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重生后,我扑倒了中药的江离。次日,我亲自去将军府,退了与他的婚事。上一世,我们琴瑟和鸣。他在外征战,我在京中主持中馈,侍奉公婆,养育儿女,直至子孙满堂。七十二岁那年腊月,我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死后,化作一缕鬼魂,飘去北疆想和他道个别。到了那儿才知,他这一生有两
重生后,我扑倒了中药的江离。
次日,我亲自去将军府,退了与他的婚事。
上一世,我们琴瑟和鸣。
他在外征战,我在京中主持中馈,侍奉公婆,养育儿女,直至子孙满堂。
七十二岁那年腊月,我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死后,化作一缕鬼魂,飘去北疆想和他道个别。
到了那儿才知,他这一生有两个家。
一个是京城老家,一个是北疆小家。
1
溘然长逝后,我的魂魄在将军府上空游荡。
眼见白无常大人前来勾魂,忙厚着脸皮央求他放我去北疆瞧瞧老伴,再随他往阴曹地府报道。许是年纪大了,竟絮叨起来没完。无常君受不住我这般聒噪,终是摆摆手应允,只叮嘱速去速回。
我化作一阵疾风,拼命往北境掠去。与那老家伙阔别三载,心中委实挂念得紧。可当我在北疆芜城落地时,却见日思夜想的老头子正小心翼翼搀着位眉目温婉的老妪,二人有说有笑地踏雪而行。但见他们十指相扣,缓步踱进北疆将军府,府中仆役慌忙执帚扫雪。
"老将军!老夫人!当心路滑!"
那老妪含情脉脉望着江离:"夫君,该回京城了,姐姐定在盼你。"老头闻言眉头轻蹙,仰首望向京城方向沉吟半晌,终是摇头:"不回了。"说罢执起她布满皱纹的手,塞进自己袖笼里细细焐着:"咱们都这把年纪,你身子又弱,我总要守着你才安心,莫要连你最后……"
老妪垂首含羞带怯地笑,满脸褶子堆作菊花状,竟比我这正室还显苍老。用膳时分,这对老鸳鸯竟耳鬓厮磨地分食羊肉锅子,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勺,端的是肉麻得紧。
我木然立在旁侧,看着他们你侬我侬,满腔热忱渐被北境风雪浇熄。原以为那些亲密举止,只该属于你我夫妻。到头来才惊觉,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的荒唐戏文。
也是,在这三妻四妾寻常事的勋贵人家,他能做到在京城独守我一人,未将这塞外外室带回京中膈应我,已算难能可贵。或许我本不该怨怼,毕竟在外人看来,我这一世锦衣玉食,儿孙绕膝。可目睹他们依偎着互诉衷肠,心底仍不免泛起寒意。
想我这些年在京城将军府如履薄冰,变卖嫁妆支应北疆军需。他却在此处与旁人柔情蜜意,可曾将我置于何处?罢了,罢了。我与那老妪年纪相仿,他怎就未想过,或许见不到我最后一面?
许是想过。只是他想要共度残阳之人,终究不是我……
积郁难平之际,北疆将军府竟平地卷起阵阵阴风。那二人愈发紧地偎在一处,我胸中怒火翻涌,魂体竟凝出实体——白发如蛇狂舞,黑甲自指节疯长。待我双目赤红现出身形时,那对男女早已吓得面如土色。
"唉——"
九天之上忽闻幽幽叹息,紧接着一道冰棱破空而下,将我捆个正着。"这才刚离世便化作厉鬼,当真是沉不住气。"清冷声线自云层传来,"念在你遭际可怜,本座今日便网开一面,送你重返人间。这一遭,可莫要再教人失望。"
未及反应,一阵天风裹挟着彻骨寒意扑面而来,将我满腔怨怼尽数浇灭。不过须臾,意识便沉入黑暗。
2
昏沉中睁开双眸,我置身于幽邃的山洞之内,耳畔萦绕着陌生又熟悉的吐息声。
脊背骤然绷紧,寒毛倒竖。
借着洞外漏进的微光,我悄然打量周遭环境,某种宿命般的既视感如潮水漫上心头。为印证心头猜想,指尖颤巍巍探向身旁人脊背——那处凸起的十字形疤痂,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江离。这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名字,在舌尖滚过千百遍。
此刻情景,恰似及笄之年深山遇险那日。那时我采药途中撞见被情毒所困的他,而今……空际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犹在耳畔,一个荒诞念头破土而出——莫非苍天垂怜,赐我重活一遭?
趁他仍在昏睡,我屏息摸索散落四处的罗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褪尽红绡披上素衣时,洞外月华如练,正为归途铺就银霜。
前世种种如走马灯掠过。天光大亮时他才将我唤醒,待我仓皇穿衣奔至洞口,晨光中他看清我面容的刹那,紧绷的下颌线才缓缓松弛。本有婚约在身,又彼此倾心,纵使行差踏错,终究不算滔天大祸。
可这一世,我偏要斩断这孽缘。
春夜山径露重苔滑,我深一脚浅一脚跋涉至天明,京师城门才在晨雾中显出轮廓。寻个僻静角落整理仪容,将散乱青丝重新绾成髻,这才踩着薄雾迈进城门,回到祖父留下的草庐。
先相爷一生清正,除却朱雀大街畔这方十亩宅院,再无余财留世。本欲建起雕梁画栋,奈何家资微薄,只得先用竹篱围出片菜畦,余下地界荒草萋萋,倒成了皇城根下独一份的野趣。
双亲早殇,祖父仙逝后,唯余这方草舍、十亩薄田,还有与镇北将军府那纸婚书。我强忍着身下不适,在灶间燃起柴火,热水蒸腾中仔细擦拭肌肤。掌心轻轻覆上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与江离的血脉。
纵使怨他前世磋磨,却从未迁怒骨肉。那对龙凤胎便是这般意外得来,我本就体弱,生产时伤了根本,此后再无孕育之机。此刻想来,那两个小生命或许已在胞宫中悄然扎根。
弥留之际,满院儿孙哭肿了双眼的画面倏然浮现。我望着晨光中浮沉的尘埃,竟对这未诞的婴孩生出几分期盼。只是今生今世,他们与将军府再无瓜葛。
3
穿戴整齐后,我将婚书与一方羊脂美玉收进檀木匣中,双臂稳稳抱着匣子往将军府行去。
守门仆役瞧见是我,忙不迭将人引进正厅,又差小厮去后院通禀。我望着庭院里熟稔的假山流水,喉间泛起酸涩。
身为当朝宰辅的嫡亲孙女,自打能握笔时便浸淫诗书典籍,更得天独厚生就过目成诵的本事。祖父素来将我作男儿教养,兵法韬略、星象堪舆皆有涉猎。偏生造化弄人,只因是女儿身,便被拒于科举殿堂之外,困守后宅方寸之地。
前尘往事如走马灯掠过——为着那段孽缘,我在这深宅大院里谨小慎微操持半生,到头来才惊觉支撑半辈子的执念,不过是场镜花水月。
呵!
