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慎之,你还犹豫什么?"王海峰着急地在我耳边催促。
父亲的手表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慎之,你还犹豫什么?"王海峰着急地在我耳边催促。
我攥紧拳头,却始终不敢上前。
那是一九九二年初春的广州,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潮湿气息,我和海峰站在白天鹅宾馆的走廊上,隔着玻璃窗看着那位日本商人正在用放大镜仔细端详一只古董怀表。
我叫李慎之,一九六八年生于北方一个小县城。
父亲李文忠是县里唯一的钟表匠,母亲是小学教师。
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只手表是何等贵重的物件,就连县里的干部都不是人人能戴得起。
而父亲却有修表的手艺,这让我们家在当时过得比旁人稍微宽裕些。
虽然父亲的钟表铺不大,却总是客人不断。
记得小时候,常有人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从几十里外的公社赶来,只为让父亲修好那唯一的座钟或者怀表。
儿时的我常坐在父亲的工作台旁,借着那盏发黄的台灯,看他用那副老花镜,握着细小的工具,专注地修理各种各样的手表。
他的手很大,指节粗壮,手背上有道道老茧,像是地里刨食的庄稼人,却能将那些精巧的齿轮组装得分毫不差。
每当看到一只停摆的手表在父亲手中恢复跳动,我心中总是充满敬佩。
"慎之啊,这表啊,可比人命还精贵,差一丝都不行。"父亲常这样教导我。
我们家的木板墙上,总是挂着几只座钟和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是父亲手艺的活证明。
那时候,家里虽然有台黑白电视机,但信号不好,常常雪花飞舞。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听那些来修表的人讲外面的世界。
"文忠啊,你这手艺真是绝了!"来客们总是这样夸奖父亲。
"不敢当,不敢当,只是个小把式罢了。"父亲总是谦虚地摆摆手,但脸上的笑意却掩饰不住。
上初中那年,父亲送了我一只上海牌手表作为生日礼物。
不是他自己修的旧表,而是从县城唯一的百货商店买的全新手表,那是他攒了大半年的工资才买下的。
那是我们家最后一次购买高档商品的日子,因为不久后就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全家人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我至今记得他递给我表盒时那骄傲又期待的神情:"慎之,好好念书,将来咱们不修表了。"
父亲虽然是个手艺人,但他骨子里有着知识分子的向往。
在他心里,修表只是为了养家糊口,而让儿子有出息才是他最大的心愿。
我小心翼翼地戴上那只手表,感受着它在手腕上的分量,那是父亲对我的寄托。
班里只有我和刘书记的儿子有手表,每当同学们围着我打听时间,我都忍不住偷偷得意。
那时候的生活虽然清苦,但简单明了。
供销社门前排长队买肉票的妇女们,广播里传来的《东方红》乐曲,还有晚饭后邻居们围坐在一起听评书的情景,都构成了我童年的记忆。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县一中。
每天早晨,我都要骑着父亲的二八大杠,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赶五里地去上学。
那时的我已经明白了手表的珍贵,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戴上它。
高中三年,正赶上农村的知青返城潮。
县城里开始有了变化,有了几家国营饭店,还有了新建的电影院。
父亲的生意也渐渐冷清下来,因为城里进了一批石英表,花样新颖,价格也更便宜些。
晚上,父亲常坐在那张旧木桌前,摆弄着那些零件,神情有些恍惚。
"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新鲜玩意儿,哪还会来修这老家伙啊。"父亲有一次对母亲这样说道。
我听在耳里,却不以为然。
在我看来,父亲的手艺终究是要被时代淘汰的,就像蜡烛被电灯取代一样理所当然。
高中毕业那年,我如父亲所愿考上了省城大学。
我是全县理科第三名,被省城师范大学物理系录取。
临行前,父亲特意把我叫到工作台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绸布包着的盒子。
"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工具,本想传给你的,既然你有更好的出路,我就不耽误你了。"父亲眼里有欣慰,也有我当时没看懂的不舍。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精巧的修表工具,有些已经泛黄发旧,但依然闪着寒光。
