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父亲钟本增在西部战区医院住院近六年,与病魔抗争近六年,2018年12月3日离开了我们。这一年是我最痛苦,最遗憾,最无奈的一年。我因遭遇意外在川医手术,康复治疗住院9个月,爸爸那时病情已越来越重,我想爸爸,我想去陪伴爸爸,想去照顾爸爸,可我无法行走,只能靠两个妹
手表的故事
钟建新
父亲钟本增在西部战区医院住院近六年,与病魔抗争近六年,2018年12月3日离开了我们。这一年是我最痛苦,最遗憾,最无奈的一年。我因遭遇意外在川医手术,康复治疗住院9个月,爸爸那时病情已越来越重,我想爸爸,我想去陪伴爸爸,想去照顾爸爸,可我无法行走,只能靠两个妹妹去陪伴爸爸,依靠家人替我去看看爸爸,无助的我,只能每天流泪来表达对爸爸的想念和内疚。
父亲钟本增年轻时
出院后,我坐着轮椅去看病房中躺着的爸爸,这是我9个月没见面的爸爸,已完全没有意识。我捧着爸爸肿胀的手,忍不住大哭,伤心的泪水不停流下。爸爸这双大手在抗战时期,曾举枪打击日寇;在解放战争时期,曾握枪打向国民党军队;在解放西藏、保卫西藏、建设西藏中出过大力。这大手,曾在1939年参军后吃力的一笔一划学写字,在豫皖苏抗日根据地抗大四分校,学习文化,游击战术,一边学习一边战斗。
1959年在南京军事学院学习2年,学习军事理论、军事技术、政治文化。大手写下的一笔一划,记录了一个淮北平原穷孩子成长为职业军人的经历。这大手,曾深情温暖抱过我们姐妹三人,曾在每次从西藏回成都休假时,为小时候一直留长发的我梳理长辫,曾抱着我们姐妹三人的孩子长大。这大手给了我们家的温暖,给了我有力的支撑。爸爸曾健壮似铁塔般的身体,如今却插着各种管子,完全靠各种药物维持生命。那一次看望爸爸,是我最后一次捧着爸爸的手哭泣,是我最后一次贴着爸爸的身体,除了流泪,我什么也无法替爸爸做。医生为了减少爸爸更多感染,不让坐着轮椅无法行走的我再进病房,轮椅更不能进保持无菌的重症监护室。
爸爸离世后,我留下了爸爸老年时常用的一个放大镜,一本《萧县英才》。妈妈2012年12月离世后,我留下妈妈曾穿过的一件衣服,妈妈最喜欢最常用的2个小花碗。这些物品,总让我回忆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日子,回忆爸爸妈妈那温暖的家。
父亲年老时用过的放大镜
《萧县英才》是安徽萧县县委组织部,萧县地方志办公室1994年共同编写的,书中收录萧县籍地师级以上领导干部,高级知识分子及建国以来省级以上劳动模范的资料,爸爸的简历也收录在书中。看到放大镜,就会想起每次回干休所家,看到爸爸坐在书桌边藤椅上,戴着老花眼镜,手上拿着放大镜,吃力的看着《解放军报》,重点会划上红线,或者剪下报纸重要文章收藏起来,爸爸去世后,那些剪下的报纸厚厚一摞存放在纸箱里。可我心中最遗憾的是爸爸在西藏买的手表,从西藏一直戴到离休后,从年轻一直戴到年老的手表没能保存下来。2013年爸爸因病住进西部战区医院后,就没再戴手表,可每当我想着爸爸曾经的那只手表,看到年老时爸爸用过的放大镜,爸爸的面容总会浮现在眼前。
我回忆不起爸爸以前戴的那只瑞士产的手表,是哪一年在西藏买的,但却清楚记得爸爸说过,他在西藏买了那只手表后就一直戴着。也许只有爸爸在西藏工作时走过的山山水水,记下那只表是怎么陪伴爸爸在边疆的日子,那只表分分秒秒记录了爸爸在高原工作的时间。
我从部队退役后,曾听爸爸讲过一点这只手表曾经历的事。1966年,爸爸在工作多年的西藏波密松宗西藏军区步兵学校,接到调令,调西藏军区动员部任职。身体很不好的妈妈,已先回成都暂住招待所,因病情加重,被送成都军区总医院住院。爸爸非常着急,经批准先休假再到军区任职。回到成都的爸爸,在妈妈出院后,陪着妈妈看中医,熬中药,照顾妈妈。这段时间,西藏军区第三家属区在新津已修好,陆续有西藏军人家属搬进去,妈妈的身体已无法陪伴爸爸进藏,爸爸妈妈决定在第三家属区安下我们第一个家。