这世间情爱,果真荒唐得令人发笑。
我在正厅枯坐半柱香时辰,江老将军与罗夫人方才联袂而来。"稀客啊,君语今日怎得闲来串门?"罗氏虚虚握住我的手,笑意未达眼底。自祖父仙逝,这对夫妇待我的态度便似秋日残荷,再不复往日殷勤。
也是,没了宰辅祖父撑腰,我不过是略通文墨的孤女,如何配得上他们金尊玉贵的嫡长子?忆起前世荒唐事——我与江离阴差阳错有了肌肤之亲,又珠胎暗结,他们才捏着鼻子认下这桩婚事。若非如此,怕早寻了由头退亲了。
纵使后来念着孙儿孙女,明面上待我还算周全,可府中宴饮交际,哪次不是让尚书府出身的二儿媳主持中馈?生怕我这寒门孤女折损了将军府颜面。
思及此处,我轻轻抽回被罗氏攥得发疼的手,将檀木匣推至她面前。罗氏瞥见婚书与信物,脸色骤变:"离儿正备考武举,你此刻逼婚未免太不识大体!"江将军亦是沉下脸来。
我唇畔泛起冷笑:"二位误会了。这桩婚事本就是祖父强加于我,如今他老人家已驾鹤西去,自当由我做主退婚。"
"放肆!"江将军拍案而起,"林相尸骨未寒,你竟要背弃婚约?我儿哪点辱没了你?"
他们看不上这门亲事是真,可被当面退婚折辱颜面亦是实情。罗氏指尖掐进掌心,退婚如鲠在喉,留我又是如芒在背。
正当二人进退维谷之际,江离大步流星踏入厅堂:"君语!我正要寻你……"
4
「你是来解除婚约的?」
听完我的来意,江离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眸。
此刻他不过束发之年,因自幼修习武艺生得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可终究年岁尚轻,藏不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怔怔凝视着我,瞳孔里交织着浓得化不开的失落与渐次升腾的愠怒:
「缘何如此?莫非……莫非你已心系他人?」
我嗤笑出声,望着他这副情态,只觉荒谬至极。
前世他确曾将整颗真心捧给我看,或许直到咽气那日都存着几分情意,只是这情意早非独属我一人。甚至能狠心抛下京城事务,在北疆陪那女子共度余生。
思及此处,我眸光骤冷,今生绝不再与他有任何牵扯,字字如刀直插他心口:
「昔年祖父擅作主张与江家缔结婚约,从未问过我的意愿。
如今祖父仙逝,我反复思量终觉不妥。
人生漫漫,我怎甘将余生托付给毫无情愫之人?」
「毫无情愫」四字如惊雷炸响,震得江离身形微晃。
他如何能料想我会说出这般绝情话语?毕竟月前花前盟誓时,我们分明为两心相许而欣喜若狂。
他试探着向前半步,我却警惕地连退数尺。目睹他泛红的眼眶,我嘴角勾起讥诮:
「既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今想来不过笑话!」
正如他当年许我的「一世一双人」,终究成了镜花水月。
「你……」
江离到底年轻气盛,受不得这般羞辱,气得眼眶泛泪。
罗氏见状心疼不已,忙将爱子揽入怀中:
「儿啊莫恼,这种女子不要也罢!这婚约退了干净!」
谁料江离突然甩开母亲,咬牙切齿地瞪着我,那目光似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偏不退!林君语,你生是我江家人,死是我江家鬼,既已招惹我便休想抽身!」
我转头望向主位上的江老将军与罗氏:
「婚姻大事素来讲究父母之命,江离公子尚且年轻,还望二位长辈明断!」
罗氏眼珠一转,与丈夫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前世她便认定是我拖累了江离仕途,若无我这个毫无助力的未婚妻,她的宝贝儿子何至于升迁总比旁人慢半拍?
「罢罢罢,冤家宜解不宜结。」江老将军拍案定音。
江离闻言如遭雷击,面色惨白地望向我,仿佛天柱倾塌。
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支碧玉蝴蝶簪,冷笑声中带着颤意:
「可曾后悔?」
我心头剧震——这簪子分明是娘亲遗物,定是昨日跌落山洞时遗失的。
面上却强作镇定,甚至浮起几分释然:
「这钗儿前日便丢了,倒要谢过江公子拾得。此物乃先母遗物,还请归还。」
说罢自怀中取出五十两银票递过去:
「权当谢礼。」
江离盯着银票惨然一笑,将玉簪重重拍在我掌心,薄唇抿成一道直线。最后深深剜了我两眼,便踉跄着转身离去。
罗氏对我这「强硬做派」愈发生厌,忙不迭催着丈夫拟写退婚文书。待那朱红手印按在契书上时,我分明看见江离在廊下驻足,肩头微微颤抖。
5
从将军府出来时,我手里拿着退婚文书,只觉得一身轻松。
前世的将军府,于我而言,就像一座巨大的牢笼。
如今终于摆脱了,只觉得心情甚好。
我朝京城最有名的荷坊小吃街走去,打算买几样点心带回去慢慢享用。
前世老年时期,得了一吃糖就头晕头疼、四肢发麻、眼花缭乱的毛病。
四十岁往后就极少吃甜食了,如今回到年轻时,必然是要吃一些解解馋。
徒步走去荷坊街,用了一刻钟。
走进京城最有名的春喜堂,我看着柜台上展示用的糕点模型,只觉得口齿生津。
樱桃毕罗、广寒糕、雪花酥、大耐糕、龙须酥、凤梨酥、枣泥核桃糕、状元糕,多得Ṱű̂₇数不过来。
「你看半会儿了,到底买不买?你晃得我头晕,别是没钱买,在这儿看着解馋吧?」
春喜堂的掌柜没急,倒是比我后进门的一个小姑娘急了。
我回头看去,却见那姑娘的五官叫我眼熟得很,努力想了想,竟和前世江离养在北疆的那一名外室妻,极为相像。
那姑娘见我冷漠地瞧着她,竟有些发㞞,在我的注目下买了一盒樱桃毕罗和一盒广寒糕。
然后将其中一盒樱桃毕罗塞到我手里,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家少爷急着要吃广寒糕,刚刚我说话急了一点,这盒樱桃毕罗送给小姐赔罪。」
我有些意外地接过樱桃毕罗,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你都来回瞧它三回了,傻子都看出来咯!呐!我要走了,误了时辰,少爷又要骂。」
瞧着她拿着糕点欢欢喜喜地跑出门去,轻快得像一只鸟儿。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前世江离为什么会更愿意在北疆陪她。
跟她比起来,我这早已被将军府的家训束缚得循规蹈矩,一颦一笑皆要按着婆婆喜好来做的后宅老妇,着实让人提不起情调。
可我曾经也是个明媚如春的姑娘呀!
