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锄头藏到背后,往他们那边走几步,喊,「爹,家里没别的吃了。」
《我家有粮》
我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人。
闹灾荒的寒冬天,他把家里仅剩的大米施舍给过路的母子。
那对母子走后,逢人便说我家有粮。
饥民饿急了眼,上门抢粮,却只找到空空米缸。
恼羞成怒下,他们强行抱走了我三岁的妹妹。
「没有米,就拿女儿抵!」
我出门去追,最后只在破庙里捡到妹妹的狼藉残躯。
回了家,我爹哭嚎,「我是为了救人!不怪我……那就是她的命!」
他救了别人,最后妹妹死了,我也死在十五岁的深冬。
再睁眼,我看到我爹正把刚煮好的饭递给那对母子。
我抄起一旁的花锄,站到了他身后。
1
我爹正背对着我,弯腰盛饭。
锅里那半层米,堪堪装满他手中两个陶碗。
是我家仅剩的口粮。
那对母子就站在我爹身边,眼巴巴地看着我爹动作。
没人注意到我。
我把锄头藏到背后,往他们那边走几步,喊,「爹,家里没别的吃了。」
我爹头也不回,「哎呀,家里没有,回头上山去挖点野菜煮汤喝嘛,你看看人家这孤儿寡母的,难不成见死不救啊?」
寒冬腊月,天还下着雪,别说野菜,就是草根都要掘地三尺才能找到。
更何况挨饿的人不止我们家,就算是挖草根,都要跟人抢。
但我爹好像浑然不知。
他把热气腾腾的饭端到桌上,招呼那对母子:「快,大妹子,快来趁热吃。」
饭香溢满了不大的屋子,阿云从榻上翻下来,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
一边跑一边喊:「饭饭,吃……饭饭。」
家里已经很久没吃这样的饭了,为了尽量多熬一些时日,每日都是用一点米兑一锅水,煮出来的稀粥,勉强能果腹。
阿云才三岁,闻到饭香就犯了馋。
她刚靠近木桌,已经捧着碗狼吞虎咽的小男孩恶狠狠地一把推开她:「走开!这是给我的!」
那女人看着她儿子动作,移开目光,自顾自吃饭。
阿云跌在地上,「哇」地就哭起来。
我爹有些不耐烦,一边跟那母子说,「对不住对不住,孩子小不懂事,你们吃你们吃。」
一边冲我喊,「还不快把你妹妹抱走!」
我把阿云扶起来,看一眼站在桌边一脸善意笑容的我爹。
再看一眼那母子。
那个小男孩一边扒饭,一边挑衅地瞪我。
我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花锄。
我问他,「好吃吗?」
一边往前凑了几步。
他大概以为我也犯了馋,白我一眼,「好吃你也不……」
我没等他说完。
一锄头砸上了他的脑门。
2
我人没他高,但从小帮家里忙农活的力气却不小。
那小崽子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软软倒了下去。
他娘坐在对面,眼睁睁看着儿子头上的血溅到桌上,溅到碗里。
她表情空白了一刹,然后开始尖叫。
她看鬼一样看我,「你……你们……杀、杀……」
再也顾不上吃饭了,抱起她儿子的尸首就要往外跑,嘴里在喊,「救……啊!」
我又一锄,直接砍上她的腿。
我爹像个木头一样愣在一边,到这时终于反应过来,「阿雨你干什么!快住手!」
他劈手夺下我手里的锄头,「你疯了吗?你……你杀人了!」
我由着他抢。
那妇人趴在地上往外爬,已经疼得没什么力气,还在挣扎要喊,「救命……」
「大妹子你别怕!我不会害你的!」
我爹扑过去,面对着她满腿血,仓皇无比,「你别动,你别动,我这就去找人……」
「爹!」我喊他,扑过去阻拦:
「你现在去找人救她,她一定会跟人说,我们杀了她儿子,到时候事情闹大了,报了官,我们一家还活吗?」
我问他,「你还活吗?」
我爹愣住了。
我抱起已经哭呆了的妹妹,坐到一边。
他看了看那妇人,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锄头。
3
一下,两下,三下……
第三锄下去后,那妇人也没了声息。
她半边脸都被我爹砸烂,剩下的半边脸血迹斑斑,眼睛还大大睁着。