"爸,这些东西您还是留着吧,说不定以后还用得上。"我客气地推辞。
父亲摇摇头:"慎之,你走的是另一条路了,不用管这些老物件。"
临行那天,父亲送我到县城的长途汽车站。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手里提着为我准备的行李,大多是母亲做的几身新衣服和一些零食。
上车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布小包:"这是我和你妈攒的一点钱,到了学校你先存着,有急用时再花。"
我接过来,沉甸甸的,全是一角两角的硬币和几张皱巴巴的纸钞。
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活并不富裕,但比起农村的生活已经好太多。
学校有食堂,有图书馆,甚至还有每月发放的助学金。
我很快就融入了新环境,结识了不少新朋友,其中就包括后来一起下海经商的王海峰。
大学期间,改革开放的浪潮涌来。
城市里出现了第一批个体户,大家开始谈论股票、合资企业这些新鲜词汇。
校园里,《神州》《读者》这些杂志成了抢手货,里面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对未来的憧憬。
寝室里,我们通宵达旦地讨论着理想和未来,憧憬着毕业后的美好生活。
"慎之,你以后打算做什么?"海峰有一次问我。
"可能会分配到县里当个物理老师吧。"我平静地回答。
"就这样?我可不想当个死工资的国家干部,现在机会多着呢!"海峰拍着我的肩膀说。
他的话让我心里泛起了涟漪。
毕业那年,我放弃了分配的机会,和同学王海峰一起下海经商。
这个决定让父母很是震惊,在他们看来,一个铁饭碗的工作是多么来之不易。
"慎之,你想清楚了吗?"父亲在家信中这样问我。
我回信说:"爸,时代变了,机会就在眼前,我不想错过。"
那是一九九零年,我和海峰拿着从家里借来的两千块钱,在广州开始倒腾电子表和计算器。
刚开始的日子很艰难,我们住在城中村的地下室里,每天早出晚归,挤公交车去批发市场进货,然后站在街头叫卖。
有时遇到城管来抓"黑摊",我们就背着货物仓皇逃窜。
那时候的广州,到处都是像我们一样的北方人,大家都称呼我们为"大鼻子"——因为相比广东人,我们的鼻子确实高挺些。
第一年,我们几乎没挣到什么钱,连本钱都快亏完了。
海峰想回老家,但我却倔强地坚持着。
"再熬一熬,情况会好转的。"我对海峰说,心里却也没什么底气。
就在这时,父亲的信寄来了,里面夹着五百块钱。
"慎之,爸爸知道你过得不容易,这是我这几年的积蓄,你先拿着应急。男子汉闯世界,难免会遇到坎坷,但只要心不死,就总有出头之日。"
信纸上的字迹有些颤抖,我知道父亲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
拿着这笔钱,我和海峰开始转型,不再做小商小贩,而是专门瞄准了电子产品批发生意。
我们租了一个小门面,开始代理销售深圳生产的电子表和计算器。
八十年代末的广州,正是商机无限的时候。
香港、台湾的商人纷纷北上寻找合作伙伴,各种合资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我和海峰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不仅还清了欠款,还攒下了一笔小钱。
九一年,我们扩大了经营范围,开始代理日本精工表在华南地区的销售。
那些精美的石英表一上市就受到了消费者的欢迎,一个月内我们就赚回了全部投资。
就在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慎之,你爸的铺子关门了,他这两天一直闷闷不乐的。"母亲在电话那头轻声说道。
那是我们县城刚装上的程控电话,通话费很贵,母亲说完就匆匆挂断了。
我这才想起,已经大半年没给家里打电话了。
回想起来,那时的父亲,他那昏暗的钟表铺已无人光顾,电子表、石英表充斥市场,他那些老旧的工具和技艺变得毫无用处。
我偶尔回家,看见父亲总是坐在那昏暗的灯光下,摆弄着那些过时的零件,眼神里满是茫然。
"爸,您就别折腾那些老古董了,现在谁还用机械表啊。"我有一次这样劝他。
父亲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摆弄那些齿轮和发条。
母亲悄悄在一旁对我说:"你爸这段时间总是睡不好觉,半夜起来摆弄那些表,说是怕手生了。"
转折发生在一九九二年初春。
我和海峰在广交会上结识了一位日本商人——田中先生,他对中国老式手工艺极感兴趣,特别是古董钟表的修复技术。
"在日本,能修复古董钟表的匠人越来越少了,他们的技艺非常珍贵。"田中先生通过翻译对我们说。
田中先生拿出一只古董怀表,那是他祖父留下的,但已经停摆多年,日本国内找不到能修复的匠人。
"如果你们能找到匠人修好它,我愿意投资一百万日元,在中国开设一家古董钟表修复工作室。"田中先生认真地说。
这个数字让我和海峰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按当时的汇率,差不多相当于五十万人民币,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投资。
