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98年深秋,国企改革大潮席卷全国,我所在的华丰机械厂不出意外地被裁员名单砸中。
岳母的建议
"滚出去!别在我家蹭吃蹭喝了!"岳母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刺进我的心。
那是1998年深秋,国企改革大潮席卷全国,我所在的华丰机械厂不出意外地被裁员名单砸中。
树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落叶纷纷扬扬地铺满了厂区的水泥地,像是在为我们这些下岗工人铺设一条黄澄澄的离别之路。
那天,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岳母家,手里攥着那张刺眼的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连同一个月的遣散费,总共不过八百六十四元。
这笔钱在当时勉强能买半台"小天鹅"洗衣机,却要承担起一个三口之家的未来。
我和妻子小霞结婚两年,一直住在岳母家的东厢房。
结婚那天,我穿着厂里同事借我的西装,骄傲地站在小霞身边,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时的我,是华丰机械厂的电工班长,有着体面的工资和尊严,每月工资虽然只有三百多元,但在单位宿舍还分到了十八平米的一间房,只是装修得太糟糕,漏风漏雨,小霞说什么也不肯去住。
如今,这一切都化为泡影。
下岗后的日子,我像断了线的风筝,每天游荡在街头,眼见那点可怜的遣散费渐渐见底。
小霞还在纺织厂做着计件工,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总是满手的棉絮,脸上写满疲惫。
"老公,发了工资,给你买了包烟。"她总是这样,把自己的辛苦藏得严严实实。
岳母站在厨房门口,盯着我们这对"苦命鸳鸯",眼里满是不屑。
"你看看你,大老爷们儿,靠老婆养活,还有什么出息?"岳母每次见我就是这句话。
我沉默地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个炮轰般的夜晚终于来临,我蹲在墙角抽完了小霞给我买的最后一支烟。
"妈,您怎么能这样?志强刚下岗,正是最难的时候啊!"小霞红着眼睛为我辩解。
岳母冷笑一声:"难?谁不难?你以为你爸当年去世,我一个女人带你们姐弟三个,就不难吗?"
她的眼神像是刀刃,一下一下剜着我的心。
"你爸走那年,工厂倒闭,我一个月拿着六十八块钱的救济金,还得供你上学,我哪天喊过一声难?"岳母说着,声音里有着我从未听过的颤抖。
我从未想过,这个在我眼中铁石心肠的女人,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艰辛。
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包,那是她平日里贴身携带的"家当",连小霞都没见过里面装了什么。
岳母抽出五百元递给我,"拿着,去租个小门面,做你的电器维修。"
我愣住了,五百元在那个年代可不是小数目,够一个普通工人一个多月的工资了。
"你是电工出身,这手艺总不会白学。"岳母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明天就搬出去!"岳母的声音不容置疑,"男人,得自己闯出条路来。"
那晚,我和小霞几乎一夜未眠。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屋檐下的铁皮水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在为我们倒计时。
"志强,妈她也是为我们好。"小霞靠在我肩上,轻声说道。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却也明白她内心深处的担忧和害怕。
北方的秋夜格外寒冷。
我们在距离岳母家不远的胡同口租了间不足十平米的小铺面,旁边是个卖大碗茶的老字号。
店面阴暗潮湿,墙角爬满了黑黑的霉斑,檐下还挂着几处蜘蛛网,仿佛多年无人问津。
门口,我挂了块手写的牌子:"华丰电器维修部",字迹有些颤抖,像是我彼时的心情。
我将厂里带出来的几件工具摆在柜台上,一把老旧的螺丝刀、一个万用表、几卷电工胶布,还有一本被翻得起毛边的《家用电器维修全书》,这些东西像是摆弄着我最后的尊严。
"老公,会好起来的。"小霞站在我身边,挽着我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不确定的希望。
开张第一周,只有三个客人,一个是来换灯泡的老大娘,一个是修电熨斗的邻居,还有一个是顺便进来躲雨的送报纸的小伙子。
收入七块五,还不够房租的零头。
每天傍晚,我站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来来来,刚出锅的馒头,一毛五一个,两毛钱带馅儿的!"对面小摊上的大妈扯着嗓子吆喝着,生意兴隆。
我咽了咽口水,揣在兜里的钱只够买一个白面馒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铺面的房租像是一座大山压在肩头。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坐在床边,盯着那本《家用电器维修全书》发呆,那是我在厂里当电工时一页一页抄下来的笔记,上面满是我的心得体会。
"志强,这个月房租还差一百二,我妹给我打电话,说能借我五十。"小霞站在煤油灯下算着账,脸上的愁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沉重。
我没吭声,只是继续翻看着那本笔记。
一个月后,小霞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轻声说:"志强,要不咱回去上班吧,听说第三纺织厂在招普工,工资虽然低,但胜在稳当。"
"再等等。"我说,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那本电器维修手册上。
小霞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补着我那件已经破旧不堪的工装外套。
日子就这样艰难地往前挪,我们几乎断了与岳母的联系,只有小霞偶尔回去看看,每次回来都是红着眼圈。
"妈还是那样,嘴硬心软,问了我们好几次生活怎么样。"小霞说着,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我知道,岳母是担心我们,但我也明白,如果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就永远无法昂首挺胸地站在她面前。
一家三口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僵局,谁都想打破,却又谁都拉不下脸。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夜。
那天晚上,雨下得特别大,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我和小霞刚吃完简单的晚饭——两个咸菜馒头,正准备收拾铺盖早点睡觉,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志强!志强在家吗?"