我爹大口喘息,忽而回魂一般,一把丢开锄头,整个人瘫软在地,看着没比地上两具尸体多几分活气。
我抱着懵懂阿云,转头去看窗外。
外面还在下雪,这年深冬,我十岁。
上一世,我爹喂饱了那对母子,好声好气地送他们出门。
结果他们出去逢人便说,我家还有吃的,还煮得起热腾腾的米饭。
饿急了眼的流民连夜举着火把,撞开了我家破烂木门。
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对着空空如也的米缸面面相觑。
我抱着妹妹夏云哭求说家里什么也不剩时,我爹缩在墙角,闷声不吭。
流民们早就饿得不成人形,就是不肯信我,觉得我家一定是把粮食藏了起来。
恼羞成怒下,把我怀中的阿云抢走了。
「不拿米,就拿孩子换!」
我抱着他们的腿不撒手,「别抢我妹妹……求你们了,要换就换我!」
被一脚踹翻在地。
他们看着缩在墙角的我爹,不屑地吐了口唾沫,冲我喊:
「小娘皮,想要妹妹,拿粮来换!明日见不到吃的,你妹妹这小崽子,肉也是嫩的!」
可他们根本就没有等到「明日」。
我连夜上山去撅草挖菜,天不亮就往他们栖身的破庙跑。
庙里没人。
只有还燃着星火余烬的火堆,上面架着一口破烂的铁锅。
火堆旁是破碎的衣服布料,那花布我认识,是阿云身上的。
阿云……
阿云没了。
我抱着那堆布料四下环顾,只有头顶一人高的菩萨像,沉默垂目。
浑浑噩噩地回了家,我爹失魂落魄地坐在门口,见着我,喏喏开口,「……阿云、阿云呢?」
我把破布料塞到他手里,「这。」
我爹嚎啕大哭,「丫儿啊你别怪爹啊!爹是为了救人啊!」
……救人?
我哭着质问他,「要不是你要把饭给那两个人,怎么会引来坏人?他们抢阿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啊,爹?」
我爹抱着脑袋缩成一团,「不是的,怎么能怪我呢?我真的是为了救人!」
我忍无可忍,把他手里的碎花布扯出来,硬塞到他眼前,「你看看!你救别人,不救阿云,阿云被他们活活……爹,你不救她!」
「那是她的命……」我爹眼睛发直,喃喃,「对……人的命都是注定的,阿云就是、就是命不好,不怪我……」
他梗着脖子,似哭似笑,「阿雨,你说是不是,阿云她的命,就是让那些人也多活几天?他们、他们因为阿云多活了几天,这是阿云的福报,是不是?」
他就是个疯子。
他救不了人的。
我娘生阿云时难产他救不了,阿云被人抢走时他救不了。
到最后因为他把家里仅剩的米给了那对母子,我和他都饿得要死时,他发现他也救不了我。
出村十几里就是镇子,镇上有外来的人牙子,知道这里闹饥荒,早早就在这做人命生意。
他扛着饿到半昏迷的我去了镇子,把我卖了。
换了几袋米。
人牙子最后又把我卖到青楼。
我在青楼里呆了五年,咽气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
直到死,我再没见过我爹。
而现在,我坐在床榻上,哄着怀中熟睡的阿云,静静地看着我爹打来一盆又一盆水,洗干净了地上桌上的血迹。
连锄头上的都擦干净了。
后院荒芜的菜地里刨出了坑,正好够埋那对母子的尸首。
很好。
没人会出去胡说我家有粮。
灾民们不会被引来,阿云不会被抢走。
而我爹……
我看着他,慢慢笑起来。
4
明明天寒地冻,我爹却满头大汗,「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阿雨,你杀人了你知不知道?」
我摇头,「我没想杀他,我只是气他推倒阿云,想吓他一下,谁想到他那么不禁打,爹……」
我问他,「他娘也是这么不禁打吗?」
我爹好似被我问住,在屋中来回踱步,「不成、不成,不能在这呆了!」
似乎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他语速飞快,「快快快,收拾东西,我们离开这!」
我没动,「去哪儿啊?」
他本来急吼吼的,闻言愣住了。
邻近几个村都在闹饥荒,最近的镇子也许还有余粮,但就算我们去了,也落不到我们嘴里。
不管去哪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能去哪儿呢?