"李老弟,这可是大生意啊!"海峰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父亲。
他虽然只是个县城的小钟表匠,但对古董钟表却有一手绝活,曾经修复过县博物馆的几件清代座钟。
"你父亲要是能来,咱们这单生意就稳了!"海峰说。
我却犹豫了。
父亲已经六十多岁,让他千里迢迢来广州,我于心不忍。
但更令我迟疑的是,若父亲来了,他会看到我这些年对他技艺的不屑。
他会明白自己曾被儿子视为过时的累赘。
这种愧疚感让我无法直视。
"怎么,你不相信你爸的手艺?"海峰不解地问。
"不是,是我……"我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那就赶紧联系啊,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海峰催促着。
就这样,我回了趟家。
火车从广州开到县城,要转三次车,花了整整两天时间。
当我走进那个熟悉的小院时,看到的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父亲瘦了很多,背也驼了,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正在阳光下细看一只手表。
听到脚步声,他慢慢抬起头来。
"慎之,回来了?"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
"爸。"我鼻子一酸,喊了一声。
父亲老了许多,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
但看到我时,他的眼睛依然发亮,那种光芒,仿佛穿越了时光,依然是我记忆中那个自信满满的钟表匠。
晚饭时,母亲张罗了一桌子菜,有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红烧肉和清蒸鱼。
"慎之现在在广州做生意,挣大钱呢!"母亲骄傲地对邻居王婶说。
父亲却一直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给我夹菜。
饭后,我鼓起勇气,跟父亲说明了来意。
"爸,有个日本客人,想请您去广州修一只古董怀表。"我小心翼翼地说。
父亲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放下筷子。
"我?他们找我?"父亲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的,如果修好了,他还愿意投资开一家修复工作室。"我补充道。
父亲沉默了许久,然后起身走向他的工作室。
那是我们家最里间的一个小屋,从我记事起,那里就是父亲的天地。
我跟了进去,看到他的工作台上,那只我大学时送他的电子表正被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旁边摆着他那套旧工具。
"它走得不准了,我想看看能不能修。"父亲说,"虽然是新东西,但道理都一样。"
看着父亲专注的侧脸,我忽然明白,他不只是一个修表匠,他是一个永远在学习、永不言弃的匠人。
而他的精神,正是我在商海浮沉中最需要的品质。
"爸,您真的愿意去广州吗?"我问。
父亲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儿子需要我,我怎么能不去?"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心中酸涩难忍。
是啊,多少年来,父亲一直默默支持着我,从不计较我的忽视和轻视。
"那咱们收拾收拾,明天就出发。"我说。
父亲点点头,开始收拾他的工具箱。
我看到他小心地将那些旧工具一一擦拭干净,然后整齐地排列在工具箱中。
"这些东西,跟了我四十多年了。"父亲轻声说,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踏上了去广州的火车。
父亲坐在窗边,怀里抱着那个工具箱,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慎之,你看那些电线杆,一根根向后跑,多有意思。"父亲像个孩子似的说道。
我这才知道,这是父亲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绿皮火车。
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县城,方圆不过十几里地,现在却要去千里之外的大城市。
"爸,您不紧张吗?"我忍不住问。
父亲笑了笑:"有什么好紧张的?修表就是修表,在哪儿都一样。"
这种淡定,是岁月赋予他的从容。
当我们终于到达广州,父亲第一次见到了高楼大厦、立交桥和川流不息的汽车。
他站在天桥上,看着下面的车流,啧啧称奇:"真是了不得啊,这么多车,怎么不撞在一起呢?"
