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筒》｜一篇小说的创作实录

摘要：三明治虚构短故事工作坊办到第二期了。我们的做法相对朴素：14天内，参与者完成一篇短篇小说，或同一主题下的多个小说片段。我们则每日给予一对一的反馈与陪伴。

三明治虚构短故事工作坊办到第二期了。我们的做法相对朴素：14天内，参与者完成一篇短篇小说，或同一主题下的多个小说片段。我们则每日给予一对一的反馈与陪伴。

第三期工作坊将于7月1日开始，为期14天。欢迎你来。

一个故事从模糊的想法到最终的文本，中间发生了什么？

上一篇推送发布了老叶（叶先开）的作品《万花筒》，我们保留了完整的创作档案，想要与你分享，让每一个困惑和突破都有迹可循。

记录分为两个部分：

（1）与编辑huhu的每日一对一交流。

（2）总导师三三在第一天和最后一天的深度回复。

与编辑的每日交流

Step1: 有了写作冲动，然后呢？

背景介绍：出差的夜晚，老叶卸下隐形眼镜后看到了模糊的夜景——“我的眼睛变成了大光圈的镜头”，这次顿悟让她想写一个关于视力的故事。

老叶：一个年轻母亲发现自己6岁的女儿竟然近视了。在给女儿挑选眼镜的时候，她回想起自己初中的时候，也是近视。那会儿她在班里被隐形暴力。有一个男孩是她唯一的朋友。或者说是唯一她可以信任的朋友。

我希望能探讨青少年时期的那种深度紧密的关系，是在成人世界里很难寻找到的。那种被保护和互相看见的感受，能让人什么都不害怕。而在成人世界里，似乎得下很大的决心去爱。

huhu：喜欢那个意外发现——近视的眼睛反而看到了预想不到的夜景。近视在那一刻不是缺陷，反倒变成一种特殊的优势。这种"反常态"的感知很适合放进小说。

你提到的“雾霾”“近视”都有模糊的效果，营造"在场又不在场"的状态会非常贴合。

一位母亲发现女儿近视，回忆起自己青少年时期的经历。近视不再仅仅是一种生理现象，而成为一种认识论的隐喻——某种形式的"看不清"可能恰恰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看见"。

老叶：非常喜欢huhu昨天说的近视不仅是生理现象，也是一种认识论的隐喻。很有启发性，一下子人物和场景都浮现在脑海里。按照以往我可能一下子就开始写开头了，但那样可能太着急。这次workshop比较循环渐进，我觉得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给我更深度和有效的探索。

我目前想的一个大概：

芮（大概32岁），独生女木木6岁。单亲母亲。一开始她没有在意孩子的近视。（工作太忙，整个人并没有完全在场）直到孩子说自己看到好多个月亮，她才意识到，她视力有问题。因为很多年前，当她13岁上初一的时候，也是因为看到好多个月亮，意识到可能自己”得戴眼镜”。

现在不太有头绪怎么把高潮给引出来。关于芮发现模糊的世界也很好。看不清也很好。

huhu：现在构建的双线叙事结构很有意思，母亲芮的童年创伤与女儿木木的当下困境形成了一个镜像关系。"看到好多个月亮"这个细节美且童真，两代人通过同一个视觉症状连接起来。

至于你犹豫的不知道怎么引出“芮发现模糊的世界也很好，看不清也很好。” 我想，近视可能既是她与世界隔离的症状，也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究竟是因为看不清而被孤立，还是因为某种内在的疏离感而"选择"了看不清。

Step2: 写不熟悉的角色，怎么办？

背景介绍：老叶构建了一个双线故事的结构，芮的童年创伤与女儿木木的当下困境形成了一个很好的镜像关系，三代人通过同一个视觉症状连接起来。

在最初的版本里，老叶的书写中呈现出一些困惑——她没有做过母亲。

huhu：初读完大纲，我有一种明显的感觉，芮相较于“母亲”这个角色，更在意“我”。她“发现模糊的世界也很好。看不清也很好。” 妈妈会这么想吗？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当过妈妈，比较接近当妈妈的体验是我有过一只狗儿，我想我会非常担心ta的视力，忧心这会如何影响ta的生活，我又能如何解决。会一下子生出很多实际的、世俗的考量。