是隔壁茶馆的老板娘王大姐的声音。
我赶紧开门,只见王大姐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头发上还滴着水。
"志强啊,这电视突然不亮了,明天我家老爷子八十大寿,亲戚都要来,你给看看!"
我有些犹豫,这么晚了,而且是这么老的电视机,我真的能修好吗?
小霞却抢先开了口:"大姐,快进来坐,我给你倒杯热水暖暖身子。"
王大姐放下电视机,喘着气说:"明天老爷子寿宴,电视坏了可不行啊,他老人家最爱看《新闻联播》了,一天不看浑身不得劲。"
我打开电视机的后盖,用万用表开始测量各个元件的参数。
"老公从小就爱鼓捣这些,在厂里当电工班长的时候,车间里谁家的电器坏了都找他。"小霞在一旁给我"吹嘘"着,眼睛里流露出我久违的骄傲。
我埋头捣鼓了两个小时,终于找到问题——一个小小的电容烧坏了。
万幸的是,这是个常见故障,我从厂里带出来的备件盒里正好有几个型号相近的电容。
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替换上去,接上电源,电视屏幕重新亮起来时,王大姐眼睛都亮了:"好小子,有两下子!"
"老王家的电视机能修好?真有你的!"王大姐丈夫也赶来了,看到修好的电视机,满脸惊喜。
他二话不说,塞给我二十元钱:"这是修理费,明儿个老爷子寿宴,你和弟妹也来凑个热闹!"
那是我开店以来赚到的最大一笔钱。
第二天,茶馆里挤满了来吃寿面的客人,王大姐逢人就夸我手艺好:"原来在华丰当技术员呢,手艺绝了!"
这话像是插上了翅膀,很快传遍了整条胡同。
不到一周,我的小店门前排起了队。
人们带着各种家电来找我:收音机、电饭煲、电风扇……甚至有人从十里外的村子骑自行车来找我修理他们的收割机电路。
"老郑,听说你这有个修理电器的小伙子,手艺不赖?我家那台'紅燈'牌电冰箱坏了,你瞧瞧能修不?"
"志强师傅,我这录音机都放了十年了,坏了可惜,您给看看?"
小店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我的手几乎没停过。
每天晚上,我都要熬到深夜,研究各种电器的原理图和故障排除方法。
小霞也辞去了纺织厂的工作,专心帮我打理店铺,接待客人,记账。
随着生意越来越好,我们的小店也焕然一新。
我们添置了新的工作台,买了一套完整的电工工具,墙上挂满了各种电路图和原理图,柜台上摆放着各种常用的电子元件。
半年后,我们不仅还清了所有债务,还添置了更多的设备工具。
小霞也换上了新衣服,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老公,你看,咱们攒了三千多了,要不要买台新冰箱?"小霞翻着存折,眼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我却说:"再等等,我有个想法。"
一年后,我们的小店扩大了一倍,租下了隔壁的铺面,成立了"华丰电器维修培训中心"。
我开始接收其他下岗工人做学徒,教他们电器维修的技能。
"老志,我跟你学了三个月,现在自己也能开店了!"以前厂里的老同事老李拍着我的肩膀,满脸感激。
我们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小店的名声也越来越大,甚至有人专门从城里开车来找我修理进口电器。
那天,我刚修好一台进口录像机,正在柜台清点零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店门。
"大姐!"小霞惊喜地叫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账本迎了上去。
是小霞的大姐,她从北京回来探亲,特地来看我们。
"小霞,志强,听说你们的店开得不错啊!"大姐打量着我们的店铺,眼里满是赞许。
小霞骄傲地拉着大姐参观:"你看,这是老公新添的设备,这是他培训班的学员,现在都有十几个人了!"
大姐笑着点点头,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志强,你知道那五百块钱是怎么来的吗?"