我带着父亲住进了我租的小公寓。
海峰早已等候多时,看到父亲的第一眼,他就热情地握住了父亲的手:"李叔,您可算来了,可把我们给盼坏了!"
父亲有些拘谨地点点头:"小王啊,慎之常在信里提起你,说你们做得很成功。"
第二天,我们约了田中先生在白天鹅宾馆见面。
父亲特意穿上了他唯一的一套中山装,那是他结婚时做的,如今已经有些发旧,但被他熨烫得一丝不苟。
田中先生拿出那只古董怀表,是一只十九世纪末的瑞士表,表盘上的花纹已经模糊,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美。
父亲接过表,小心地打开表盖,用放大镜仔细查看着内部结构。
"怎么样,李叔,能修吗?"海峰紧张地问。
我也屏住呼吸,生怕父亲说出"不行"两个字。
父亲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继续检查着,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整个会议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钟表的滴答声。
终于,父亲抬起头,对着翻译说:"这表的主夹板有些变形,摆轮游丝也断了,但问题不大,我能修。"
翻译将父亲的话告诉田中先生,后者立刻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真的吗?太好了!请问需要多久时间?"田中先生急切地问道。
父亲思考了一下:"三天,我需要找一些材料。"
就这样,我们在宾馆的会议室里临时搭建了一个工作台。
父亲从他的工具箱中取出那些精巧的工具,开始了他的工作。
我和海峰站在一旁,看着父亲娴熟地拆解那只古董表。
他的动作那么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个婴儿。
每一个零件都被他小心地放在一块干净的白布上,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着。
"这只表的机芯是瑞士莱蒙尼亚的,做工很精细。"父亲一边工作一边解释,"看这个擒纵器,用的是杠杆式的,非常经典的设计。"
我惊讶地看着父亲,没想到他对西洋钟表也如此了解。
"爸,您怎么知道这些的?"我忍不住问道。
父亲笑了笑:"以前县图书馆有几本外国钟表的书,我借来看过。虽然看不懂外文,但图解还是能明白的。"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震。
父亲虽然只是个小县城的钟表匠,却有着工匠特有的执着和求知欲。
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他用自己的方式,学习着世界的先进技术。
三天后,那只古董怀表在父亲手中重获新生。
当田中先生看到表针再次走动起来,听到那清脆的滴答声,他的眼睛湿润了。
"这是我祖父的表,他临终前交给我父亲,现在终于又活过来了。"田中先生激动地说道。
他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用生硬的中文说:"谢谢,师傅!"
这一声"师傅",让父亲的眼睛也湿润了。
合作很快敲定了,田中先生决定投资开设一家古董钟表修复工作室,由父亲担任技术指导。
坐在回家的火车上,父亲显得格外精神。
"慎之,以后咱们就一起干了。"他高兴地说,"你负责管理和翻译,我负责技术,咱爷俩联手,一定能做好这个生意。"
我点点头,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感动。
曾几何时,我以为父亲的手艺已经过时,他的技能已经无用。
而现在,正是这些我曾经不屑一顾的"老古董",为我们开辟了一片新天地。
回到家后,我和父亲一起收拾行李,准备长期在广州发展。
母亲虽然舍不得,但看到父子俩如此和谐,也就含泪答应了。
"文忠啊,你这辈子就喜欢摆弄那些表,现在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母亲欣慰地说。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慎之,爸的手艺,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他的眼里闪烁着光芒,那是被需要的喜悦,也是传承的希望。
我点点头,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父亲的手表,不仅仅是时间的记录者,更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
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个朴素的道理:真正的价值,不会因为时代的变迁而消失,就像父亲的手艺,就像他那双布满老茧却依然灵巧的手。
来源:最终只剩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