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早年间谢方两家同朝为官时,长辈们给小辈定过娃娃亲。谁料谢家突然卷进大案要案,整个家族树倒猢狲散,就剩个没功名的谢听竹撑着门楣。
叛军首领说我和嫡姐只能活一个,我一跃而下,脑中响起:任务完成,全文已完结
我是方家庶出的姑娘。
早年间谢方两家同朝为官时,长辈们给小辈定过娃娃亲。谁料谢家突然卷进大案要案,整个家族树倒猢狲散,就剩个没功名的谢听竹撑着门楣。
父亲舍不得让嫡女方思娴跳火坑,干脆把我过继到主母名下,顶着嫡次女的名头嫁进了谢家。对外说是冲喜,对内嘛……不过是给谢家个台阶下。
新婚夜红盖头被挑开的瞬间,谢听竹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从此再没踏进过婚房半步。他撂下句"你不是我要娶的人",摔门而去。
也是,他心里认定的媳妇,从来只有我那位嫡姐。
谢听竹不认我这桩婚事,我倒觉得这日子比预想中强。
原先主母打算把我送给老王爷当玩物,如今好歹嫁的是个清俊书生。往后这些年,我安安分分操持家务,把谢家上下打理得妥帖周到。
起初婆婆对我横竖看不顺眼,后来竟也帮着我说话。可谢听竹那颗心啊,就像被方思娴拿铁锁锁死了似的。
这男人真是个狠角色。短短三年,他从白身考生蹿成皇帝跟前的红人。当年拒婚的三品将军家出了丧事,方思娴倒厚着脸皮往谢家跑得勤快。
每次嫡姐登门,谢听竹都破天荒早归。他站在我旁边,眼睛却总往嫡姐身上瞟。连后园的蝴蝶都成双成对地挤眉弄眼,气得我抄起捕网追着扑腾。
刚捏住只粉蝶,回头就撞见谢听竹阴沉的脸。嫡姐早没影了,我慌忙松开蝶翅,又变回那个端庄得体的谢夫人。
要我说,这样相安无事过下去也挺好。哪成想叛军突然作乱,打得朝廷措手不及。
更离谱的是,谢听竹这个文官竟自请上战场。他领着兵马连战连捷,皇帝的赏赐流水般往谢府搬。方思娴酸溜溜地念叨:"这本该是我的荣华。"
可这泼天富贵,分明是她亲手扔掉的。
谢听竹的战报一封接一封,给母亲问安,问家犬是否安好,唯独对我只字不提。后来方思娴孤身追去军营,大军凯旋那日,她的轿子竟跟在谢听竹马后头。
满城百姓放炮仗迎接,倒像是他俩的成亲仪式。系统说得没错,男女主终究要走到一起。我不过是他们爱情路上的垫脚石。
实不相瞒,我是穿书来的。
新婚夜就觉醒了记忆,系统给我派了任务:当好谢听竹的垫脚石,等他飞黄腾达时体面退场。这样他才能毫无负担地迎娶白月光,开启甜宠剧本。
所以当叛军掳走我和方思娴时,我压根没挣扎。追兵把我们逼到悬崖,叛军头子狂笑:"谢听竹!两个女人只能活一个,你选哪个?"
方思娴哭得梨花带雨,我却在想:他会为我犹豫吗?三年相处,他可曾对我有过半分真心?
按照剧情,他该选方思娴。果不其然,我听见他喊了声"思娴"。罢了,我反手把人推过去,纵身跳下悬崖。
衣角被人拽住的瞬间,系统提示音响起:【任务完成,宿主可自由选择身份生活。】
真好啊,属于我自己的人生,这才刚开始。
清水乡,一年后。
"阿姿!快来搭把手!"师父掀开医馆帘子,扶着个血流如注的伤患进来。
我忙丢下药碾子帮忙。这伤患穿着缎面衣裳,腰间刀口深可见骨,说是护主遭了劫匪。师父抓药去了,我熟练地清洗包扎。
换回粗布衣裳准备回家时,天都擦黑了。再不回去,阿爹又要罚我抄医书。
一年前我借着傻姑娘李姿的身份重生。这姑娘是县令独女,却是个只会吃饭睡觉的木偶人。原身溺亡那日,我接管了这具身体。
如今阿爹阿娘待我如珠似宝,我白日在医馆帮忙,夜里就着烛火啃医书。不为别的,就为阿娘生产后落下的病根——女子隐疾,哪能全说给外男听?