我抱着樱桃毕罗面色难看地回到草庐,在自己卧室的铜镜前坐下,看着铜镜中那个少女。
少女长得端正美好,面似芙蓉,眉若柳,肤白如雪,黑发如瀑。
正是最美好的年纪。
我试着像儿时那般娇俏地笑。
却瞬间懂得「皮笑肉不笑」这五个字,形容得是有多ƭù₊么贴切。
皮囊是年轻美好,芯子却已疲惫不堪。
我小口小口地吃着樱桃毕罗,甜腻的滋味,让心情好了不少。
我摸着小腹,期待着儿子女儿的到来,同时又在思虑着如何才能光明正大地生下他们。
毕竟,婚前失贞,在这年头是要浸猪笼的。
6
次日,我又去了一趟荷坊街,这一回一直走到了尽头。
这荷坊街的尽头,便是京里下九流聚集最多之地,月湖街。
月湖街很热闹,人来人往,摊贩繁多。
秦楼楚馆里的姑娘,趴在窗口不断朝街上的行人招摇着手里的丝绢。
我心惊胆战地在街口逛了一圈,正欲转身离去,却见街口不远的大树后,露出一只血淋淋的手。
我惊得抖了一下,快步走过去,只见一位书生浑身是血地倒在那里。
书生很瘦,脸上脸颊凹陷,几乎没有半点肉。但皮肤很白,五官看着也很英气。
我下意识地朝他胯下看去,鲜血淋漓,那事物被什么切了一刀,差点就要断了。
我倒抽了一口气,赶紧捂眼。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上一世,都说新科状元谢毓是个天阉,被分配到礼部之后,屡次被人因此欺辱。
谢毓被辱得官都做不下去,干脆求陛下让他去东厂做事,不想几年后,就成为东厂最心狠手辣的九千岁。
那些以前欺辱过他的人,无不被秋后算账。
再后来他只手遮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我在寺庙里见过他,他跪在佛祖面前,无比虔诚:
「哪怕把天下之人的嘴都缝上,我也无法欢喜。」
「我只想做一个正常人,哪怕是别人眼中的正常人。」
「有一堆孩子,有一个小家,哪怕孩子不是我亲生的。」
我希望他能说话算话。
于是,我花钱找了几个人,把他抬去京城最好的医馆,医馆的掌柜跟我熟,找来馆里最好的外伤圣手给谢毓疗伤。
掌柜的见我在厅里等得焦躁,便疑惑道:
「里面那位……是姑娘什么人?」
我轻笑:
「我相公!」
「啊?」
掌柜的面色一僵,一脸不解:
「姑娘的未婚夫不是江将军的嫡子吗?这……」
我微微一笑,没有多做解释,只说:「我跟江家退婚了。」
这事迟早会曝出来,不如由我亲口说出来。
掌柜的闻言,不禁对我露出怜悯之色。
在有些人看来,我祖父去世之后,我对世家并没有任何价值,这桩婚事不成,也算意料之中。
不过,多数人更相信江将军的人品,毕竟江将军年轻时最讲义气。
民间的赌坊里,甚至有人做了赌注,一赔十。
我目前没有什么收入,昨儿去将军府之前,路过赌坊时,便戴着面纱,去押了一千两。
过两日,等将军府那边松了口,就该去领钱了。
一千两变一万两,想想就觉得开心。
「既然是姑娘的相公,我们自当竭力救治,姑娘放心。」
「嗯!谢谢掌柜!」
直至傍晚,给谢毓医治的外伤老大夫才擦着满头大汗出来,笑眯眯地看着我:
「姑娘送来得及时,伤患身上虽有多处刀伤,好在没有危及性命。至于孕育子嗣方面,就要看他的命数了。」
「谢谢大夫!」
由于他的伤势特殊,所以用药极贵,交了一百五十两诊金后,医馆主动让几个学徒,将人运回我的草庐。
我趁着他还昏迷,去做了一些药粥。
待粥煮熟了,他也悠悠醒来,面色疑惑地打量着周围环境,最后盯着被捆成一条,还插着茅管的胯下,面色阴沉。
「咳咳!」
我端着粥碗,红着脸站在门口,尴尬地把脸转向一边。
他立刻用被子盖住自己,不过动作太急,扯到了其他伤处,疼得他倒抽了一口气。
「是姑娘救了我?」
我点点头,把桌子放到床边的小几上,拉了一张椅子在他床边坐下:
「不白救的,你得帮我一个忙,不然我现在就把你丢出去。想来那些伤你的人,定然还在暗处盯着。」
「威胁我?」
他挑了挑眉,阴郁的眸子冷冷地盯着我。
我背后一寒,仿若被一条毒蛇给盯上了。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觉得他气场有一些不对。
前世状元游街,我是看过的,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都不为过。
那少年虽然身上有疾,但明媚如光,并未因此自暴自弃。
他性子变化,是官场不顺,被同僚欺辱之后。
可眼前这人太沉重了,哪有一丝年轻人的浮夸?
这人如我一般,哪怕拥有着年轻的外壳,但那芯子也是疲惫不堪。
那我们可真是绝配呀!
「也不算威胁吧,最多算挟恩图报!」
我温和地笑着看着他,前世的经历早让我练就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保持这一张温和的笑脸。
嗯!皮笑肉不笑那种!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冷哼了一声:
「笑得真难看,以后别笑了!」
我收起笑容,点点头:
「那你帮不帮我?」
7
告知谢毓我的处境后,他盯着我沉默了许久,叹息了一声:
「老天爷耍人玩呢!」
我也点点头,我们俩都重生在事发之后,确实感觉被耍了一样。
但我和他不一样,我期待和我前世的儿女团聚,他们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很爱他们。
「行!我给你入赘,给你的孩子当爹,但以后你得养我,孩子们以后也只能叫我爹,而且孩子名字要让我取,我要亲自教养他们。」
额……
倒也不用这么积极!
不过想想他前世孑然一身,便是心头一酸。
有些人不珍爱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可有些人做梦都想要一个家,哪怕这个家原本不属于他。
隔日,我托人从月湖街的廉租房里,把谢毓的物事搬到草庐,拿着两人的户籍,去府衙弄来婚契文书,如此我们就是夫妻了。
过了半月有余,将军府那边才松了口,承认我们已解除婚约,并着急忙慌地和户部尚书搭上线,定了他家的嫡长女。
这日早上,已经可以下地走路的谢毓听到消息后,却冷笑了一声:
「武将和户部搭上关系,而且还是这个没多久就要倒台的户部尚书,江将军的脑子和眼光都不咋地。」
我一边数银子,一边赞同地点点头。
将军府公布消息之后,我就去赌坊拿自己那一份赢资。
一万两呢!