一旦有了挂念的人，有些浪漫化的东西就不成立了。

我不知道目前的视角是因为没有考虑到人物身份和丰富程度的局限，还是说你是有意设置这样一个特别的母亲——一个既是女人又是母亲的声音，但她首先记得自己曾经是个女孩。相比“母亲”这个身份，更想先把握住“我”。这样的角色非常有力量，也会令读者拓宽一点对于“母亲”这个角色的传统想象。我喜欢的凯特肖邦的《觉醒》里面就有这样一个母亲。

老叶：至于母亲那条线，我非常同意huhu说的，”我”要远远大于母亲。我自己也没做过妈妈。最接近妈妈的时候也是想到我的猫。但我从构思这个故事的一开始，就想到的是一个年轻母亲的回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种直觉。我觉得是要完成一个人物弧。当年轻母亲发现女儿近视，她意识到自己内心当年那个未曾打开心结的女孩还寄住在她的身体里。于是最后她需要去主动摘下眼镜，去看向万花筒。并且把万花筒给到女儿。

huhu：从叙事角度看，木木的存在似乎主要是为了触发芮的回忆，而非作为一个有自己声音的角色。是不是可以考虑让木木有更多主动性，或者逐渐清晰地表达出芮对女儿的复杂情感。目前我看到了这种复杂，但没能知道复杂的原因。

芮似乎更沉浸在自己的过去而非女儿的现在，如果这是你的用意，那么传达得很成功。考虑到故事后期可能需要万花筒作为连接母女的媒介，还需要再想一想更多背景来支撑这种疏离。

老叶：介于我的习惯是混沌型，我喜欢凭直觉写，写着写着自然会有感觉。有感觉的时候就能写很多，没感觉的时候就会stuck住。现在感觉自己的voice不太对，可能是我对芮这个人物没有太强的把握，我还没有那么熟悉她。但不管怎么样，每天能写出来就是一种锻炼！我自己心态还是很好的。明天接着写。或者明天就写出很多很多了。

huhu：非常欣赏你选择了不熟悉的角色来进行书写，这是作为写作者重要的勇气，否则很容易陷在自我重复的舒适圈里。你做了勇敢的选择，我也看到了你解决的能力。接下来，我们一起看看故事和角色会走到哪里吧🧚🏻🦌

huhu：或许芮和木木的缓和，可以考虑不要那么大人视角？一个是凸显木木的存在，目前比较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小孩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不太一样，一件事在各自世界的比例也是。

孩子的和解方式是完全不同的。成年人也许需要道歉、解释、理解、宽恕这整套复杂的程序，但孩子们可能只需要一个伸出的小指头，一颗没憋住的屁，甚至仅仅是时间的流逝。比如小时候生气躲屋子里，后来打开门走出去，不是因为任何深刻的内省或和解，而是因为想喝水，甚至已经忘记了为什么生气。这就是孩子的方式——不是遗忘，而是某种天然的轻盈，某种不被绑架的能力。要不要试试看这种轻盈，这种不带重量的转变呢？情感也不总是沉甸甸的。

Step3: 放大故事自身的特质

背景信息：老叶笔下的芮，她称之为“小野鹿”。这样的野性也体现在芮对于人的依赖，外婆是唯一让芮感到安慰的大人，当她看到外婆下垂的硕大的乳房，和深色的乳晕，“她突然有一种冲动要去吸外婆的乳房。”

我很喜欢这样的朦胧感知，于是我想，我们试着来挖掘老叶的直觉，和故事的“怪”吧。

老叶：我现在清楚后面要写什么了，虽然自己也知道不用那么“完美”，但是还是想尽可能把小说完成，尽可能完整。

因为我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语感或者是voice。像huhu说的，很多东西写着写着找到方向，哪怕和最早的设定“偏离”，实则是更近。比如一开始设定的是初中，现在回归到小学。我感觉味道对很多。目前计划今天和13号都会再继续完善。而且应该要补不少东西。后天14号整体润色。15号最终稿。

huhu：寄宿学校的部分写得很不错，但依然有点不满足，在我心里你可以做到某种极致。比如我甚至觉得还可以把小芮写得更怪异点，小芮的“怪异”（不哭）正是为了显得“正常”，这很讽刺，但小孩总是做这样的事。童年时期的"怪异"行为往往正是为了融入"正常"世界的尝试，或许我们也都有过这样的经验。