我爹又默了好半晌,最后瞪着我,压低声音,「那你记住,今天没人来过我们家,听到没有?」
我乖乖点头。
外面天已微亮,雾蒙蒙的,难得没下雪。
有人叩响了院门。
我爹差点被椅子绊倒,「谁!」
「老夏!」是邻居林叔的声音,「是我,赶紧的,周家来人布施了,这会粥棚都快搭起来了!还不赶紧去镇子里排队!」
我爹抹了一把头上的白毛汗,「好、好,这就来!」
我从窗户探出头望,林叔招呼我,「阿雨醒的早啊。」
我甜甜一笑,「林叔好。」
「你乖乖在家看着妹妹,我去去就回。」我爹临出门回头叮嘱我,意有所指地望一眼后院,「别瞎逛。」
我拉住他,「爹,我一起去吧,人家见我们一家三口,说不定会多给一点。」
他皱着眉不语。
我又道,「这会村子里人都去了,再不去就抢不到了!」
最后他妥协了,「那你抱着你妹妹,跟着我,不许乱跑!」
5
竹阳镇不大,但饥荒并没有闹到这里。
只因镇中有一佛名在外的云舟寺,常年香客不断,甚至吸引了京城的名门望族来参拜。
这其中,包括林叔口中的周家,上将军府的周夫人。
她寡居多年,一个人护持着偌大的将军府,膝下原有一儿一女。
可惜周家幼女命不好,自幼体弱,堪堪活到九岁,被一场风寒夺去性命。
正是死在来云舟寺礼佛途中。
那以后,周夫人在云舟寺给女儿和丈夫贡了长明灯,每年忌日都会前来。
她每年在这住半个月,就会一连施半个月的粥。
附近的乞儿流民都知道,所以每年这时候,周家的粥棚搭起来,每天的队都能排长长一路。
一连几天,我爹都带着我在这领粥,一开始离开家门他还很不安,等安稳过了三天,他就放松下来,再出门时就不再犹豫。
我带着阿云缩在乞儿堆中,远远望着周家的人忙活。
风拂动棚上布帘一角,那帘上绣着的纹样我认识。
上辈子在青楼,我见过很多次。
周家仅剩的儿子叫周游,上一世,他腰间总是挂着娘亲亲手绣的香囊,那上面也有同样的纹样。
那时他是我的恩客。
而现在,才十五六岁的周游正老老实实侯在母亲身侧,陪她施粥放粮。
我的目光从他脸上一闪而过,落在周夫人身上。
上一世我记忆中的她,腿脚是有些不便的。
「有一年……我十六那年吧,去云舟寺祭拜我妹的时候,那个镇子地龙翻身,倒下的棚子砸到她腿。」
上一世周游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荡,「我早劝她把牌位迁回来,京城这么多庙,放哪家不行?她不肯,非说云舟寺灵验,年年大老远跑,最后还伤了腿,就是不听。」
那时我是在勾栏瓦肆卖笑讨生活的女子,听多了这些世家子弟的闲聊八卦,他随口说,我便安静听着,再适时送上几句软语安慰。
如今,这些话语一字一句,比前世更为分明。
排队等粥的队伍人头涌动,人人都在兴奋急切地往前挤。
我爹不敢跟人硬挤,半天都没能往前挪几步。
最后我把阿云往他手中一塞,挤着人缝就钻了进去。
一边挤一边抬头望。
周游在另一支队伍前维持秩序,离得有些远。
风,已经停了。
棚角的帘子却开始微微晃动。
直到眼前的粥锅也晃荡起来。
「地……地动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人群顷刻间便乱了。
我回头,正看见我爹抱着阿云往外跑。
他跑得真快,几步就窜出了人群,头也不回。
我无声笑了笑。
「娘!」
我听见周游的声音,他正试图扒开面前混乱人群回到这边来。
周夫人离我咫尺之距。
粥棚倾倒的瞬间,我朝她扑了过去。
6
好疼。