学医哪是容易事?前日张伯送来鲜桃,就为谢我治他的扭伤。这会儿我啃着桃子往家走,竹林边的水潭突然"咕咚"一声。
"赵行简!"我跺脚,"衣裳都溅湿了!"
"谁让你放我鸽子!"青衣少年从竹影里钻出来,正是师父家那个上蹿下跳的皮猴子。他蹲在潭边冲我咧嘴:"说好陪我上山采药,说话不算话!"
我理亏地缩缩脖子,桃核差点掉进水里。
今儿个轮休,我睡得昏天黑地,连时辰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紧赶慢赶跑到医馆,赵行简早就没了影儿。这深山老林的,让我上哪儿逮人去?
「喏,水灵灵的桃子赔罪。」我捧着个红扑扑的果子递过去。
可惜了这好桃子,要是咬上一口,准保甜津津的汁水直往嗓子眼儿钻!
赵行简假装要伸手接,临了又把桃子推回来:「谁稀罕!后山野果子一抓一大把,要多少有多少!」说着跟变戏法似的,从药篓里哗啦啦倒出小半筐玛瑙似的红莓果,「全归你,还有这个——」
一捧五颜六色的野花突然塞进我怀里,姹紫嫣红的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我把果子往自缝的小挎包里塞,手里攥着花束舍不得撒手。凑近鼻尖一闻,香得人骨头都酥了:「真俊!我得插瓶里养着,多谢师兄!」
也就这时候,我才肯黏黏糊糊叫他声师兄。
赵行简下巴抬得老高,嘴硬道:「甭客气!」可那翘起来的嘴角,分明快咧到耳根了。
这当口飞来两只粉蝶,绕着花丛你追我赶。我眼疾手快,一把攥住落在花瓣上的那只,袖子一甩赶跑了另一只。
「逮着了吧!」我举着战利品乐得直蹦跶。
忽然身后竹林簌簌作响。
一回头——
斜阳给竹影镀了层金边,那人一袭素白长衫立在光晕里,活脱脱画里走出来的谪仙。只是那眼神,冷清清的像看透了人间悲欢。
谢听竹!
他怎会在此处?
好在如今我这张脸,早与从前判若两人。
竹林边偶遇后,我立马拽着赵行简往家溜。
府衙离得近,穿过竹林拐进窄巷,再走半炷香就到正街了。原当是场偶遇,谁料次日书院又撞见这尊大佛。
昨儿个见了谢听竹,我魂儿都吓飞了半边,竟把夫子布置的课业忘得精光。这不,下学后被拎到后院吃挂落。
要说咱们大周对女子还算开明,可也仅限于能出门走动。后来谢听竹联名几家世族上书,求圣上开恩让姑娘,们读书应试,这两年才陆续有女学生进书院。
可多数闺秀,到底被困在宅院里,学些管家理事的本事。
「李姿!」夫子举着戒尺直叹气,「多少姑娘家想读书交不起束脩,你倒好,竟敢偷懒耍滑!罚你在日头底下把今日功课抄十遍!」
烈日当头照,我蔫头耷脑不敢犟嘴。爹娘虽疼我,临行前却叮嘱夫子要严加管教,省得我失了分寸。
这日头毒的,怕是要晒脱层皮!要不我装晕算了?
正琢磨着,长廊那头传来人声。抬头一看,书院山长正陪着谢听竹踱步过来。
谢听竹仍是那身素白袍子,银白冠束着发,脸色白得透亮。活像在给谁守孝。
没听说谢家老夫人仙逝啊,难不成——
我心头突突直跳,又觉着自己荒唐。他怎会为我守孝?