家属区里有很多十八军老军人家安在那里,有很多我们认识的阿姨,还有八一校同年级和同班同学,以及八一校校友。家属区的家没有完全安顿好,爸爸接到命令,立即返回波密松宗西藏军区步兵学校,后去军区任职。军令如山,爸爸踏上返回西藏的路程,留下还在生病的妈妈,还有学校已全部停课,都回到新津家的三个女儿。记得那一年,我上初中还不到一年,大妹在八一校上五年级,小妹在八一校上三年级,家属区的家还没有完全整理好,生病的妈妈卧床不起。姐妹三个都是从小在保育院,八一校长大,吃饭进食堂,衣服专门有洗衣班大叔洗,没有生活常识,没有生活自理能力,三姐妹开始在我们第一个家里,学着做饭洗衣,照顾生病的妈妈。我一直没问过爸爸,他那次返回西藏是怎样的心情?心中的焦虑有多少?那只已陪伴爸爸多年的手表,一定感知和清楚当年爸爸独自返回西藏时对妈妈和我们的牵挂。
返回松宗步校的爸爸,在那特殊年代里,也会遇到一些预料不到的事。一次会上,让爸爸交待问题,爸爸说我工作有不足,但没有问题可交待,一只拳头突然打向爸爸,爸爸头一偏,抬起手臂一挡,那拳头没有打到头上,却打到爸爸抬起的手臂上,又恰恰打到手臂戴的那只表上。爸爸是个硬汉,1.75米的个子,身体健壮,皮肤黝黑,腰板挺直,标准的军人身材。抗战时期子弹打进脚里,无法取出感染了,爸爸嘴咬毛巾,在没有麻药的手术中,从感染已肿到小腿的脚里把子弹挖出来,清理后没有药只能每天用盐水擦洗,保住了脚。解放战争时期,一个小弹片嵌在头骨里无法取出,直到爸爸离世,弹片还留着头骨里。枪林弹雨中冲杀出来的铁汉爸爸,被这一拳打冒火了,眼睛一瞪,怒视挥拳的人,第二拳没再打出,此后也再没有这样的事发生。
那只替爸爸挨了一拳的手表,表壳被打了裂纹,但还是正常运转。后来爸爸休假时,在钟表店把表壳换了。1971年,爸爸内调到四川省温江军分区,这只老表继续陪伴爸爸在部队工作。1981年,爸爸结束42年军旅生涯,进干休所开始离休生活。刚离休的爸爸身体依然健壮,小院种着葡萄,樱桃和各种蔬菜,每到丰收季节,小院总是充满孩子们欢声笑语。爸爸最喜欢的是骑着自行车去钓鱼,有鱼无鱼钓都高兴。那只老表陪伴爸爸最初离休的日子,分分秒秒时时记录下那段爸爸快乐的生活。爸爸岁数越来越大,疾病开始折磨爸爸,那只老表又陪伴爸爸度过那些病痛的日子,最终,陪伴爸爸几十年的老表还是停摆了,可惜爸爸没把这只表保存下来。我们后来给爸爸买的电子表,机械表爸爸都不要,都退给我们,自己买了一只普通,没有名气的表,爸爸住院后也不知这只表哪去了,可爸爸戴过的那只老手表,我却一直记住了。
父亲在草地上为温江军分区教导队学员做射击示范
我也有一小段表的故事。1969年12月,我在拉萨穿上军装,分到驻扎木昌拉大站当话务员,因是在机关里,所以起床,吃饭,上班,休息,熄灯都是听广播播出的号音作息。1971年初调驻扎木第四野战医院,医院里起床,吃饭,上班下班,熄灯也都是通过政治处广播室播出号音作息。1971年3月我随医疗二所下乡巡迴医疗队下乡,半年后回到医院,医疗二所开始收治伤病员。我是卫生员班工生员,这时发现,无论在昌拉大站,还是第四野战医院听广播里播出的号音,是军人们整体行动,可医院工作的特殊性,只听播出的号音就要耽误工作。
医生,护士,卫生员工作都同样要排班,卫生员只是不上夜班。但该值班那天,就不能听广播播出起床号才起床,要提前起床去炊事班挑热水到病房,给伤病员脸盆倒上热水,给不能动的伤病员倒大小便,洗脸洗手,处理完这些工作后,也不能听吃饭的号音去食堂,还要先去给伤病员打饭,不能动的伤病员还要喂饭。午休后给伤病员去食堂领水果罐头,晚饭提前给伤病员打饭菜,都不是听到号音才去。卫生员几点要上培训课学习医护知识,几点钟全所开大会,也都不是听广播播出的号音。有时护士忙不过来,帮着去数数记记伤病员脉博等,感觉没有表工作实在不方便,经常追着医生护士问几点了。我那时是当兵一年多的新兵,记得当兵第一年津贴6元,加上高原补贴4元,女兵卫生费7角5分,每月共领10元7角5分,当兵第2年津贴7元,这个津贴是无法买表的。