我在右手的剧痛中醒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我爹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醒了醒了!丫头醒了!」
我眨眨眼,再眨眨眼。
躺着的床很软,头顶的帐幔也很好看。
我没在家。
微一偏头,我爹扑上来号,「阿雨你可算醒了!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哟?」
我哑声问,「……阿云呢。」
他抹了把眼角,似笑似哭,「你这娃娃救了贵人了!阿云好着呢,贵人让人带她去吃好的了,你莫担心……」
我一听就要挣扎起身,「你又让人把阿云带走了?」
「什么?」我爹愣住,「什么话,我这不是要看顾你吗?阿云是去享福了,你瞎说什么?」
我翻身就要下床。
「姐姐!」
阿云的声音。
小小一团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还捏着半块漂亮点心,「姐姐,吃!」
她跑得急,我下意识伸手去接她,才意识到右胳膊上绑着厚厚的绷带纱布,疼得倒抽一口气。
有人从门外绕进来,拎住阿云的衣领,「小心点,你姐手断了,刚接好骨。」
是周游。
他把阿云放下,眼神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一圈,「醒啦?你命还挺大,那么粗一根木头砸下来,只砸断一只手。」
「阿游。」周夫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好好说话。」
我爹俯身拜,「见过夫人、少爷。」
我也跟着要拜,被周游扶住,「你救了我母亲,理应是我谢你。」
说着微微侧过身,让出一个门来。
周夫人缓步而入。
7
屋里静悄悄的。
周夫人端着杯茶慢悠悠地喝,一直没有开口。
周游抄着手倚靠在她椅子后,也不吱声。
我爹满脸局促,双手无意识地搓着大腿,不停地用眼神示意我。
我仿若不觉,帮阿云掰开半块点心,小声逗她,「给我一口好不好?」
周游看着我,轻笑一声。
周夫人放下手中茶盏,轻声,「想吃的话,还有很多,我让人端进来。」
我爹抢在我前面开口,「不不不,不用了,丫头嘴馋,不敢劳烦。」
周夫人看向我。
我笑了笑,「谢谢夫人,我不饿。」
她温和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夏雨。」
「好,你放心,」她点点头,「你救了我,身上的伤我会给你治好。」
「夫人客气了。」我爹连连作揖,拉我一起行礼,「还不谢谢夫——」
话至一半,被周夫人打断。
她忽然问我:「为什么救我?」
我一愣,我爹也愣住了。
「当时所有人都在往外跑,你不怕死吗?」
我抬起头,迎上她目光。
那是一双清明洞彻的眼睛。
8
我挣开我爹的手,想了想:
「您来的这些天,我和妹妹天天都能吃饱饭……人人都说您是贵人菩萨,老天爷有灵,就算没有我,也不会让您被木头砸死的。」
「我怕死,但我更怕以后再也没人给我们饭吃,我要是被砸死了,也就那一下的事儿,但是饿死太难受了。」
「饭不是靠人给的。」周游懒洋洋插话,「得自己挣。」
我望向他,「少爷说的是,那我这次算是给自己挣到了吗?」
他似笑非笑,「母亲,这小丫头早慧得很呢。」
周夫人问我,「那你想要什么?」
「我……」
我才开了个头,被我爹猛地打断。
他神情瞬间从惶惶不安到欣喜若狂,一边磕头一边抢道,「回夫人的话,我们不求别的,只要能吃饱饭就好。」
