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丙午年的天穹,早早便显露出不安分的征兆。春日里,本该温煦的日头常显出刺目的白炽,云絮稀少得可怜,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焦渴。田野间劳作的农人,偶尔停下锄头,抹一把额上蒸腾的汗,忧心忡忡地望向那片过于干净、干净到令人心头发慌的碧空,仿佛天地间正酝酿着一场无声的审判。
丙午年的天穹,早早便显露出不安分的征兆。春日里,本该温煦的日头常显出刺目的白炽,云絮稀少得可怜,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焦渴。田野间劳作的农人,偶尔停下锄头,抹一把额上蒸腾的汗,忧心忡忡地望向那片过于干净、干净到令人心头发慌的碧空,仿佛天地间正酝酿着一场无声的审判。
坊间悄然流传起一则令人心惊的古老箴言,据说是百年前一位云游道人以指尖刻于荒山石壁,笔力遒劲,深陷石髓。那谶语寥寥数字,却重若千钧:“丙午火炽,天降流炎。”人们交头接耳,声音里藏着无法言说的恐惧,似乎那滚烫的预言正悬于头顶,只待一个契机,便要轰然砸落。
更有一道隐秘的玄机,如同沉在浑浊水底的玉石,晦暗不明,只在最私密的耳语间传递——当那焚天之火倾泻而下,此世间,唯有一种极其罕有的命格,或可成为众生渡厄的孤舟。这命格究竟是何模样?又隐于何方?无人能说清,却足以让惶惶人心在绝望中,生出一丝微渺如萤火的企盼。
青州府,临川城。暑气蒸腾,蝉鸣聒噪得令人心浮气躁。城东“回春堂”药铺的学徒陈默,正埋首于高高的柜台后,细细研磨着石臼里干枯的草药。空气里浮动着浓烈而复杂的药香,却丝毫压不住窗外透进来的那股子令人窒息的闷热。他生得清瘦,眉宇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仿佛这喧嚣尘世的热浪也难在他眼底掀起波澜。唯有那双专注配药的手,骨节分明,稳定异常,显出超越年纪的沉稳。
老掌柜周济仁捋着稀疏的胡须,眉头拧成疙瘩,望着门外白得晃眼的石板路,低声嘟囔:“这鬼天气,邪性得很。多少年没见这样的旱了,井水都浅了数尺。”他浑浊的老眼瞥向陈默,“默伢子,午后得闲,去城外青霞观讨些清心降火的方子回来备着。这光景,怕是要生大疫。”陈默应了一声,声线平和,手上研磨的动作依旧一丝不乱,石杵与臼底摩擦,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如同某种安抚人心的韵律。
临川城的午后,街道上行人稀少,如同被无形的巨兽舔舐过一般空旷。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陈默踏上通往城外青霞观的蜿蜒山道,道旁原本该郁郁葱葱的草木,如今大都蔫头耷脑,叶片卷曲,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埃。阳光毒辣地穿透稀疏的枝叶,在山道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斑,刺得人睁不开眼。脚下的石板也滚烫异常,隔着薄薄的布鞋底传来灼人的温度。
青霞观掩映在半山腰的松林深处,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清幽。道观门庭冷落,香火稀疏。观主玄尘道长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此刻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他见陈默来取方子,并未多言,只引他入了丹房。丹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残余丹砂混合的气味。玄尘道长默默从布满灰尘的经柜深处,捧出一卷非纸非帛、触手微凉柔韧的古老卷轴。卷轴展开,露出里面以朱砂书写的奇异文字,笔走龙蛇,透着一股苍凉古意。
“此乃观中秘藏,”玄尘的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丹房里格外清晰,“据传是吕祖仙师飞升前所留的残篇,关乎天地大劫。”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缓缓划过卷轴上几行殷红如血的篆字,“你看这里,‘丙午当值,荧惑守心,离位失序,天火自焚。’此火非凡火,乃九天星辰离乱之气所化,焚尽不洁,涤荡尘寰……”老道长的指尖最终停在“涤荡尘寰”四字上,那朱砂红得刺眼,仿佛蕴藏着无尽毁灭的力量。