这地界离京城十万八千里,我却也听闻风声,说方家正要把嫡女许给他。他合该欢天喜地才是。
原当他们要擦肩而过,谢听竹却突然驻足,问起夫子缘由。
「谢太傅……」夫子忙不迭行礼。
谢听竹微微颔首,清冷嗓音像是浸了霜:「我已辞官云游,不必再称太傅。」
云游?
我正纳闷,夫子已三言两语交代完处罚缘由。末了用戒尺轻点我额头:「这丫头大病初愈后愈发顽皮,是该好好管教!」
他说的「病愈」,是指我不再痴傻。
谢听竹目光扫过我,淡淡道:「温故方能知新,她若真会了,廊下抄写便是。圣人尚且说事不过三。」
夫子抽查完功课,见我确实都会,便允我在阴凉处抄写。待人走远了,我揉着发酸的手腕,一抬眼正撞见长廊那头的谢听竹。
见我发现他,这才缓步踱来,让侍卫留在原地。
「大人。」我起身行礼,他轻轻点头。
四目相对,我心跳如擂鼓。一别经年,旧事如潮水漫上心头。
三年夫妻,说委屈倒也谈不上。谢家不曾短我吃穿,成亲当日就把库房钥匙交到我手。婆母起初虽不待见,却也从无折辱,后来更是拿我当亲闺女疼。
可那日子平淡得像潭死水。
我是活生生的人啊,骨子里就带着跳脱性子。在方家时憋屈了十几年,好容易嫁到谢家能松快些,想笑便笑,想哭便哭。
原当谢听竹能成为我的依靠,直到叛军把我逼上悬崖,方才如梦初醒——
三年恩爱,终究是场镜花水月。
「大人可是有话要说?」我率先打破沉默。
谢听竹目光落在我挎包上。这包是我自己缝的,巴掌大小,绣着对依偎的兔子。
「这包……是何人教你做的?」他冷不丁开口。
我暗道糟糕。从前在谢家,我也爱捣鼓这些小玩意儿。
「如今姑娘家时兴这个,不难。」我攥紧包带,「大人若喜欢,让绣娘做个便是。」
他倒未纠缠,只留了句:「若肯割爱,千两白银亦使得。」
正巧赵行简寻来,我忙跟着他上马车。临走前客气道了声:「大人再会。」
赵行简把东西递给车旁丫鬟,突然道:「方才那位是京城来的贵客吧?我听说谢太傅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就立下战功。」
我含糊应着,催他上车。
「李姿,你说京城里得有多少姑娘家惦记他?」
「或许吧。」
「所以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赵行简突然正色,「自打同他说了话,你魂儿都飞了!」
我哭笑不得,抬手给他胸口一肘子:「闭嘴!你从哪只眼睛看出我倾心谢大人?」
赵行简捂着胸口直嚷嚷,我干脆扭过头不理他。
只是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谢听竹为何要买我的包呢?
他对我,从来都是眼不见心不烦。
记得新婚满月那会儿,谢夫人发现我们至今还分房睡,气得摔了整套茶具。谢听竹这才不情不愿从书房搬来主屋。
两人同床共枕盖条锦被,愣是睡出了楚河汉界的架势。中间隔着条银河似的,他天不亮就起身,三更天才歇下,活像躲瘟神。睡觉时永远拿脊梁骨对着我,那叫一个泾渭分明。
我们虽未明说,却默契地各自收拾私人物件。直到得知叛军即将破城那日,我亲手烧光了所有嫁妆——绫罗绸缎、珠钗步摇,连片布头都没剩下,全扔进火盆里化成灰。
这些日子我称病窝在家,就为躲着谢听竹。省得在书院撞见,又勾起那些陈年旧事。
谁料天不遂人愿,父亲竟把这位活阎王请到了家里。也是,谢太傅的大名响彻大江南北,既然来了清水乡,我爹哪能放过这请客的好机会。
我在后花园撞见谢听竹时,正翘着腿躺在海棠树上晒太阳。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手里捧着本志怪小说看得入神。暖融融的日头晒得人犯困,手一松,书就往下掉。
"啪嗒"一声,正巧砸在树下接书的谢听竹怀里。老管家在旁边急得直跺脚:"我的小祖宗哎,爬这么高作甚?仔细摔着!"