我手都数抽筋了。
我甩了甩手,目光在屋子里面打量,想着要把钱藏哪里才好。
谢毓瞧着我这模样,轻嗤了一声:
「小财奴!」
其实,今日我让人把钱给我搬回来时,身后跟了不少尾巴。
但他们跟到草庐前,瞧着周围的环境,便都默默地退了。
这里是京城朱雀大街边上,达官显贵居住之地。
我祖父一生为国,直到逝世时,都还在宫里批改文书。
而且,还是有名的散财童子,这辈子挣的俸禄,都散到了平民百姓手里,以至于至死都还住着一片茅屋。
他心爱的孙女从赌坊里赢一万两银子过日子,怎么了?
谢毓说这一万两银子,是祖父用他高洁的德行给我守住的。
我当然知道。
「林君语!」
院外,忽然传来江离的叫喊声。
我微微一愣,想了想,还是起身走出去。
谢毓拉住我,问:「要我陪你去吗?」
我摇摇头,把他留在了屋里走出去。
院门外,江离形容憔悴地站着,见我出来,目光痴痴地望着我,转瞬又变得十分愤怒和失望:
「听说……你去赌馆给自己下注,如果我和你退婚,你就可以赢一万两,是不是?你连这种事都算计上了,这些年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是啊!
前世我那般为你,你又把我当什么?
我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他却忽然撇开头,双拳紧握,声音颤抖:
「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搞得我好像是一个傻子……」
我收回目光,转过身去,我也不想看见他年轻时爱我如痴如狂的模样。
我实在想不通,这么爱我的一个人,最后却把我丢在原地,偷偷爱了别人。
「听闻你已与尚书府嫡长女订婚,而我也已另觅夫婿。人言可畏,以后别再来了。」
「什……什么,你嫁人了?」
他宛若受到了重大打击,整个人的腰背都驼了下来,回过脸呆呆地望着我。
「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
「呵!半个月?岂不是刚和我退婚就跟人好上了?」
他愤怒地盯着我,目光中忽然闪现出一抹癫狂,红着眼快步朝我走来。
我下意识地捂着小腹后退,就在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时,落到一个伟岸的胸膛里。
「娘子,你没事吧?」
听到谢毓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
差一点,差一点我就要跌倒了。
万一落胎,我就见不到儿子和女儿了。
「放开她!君语是我的……我的……」
江离赤红着眼冲过来,就要拉我的手。
谢毓替我挡开,却被江离一把掀倒在地,眼看着江离捏起斗大的拳头就朝谢毓面门砸去,我情急之下抄起门边的木棍,就砸在江离后脑勺上。
他两眼一翻,昏了过去,倒在谢毓胸口。
谢毓身上都是伤,被他压得直咳嗽。
我赶忙把人搬过来,把谢毓扶起来。
谢毓一边咳嗽一边笑:
「这人力气大得跟蛮牛一样,我以为要被他打死,没想到你力气还挺大。」
我看着地上昏迷的江离叹了口气:
「他天生神力,练武的奇才,亦是天生的将才。」
谢毓点点头,望着江离目光复杂:
「人才难得啊!可惜了,还真不能弄死他!」
我瞧着谢毓,见他一脸惋惜,不禁一阵无语。
他估计想过想去父留子,但对方是江离,就真不能动。
前世江离几乎战无不胜,哪怕最艰难时刻,也能逆风翻盘。在百姓心中,那就是战神,比他父亲强百倍的那种。
大乾国的边疆需要江离这样的人才,所以哪怕我哪怕再怨他,也不会毁了他。
大乾国失去他,可能真的没有替补人选。
只是将军府,我却没打算让他们好过。
「可也不能这么便宜他!」
谢毓摸了摸下巴,想了个主意:
「把他剥光,丢去小倌馆,再写封信给户部尚书,让他看好自己的女婿,别让他到处丢人现眼。」
我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头:
「不写给江将军,却送到尚书府,你是想让他们两家闹断亲?」
谢毓点点头,眸光阴冷:
「户部尚书是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做卖国贼好些年,手里有不少阴私。可不能叫他玷污咱们大乾国的天生将才,江离要死也只能死在边疆战场上。」
不愧是谢毓,个人恩怨睚眦必报,又会顾及国家利益。
特别是手段缺德这一点,我得向他学习。
比如把江离扒光扔到小倌倌,虽不痛不痒,却能叫他颜面尽失,也算为我略报小仇,更让户部尚书脸上难堪,如鲠在喉。
好一个一箭双雕。
8
谢毓伤体未愈。
但搬人这种事,也轮不上我这个孕妇。
谢毓问我拿去一两银子,去外头转了两圈,便找来两个乞丐,让他们把江离送去楚风馆。
后来,我听人说江离发现自己在楚风馆醒来,先是暴怒了一阵,紧接着便黯然神伤。
最有趣的是,其中有一名清倌,非说自己和他有了一段首尾,要他赎身负责。
正闹得不可开交,户部尚书便收到书信上门抓奸。
瞧见江离被清倌扒住不放,两人又衣着单薄,便觉得荒唐至极,颜面尽失。
当即怒发冲冠,去江府退了亲。
一时间,江离就成了这京城中的大名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江离被将军府的人接回去后大病了一场,待病好后,也未再来找我麻烦。
好似彻底忘了我一般,成日沉迷在演武场,说是要应对秋后的武举了。
这些事儿我并不关注,是谢毓托人打听到,与我说的。
而我已成亲的消息,也传遍大街小巷,当日江离来我这里挑衅,后又被我们送入楚风馆,也有目击之人。
这件事我们没有特意去瞒,将军府的人自然知道,但到底是他们有错在先。
江将军到底还是爱惜脸面的,出事之后闭门谢客,整个将军府都低调了许多。
9
九个月后,我生下一儿一女。
这一世,我没入将军府,少了晨昏定省,也没了婆婆罗氏的指桑骂槐,无须谨言慎行。
是以,孕期过得轻松自在。