我看他一眼,闭了嘴。
周夫人「嗯」了一声,「那倒是好办,你可有什么讨生活的手艺?若是有,我让人在这镇中给你置办一处宅子店铺,只要你能营生起来,吃饱饭是没问题的。」
我爹满脸喜色僵了一僵,「夫人,小人就是一介农夫,除了种田,没、没别的手艺了。」
「会种田也行啊。」周游道,「给你置办几亩良田,你好好种,富余的粮食拿出去卖,也能活。」
我爹犹豫,「少爷有所不知,这几年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冻灾一出,家里连地都荒了。」
周游微一挑眉,「手艺也没有,田也不要,怎么着,直接给你金银财宝呗?」
我爹一个头磕下去,「但凭夫人少爷做主!」
周游哼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向我递过来,「喏。」
一百两。
我爹抢先接过,「多谢少爷!丫头还小,不知道钱财重要,您给我就好。」
我默默缩回手。
他揣着手欢天喜地地拉着我和阿云出门,周夫人喊我,「此处别院是周府所有,你可以留在这安心养伤。」
我爹猛地拉我一把。
我礼貌谢绝,「谢谢夫人好意,我想回家。」
9
「发财了发财了。」
我爹一路念叨,把那一百两银票翻来覆去地看,「阿雨,咱们好日子要来了!咱先不急回家,先在镇里逛逛,买点好吃好喝的回去,请乡亲们搓一顿!」
我甜甜一笑,「那我也能买糖饼吃吗?」
阿云跟着喊,「爹爹,我也要吃糖饼!」
我爹一把抱起她,捏捏她的脸,「哎呀,吃什么糖饼,咱吃肉去!」
阿云拍手道,「好!」
「等咱买完好吃的,爹再用剩下的钱把家里房子好好翻新一遍,要不了多久,咱就能住新房子!」
我爹高高兴兴沿路买,最后提着大包小包回了村。
那夜村里热闹极了,我爹在人群中推杯换盏,说当时地动如何凶险,他又是如何反应迅速,不仅护住了阿云,还帮周家少爷在崩塌的粥棚里救出了差点被压的周夫人。
旁人问起我的手,我爹说就是那时摔的。
乡亲们围着我爹雀跃夸赞,都说他命中有福,才能与将军府结如此善缘。
酒过三巡,我爹喝得满面红光,送走了村民,最后醉醺醺地摸到床边,倒头就睡。
呼噜声渐起时,我摇醒了熟睡的阿云。
「姐姐?」
「阿云乖,」我冲她「嘘」了一声,小声道,「姐姐饿了,阿云陪阿姐去找点吃的好不好?爹爹睡着了,咱小点声,不吵醒他。」
她揉着眼睛,乖乖点头,「好。」
我牵着她,快速溜出了院门。
我爹被钱财富贵冲昏了头,完全忘了一个道理。
财不外露,更何况是这样的饥荒年。
在他和村民们酒酣脑热时,我爬上我家墙头,远远就望到离得不远的破庙里,几个人影举着火把游荡来去。
那就是上辈子来我家强抢粮食掳走阿云的流民。
他们不是村里人,不知从何流落至此,与村子毫无交情。
他们早就饿疯了。
10
阿云年纪小腿脚慢,我又只剩一只手能动,抱不了她。
这一路到镇子,再到周家别院门前,等我哐哐哐敲响府门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最先被惊动的是周游。
「求求少爷,救救我爹!」
我哭倒在他面前,「强盗进了我家院子!」
「你们呆在这,我去瞧瞧。」
周游翻身上马,我拉住他,「我也要回去。」
他犹豫一刹,没说什么,俯身拉我上马。
「别怕。」
马蹄声夹杂着呼啸风声,周游的声音在我耳后响起,「来得及,你爹不会有事。」
我缩在他怀里,不吭声。
我爹是个傻子。
他有命拿钱,没命花。
来不及吗?