爹娘闻讯赶来,母亲戳着我额头笑骂:"整日上蹿下跳的,没个大家闺秀样!"父亲则板着脸训我在贵客面前失了礼数。
我规规矩矩行礼:"见过大人。"
谢听竹嘴角浮起转瞬即逝的笑意:"方小姐天真烂漫,倒别有趣致。"可那抹笑意比昙花还短,再看时又恢复成病恹恹的模样,脸色苍白得像纸人。
众人寒暄间,他忽然将书递还给我:"这书不全,缺了下册。"
可不是么!这本《山海异闻录》是我跑遍全城才寻到的孤本。正发愁下册去哪儿找,就听他轻飘飘抛出句:"我那儿有全本,拿你绣的兔子包来换。"
"当真?"我眼睛噌地亮了。这等神怪故事最合我胃口,能凑齐全套可是天大的喜事。
他颔首:"只要姑娘舍得。"
我咬着嘴唇纠结半晌,终究没抵住诱惑。平生就这点嗜好,哪能放过?
谢听竹走在前头,忽地驻足:"方才姑娘哼的什么曲子?"
"采莲调啊。"我随口应着,哼了两句旋律。这曲子在谢家时我也常哼,不过当着他面总憋着,今儿倒是疏忽了。
母亲听见笑声插话:"阿姿快别献丑了,五音不全的,仔细污了大人的耳。"
我忙闭紧嘴巴,老老实实扮起淑女样。
晚些时候师父来给母亲请脉,赵行简那厮也跟来了。见着我便嚷嚷:"明儿再敢装病逃课,看我不告到夫子那儿去!"
"就你话多!"我翻着白眼顶回去。这冤家从小就爱跟我抬杠,好的时候称兄道弟,闹起来跟乌眼鸡似的。
送客时正巧谢听竹也要告辞,临走前还神神叨叨让我父母"仔细斟酌"。斟酌什么?我满头雾水。
谁料次日讲学的竟是谢听竹!
他不过长我们三四岁,起先众人都不服气。可等他往那儿一站,三言两语便把《论语》讲得通透明白,大伙儿这才心服口服。
这点我深有体会。成婚第二年朝廷开女科,我兴冲冲准备应试。有时厚着脸皮请教,他总能一语点醒梦中人。
我常暗自琢磨,若我是嫡出的方思娴,他必会倾囊相授。可我只是个替嫁的庶女,终究入不了他的眼。
一堂课罢,谢听竹抛出论题让我们自由发挥。往日夫子只知照本宣科,这般畅所欲言还是头一遭。
待我写完抬头,正对上他垂眸审视的视线。良久,他才抬眼道:"不错。"
这是夸我写得好呢!其余人的文章他也逐一过目,点评得鞭辟入里。
下学时众人仍围着请教,我也不能先走——说好的换书呢!直到天色擦黑,婢女催了三四回,他才让人取来全本《山海异闻录》,还附赠本《幽冥怪谈》。
我将绣着白兔的荷包推过去:"大人要的可是这个?"话到嘴边又咽下,何必多问?他不过在此游历几日,过后天各一方,何必探听隐私。
谢听竹摩挲着荷包上的兔子,喃喃道:"活灵活现,倒真有几分神韵。"
我忽然想起,方思娴最爱兔子。在方家时为讨好她,我绣过无数兔子图案。论起女红,我的兔儿绣可称一绝。
外头突然落下雨点,婢女取伞还未回。谢听竹与侍卫共撑一伞,却折返回来:"天色已晚,雷雨交加的,你一个姑娘家不怕?"
