摘要:日前,“网红”董宇辉因在直播中提到它,遭多位网友炮轰,甚至有网友称:“如果说董宇辉是当下青年的榜样,那我们的青年是没有前途的,我们的青年是颓废的,我们的青年是自私的,我们的青年是没有希望的。”
▌蔡辉
张载像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北宋学者张载的名言,被冯友兰先生概括为“横渠四句”。
日前,“网红”董宇辉因在直播中提到它,遭多位网友炮轰,甚至有网友称:“如果说董宇辉是当下青年的榜样,那我们的青年是没有前途的,我们的青年是颓废的,我们的青年是自私的,我们的青年是没有希望的。”
网友批评集于三点:其一,觉得“为天地立心”等的口气过大,迹近廉价的“心灵鸡汤”;其二,无客观尺度,不易监督,易沦为道德表演;其三,身为现代人谈旧道德,不甚恰当。
质疑第一点的,似误读了“横渠四句”。“横渠四句”向以难解著称,对张载哲学了解不够,只用白话文去释读,难免望文生义,get不到其妙处,误当成空洞的“心灵鸡汤”。
质疑第二点的,混淆了“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区别,用后者的尺度测度前者,走向庸俗化。康德说:“有两样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也就与日俱增: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亦无法被“工具理性”验证。
质疑第三点的,则忽略了哲学不是科学,几千年来,后人不断回到前人的基本命题上重新思考,虽无法使用,却自有其价值。道德亦如此,“旧”并不是“无价值”。
本文主要依据美国汉学家葛艾儒的《张载的思想》和龚杰先生的《张载评传》,予以介绍。
被遗忘的哲学家
张载的生平事迹难辨。
朱熹列张载入“道问学”(指勤学探索外部世界以获取知识,与“尊德性”并列儒家治学两大方法论)谱系,仅作枝蔓。《宋史》竟称他是“二程”的弟子,可他比程颢大12岁,是他们的表叔,且他说过:“吾道自足,何事旁求!”
葛艾儒说:“张氏的哲学除了那些跟程朱学说相一致的以外,此后数世,便很少有人问津,而且部分著作也已经亡佚。”明清王夫之等与程朱唱反调,才想起张载。
张载生于1020年,《宋史》称他是“长安人”,他自称“大梁(河南开封)人”,因祖居于此。祖张复、父张迪都是小官吏。张迪死在涪州(今属重庆市)任上,张载与小10岁的弟弟张戬均幼,与母亲住在凤翔县横渠镇(今属陕西省宝鸡市)。
张载“少孤自立,无所不学”,喜言兵。21岁时,西夏犯境,曾上书主持西北军事的范仲淹,范说:“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劝他读《中庸》。
北宋重文抑武,蔡襄说:“今世用人,大率以文词进。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钱谷之司,文士也;边防大帅,文士也;天下转运使,文士也;知州郡,文士也。”张载苦读数年,1056年入开封,坐虎皮讲《易》,已36岁。
在开封,张载遇“二程”,《宋史》称:“二程至,与论《易》,次日语人曰:比见二程,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辈可师之。撤坐辍讲。”程颢弟子游酢甚至说“横渠乃归陕西”,其实次年(1057年)张载考中进士了。
程颢直到张载去世的1077年才收徒,游酢应是从“二程”处听来,不靠谱。
不得志因为倔脾气
张载中进士后,任官12年,吕公著称其“学有本原,四方之学者皆宗之”,推荐给宋神宗,后者表示“将大用卿”,先任崇文院校书(选人考试合格者充任,以备朝廷访问差使,二年后取旨升迁),王安石曾问其新政,张载隐讳表示不愿加入。
1071年,张戬因多次上书反新政,得罪了王安石,张载辞职回故乡横渠。
在横渠,张载“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中夜起坐,取烛以书”。1076年,他“感异梦”,写下《正蒙》,被视为代表作。张载还与学生买地一块,拟按《周礼》模式划分成井田,分给无地农民,以“验之一乡”。
1077年,名臣吕大防(吕公著的堂兄)以“张载之学,善法圣人之遗意,其书略可措之以复古”,请宋神宗召张载回京。此时张载患严重肺病,但“不敢以疾辞,庶几有遇哉”,担任同知太常(从五品)不久,便与同事闹翻,逝于辞职西归途中,临终时仅一外甥在身边,无资下葬。后张载的学生将其遗体运回家。
史书未录张载的其他细节,他年轻时写诗自比为“桐”,称“刚强顾我蹉跎甚”,并在文中说“某旧多使气,后来殊减”。他去世后,弟子多投“二程”门下,程氏颇抱怨其弟子范育、吕大钧(吕大防的弟弟)过于倔强。
张载也不太喜欢“二程”,称:“二程从十四岁时便锐然欲学圣人,今尽及四十,未能及颜闵(颜回和闵子,皆孔子的得意门生)之徒。”
张载有才华,却一生未被重用,除了背景单薄(仅吕家支持),也有他性格不佳的原因。
朱熹拔高周敦颐
张载、“二程”互不欣赏,为何共创理学?
自唐中期起,佛道成思想主流。一方面,频繁战乱致生民绝望,需精神安慰;另一方面,传统儒家重人文精神,较少关注宇宙论,说服力落下风。
宋儒本不反对释老,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等晚年着迷于其中的思辨、理趣,但他们不同意其结论。释老认为宇宙本质空虚,无善无恶,现实只是幻象,主张消极人生。
儒家自古强调宇宙本善,现实客观存在且持续运动,人应追寻积极、负责任的人生,实现生命价值,即“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随着中原重回“大一统”,“辩儒”们对释老的空虚和无为越来越不满。
宋儒有强烈的担当意识,认为:“去孔子后千五百年间,历杨、墨、韩、庄、老、佛之患,王道绝矣。”“儒者之辱,始于战国……儒者不以仁义礼乐为心则已,若以为心,得不鸣鼓而攻之乎?”