怪异特质可以从很多面发展，不一定是要在这个作品里使用，只是我看到了你擅长的部分，想做点什么，让她好上加好。我先拿小芮来举例：

1. 与眼镜的关系。也许她会在没人的时候故意把眼镜拿下来，享受那种模糊不清的视野带来的安全感；又或者她会用眼镜做一些其他孩子看来奇怪的游戏。

2. 某种仪式感。在特定时间做特定的事，这些小习惯看起来古怪，但对她而言是建立秩序感和安全感的方式。

3. 失败的观察和模仿。也许她会观察和模仿"正常"孩子的行为，但因为理解有偏差而导致的滑稽效果，这种努力却适得其反的经历非常讽刺。

另外想要特别推荐给你《小手》这部短篇小说集里的《小手》这一篇，孤儿院里的女孩们在游戏中杀死了她的洋娃娃，然后杀死了她。（甚至，在真实的故事里，孩子们还继续和女孩的尸块玩耍）这也是我在评论里说到的小孩身上“天真的恶”。

老叶：我自己更倾向于2和3，感觉都是可以探索的。我琢磨琢磨。（但后来又觉得1更贴切！

过去的周末一直在想要如何修改这个故事。给一位好朋友看，她能很清楚地看到母女三代的宿命和轮回，也觉得衔接地比较自然，没有太刻意，所以对这部分，我目前觉得问题不是太大。虽然和母亲的一些细节也许可以更扩充。就我自己当时写的感觉，我自己是最不满意和小薛的这部分。觉得有点太突然，结束地太快。当时因为快接近交作业的尾声，可能有点着急了。另外也是huhu说的，也许童年芮的怪可以更极致一点。

所以目前可能会先从寄宿学校也就是第三个章节开始做一些延展。

加入芮更奇怪的情节，比如现在小说里我说她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抱着狗娃娃听磁带，这个可能太典了，不够震撼。可以把这个拓展成一个更具体的场景，然后引出小薛这个人物。小薛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们在奇怪的环境下看见了彼此。

huhu：我想，随着修改的深入，我们还可以尝试一下更有难度的调整。

"万花筒"这个意象的特质——由碎片构成的、多角度折射的、不断变换的整体。现有的四部分线性结构也许可以打散重组为更多的片段，让木木的现在、芮的童年、芮的妈妈的过去形成三条交织的时间线，万花筒中旋转变换的色彩。这样的结构是对主题的强化，也会创造出一种阅读体验上的"视觉错位"。

老叶：我看了huhu写的，完全赞同。后续那个关于万花筒的都有一点醍醐灌顶的赶脚！我每天写一点！

总导师深度回复

总导师三三会持续关注整个创作过程，并在重要的两个时刻（确定小说主题/完成初稿）进行深度回复：帮助学员将模糊想法转化为清晰的写作方向，以及对最终作品进行分析。

Day 1-确定小说主题

老叶，

你好！感叹你与梦的关系非常亲近，首先你能自觉到梦的发生，其次你梦中的意象很丰富。尤其喜欢你所描述的春梦中的种种景物，它们很美，也带有天然的象征性。其实很多人在梦中是无法看见颜色的，能够辨认出色彩，意味着你的意识活动相对频繁、有活力；并且你的视觉感知也很敏锐，对于写作而言，这是一种优势。

看了你在day2里的大纲，故事已有不少支架，对于进一步完善，还有以下一些建议和补充，供你参考：

1. 芮的被孤立是否与近视相关，或者说，在芮对外界的认知还未完全建立的时候，她是否曾受困于一个由“视野”所构成的世界形态？模糊的视野让她内陷（以致她“过分安静”），而疏忽了与他者之间的交流。在你的概述中，芮似乎一直伴随着某种焦虑/恐惧，这是人物身上天然具备的张力，而通过小说为她提供的成长空间，她会慢慢地解决这个心结，重建与世界的联系。所以，将“视野”作为一个内核问题去书写，可以让整篇小说更有凝结的力量。