说罢将伞递给我,自己与侍卫挤在狭小的油纸伞下。我望着雨幕中渐远的背影,恍惚想起新婚那夜。
也是这般电闪雷鸣,我被雷声惊得缩在被窝里发抖。姨娘就是死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里,难产时凄厉的惨叫至今仍在耳畔回响。
正害怕时,锦被突然被人掀开。谢听竹撑着身子问我:"可是病了?"
我攥着衣角直摇头,身子抖得像风中落叶。谢听竹披着外衣坐起身,吩咐下人去请郎中。说是心气郁结,最后也只开了副安神汤药。
烛火在风中摇曳,他端着黑黢黢的药汁递给我。"喝完能舒坦些。"顿了顿又添了句:"往后我若不在家,打雷你就去母亲屋里睡,她不会责怪。"
成亲月余,这是他说过最长的话。话音未落,和衣躺下又变回那座冰雕似的夫君。我倒不怨他,除了不待见我,旁的挑不出错处。
回府时在马车旁还了伞,上车前听见他低低咳嗽,侍卫急得直跺脚:"大人,您这身子骨……"话音被车轮声碾碎,风雨里那抹墨色身影渐渐融进雾气,再寻不见。
赵行简突然垮着脸来辞行:"过两日我要去太学读书了。"
"太学?"我差点摔了茶盏,"听说要层层选拔,你闷声不响就考上了?"
他蔫头耷脑道出原委。原是谢听竹巡游各州县书院,亲自挑选寒门学子保送太学,咱们清水乡书院五个名额,他占了一席。
"这可是鲤鱼跃龙门的好事!"我真心实意道喜,"师兄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
太学名师云集,金榜题名概率大得很。赵行简却抿着嘴,突然发火:"你懂个屁!"
"你骂谁黄毛丫头!"我叉腰瞪眼。
"你就是个不懂事的丫头片子!"他气得脸通红,撂下句"等着瞧"便甩袖走了。
午后山长公布举荐名单,谢听竹也在学堂。他脸色比纸还白,时不时掩唇轻咳。说来奇怪,这人明明能上阵杀敌,怎的淋点雨就病歪歪的。
散学时被他拦住:"令尊可考虑好了?"
"考虑什么?"我一头雾水。
"你入太学的事。"
去京都?那地方可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念想……我看着他清俊的面容,那些零星暖意终究成了过眼云烟。如今我只想守着爹娘过日子。
攥紧拳头道:"多谢大人抬爱,小女子胸无大志,舍不得离父母太远。"
他轻咳两声,温声应了。回家问过母亲才知,爹娘早打定主意不让我远行。"学问哪比得上骨肉亲情,你若想去便与行简结伴,不想去就留在跟前。"
有家人牵挂的滋味,真好。我抱着母亲撒娇,心口却空落落的——往后没人同我拌嘴了。
五日后,谢听竹带着学子们启程。听说圣上急召他入宫,这等少年英才,皇帝怎会放任他游山玩水。父亲作为县令,给孩子们备了盘缠衣衫,真要出息了也是全县荣耀。
临行前赵行简塞来医书:"我做了批注,你留着看。"
"多谢师兄!"我甜甜应着,心里嘀咕他看过的医书我早倒背如流。
谢听竹与父亲话别时,连个眼神都没给我。此后山高水远,怕是不会再见了。
谁料他们前脚刚走,父亲的调令就下来了。
"光禄寺少卿!"父亲乐得合不拢嘴,"虽是平调,终究是京官。"
母亲却愁眉不展:"圣上催得急,得赶紧收拾行李。"最后商定父亲先赴任,我们母女稍后动身。
李家是大家族,京城本家也有做官的亲戚。清点家当、遣散仆役,忙活三四日才启程。带着十个仆从四个丫鬟,日夜兼程赶往渡口。
这日投宿客栈,竟在后院瞧见谢听竹的马车。喂马的侍卫正是燕双,送行时见过他。
"李夫人,李小姐。"他恭敬行礼。
母亲问起因由,燕双叹道:"前日有船翻了,几十人落水。大人连夜救人,染了风寒在此修养。"
我捏着帕子欲言又止,终究没问出口。母亲送去药材,他虽未收却亲自登门道谢,我才知赵行简他们早到京城了。
"阿姿今日总偷着乐。"母亲突然打趣,"可是想着要见行简那孩子?"