手里有银子,时常请大夫和稳婆上门看着,又有前世的经验,从头到尾安安稳稳。
两个孩子长得白胖,并未如上一世那般瘦弱如猴。
谢毓这人更是让我惊喜,在我孕后期每日都小心翼翼守着,端茶递水,无微不至。
连夜间都守在我的屋外,生怕我有个意外。
后来天气冷了,我实在不忍心他这般,便干脆在屋里摆了睡榻,让他睡在屋里,他却担忧我不自在。
我只说:「这辈子已是夫妻,总要适应的,迟早的事儿。」
他微微一愣,随后欣然接受。
草庐陈旧,在我孕期不好动工,如今孩子已经呱呱落地,家里又有银子,便让人请了泥瓦匠,围了干净漂亮的青砖墙。
前院布置了花园,盖了藏书阁,将祖父一生收藏的书籍都摆放进去。
后院改成菜园,中间盖了三进的屋子,并不奢华,却住着舒坦。
院门上也悬挂上牌匾,是祖父生前早就写好的字——「书居」。
祖父一生都未能完成的事儿,倒在我这儿总算有了结尾。
每每想到此处,心头都酸涩不已。
祖父这一生,早年丧父丧母,中年丧妻,我娘在生下我那一年便病逝了,我爹是祖父唯一的儿子,却在北疆战场上失踪,再无音讯。
祖父将尚在襁褓中的我拉扯到大,还一心处理着朝政,因为太穷,连乳母都舍不得请。
我是周围邻居家的阿婆们,人人搭把手养大的。
是以,生产之后,我生娃的喜蛋,这一片达官贵人平民百姓都分到了,自然也分到了将军府。
多数人,陆续来送礼。
不说达官贵人的礼品,只那城中的普通百姓,都送了不少布匹鸡蛋。
将军府没来,倒是意料之中的。
退婚一事,两家已经闹僵了。
二十年前,祖父曾经救过江老太爷一命,江家对祖父千恩万谢,只是江老太爷一过世,恩情就淡了。
前世我嫁过去之后,他们府上对这事儿是只字不提。
我若偶然间提起江老太爷,江家那几个小姑子便说我挟恩图报。
虽以我的心智,在那家中并未受到格外的欺辱,最后还掌握将军府的中馈,为江离消除后顾之忧。
可每当将祖父教我的治世谋略,用于内宅阴私,我都心痛难当。
在别人眼中的富贵安乐,在我眼中却犹如囚笼。
偏偏死后见江离另有外室,不愿回家与我终老,便更加愤怒和怨恨。
好的,今生我不用再困于后宅了。
10
谢毓喜欢女儿,死皮赖脸地让女儿随他姓,叫谢云淡。
儿子随我姓林,叫林风轻。
如此一来,我祖父也算是有后了。
他说不能让忠臣无后,不然连自己的子孙都护佑不住,这世间谁愿意做忠臣?
我觉得甚是有理。
后又想着祖父一生的宏愿,他想让天下学子都能观摩经典巨著,天下藏书都应该对外开放,而不是藏着掖着,最后导致藏书毁损或者文明断层。
他说,要以文明传承精神,以文明共赴盛世。
祖父已经离世,但我希望他的精神能够永存。
是以,我贴出告示,对外开放藏书阁,广邀天下才子前来观摩。
并说明书卷可以抄录,但不可带走。
不想我还是低估了祖父在世间的地位。
这一张告示出去,次日不仅引来才子书生,还引来学子监的大儒,以及朝廷大半重臣。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以至于屋里院外人满为患。
我擦着一头冷汗,在天黑之前,闭门谢客。
并跟大伙说要重新制定规矩,不可再出现今日的乱象。
好在都是有学识懂礼之人,都说回去静等消息。
我焦头烂额,谢毓却悠闲自在地坐在后院遛娃喝茶。
我回到后院,瞧见他这般舒适模样,心中莫名不爽。
特别是他看向我的眼神,颇有一点幸灾乐祸。
我牙根疼,冷眼看着他:
「你是不是早知道会如此?」
他冲我「嘘」了一声,轻笑着把两个孩子哄睡,而后拉着我去了内室水房。
偌大的一个浴盆里,装满清水和花瓣。
「热水已经备好,娘子先好好泡个澡,顺便想一想明日该如何安排,为夫先去做晚饭了。」
我舒服地泡进浴桶里,想着前世人人惧怕的九千岁,为了我那两个娃化身家庭主夫,天天围着请来的奶娘转,还把我伺候得妥妥帖帖。
我本该高兴的,可这人却不思进取了。
再过些日子便要科举,他竟然以要照顾孩子为由,拒绝参加。
我想着,大抵是前世在官场上吃尽苦头,后来进东厂做了阉人的首领,虽有无上的权力,却仍然没有尊严。
想着他在佛前所说,便也能理解。
他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小家,做一个正常人罢了。
罢了,既然他入赘了我林家,我养着就是了。
而后我就想着明日该如何安排,怎么才能够让大家都看得上书,又不会乱了秩序。
许是白日里太忙碌,我这身子休养得还不得当,想着想着便被一股睡意笼罩,渐渐睡了过去。
梦里我居然见到了祖父。
他还是那般温和地看着我,从自己的俸禄里面拿出十两,塞到我手里:
「阿爷顾不上囡囡了,囡囡拿去买花戴,买点喜欢的吃食,别总是舍不得,也别委屈了自己。」
我接过十两银子,想起前世的经历,各种委屈涌上心头,抱着他号啕大哭:
「阿爷!囡囡好想您,您是不是觉得囡囡过得太窝囊了,所以上一世一直未曾入囡囡的梦?」
祖父怜爱地抚摸着我的头:
「囡囡,过去的已经过去,只当它是南柯一梦。且也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不必执着于报复。你若活得好,那些盼着你不好的人,自然就活得不痛快。最后你既活好了,他们也不痛快了,岂不快哉?」
这便是祖父的处世之道,是以人人敬之爱之。
哪怕将他视为一世之敌的敌国宰相,亦在他过世后作诗悼念。
「阿爷,这一世,囡囡一定会好好活,不枉此生!」
「嗯,囡囡最乖!」
我醒来时,已在床上,身上套着平日最喜欢的里衣。
谢毓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走进来。
「瞧你在水房里久久不出,便让孩子们的乳母去看了,果然是睡在了浴桶里,也不怕淹死!」
「谢谢!」
「不用谢我,把你从浴桶里拖出来换衣服的孩子们的乳母。」
他把面递到我手里,白面上还握着两个黄澄澄的煎鸡蛋。
我没好气道:「我是谢谢你做的面!」
接过面,我望着他那双本该握着笔杆的双手,迟疑了一瞬:
「去买些靠谱的下人吧!把你困于后宅,着实有些浪费。」