陈默心头一凛,目光紧紧锁住那行字迹。卷轴末端,字迹愈发潦草急促,仿佛书写者当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或急迫:“然天道不绝,必留一线。唯…唯…”后面的字迹竟被大片污损的暗褐色痕迹覆盖,墨色与污渍纠缠不清,再也无法辨认。那突兀的污痕,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疑问,沉沉压在陈默心头,仿佛隐藏着唯一生路的秘密被无情抹去,只留下令人窒息的空白。
临川城的恐慌,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焦灼的空气中迅速扩散。先是城郊几处村落莫名燃起怪火,火焰并非寻常的赤红,而是呈现出诡异的幽蓝与惨白交织之色,水泼不灭,土掩难熄,直到将一切可燃之物焚烧殆尽才自行消失,留下漆黑如墨的焦土。接着,城中富户王员外家新落成的藏书楼,在夜深人静时毫无征兆地自内而外腾起同样诡异的火焰,顷刻间化为冲天白柱,映得半个城池亮如白昼,无数珍贵的古籍孤本连同那雕梁画栋,尽数付之一炬。
流言蜚语裹挟着真实的灾难,在街头巷尾疯狂滋长。人们口中的“天火”二字,已从虚无缥缈的谶语变成了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刃。药铺“回春堂”的生意陡然变得怪异起来。往日里主顾们求的多是风寒暑湿之药,如今挤满铺子的男女老少,脸上无不刻着惊惶,开口索要的竟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所谓“避火符水”、“镇煞朱砂”。有人甚至抱来了黑狗,想在店里当场放血取用。
陈默在柜台后默默看着这荒诞而绝望的景象。他依照掌柜吩咐,将一些清热安神的寻常药材包好递出,耳边充斥着各种惊魂未定的描述和相互感染的恐惧。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怀里抱着个气息微弱、浑身滚烫的孩子,挤到柜台前,声音嘶哑绝望:“小哥,行行好,救救我的娃儿!城西张半仙说…说是被天火的煞气冲撞了,要百年老参做药引才能压住…”妇人枯槁的手紧紧抓住陈默的衣袖,眼中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哀恳。
陈默的目光掠过妇人怀中那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紧。他并未说什么,只是转身,毫不犹豫地从药柜最深处一个隐秘的小抽屉里,取出掌柜珍藏多年、以备不时之需的半截细小老参须。这动作极其隐蔽,未被那混乱的人群察觉。他快速将参须和一些清热退烧的药材包好,塞进妇人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快走,莫声张,回去煎了给孩子服下。”
妇人一愣,随即眼中涌出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嘴唇哆嗦着,几乎要跪下磕头。陈默轻轻托住她手臂,眼神示意她快些离开。妇人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挤出人群,身影消失在门外令人窒息的炽白光线里。这一幕,被角落处一个看似闭目养神、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从破草帽檐下浑浊的眼中,看得清清楚楚。老乞丐布满皱纹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数日后,玄尘道长步履蹒跚地再次踏入“回春堂”,他的脸色比上次更加灰败,如同蒙上了一层死气。他避开人群,径直走向内堂,对着老掌柜周济仁和陈默,声音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嘶哑:“城西…城西土地庙后的荒地里,前夜暴雨冲塌了半边土坡…露出一块古碑来!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碑文…碑文刻的正是吕祖残卷缺失的那部分!‘唯八字命格可承其重,引火归元,或解此厄’!” 玄尘的眼中迸发出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可那碑文…年深日久,风雨剥蚀,最关键的那行刻着命格批语的文字…偏偏模糊得难以辨认了!”