"娘!"我埋进被褥装睡,耳根却烧得慌。
次日同船时,母亲提议跟着谢听竹的队伍:"他侍卫都是练家子,安全些。"
哪知夜里窜出十几个水匪,还没等我们慌乱,谢听竹的人已将贼人制服。我正担忧后船安危,他已派小舟去探查。
两柱香后,远处火光冲天,打斗声隐约传来。
过了好一阵子,船外头的动静渐渐平息了。
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谢听竹提着灯笼走进来,朝我们说了声:"安全了。"
大伙儿这才陆陆续续从船舱钻出来,甲板上横七竖八捆着二十多个水匪。另外还有十几个受伤的男女在哼哼唧唧,有个孕妇受惊过度见了红,羊水都破了。船上倒是有位接生婆,可这老婆子自己摔得鼻青脸肿,压根动弹不得。
"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找大夫啊?"母亲急得直搓手。我盯着那孕妇惨白的脸,后颈直冒冷汗——当年姨娘难产血崩的场景唰地浮现在眼前。
"娘,我想试试。"我攥着衣角开口。
母亲明显犹豫了。谢听竹倒是从护卫那儿听说我会些医术,转头问我:"有几成把握?"
我深吸口气点点头,特意让那个受伤的接生婆在旁边盯着。母亲看着孕妇疼得直打滚,终究还是松了口。谢听竹立马让人送来热水剪刀,说来也怪,明明他只是个搭船的客人,可两艘船的船老大都对他言听计从。
这辈子头一回给人接生。虽说背过不少医书,也跟稳婆讨教过手法,可真刀真枪上阵还是头一遭。我一边听着接生婆在旁边念叨要领,一边照着书上说的步骤操作。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把衣领都浸湿了。
"哇——"
婴儿响亮的啼哭划破夜空时,我差点瘫坐在地上。产妇抱着女娃直掉泪,那家人对着我千恩万谢。母亲拿着帕子给我擦手上的血,自己倒先哭了:"咱们阿姿,真是长成能顶门立户的大姑娘了。"
我晕晕乎乎帮着其他伤患包扎完伤口,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刚要起身,眼前突然一黑,多亏谢听竹的护卫燕双及时扶了一把。这位谢大人也熬了整宿,这会儿正在审讯水匪。
"姑娘行事果断,又有真才实学。"他捏着封信走过来,"新政刚推行,你要是能考中进士当官,多少姑娘家能跟着沾光啊。太学……真不打算去?"
我脑子还嗡嗡的,没接话。他直接把信塞给我,带着人划小船走了。临走前留了六个护卫护着我们,说这儿不是清水乡地界,水匪的事得跟当地官府通气,说不定还要带兵剿匪呢。
展开信笺一看,是封举荐信。
想起在方家那十五年,装傻充愣才勉强活到及笄。后来嫁进谢家当三年挂名夫人,虽说没尝过情啊爱的,可上下都敬着我。如今顶着李姿的身份,倒活得自在些。人呐,总是贪心的,这自在日子过久了,心里头也生出些盼头。
要是能进太学读书,再考个功名,救的可就不止一个产妇了。我攥着信纸想,这条路对女子来说难如登天,可总得有人去闯一闯。
太阳刚冒头,金光洒满江面。
三日后到了京城,全家总算团聚。当天就去大伯府上拜访,如今大伯已是户部侍郎。爹在清水乡当差多年未归,我对这位大伯母和堂姐妹们都没什么印象。
大伯有一妻一妾,正房生的大郎比我大两岁,如今在外游学。妾室生的闺女叫李茹,只小我一个月。长辈们在前厅叙话,李茹拉着我到池塘边喂鱼,眼睛直勾勾打量我。
"姐姐脸上有花不成?"我被看得发毛。
她臊得满脸通红:"小时候咱俩总在一块玩,那时你连话都说不利索,如今可大好了?"