他却摇țű̂₀摇头,轻笑:
「我也曾认可君子不入庖厨,可如今却觉得后院小家才是我心之所向,你不必心有介怀。况且,那高处我去过,于我而言也没什么乐趣。」
我想起他前世冷漠阴郁的性子,再瞧他眼下越来越多的笑容,便也歇了心思。
我吃过面,去隔壁屋子看一对儿女,见他们睡得香甜,在他们额头上各亲一下,越看越喜欢。
前世,伴随他们的成长,我们亲昵的动作越来越少,说话也渐渐拉开距离。
待他们成家立业,最出格的亲昵举动,就是情不自禁时浅浅拥抱一下。
后来我渐渐老了,每回瞧着他们见完我后,带着自己的家人匆匆离开。
我都只能强压下心底的不舍,躲在门后默默瞧着他们远去。
是以,今生能再养育他们成长,使我非常欢喜。
11
次日,我重新贴出告示。
书居目前管理不善,暂缓对外开放,但未来可期。
而后,我翻出祖父的笔记。
祖父曾说雕版印刷太过费时费力,若是能把字拆开,重新拼凑,变成另外一本书继续印刷,如此可节省成本,以及雕刻耗时。
再则,印刷的纸张,应该更廉价,更加平民化,方可达到学识与文明的广泛传播。
这两者,皆是祖父晚年缠绵病榻时的臆想。
他说若是能够成功,必然能造福苍生。
祖父的笔记有些凌乱,但是详细讲解了如何拆解雕版印刷。
我看得入迷,连续半个月没日没夜地研究,拿木块不停地拆解组合。
等有了一些眉目,便找木匠做一版试一试,结果都不甚满意。
不是活字木块浸湿后会膨胀,就是墨迹晕染纸张。
而且这些纸张极贵,墨也贵。
这日晚饭时,谢毓见我魂不守舍,光扒筷子没扒饭,长叹了一口气:
「你这些日子,有点闭门造车了,不如多去市井逛一逛,说不定能多出些想法。」
我点点头,放下碗就想出门。
却被他一头按住:
「先吃饭!」
「哦!」
我乖乖吃饭,脑子里很快又被纷杂的思绪填满。
次日,我听从谢毓的意见,去街头闲逛。
路过春喜堂时,难得犯了馋虫,进店打算带一些回去,也让谢毓尝一尝。
不想进去便遇上了将军府里的三位小姐,她们瞧见我时,原本喜悦的面孔,顿时冷沉下来。
江家三小姐朝我翻了个白眼,一脸晦气:
「哟!这不是那个白眼狼吗?哥哥对她那样好,她却利用和哥哥的婚事做赌,赢了万两白银,养她贫民窟里的小白脸。呵!什么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我看着她摇摇头,淡淡笑着,从怀里拿出十几张借条:
「你自己愿意在这大庭广众下,把脸送到我面前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三姐妹看着我拿出来的一沓借条,眉头一紧,对望一眼,莫名地有些心虚。
但到底是名门贵女,做不到见我故弄玄虚就落荒而逃
江四小姐面色难看地瞪着我:
「你什么意思?」
我怜悯地看着这三名被养得不谙世事,只懂内宅争斗的姑娘,慢悠悠地讲:
「二十年前,我祖父救了江老太爷一命。
「十年前,江将军被困黑风寨,是祖父借银给江家赎人。
「后几年,江家生意亏空,又来回借去千两纹银渡过难关。
「祖父身体每况愈下时,便觉得以他对江家的恩情,江家必定不会亏待于我,这才有了我和你们哥哥的婚事。」
「如今,我祖父过世已有四载。
「一年前我已过了孝期,将军府迟迟未上门提亲,我拿着信物去贵府,路过赌坊瞧见百姓为我设的赌注,不禁悲从心来。
「外人都能看得出来,为何我还执迷不悟?
「干脆为自己豪赌一场,果然,进了贵府,令尊却道我逼婚的时机不对。」
三位姑娘不知这些内情,也不知罗氏的心思,此时听我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便知惹祸了。
她们互看了脸色,想要偷偷撤退,我却堵在门前。
我摇着手里的借条:
「前些日子给祖父整理书籍,便把这些成年累月的借条整理出来了,算了一下,总共有三千多两,赶得上我祖父三年的俸禄。
「我就说,祖父当了一辈子丞相,竟连屋子都盖不起,原来是遇上赖账的。
「如今你我两家再无婚事瓜葛,烦请你们高贵的将军府,不要使泼皮无赖的手段,早些把银钱还上才是。」
三位小姐被人围观着指指点点,脸色越发难看。
她们被人从小娇宠长大,哪里晓得将军府早已腐败不堪?
眼下被我点破,自知闯了大祸,又被我堵在这里,当即恼羞成怒:
「一派胡言,你祖父和我祖父都去世那么久了,谁能证明那些借条是真的?说不定就是你故意给我们泼脏水的。」
江三小姐还算有些脑子,黑着脸反击。
「本王能够证明!」
门口忽然传来一位老者的声音,我转眼看去,只见已经七十有余的老贤王,面色不虞地站在春喜堂门外。
也不知在这站了多久,听了多少了。
「参见贤王殿下!」
我顿时红了眼眶跪下来参拜,屋里屋外一听老者身份顿时跪了一片。
老贤王让我把借条递给他,他翻开看了几眼,便点点头:
「这些借条写的时候,本王都在场,你们江家可真是无赖至极。
「林书皓这死鬼,越老眼光越差,脑子也糊涂,居然把宝贝孙女托给你们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
江家三姐妹跪在地上,面色发白,吓得一副快晕死过去的模样。
她们只是诋毁了我一句,不想整个将军府的名声,因为这一句,彻底毁于一旦。
我轻叹了一声,心道:不知罗氏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吓出疯病来?
因为,前世罗氏老得犯痴呆时,神神叨叨地把这些肮脏事儿都抖出来。
只说,江老太爷欠我祖父的银子,是有归还的。
只是每一次都是托罗氏来还,然而那些年罗氏母家生意上也出了岔子。
想着我祖父是个出名的散财童子,借给百姓银子基本不写借条,也从未主动收取。
是以,她便偷偷昧下那些银两,一半送去罗家,一半自己留着花。
前世得知时,我恨得不行,干脆换了她的药,导致她没多久就疯得不行。
大冬天自己踩空摔进池塘,救上来时便得了重度风寒,没多久就去了。
从来一世,我倒不想她死得那么痛快。
啧!
或许我就学不来,祖父的广阔胸襟吧!