这消息如同惊雷,瞬间在老掌柜和陈默心中炸响。唯一的生路线索,竟在触手可及时,又被蒙上了厚厚的迷雾!玄尘道长离开后,陈默独自站在药柜的阴影里,心神不宁。他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左手。掌心靠近腕部的位置,一道极其浅淡、形似古老火焰图腾的赤红色胎记,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这胎记自他记事起便存在,如同身体的一部分,从未有过异样。
然而此刻,当“八字命格”四个字沉甸甸地砸入脑海,这道沉寂了十几年的印记,竟隐隐传来一丝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麻痒之感,如同最微小的火星在皮肤下悄然苏醒。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
青州府衙终于有了动作。巨大的告示张贴在临川城四门,墨迹淋漓,字字千钧。告示言明,天火之劫迫在眉睫,为寻那能解此厄的“八字命格”之人,官府将联合城中有名望的僧道,于三日后的午时,在城隍庙前设下“祈禳法坛”。届时,所有年满十六、未及四十的城中丁口,无论男女,皆需亲至法坛前,由高人依法查验八字命盘。告示末尾严令:“敢有隐匿逃避者,以祸乱人心论处,严惩不贷!”冰冷的官样文字,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制与最后的疯狂。
告示一出,临川城彻底沸腾。这不再是虚无的传言,而是官府的铁令!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被强行点燃的渺茫希望交织在一起,如同沸油里滴入冷水,炸开了锅。有人惶惶不可终日,翻箱倒柜寻找能证明自己生辰八字的旧物;有人则眼神闪烁,盘算着如何贿赂可能负责登记的衙役或僧道,以期蒙混过关;更有绝望者,望着那依旧白得刺目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已提前看到了末日降临。整座城池的空气,绷紧到了极限,只待那三日后的午时,那决定无数人命数的法坛开启。
陈默站在回春堂的门槛内,看着街上汹涌的人潮。那告示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八字命格…掌心那奇异的火焰胎记…还有那日青霞观丹房中,吕祖残卷上触目惊心的污损痕迹…无数的线索碎片在脑海中激烈地冲撞、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轮廓。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左手,那道浅淡的胎记被紧握的拳头深深掩藏起来。一种奇异的直觉,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仿佛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而那漩涡的中心,便是三日后的城隍庙法坛。一种既非恐惧也非兴奋,而是近乎宿命般的预感,悄然笼罩了他。
城隍庙前,人潮汹涌如沸水。法坛高耸,旌旗猎猎,数位高僧道长端坐其上,神情肃穆。烈日无情炙烤,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人们排着扭曲的长队,面色或惨白如纸,或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中交织着绝望与最后一丝祈求。衙役们粗鲁地维持着秩序,呼喝声在死寂的恐慌中显得格外刺耳。陈默被裹挟在队伍中,缓缓挪动,掌心那道沉寂的火焰胎记,竟开始散发出微弱却真实的灼热感,仿佛感应到了某种迫近的、毁灭性的气息。
终于轮到他,他报出早已烂熟于心的生辰。为首的白眉老道取过旁边道童递上的命盘玉牒,指尖蘸了朱砂,凝神推算。忽然,老道浑浊的眼珠猛地瞪圆,枯瘦的手指剧烈一颤,玉牒“啪嗒”一声掉落在法坛上!他死死盯住陈默,嘴唇哆嗦着,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这命盘…这命盘…独阳不生,孤阴不长…这…这难道是…”他的目光如钩,死死锁住陈默下意识藏起的左手。陈默掌心的胎记,此刻灼热得如同烙铁!这究竟是何命格?老道为何如此惊骇失态?
法坛之上,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那跌落的玉牒和陈默身上。白眉老道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陈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被巨大的惊骇扼住了咽喉。他身边几位原本宝相庄严的僧道,此刻也霍然起身,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某种近乎虔诚的恐惧。那目光,如同在凝视一件失落已久、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禁忌神器。
“独阳不生…孤阴不长…”老道嘶哑的声音终于冲破束缚,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尖锐,刺破了凝固的空气,“‘离火归藏,坎水自承’!是了…是了!吕祖碑文所载,能引天火归元、免此浩劫的命格…竟…竟应在此子身上!”他猛地一步踏前,几乎要扑到法坛边缘,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陈默下意识攥紧的左手,声音因激动而扭曲变形,“那胎记…可是形如古焰?!快!摊开手掌!”