我就给爸爸妈妈写了一封信,请爸爸给我买一只表,并说明为什么需要表的理由。信寄出后,我天天盼信,满以为我因工作需要表,爸爸一定会答应。那时一封信从西藏到内地要半个月左右,内地到西藏的信也要这么长时间,如果遇到雨季塌方或大雪封山,收信日期更长。当我好不容易收到信后,没想到信中受到爸爸的批评,爸爸批评我一个才当兵一年多的新兵,就要戴手表,摘特殊化。但考虑到早上要提前起床不能耽误工作,买了一个闹钟请人带给我。
看到爸爸对我的批评,心里多少有点不服,要手表本来就是为了工作,从参军后,我从来没有搞特殊化,都是认真学习,踏实工作。在昌拉大站,夏季上山伐木,被木头打头上受了伤,差点牺牲在山上成烈士。调第四野战医院后,我和所有的十八军前辈,老西藏军人的孩子们一样,从不谈论父辈,都是分配在什么岗位上,就在那个岗位踏实工作。在第四野战医院,我当过炊事员,女猪倌,参加下乡巡迴医疗队,学会骑马,背着背篓上高山去密林采药,苦学医疗知识,在自己身上练针灸,手和腿都扎得乌青,和全所军人一样睡半年地铺,最后因睡地铺受寒,腰痛得直不起来,我也没叫过苦。当卫生员给伤病员倒大小便,不怕脏不怕臭,工作积极。看着爸爸在信中批评我,我有点委屈,可知道爸爸虽然很爱我们姐妹三个,但一直对我们要求严格。
闹钟收到,看闹钟天蓝色如西藏的蓝天,很漂亮,我也很喜欢。早上起床方便多了,闹铃一响就可提前起床,可闹钟长方型有点大,军装口袋装不下,白大褂工作服口袋也装不下。有战友给我开玩笑:小钟,你用个绳子把闹钟拴好,上班时把闹钟像背水壶那样背上,你上班方便,我们看钟也方便,不用到处问时间。工作一段时间后,感觉确实不方便,又壮着胆再次给爸爸妈妈写信,说明需要表的理由,并表示随便什么表都可以,只要能看时间。并给爸爸保证,如果有了表,决不戴手腕上,一定放军装口袋里,方便工作就可以。这次爸爸没批评我,只是信中嘱咐我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一定不能搞特殊化,并说家里刚好还有一只罗马表,就不再买表了,请人给我带去。收到表后,我按照给爸爸信中保证的,从没把表戴手腕上,而是一直装在军衣口袋里,需要掌握时间才拿出来看看。后来医院体检时,发现我心室扩大比较严重,有点惊人,已不适合在科室外出执行各项艰巨医疗任务,就被调院直机关总机室工作。在总机室我也从没把手表戴出来,一直严格要求自己,直到退役后,这只表才开始戴在我手腕上。
多年来,我无法祥细写出爸爸军人的一生经历,无法写出爸爸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参加的大小战役和战斗,受伤情况,无法写出爸爸42年军龄,在西藏工作21年的具体工作和生活,留下的是深深的愧疚和太多遗憾。但爸爸对我的教育,给我们做出的榜样,还有爸爸的正直、坚强、真诚、乐观、俭朴、严以律己的品质已留在我们姐妹三人的性格中,让我们终生受益。一只小手表的故事,能看到一个老军人是如何严格要求子女,这也是无数十八军老前辈,老西藏军人都是这样严格要求子女,不准搞特殊化,好好学习,努力工作,服从命令,这是父辈对我们最基本的要求。
那只罗马手表在西藏部队陪着我,到地方工作后陪着我,可惜这只表却遗失了,我怎么也想不起这只陪伴我多年的罗马表什么时候遗失的。后来我有了几只精美,时尚的女表,可一想到遗失的那只罗马手表,心就会隐隐作痛,也从没忘记那只罗马表,那只手表一直在我心里。想着爸爸曾戴几十年的那只手表,看着爸爸的遗物,我总会留下眼泪,那是女儿对爸爸的思念,还有对爸爸太多的骄傲和敬意!
父亲在西藏,照片背面标注日期是1954年
(注:本文插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钟建新:1969年12月拉萨入伍,曾在扎木大站,西藏军区第四野战医院服役。
来源:雪域情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