有老贤王做保,这事儿就是板上钉钉的,往后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便又要多一项。
老贤王把借条还我,亲手将我扶起来:
「乖囡囡!咱们也好些年没见了!」
听到「乖囡囡」三个字,我便止不住落下泪来:
「王爷远在他乡,囡囡便是想见也见不着呀!」
「唉!职责所在,如今本王也老了,会在京中安度晚年。只是本王膝下也没个儿女,府里冷清得很。」
老贤王慈爱地看着我。
前世,他回来时,我已嫁入将军府,上门叙过旧,回去后没多久,他便病逝了。
其实只有我知道,他没病,而是京中已无故人,万分思念亡妻和早早埋骨沙场的一双儿女,自缢了。
「我按祖父早年画的图纸,盖了书居,王爷若不嫌弃,囡囡想给您养老送终。」
老贤王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竟也红了眼眶,连连点头:
「好!好!好啊!」
此时,春喜堂外已经围了不少路人,瞧着我把老贤王领回家,神情各异。
有人羡慕,有人叹息。
只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12
次日,将军府便传来休妻的消息。
出了这么大的事,丢了这么大的脸。
尽管昧下的银子,将军府里这一家子都受用了,但这事儿总要有人顶缸。
罗氏年老色衰,对江将军的妾室又十分苛责,江将军已经好些年没纳妾了。
是以罗氏被休,担下了所有罪名,另让人送来欠下的银两,算了利息,再撕了借条,将军府就把自己择干净了。
听说,得知此事,江离不忍老娘晚年凄凉,干脆也和将军府脱离了关系,带着老娘与三位妹妹另立门户。
同时又让人送来两个纯金的平安锁,以及一封书信。
【君语,知你不愿见我,便不来脏你的眼了。
但孩子们的礼物,你得收下。
同时我替娘向林相与你致歉。
是她太过贪财糊涂,将军府太过忘恩负义,该有此劫。
只是为人子女,不能不孝,望你能理解。
——离】
我细细瞧了那两个纯金的平安锁,和前世一般,是他亲手打制的。
只是锁上的名字,和前世的不一样,如今刻的是云淡与风轻。
他倒是打听得清楚。
我想了想,到底是把两个金锁收下了。
其实关于欠款这件事,就算没有老贤王,我也有法子让罗氏承认,只是到底要费一些周折,保不齐要使用一些缺德手段。
但老贤王一出面,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别说本来就是真的,就是假的也得变成真的。
权力就是这么重要。
我祖父在时,我在哪儿不是香饽饽?
如今虽无人问津,但依旧有祖父的德行护佑。
前世,每每遇到危机,也总有贵人暗中相助。
今生,谢毓对我这般好,是有我救他的原因,但他对祖父的敬重,也是一个原因。
我的祖父,即使已经过世多年,却依旧在保护着他的孙女。
13
祖父留下的各种杂学手稿,经由我和老贤王以及谢毓多番整理,已经让人重新抄录。
活字印刷的进程,却还是徘徊不前。
但我一直没有放弃,常在市井走动,终于在泥塑匠人和砖瓦匠人那里,得到了新的启发。
我让他们与木雕师父合作,烧制了一批泥塑活字。
再以木框框住,刷上混合草原上一种自地底下冒出来的黑油与石墨混合的廉价墨汁。
而后覆盖上,用河水泡烂的茅竹以及松针、杂草打成浆水做出的厚纸。
这一回印刷出来的字,字体清晰,排版漂亮,最重要的是成本低廉。
而且厚实的纸张,更易保存,装成书册之后,很有质感。
要知道,宣纸虽然很好,但原材料偏贵了,再加ŧũ₂上一方墨也不便宜,加上原始的雕版印刷。
书本便成了普通人家买不起的高贵事物。
第一套书印出来之后,我激动地抱住谢毓,又亲又笑:
「哈哈哈哈……你看到没?我成功了!」
「看到了!」
他红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老贤王在一旁逗着我的云淡风轻,假装看不见我们两个。
云淡风轻这两个小家伙已经会走路了,成日扯着老贤王逛花园,做出各种呆萌的表情,逗得老贤王整日都笑容满面。
这日晚膳后,老贤王拿着我印的书册,还有一些活字印刷的配件,神情严肃地看着我:
「囡囡,跟本王进宫一趟吧!这东西,没做出来就罢了,如今做出来了,本王都不一定守得住,得献出来。」
我明白他的意思。
「好!」
多少年来,雕版印刷和贵重的宣纸墨水,各种商业链已成气候。
并且这些生意大多掌握在豪门世家手里,我制作出来的东西,可不就是在打他们的脸,抢他们的饭碗么?
14
深夜入宫,我和老贤王跪在才过不惑之年陛下面前。
陛下放下奏折,仔细翻看我们带来的东西,知道是我以祖父的笔迹手札制作出来的东西,他格外地看重。
「你们与朕说,这本书制作的费用极为廉价,有多廉价?」
我挺直腰背,露出骄傲的神色:
「回陛下,算上活字印刷的所有工费,这本书,花了一两银子。但是活字印刷里的活字,是可以拆下来另外拼凑、反复利用的,是以印的书越多,成本就越低。」
陛下点点头,随后又问:
「那若刨去活字的雕刻烧制,只算纸张装订和油墨,需要多少成本?」
我忍不住露出笑容,不卑不亢地说:「回陛下,只需十文钱!」
「十文?」
陛下惊讶得合不拢嘴,拿着书本的双手微微颤抖:
「市面上一本抄制的书,哪怕是启蒙阶段的《三字经》,都需要半两银子,也就是五百文,成本至少需要三百文。你这……只需区区十文……」
陛下很激动,红着眼眶看着我,却似在通过我,看已经逝世的祖父。
「丞相留下了一块瑰宝啊!来人!给朕拟旨,封林君语为正六品工部司主事,工部成立印书局、制纸局,在各地开设国学书社,皆由林君语主事。」
正六品工部司主事……
一瞬间,我热泪盈眶,恭恭敬敬地行礼谢恩:
「谢主隆恩!」
我朝虽有女官制,但能符合成为女官之人,少之又少。
我能为官,自有祖父的荫庇。
但老贤王却不这么认为:
「你祖父是留下了手札,但他自己都没能把东西做出来,你研究成功了,这便是你的能耐。接下来怎么把事情做好,让天下人都读得起书,便更是你的能耐。」
那日我紧紧抱着官服,走上了与前世全然不同的路。
「谢谢贤王爷爷提点!」
我上朝为官之事,成为百姓们争相讨论的奇事。
15
工部和兵部,向来是关联极深的两个部门。
虽然两个部门所在的位置相隔较远,但两个部门的人马却经常走动。
此前北境传来北狄人掠夺边境小城的消息,本已入驻兵部的江离自请北上。
所以我到工部任职时,没有遇见过他,倒时常遇上面黑如墨的江将军,前来核对兵器铸造的种类以及进程。
好在我所管门类,到底与他搭不上关系,倒也不必尴尬寒暄,捏着鼻子配合。
但有一日,他从我身边路过,冷哼了一声:
「牝鸡司晨!」
我懒洋洋地回了一句:
「尸位素餐!」
眼瞧着他的脸越发黑了,我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回了自己的部门。
接下来的日子,我带着手底下的工人连日赶制活字印刷的零件,又让人扩招了制纸的工人。
工部尚书看了我做的活字印刷之后,颇感欣慰,许是想到了祖父,竟是老泪纵横:
「老臣当日还讽刺相爷异想天开,不承想如今竟在你手中实现了,天下读书人的好日子来了!」
我却摇了摇头,望着劳作的工人,叹息了一声:
「祖父曾说,这世间对女子的教育颇有偏见,女子不该被约束见识,一生都被困于内宅里。我想以后开设国学书社时,可以为女子留一小偏间。」
工部尚书深深看我一眼,轻轻摇摇头:
「这话相爷确实说过,但他一生都未成实施,你猜是为何?」
我拧了拧嘴,叹息了一声:
「恐撼动国本,引发乱象!」
工部尚书点点头:
「可这世间男子的政治学识教育已持续千年,而女子多数工于诗歌。
「不能否认女子中聪慧之人颇多,可女子天性重情,重情便容易偏袒,容易乱事。
「再则女子生育后代又十分耗费心力血气。
「有些易孕女子,一生要生十几胎,哪怕再好的才华,在这断断续续的生育生涯中,也难以持续。
「是以培养一名男子,比培养一名女子,成本要低许多。」
可这又何尝不是世人对女子的偏颇定义?