这石破天惊的呼喊,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冰水。短暂的死寂后,人群轰然炸开!惊愕、狂喜、怀疑、贪婪……无数道目光瞬间化作实质,如针如刺,密密麻麻地扎向陈默。衙役们如梦初醒,粗暴地推开拥挤的人群,试图上前控制住这突然出现的焦点。陈默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脑中一片空白,唯有掌心那道胎记的灼热感越来越清晰,仿佛有火焰在皮肤下燃烧、奔突,呼应着某种来自天外的、狂暴的呼唤。
混乱中,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紧贴着陈默的耳畔响起:“小子,不想被当成祭品现在就烧了,就跟我走!”一只布满老茧、沾满污垢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陈默惊愕转头,竟是回春堂外那个总在角落里打盹的老乞丐!此刻老乞丐浑浊的眼中精光四射,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昏聩?他不由分说,拉着陈默就往人群最混乱的缝隙里钻,动作敏捷得像一尾滑溜的泥鳅。衙役的呼喝声和人群的惊呼在身后紧追不舍。
老乞丐对临川城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七拐八绕,很快便将追兵甩开。他将陈默拉进一条堆满破烂箩筐的死胡同尽头,背靠着斑驳的土墙,剧烈地喘息着,破风箱般的胸膛起伏不定。“咳…咳…老了,不中用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渍和污垢,露出一双深邃锐利、与这身破烂毫不相称的眼睛,直直看向陈默,“小子,看见法坛上那几道高人了没?他们眼里的光,跟饿狼瞧见肥肉没两样!你以为寻到了救星?呸!是寻到了献祭的羔羊!”
陈默惊魂未定,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掌心胎记的灼热感尚未退去,反而随着老乞丐的话语愈发滚烫,仿佛在警告他什么。他强自镇定:“前辈…你究竟是谁?那命格…还有这胎记…”
“我是谁?”老乞丐嗤笑一声,眼神复杂,“不过是个躲了半辈子、终究躲不开的废人罢了。”他目光扫过陈默紧握的左手,语气陡然变得沉重,“你那命格,是‘离坎归藏格’。离为火,坎为水,水火本不相容。可你这命盘,偏偏是离火之极盛中蕴一点至纯坎水,坎水之至深处藏一缕不灭离火!天生就能容纳、导引世间至暴至烈的火性之力!那老道说的没错,吕祖留下的生路,应验在你身上了!”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你以为,引那焚尽万物的天火入体,是那么容易的?九死一生都是轻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只在乎能不能保住城池,保住他们自己的命!谁管你这引火之人的死活?他们巴不得立刻把你架到祭坛上!”
陈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老乞丐的话,如同冰锥刺破了他因那“救世”预言而生出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微茫使命感,露出了底下残酷的真相。掌心胎记的灼热感,此刻仿佛变成了某种不祥的烙印。
老乞丐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声音沙哑:“我年轻时…也身负一种奇特的命格,被当成解决一次灾厄的‘钥匙’。”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左边空荡荡的袖管,眼神空洞地望向狭窄胡同上方那一线惨白的天空,“结果呢?灾厄勉强平息了,我却成了这副模样。世人只记得灾劫过去,谁还记得那引火自焚的柴薪?小子,听我一句,趁现在还有机会,逃!远远地逃开!找个荒山野岭躲起来,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小命!”他语气激动,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血泪教训。
陈默沉默了。胡同里死寂一片,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老乞丐的话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心上。逃?或许能活。可药铺里周掌柜慈祥的面容、那个抱着病孩绝望的妇人、街上无数张被恐惧扭曲的陌生面孔…还有玄尘道长捧着吕祖残卷时那绝望中又透出希冀的眼神…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翻腾。掌心那道胎记再次灼烫起来,这一次,并非纯粹的炽热,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搏动,仿佛沉睡的火山在苏醒前最后的震颤。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老乞丐:“前辈…若无人引火,这满城的人…会如何?”
老乞丐看着他眼中那份挣扎后逐渐沉淀下来的东西,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不再劝说,只是颓然靠着墙滑坐下去,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喃喃道:“天火焚城…鸡犬不留…化为白地…吕祖碑文…写得清清楚楚…”他闭上眼,满是污垢的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涸龟裂的大地。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仿佛无数琉璃同时被高温灼烧至极限的细微“噼啪”声,毫无征兆地在极远处响起,又似乎近在耳畔!紧接着,临川城中心方向,一道惨白刺目的光柱,如同巨神的愤怒之矛,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铅灰色的沉闷天幕,轰然贯下!没有浓烟,没有常见的赤红火焰,只有纯粹到令人双目刺痛、灵魂颤栗的炽白!光柱落处,一栋三层高的酒楼如同蜡像般瞬间熔融、坍塌、汽化,连砖石的残骸都未曾留下多少!恐怖的高温气浪如同无形的海啸,裹挟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毁灭的气息,朝着四面八方疯狂席卷!