我摇摇头,有些疑惑。
"妈把她攒了十年的养老钱都拿出来了,还找街坊借了两百。"大姐轻声说道,眼里闪烁着泪光。
"当时我劝她,说你们自己能挺过去,她却说:'知子莫若母,知女婿莫若丈母娘,志强这孩子有股子钻劲儿,就是太依赖单位了,得给他个推力'。"
我放下手中的螺丝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望向窗外,街上的杨树叶子已经泛黄,就像两年前那个被赶出岳母家的秋天。
我终于明白,岳母的严厉是最温柔的推动。
她不是不爱我们,而是用她那代人特有的方式,教会我如何在风雨中站立。
小霞握住我的手,轻声说:"老公,周末回妈家吃饭吧,我好久没尝到妈做的红烧排骨了。"
那个周末,我带着小霞回岳母家吃饭。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岳母正在厨房里忙碌,听到声音,她头也不回地说:"来了就洗手吃饭,菜都凉了。"
桌上摆着我最爱吃的红烧排骨,还有小霞爱吃的清蒸鲈鱼。
岳母依旧板着脸,却悄悄把最大的一块排骨夹到我碗里。
我知道,这就是她的道歉,也是她的骄傲。
"妈,尝尝这个,是志强从省城带回来的特产。"小霞递给岳母一盒精美的点心。
岳母接过来,嘴上嫌弃着:"什么东西,花这冤枉钱!"手却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放在橱柜最显眼的位置。
"现在店里怎么样?"岳母假装随意地问道。
我放下筷子,正色道:"妈,谢谢您当初的五百块钱,要不是您,就没有我们今天。"
岳母的手微微一颤,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
"吃你的饭!谁稀罕你谢!"她故作严厉地说,转身去厨房端汤,背影却显得有些单薄。
饭后,我提出帮岳母修理家里的电器。
那台老式电风扇,转起来"吱吱呀呀"响了多年,我几下就修好了。
墙上那个带着收音机功能的老挂钟,我也仔细调试了一番,让它重新发出悦耳的整点报时声。
临走时,岳母塞给小霞一个布包:"里面是你爸留下的老物件,你们现在有了自己的家,带回去吧。"
回到家,我们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对铜质的小风铃,还有一本泛黄的存折,上面记录着岳母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存款和取款记录。
最后一笔取款,正是那五百元,日期是我下岗后的第三天。
存折下面,还压着一张我和小霞的结婚照,照片已经有些发黄,但岳母保存得很完好,甚至在背面用钢笔工整地写着:小霞和志强喜结良缘,1996年5月18日。
我的眼眶湿润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岳母看不起我,瞧不上我这个女婿,原来她的心里,一直装着我们。
时光如水,转眼又过去了五年。
我们的"华丰电器修理培训中心"已经成为本地小有名气的技术培训学校,累计培养了上百名电器维修人才,其中不少是下岗工人。
我们也搬进了自己的新房子,一套七十平米的两室一厅,虽然不算豪华,但温馨舒适。
小霞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在社区开了一家家电售后服务点,专门对接我们培训出来的学员。
岳母的身体渐渐不如从前,我们多次邀请她搬来和我们同住,她都执拗地拒绝了。
"老太太一个,耽误你们小两口过日子。"她总是这样说。
直到有一天,她突发脑梗,被送进医院。
我和小霞日夜守候在病床前,看着那个曾经坚强如铁的女人,变得如此脆弱。
"妈,您醒醒,志强刚拿到市里的'技术能手'证书,他说要给您看呢!"小霞握着岳母的手,泪流满面。
第三天清晨,岳母终于睁开了眼睛。
"志强,过来。"她虚弱地招呼我靠近。
我俯下身子,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当初……赶你们出去……是对的吧?"
我握住她布满老茧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妈,是您教会了我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岳母满足地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宛如一朵绽放的菊花。
康复后,岳母终于同意搬来和我们同住。
我给她收拾出最明亮的房间,小霞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可口的饭菜。
岳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头,开始帮我们照看小店和家务。
"志强,你那个学生,就是老刘家的小子,手艺还行,就是太浮躁,你得多教教他。"她常常这样对我说。
我笑着点头,心里知道,这是她对我最大的认可。
每天清晨,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修理厂转一圈,然后回家陪岳母吃早饭。
她会一边嫌弃我煮的粥太稀,一边把最香的那个包子推给我。
日子就这样平静而温暖地流淌着。
回想当初那个被赶出门的秋夜,再看看如今的生活,恍如隔世。
那个风雨飘摇的1998年,多少人在改革的浪潮中迷失方向,而我,因为岳母那看似无情的一推,反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航向。
岳母的建议,改变了我的一生。
而今,每当我站在培训教室里,面对那些同样迷茫的下岗工人,我总会讲起自己的故事,告诉他们: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次看似的挫折,或许都是命运给你的转机。
窗外,又是一个金色的秋天,树叶飘落,宛如那年。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