他们相信自己拥有天赋使命:发明并践行先圣之道。
可什么是先圣之道?儒家经典中论述少,且彼此冲突、本意难明。宋儒遂称“循守注疏者,谓之腐儒”(司马光)、“能精其理,则圣人也”(王安石),即不管经典中有没有,应直接摘取释老逻辑,导出符合儒家立场的结论。
儒生们初期偏重《易经》,借它来创造儒家宇宙观,但《易经》本是占卜书,较难会通,关注者少。朱熹仿造佛教传灯谱系,创立“道问学”的学脉时,列周敦颐为启途者。葛艾儒指出:周敦颐并非主流,当时的影响力也没那么大。但周敦颐开创宇宙生成论体系,为对抗释老,朱熹需要这个象征。
“立心”是哲学概念
张载选择另一进路——唯气论。他认为,宇宙本质是气,气构成一切,先天之气广阔、恒定、无私,故性本善。张载理论源于《易经》,巧妙解决了几个问题:
首先,万物本质是气,不是虚空,看不见,却客观存在。
其次,万物由气变成,驱动变化的是阴阳两极运动,所以万物恒动,静止不能把握宇宙本质。
其三,人应学习气的妙理,即大心、虚心和弘心,故“圣人虚之至”。
其四,气的运作是客观的,无神鬼参与。
其五,古籍多处提到气,很像原创,但张载的“气”是形而上的,与前人定义不同。
哲学家张岱年在《中国哲学大纲》中,将宋明理学分为唯理、唯心、唯气:唯理论即程朱之学;唯心论即陆王之学;唯气论即张载之学,“是一种唯物论”。在此基础上,张载认为去秉性、复天性,重在“立心”:大其心,用心中天理看万物;虚其心,即无私欲;弘其心,与万物融为一体。
可见,“立心”有特定含义,不是说大话,即:人是唯一能主动创造意义的生命,释老认为天地无心,儒家却可给它“立心”,追寻主动进取的人生。
冯友兰先生对此有精彩解读:在无人问津的世界中,如月球,尽管有壮美的山河大地,却因缺乏人的感知与欣赏而陷入“长夜”的境地。然而,自从人类踏足月球,那些山河大地便开始为人所知,所赏。万古的月球仿佛点亮了一盏明灯,从此不再是“长夜”……人在创造历史文化的过程中,实际上是为天地“立心”。
句句另有所指
学者王松晨、陈建明在《张载“四为句”价值内涵的辨析》中指出:“张载的‘为天地立心’是对传统儒家学说‘天人合一’的一种学术解构。”“这种方式方法既不会因过分夸大人的力量而偏向人类中心主义,也不会过度强调自然规律的客观性而形成生态中心主义。”
换言之,“人生在世,最紧要的就是识仁求仁,如此方才是‘为天地立心’”。与“颓废”“自私”等无关。
至于“为生民立命”,语出孟子的“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王松晨、陈建明认为,张载将“命”分为“德命”和“气命”,以天之道德为依据生出的命运即“德命”,而生活习性和民间风俗为依据生出的命运为“气命”。“德命”为正,“气命”为“非正”。人也是禀气而生,条件适合,本性与命运可一致。自修不懈,即可树“德命”,不被“气命”左右。
至于“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前文已提到,宋儒普遍认为道统自孟子后中断千余年,所以要“继绝学”。而传统文化语境中,圣人是助人脱离蒙昧者,宋儒加入新义:人应追寻的,不仅是遵循圣人之道,还包括自己成圣,即“学必如圣人而后已”。
宋儒崇颜回,“二程”称:“孟子才高,学之无可依据。学者当学颜子入圣人,为近有用力处。”可张载视圣人为终极理想,“颜子未必能寂然而感”,不能算圣人,真正的圣人应“大海无润,因暍者而有润;至仁无恩,因不足而有恩”。“为万世开太平”只是努力方向,并非具体要求。
“洛学”为何独占鳌头
张载的唯气体论精妙,却被后人忽略,“二程”的学说成了主流。
“二程”认为宇宙本质是“理”,否则为何没有“无理之物”?程颐“斥《易》为筮本,而视八卦为六十四种道德说教”,认为“凡物之散,其气遂尽,无复归本原之理”,拒绝从形而上角度理解气。因“二程”担心,张载靠禅学太近,会误导初学者:“世人之学博闻强识者岂少,其终无有不入禅学者……子厚(张载字子厚)、尧夫(邵雍)……恐未免此弊。”
不过,“二程”赞张载的《西铭》为杰作:“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岂墨氏之比哉?《西铭》明理一而分殊。”
“理一分殊”源自华严宗、禅宗,被“二程”引入理学,认为总合天地万物的只是一理,即“理一”,而千差万殊事物各自有理,即“分殊”。“分殊”统一于“理一”,“理一”靠“分殊”表达。
张载去世后,他的大弟子吕大临成“二程”的学生,“关中学者(指张载开创的‘关学’一脉),以今日观之,师死而遂倍(背)之”,“洛学”(“二程”开创的学派)独占鳌头。到“二程”的四传弟子朱熹时,理学成显学,1241年,理学被宋帝认证为正统,故后代多习程朱,忽略了张载。
张载唯气与“二程”唯理有同样缺陷,即重自圆其说,轻求证,难确解。“横渠四句”有多种解读法,一些读法带有偏见。但宋儒不拘泥,勇于开新,积极扩充传统的勇气与担当,仍有现实意义。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横渠四句”并未过时,在当代仍是一笔重要的精神财富。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