“来了!天火降世了!”老乞丐猛地睁开眼,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绝望地看着那毁灭的白光。陈默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天地本源的狂暴热力,隔着遥远的距离汹涌扑来。掌心的火焰胎记在这一刻,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光芒!那光芒并非外放,而是深深烙印进他的血肉骨骼,仿佛一个沉寂万年的熔炉,被外界同源的火焰彻底点燃、唤醒!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庞大力量感,混合着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身体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感应,而是变成了一座被强行撬开闸门的堤坝,沛然莫御的离火之力咆哮着要奔涌而出!
城隍庙方向传来震天的哭嚎和绝望的奔逃声,法坛早已被混乱踩踏得一片狼藉。那道毁灭的白色光柱如同活物,在焚毁了最初的建筑后,竟开始扭曲、分裂,化作数道稍细却同样致命的白色火蛇,如同拥有灵智的恶龙,在城区的屋宇间跳跃、蔓延、择人而噬!所过之处,一切皆化为虚无的白烟和漆黑的灰烬。
“来不及了!小子!”老乞丐看着陈默因体内力量奔涌而痛苦扭曲的脸,和他掌心那几乎要透皮而出的赤红光芒,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抹去,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是死是活,就在这一搏了!去城隍庙!那里是古阵残留的枢纽,也是天火戾气最盛之处!只有在那里,你才能引动命格之力,试着把那些鬼东西…吞下去!”他猛地将陈默往前一推,自己却踉跄着,用仅存的一只手,从破衣烂衫的怀里掏出一把用污浊布条紧紧缠裹的、锈迹斑斑的短剑。剑身虽锈,却透着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寒意。
通往城隍庙的街道已成人间炼狱。惨白的火蛇在屋顶、街面跳跃肆虐,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和建筑的轰然崩塌。灼热的气浪扭曲了视线,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陈默咬紧牙关,强忍着体内两股力量(源自胎记的离火与老乞丐短剑透出的坎水之气)激烈冲撞带来的撕裂剧痛,在燃烧的废墟间艰难穿行。掌心的光芒越来越盛,如同一个贪婪的漩涡,竟开始主动牵引、吸收着周围空气中散逸的、令人窒息的天火余烬!这诡异的现象让紧跟在侧、用锈剑艰难劈开灼热气浪为他开路的老乞丐,眼中也充满了惊异。
终于,他们冲到了城隍庙前的广场。这里已成一片焦土,几道粗大的白色火蛇正盘踞在残破的法坛和庙宇主体上,疯狂舔舐着仅存的木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玄尘道长和那白眉老道等几人,竟还未完全逃离,他们躲在一段倾倒的巨大石柱后面,脸色死灰,道袍焦黑,正徒劳地挥舞着法器,布下微弱的光幕,抵挡着火蛇喷吐出的零星白焰。看到陈默和他掌心那夺目的赤光出现,白眉老道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是他!天命之人!快!快助他登坛!引火归元!”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助他?是推他去死!”老乞丐怒吼一声,猛地将陈默护在身后,锈剑横在胸前,剑身上那层微弱的寒光在恐怖的高温下摇曳欲熄,却死死抵住了一道因陈默靠近而被激怒、猛扑过来的白色火蛇!嗤——!寒热交击,爆出大团刺眼的白雾!老乞丐闷哼一声,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焦黑的地面上,口中鲜血狂喷,那柄锈剑也脱手飞出,插在不远处的地面,剑身上的寒芒瞬间黯淡下去。
“前辈!”陈默目眦欲裂。看着老乞丐倒在焦土中生死不知,看着玄尘道长等人绝望的眼神,看着那几条因他的出现而变得更加狂暴、调转方向朝他噬来的白色火蛇…体内那两股对冲的力量(离火的狂暴牵引与失去坎水压制后的失控)瞬间达到了顶点!掌心的火焰胎记仿佛活了过来,赤红的光芒冲天而起!
“啊——!”陈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那不是恐惧,而是某种被逼至绝境、豁出一切的决绝!他不再试图压制,反而彻底敞开了自身!他不再是人,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座桥梁,一个为狂暴天火准备的、最醒目的归墟入口!他张开双臂,迎着那几条狰狞扑来的白色火蛇,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这片燃烧的天空,向着那肆虐的离火之源,发出了源自血脉最深处的呼唤与挑战!