我不赞成:
「若不教导女子,以夫为纲,女子又怎会重情?
「若一夫一妻只生一儿一女,双方夫妻共同养育儿女,女子又怎会被生儿育女所累?
「到底是从基层的教育上就出问题了,或许想解决此事,并非一朝一夕。
「但万事总要有一个开头,我还是想试一试!」
工部尚书静静地看了我许久,长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低头整理文案去了。
16
后来五年,活字印刷和低廉的造纸,以及油墨,由皇商接手,轻易就打开了市场。
世家大族的利益,受到严重的毁损。
我也因此受到不少报复性的刺杀,好在陛下早有安排,让潜伏在我身边的暗卫将那些人都收拾了。
而且我身边似乎还有一位神秘人,武功奇高,再厉害的杀手,在他手里过不了几招。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某日夜起,看见那人几招之下就解决了十几名刺客,后花园里一片血腥。
待我从惊呆中回神,那人早已消失不见,倒是谢毓一瘸一拐地从茅房里出来,说是刚才遇见了个黑衣人,被吓了一跳,在茅房里摔了一跤。
我苦笑,认命地扶着他回房休息。
内心吐槽: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
这五年里,我将祖父的藏书一一印刷,全部充入朝廷开设的国学书社,备受好评。
只是,随着国学书社遍布全国各座大城,其中男子女子分开的学间,褒贬不一。
为此许多士大夫状告我的奏折,堆满了陛下的案头。
好在陛下是个明君,将这些状告都压了下来,并发出告示,通告天下。
以后每五年,开办一次女子科举。
但要求是,必须达到与男子同样优秀,才可入围。
绝不会因为是女子而偏袒。
并且要签订协议,此生,只可怀二胎子女,超生者革职。
虽然,依旧对女子十分苛刻,但对天下的女子而言,却是看到了另一条充满曙光的路。
有的女子,甚至吞了绝育的药,一心扑在学业上,誓要与男子一争高下。
而江离五年来战功赫赫,已成为当今陛下眼前的红人,被封为镇北将军。
两年前,我被提为工部侍郎,与他同朝为官,倒是日日能见了。
因此上下朝时,难免多了些许尴尬,好在他也没再找我麻烦。
不久后,谢毓参选科举,一举夺魁,成为新科状元郎。
我笑问:「不是说,那高处你去过,对你来说也没什么意思吗?」
他搂着我的腰,冷哼了一声:
「娘子日日早朝,在朝堂上与旧人高谈阔论,为夫若不登高去,哪日媳妇儿女都丢了,岂不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我被他酸笑了,牵过他的手,按在小腹:
「可你如今是状元郎了,很快就要封官,到时谁来给我照顾孕期和月子?」
他惊得瞪大了眼,目光希冀地看着我,按着我腹部的手微微颤抖:
「有……有了?」
我点点头,温柔地看着他:
「我已向陛下请了一年假,正好避避风头。你去做官也好,补上我空缺的俸禄,不至于叫我们一家子喝西北风。」
他忽然紧紧搂住我,将头埋在我肩膀,一片湿漉:
「好,为夫也要去工部,帮你占着位置。」
次年,我诞下一对龙凤胎,这一次凶险了一些,小女儿胎位不正,我疼了一夜,差点就没缓过来。
好在宫中御医及时赶到,以针灸让我提气,又让稳婆挪正胎位。
最后终于将小女儿产下。
月子里,谢毓默不作声地找御医要一副绝子的汤药喝了。
我得知后,又感动又心疼。
我听说过,那药极为伤身。
这天夜里,我们互相依偎在一起,将前世今生的事儿都理了一遍。
感叹人生无常,又感恩老天给了我们重来一世。
又一年,边疆传来消息,江离遇难,不愿意接受苗女以同心蛊疗伤,重伤不治,全身腐烂而亡。
收到消息时,我久久不能平静。
怀抱着已有七岁的云淡风轻,静坐了一下午。
孩子们很敏感,似乎意识到我心情不好,静静陪着我,并不闹腾。
次月,我收到一封书信:
【君语,那日夜里,我躲在你们卧房外,听你与那厮互诉衷肠。
原来你们都有前世今生,在你的前世,是我负了你。
你待我不公啊!我并非你前世的他,你怎知我也会负你?你看,我不会负你。——离】
谢毓瞧后嗤笑一声:
「那是今生的你,是他得不到的耀眼骄阳,若不是发生了这些事儿,他依旧会选择同心蛊。」
我摇摇头,叹了一声:
「他该选同心蛊的,毕竟这世间不只有情爱。」
江离战死,罗氏备受打击,犯了疯病,失足落水,隔日才被人发现尸首。
将军府墙倒众人推,江将军被人举报贪墨军饷,被革职抄家。
家中余下的两位少爷,说是南下闯荡去了,如今也不知所终。
三位已嫁人的小姐,也因母家出事惹夫家不喜,被休弃出门。
三位小姐倒有些脾性,带着儿女住进江离旧宅,闭门读书研究策论,准备参加之后的女子科举。
江离死后,谢毓却犯了愁:
「江离死得太早,大乾国边境不稳,可怎生是好?算了,为夫再去考个武举吧!」
我挑了挑眉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你会武?」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文弱书生,不然刚见面时怎会被人搞得那般凄惨?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他原是江湖武林中有名的白面书生判官笔,因拒绝武林盟主的女儿,被下追杀令。
武林中人不讲武德,围攻、下毒、车轮战,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撑了一年,谢毓狼狈逃窜,只能避入京城,改混朝堂,另寻生路。
谢毓顶替江离去北疆战场,有前世的记忆,他倒也能混得跟江离不相上下。
只是每回打了胜仗,都不得不感叹一声:
「江离可惜了!」
我们聚少离多,与前世我和江离的情况相近。
他常邀我去北疆居住,我却更加专注于女子的教学问题,以及女子读书后的出路。
他总埋怨我不甚在意他,更在意我的职务。
我却总说:「这世间除了情爱,还有许多值得我热爱的东西,我喜爱你,我喜爱我们的儿女,我也喜爱这万千世界。」
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来源:玉台新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