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的祖父是研究天文的,你怎么不学点实在的学问,反而念这些空洞的话?”面对来访的高平子之孙深情背诵张载的“横渠四句”,胡适毫不留情地泼下一盆冷水。这一幕发生在胡适晚年,却成为一场横跨千年的思想交锋的缩影——一方是北宋大儒张载流传千古的精神宣言,一方是五四启蒙者
文/小苘 图/美槑厍
“你的祖父是研究天文的,你怎么不学点实在的学问,反而念这些空洞的话?”面对来访的高平子之孙深情背诵张载的“横渠四句”,胡适毫不留情地泼下一盆冷水。这一幕发生在胡适晚年,却成为一场横跨千年的思想交锋的缩影——一方是北宋大儒张载流传千古的精神宣言,一方是五四启蒙者手中的理性手术刀。
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句话,被后世誉为“横渠四句”。自1933年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中首次如此命名以来,这四句话在民族危亡之际屡屡成为知识分子的精神火炬:抗战时期,冯友兰在《贞元六书》中引用以激励国人,马一浮在流亡中的浙江大学反复以此勉励学生。文天祥在南宋灭亡前夕的殿试策论中引用它,明末黄宗羲在《宋元学案》中视张载为“一生纯正无瑕”的典范。
张载因为这四句话被视为“一生纯正无瑕”的典范
这四句话承载着数百年儒家士大夫的精神理想,却在千年之后的胡适面前撞上了冰冷的现实逻辑。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发起人,胡适可谓是学贯中西,与众不同的是胡适还拥有了西学的逻辑手术刀,那么他是如何解构这四句神圣的传统知识分子精神宣言的呢?
面对高平子孙子的虔诚请教,胡适的反问直击核心:“怎么叫为天地立心?天地本无心,是读书人非要替天地立个心!” 在胡适的审视下,这四句崇高的宣言瞬间显露出另一副面孔。
“为天地立心”被解构为“树立道德独断”:天地本无意志,所谓“立心”不过是知识分子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自然;
“为生民立命”则成了“做官最好的借口”:以拯救苍生之名,行为官作宰之实;
“为往圣继绝学”被解读为“手握一切真理”的傲慢:暗示只有自己继承了正统;
而“为万世开太平”不过是“迄今被画出来的最大一张饼”——在胡适眼中,历史从未有过真正的太平盛世,所谓的“文景之治”“康乾盛世”背后,底层民众永远在贫困中挣扎——官府粮仓里的粮食被虫蛀了,财政国库里捆钱的绳子烂了,这些都不会用于解决百姓的生计。
传统知识分子精神宣言空洞而虚伪
胡适的批判锋芒源于他毕生倡导的实用主义哲学。他坚持“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认为知识分子最迫切的任务是解决具体的社会问题,而非构建宏大的道德叙事。在给《吴虞文录》作序提出“打孔店”口号近三十年后,他对“横渠四句”的批评依然是同一逻辑的延续——警惕任何形式的思想垄断与语言腐败。胡适犀利地指出,这四句话“用天地掩盖独断,用生民掩盖权柄,用绝学掩盖空乏,用太平掩盖吃人”。
胡适的理念实用而务实,对于需要解决国家困境的华夏来说极有价值,包括今天。但作为推崇横渠四句的儒家和传统知识分子来说,则是把这四句话当成了精神灯塔,他们自己则自封为薪火相传者——特别是儒家,难以容忍人们对横渠四句的质疑和否定。
面对胡适式的解构,历代儒者自有其坚守,他们认为张载的思想绝非空中楼阁——张载毕竟生活在北宋内忧外患的时代,当时西夏称帝、辽国威逼、国内起义不断。在范仲淹(张载的伯乐)等士大夫推动下,北宋知识分子展现出强烈的入世担当。张载本人既有哲学洞见(创立“气本论”),又关注现实,提出“纵不能行之天下,犹可验之一乡”的务实理念。
而在民族危亡时刻,横渠四句也彰显了其精神力量。比如,文天祥在南宋覆灭前夕的殿试中引用它,二十七年后以身殉国;比如,明末王船山以张载之学为宗,在国破家亡之际坚守气节;再比如,抗战烽火中,冯友兰在《新原人》序言中重提四句,马一浮在流亡的浙江大学以此激励学子。
为生民请命,也得有这个资格啊
在张载的诠释者和继承者看来,“为天地立心”的“心”并非自然之心,而是华夏道统的精神内核。马一浮精辟阐释“为天地立心”即“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而“开太平”之“开”字之所以优于“致”,正在于它表达的是垂范后世、开启可能性的谦逊姿态,而非自以为能实现太平的傲慢。
可以说,胡适作为否定者,冯友兰等作为继承者,他们两种立场是截然不同的深层断裂。小苘带领您看看这三个层面:
1. 实用理性 VS 价值信仰:胡适要求可验证、可操作的社会改进;儒者则视四句为精神坐标。
2. 个体解放 VS 集体传承:胡适主张解除“底层人民身上的千年枷锁”;而儒者强调文化道统的延续。
3. 怀疑解构 VS 敬畏仰望:胡适质疑任何未经实证的宏大宣称;刘根勤等学者则强调:“仰望,才是真正合理的态度……如果拒绝仰望,那只能在尘世的泥沼中挣扎、堕落与毁灭”。
小苘认为,值得深思的是张载原意与后世解读间也存在张力。同时代的程颢、程颐就曾批评“天地无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无为”,暗示“为天地立心”可能隐含人类中心主义倾向;而“为生民立命”如脱离具体语境,确有导向单向道德规训的风险——这正是胡适痛恨的“专横”所在,专横则意味着背后目的被隐藏,甚至虚伪的本质。
那么,谁才有资格谈论崇高呢,是精英特权还是大众权力?
当直播带货的主播董宇辉引用横渠四句遭质疑时,一个根本问题浮现:谁有资格言说崇高? 批评者认为一个“卖货的”不配引用圣贤之言,这种观点暴露了更深的文化垄断意识——将精神遗产禁锢于少数“圣人”手中。
古代精神遗产被禁锢于少数“圣人”手中
跟胡适与张载继承者的对立一样,对董宇辉引用的回应也是双向的:要么彻底解构神圣,如《国际歌》所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人人自主立命;要么彻底开放神圣,如孟子所言“人皆可以为尧舜”,每个人都能在能力范围内践行济世情怀。
实际上,真正的危险还有第三种态度,那就是只允许特定精英群体垄断“释经权”,这正是培育“救世主心态”与“圣人政治”的温床,最终可能导向胡适警告的“用太平掩盖吃人”的悲剧。
思想史上的这场交锋没有简单的胜负。当冯友兰在95岁临终前修订《中国哲学史新编》时,他仍选择以“横渠四句”作结,随后还补上一句心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这句话道出了对待精神遗产的成熟态度——不必神化,但须仰望。
小苘说,胡适的质疑如锋利的解剖刀,剖开了宏大叙事下潜藏的傲慢;而张载的四言则如不灭的星光,在历史长夜的至暗时刻照亮无数灵魂。或许真正的智慧,是在“解除枷锁”的务实关怀与“心向往之”的精神超越间保持张力。在这个意义上,被解构的四句空话与被仰望的千年灯塔,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共同铸造着文明前行的精神货币。
来源:美槑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