轰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紧接着,是足以震碎灵魂的巨响!整个临川城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所有肆虐的白色火蛇,如同受到了无法抗拒的至高召唤,骤然放弃了焚烧的目标,化作数道撕裂长空的炽白匹练,带着焚尽万物的暴戾气息,从四面八方、从天空的每一个角落,疯狂地朝着城隍庙广场中央那个渺小却散发着奇异赤光的身影——陈默——汇聚而去!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那数道足以瞬间汽化整条街道的毁灭性能量,在接触到陈默身体、尤其是他那只高高扬起、掌心赤芒如烈日般喷薄的手掌时,竟如同百川归海,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和方式,被疯狂地吸纳进去!陈默的身体瞬间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由内而外燃烧着的人形火炬!皮肤、肌肉、骨骼的轮廓在刺目的光焰中清晰可见,却又仿佛随时会彻底融化、消散!他身体周围的空气被灼烧得完全扭曲,发出尖锐刺耳的厉啸!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仿佛每一寸血肉、每一个细胞都在被最狂暴的火焰从内部撕碎、重组、再撕碎!他连惨叫都无法发出,只能维持着那个张开双臂、仰面朝天的姿势,如同献祭的雕塑,在毁灭性的光焰中承受着天地之威的洗礼。
广场上幸存的几人——玄尘、白眉老道,以及挣扎着抬起头的老乞丐——全都呆若木鸡,灵魂都被眼前这超越认知的景象彻底冻结。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是一瞬,还是一个世纪?那贯注而入的、毁天灭地的炽白光芒,终于开始由盛转衰。陈默身体上那透明的、燃烧的轮廓也渐渐黯淡下去。他依旧站在那里,身体表面覆盖着一层琉璃般脆弱的、布满细密裂纹的光壳,裂纹下隐隐透出流动的红光。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放下了双臂。
随着他双臂垂落,那层布满裂纹的光壳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如同蛋壳般片片剥落、消散在灼热的空气中。光壳剥尽,露出了陈默的身形。他的衣衫早已化为飞灰,但身体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只是皮肤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温润如玉的质感,隐隐流动着内敛的光华。掌心的火焰胎记,颜色变得深沉内敛,如同冷却凝固的熔岩,但其中蕴含的磅礴力量,却让每一个注视它的人都感到灵魂深处的悸动。
最令人震撼的是天空。那笼罩了临川城数月、令人窒息的惨白炽光消失了!厚重的、饱含水汽的乌云,正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迅速遮蔽了天穹。云层翻滚碰撞,隐隐传来沉闷而令人心安的雷声。紧接着,豆大的、清凉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先是稀疏,很快便连成了线,织成了幕。雨水冲刷着滚烫的焦土,洗去烟尘,也洗去那深入骨髓的死亡气息。天地间一片苍茫雨幕,仿佛一场迟来的、盛大的洗礼。
“雨…下雨了!”玄尘道长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踉跄着冲出石柱的遮蔽,仰起脸,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满是烟灰和泪痕的脸颊。那是一种劫后余生、近乎虚脱的狂喜。白眉老道也挣扎着站起,望着雨幕中那个静静矗立、周身光华内敛的身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敬畏、狂喜、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他终于明白,这少年并非祭品,而是真正以身为器、承纳天威的渡厄之人!
老乞丐躺在泥泞的焦土上,雨水打湿了他褴褛的衣衫和满是血污的脸。他望着雨中的陈默,又看了看远处插在地上、已然黯淡无光的锈剑,咧开嘴,露出一个混杂着欣慰与无尽苦涩的笑容。他仅存的右手,在泥水中摸索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松开,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道:“成了…你这傻小子…居然…真的成了…” 声音微弱,很快被哗哗的雨声吞没。
丙午年的天火劫波,最终消弭于一场沛然甘霖。临川城满目疮痍,焦土之上终有新绿萌发。陈默掌心那道归于沉寂的火焰印记,成了传说中救世者的烙印,敬畏与探寻的目光如影随形。他悄然辞别了回春堂的老掌柜,也辞别了喧嚣,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那柄锈剑被深埋于青霞观古松下,连同老乞丐无名的故事一起归于尘土。世间从无万全的命格能避灾厄,唯有人心深处那一点烛火般的决绝,可焚尽劫灰,重唤青天。命运如洪流,真正的舟楫,向来只在敢于横渡者的掌中。
来源:白雪覆寒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