那也挺好。
我去周府喊人,本也不是为了救他。
而是因为很多事,光我看见不算。
所以当我看到我爹握着锄头,满身是血地瘫坐在家门口时,我微微低头,掩住了嘴角一丝笑意。
周游几步上前探查,这才看到屋里还有俩人,一个趴倒在地,被人一刀砍断了半边脖颈,早就没了气。
另外一个也被砍到了肩膀,正靠在柜子边瘫坐喘气,指着门外我爹的方向喊:「杀人了!」
周游有些难以置信,回头去看我爹。
他身上也挂了彩,但并不严重。
可惜,也许是那帮流民觉得我爹喝醉了好对付,到底只来了两个人。
一个酒足饭饱、酒劲儿还上头的庄家汉,对上两个饿久了没什么体力的流民,倒也不是毫无胜算。
「他们……他们来抢我的钱。」
我爹目光呆滞,喃喃道:「不能、不能让他们抢走……」
我走近几步,刚喊了一声「爹」,他疯癫似的挥舞起手中锄头,「不许抢我的钱!」
我踉跄后退,缩到周游身后。
周游皱着眉上前,一招就卸了我爹的胳膊。
锄头落地,我爹痛呼着挣扎。
周游压着我爹的肩膀,「冷静点!你伤了人,这事得报到官府,不过他们强抢在先,你也别……」
「他杀了人!」屋里还活着的那个忽然声嘶力竭地喊,「地里、地里有死人!」
11
后院地里一片狼藉。
凌乱的浮土里,一只苍白的手直愣愣地伸出。
官差围了一片,我爹终于清醒过来,抱着官差的裤腿不撒手:
「我没有杀人,不是我!」
院外围着一圈看热闹的村里人。
官差踢开我爹的手,「埋在你家地里,这天寒地冻的,难不成还有人千里迢迢杀了人到你家地里来埋尸?」
我爹拼命摇头,「我没有,我不敢的官爷,我怎么敢杀人……官爷,你问问他们,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怎么敢杀人?」
「他撒谎!」那个流民战战兢兢地嚎,「就是他杀的!」
官差问他,「你看到什么?」
「我们、我们半夜摸过来,想着先找找吃的,想看看地里还能不能挖点什么……」
他说,「可是我们就挖了几下,就、就看到死人了。」
我爹愤然,「不是我,官爷,真的不是我!」
他一把拽着旁边的林叔,「老林,你替我说,是不是?」
「老夏啊,」林叔神色微妙,拂开我爹的手,「你,这,唉……」
院外窃窃私语一片,指指点点一片,唯独没有人站出来。
我爹呆滞半晌,最后指向我,「都是她!是这个孽种!」
我仓惶,「爹!」
旁边村民嗤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这才多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杀人!你扯谎也要扯得像样一点!」
「平日里看着老实温吞的,杀了人不承认,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要攀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还假惺惺地请我们吃饭,鬼知道藏着什么腌臜心思,哎呀,还好发现了,想来真是后怕!」
官差转头看向我,「你知道什么?」
我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官差敛了语气,指着地上刚挖出来的两具尸首问,「那你见过这两个人吗?」
我哽咽点头,「前几天他们敲门来讨吃的……」
「然后呢?」
我摇头,「爹爹让我和妹妹睡觉,我什么都不知道呜呜呜……」
我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而大喊一声,飞身就向我扑来。
连官差都没反应过来,我更是始料未及,转眼就被他摁倒。
「孽种!」
他狠狠掐着我的脖子,怒骂,「你要害我!我活不了,你也一起死!」
我眼前阵阵发黑,唯一能动的左手下意识挣扎,摸到手边一块石头。
我应该用石块砸烂他的脑袋。
但这一刻,我没动。
仅剩的清醒让我克制住冲动,下一刻「嘭」的一声响起,我爹被人一脚踹飞出去。
周游一脚踢出再不留情,一边扶我起来一边喊官差,「还不赶紧绑起来!」
来源:优雅的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