2. 芮与小薛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我们可以先不为其下定义（不管是不是爱），只考虑小薛为什么会对芮感兴趣，因为他能发现她与别人的不同（不打球、不爱游戏、特立独行）吗？因为他对被孤立的她的一种关心/同情吗？因为他发现了她的秘密（眼睛看不清楚），无意中闯入了她的世界吗？因为他曾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共情吗？…以及，如果能有一个从不和芮说话到渐渐和她接触的过程，会使两人的关系更扎实；也更有可能在日后回忆起来，带给芮某种穿越时空的“救赎”。

3. 芮与女儿木木的关系。在第一条建议中，已讲到芮的某种“视野”焦虑，那么她很有可能把这种焦虑投射到女儿身上。目前看来，这篇小说的主角实际上是芮，女儿的近视更像一种外在事件。那么，芮很可能对女儿近视感到生气、焦虑，催促女儿配眼镜、护眼等等。有了这样相对激烈的关系，到最后芮和由模糊彩色构成的世界和解，才更说得通一些。并且，在最后她意识到，要真正关心女儿，去“看见”她，并不仅仅是为她的缺陷而愤怒，投射自己的焦虑。

4. 关于两个版本，作为见证你创作的读者，我更倾向于第一个版本。它介于梦与现实之间，引领女孩走向更美好之地。而第二个版本，它是实打实现实主义层面，那么首先要铺垫她承受的痛苦足以大到让她想“跳楼”，否则难有说服力；第二，不得不接受小薛这个重要角色失去魅力；第三，她从剧烈痛苦到突然发现模糊的世界很美，这当中的心理跳跃有些大。

以上是对目前的一些建议，很开心你已完成了第二天的任务，请继续自由地创作吧！

三三

Day 14-完成初稿

老叶，

祝贺你完成终稿！

记得在day2的时候，大家关于小说的结局有过一次讨论。我们都倾向于浪漫版，但如何自然地抵达那个结局，同时也和解决女儿木木视力问题的情节衔接起来，是有一定难度的。在最终版里，芮和小薛的一段出逃替代了原本芮独自发现那个“新世界”的剧情，虚实交融，自由在这一刻降临到他们身上。而在第四段的尾声，木木不经意拿出的万花筒，可谓自然而精妙。万花筒不仅是“崭新的、五彩的”小世界的象征，也是三代人彼此之间爱的串联。因为爱的存在，那个明亮而充满色彩的世界才真正富有意义。

从三个（隐隐带有不祥之兆的）月亮到绚烂恣肆的万花筒，意象的跃迁也象征着芮内心世界的变化。过去，写作者常常被教导要发现细节。其实不仅仅是“发现”而已，一个装满细节的房间，或许更多让人眼花缭乱，未必惊艳。实际上，细节是靠写作者用直觉去“发明”的，这种创造性使细节与小说的整体空间具有某种内在联系。在读小说的过程中，我感到你有很强的细节发明能力，引领读者进入你所创造的世界。

目前，小说分为四个篇章。我感觉还有很大的空间去开发，无论是在这篇的基础上，还是重新设计一篇结构更复杂的小说，芮与母亲、芮与小薛、芮与一些具体同学之间的关系，这些枝叶完全有再生长的余地。huhu说的三个具体的方面，也可以融入思考，相信你会写出更好的作品！

祝写作顺利~~

三三

7月1日，新一期的虚构短故事即将开始，

跟着作家打磨你的短篇小说作品吧！

三三（作家，项目总顾问）

1991年出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作品发表于多家刊物，多有选载。曾获第二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2021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学奖新人奖、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短篇小说奖、首届《静安》文学奖、红棉文学奖小说主奖、第十九届《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奖、第六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等奖项，入选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计划•年度特选作家（2022-2023）等。曾入围小说学会排行榜、收获排行榜、城市文学排行榜等文学榜单，著有短篇小说集《晚春》《山顶上是海》《俄罗斯套娃》《离魂记》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