这话问得委婉,是在探我还傻不傻呢。
"早好全乎了。"我笑嘻嘻挽住她胳膊,"如今我这张嘴啊,能说会道着呢。"
李茹噗嗤笑出声:"可不是,生得这般标致,要是再痴傻着多可惜。对了,叔叔可给你说亲了?是哪家公子?"
这话题转得我措手不及。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怕是自个儿定了亲事,想找同龄人说道说道。
"还没呢,妹妹可是有了着落?"
她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低头小声道:"是户部刘尚书家的二公子,开春就要过门了。"
"见过面吗?"我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在庙里和马球会上见过两回。"她捏着帕子搅来搅去,"是个清清秀秀的少年郎,待人温和得很。"
看她含羞带怯的模样,想来是满意的。我双手合十:"那可要祝妹妹百年好合啦。"
她拿帕子甩我一下:"姐姐刚来京城,明日我带你去见几个手帕交可好?"
"这……"我挠挠头,"明日得去太学报道,怕是要辜负妹妹美意了。"
李茹瞪大眼:"且不说太学难进,叔叔竟也由着你抛头露面?"
本想反问这有何不可,转念想到新政推行没几年,旧观念根深蒂固,便改口道:"爹爹被我磨得没法子,只好应了。"
她倒没再劝,只缠着我讲学堂里的趣事。
晚间回府,远远就看见个颀长身影立在院里。几日不见,赵行简瘦了一圈,穿着太学月白袍子,倒显得愈发清俊。
"赵师兄!"我提着裙摆跑过去。
他放下茶盏挑眉:"慢着点,到了京城还跟猴儿似的。"
"你说谁猴儿?"我叉腰瞪他。
"自然是你这泼猴。"他忽然凑近,手里举着本泛黄的书册,"费老大力气寻来的,不要?"
我眼睛一亮,是本失传已久的神话志异。刚要伸手,他却把书举得老高:"不稀罕?那我可送别人了。"
他本就比我高一头,这会儿踮着脚,我蹦起来都够不着。只好咬着后槽牙挤出个笑:"要要要,多谢师兄。"
他这才慢悠悠把书放下来。我眼疾手快抢过书,顺带狠狠踩了他一脚,抱着书一溜烟跑了。
次日赵行简领着我去太学办入学。谁料刚进门就捅了马蜂窝。
太学分「天地玄黄」四大学院,每院又细分好几个书斋。管事先生看过举荐信,直接把我分到「地九斋」。赵行简则在「地三斋」念书。
丫鬟不能进学院,我装笔墨纸砚的檀木箱子全被赵行简拎在手里。他倒不嫌沉,边走边给我当向导:"放课我带你去琉璃街书肆,京城最大的书铺,比清水镇气派多了。"
"用你说?"我暗自翻白眼,面上还得甜甜应着,"多谢师兄关照!"
说话间转过九曲回廊。我左脚刚跨出门槛,忽觉耳边生风。说时迟那时快,赵行简猛地挡在我身前。
"咚"的一声闷响,他闷哼着踉跄两步。一颗藤编蹴鞠滚到脚边,回廊拐角处晃出五六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为首的胖公子笑得最欢:"赵大才子,对不住啊!没瞅见这儿有人!"
我狠狠瞪了这帮纨绔一眼,慌忙去查看赵行简的伤势。那藤球正砸在他右脸颊上,此刻已经肿起老高,泛着青紫。
"快低头!"我踮脚从随身小包里翻出活血化瘀的药膏,指尖蘸着清凉膏体往他伤处抹,"疼得厉害吧?这药见效快。"
他疼得直抽气,眼底却漾着笑:"真不疼。"话音未落,罪魁祸首已经晃到跟前。胖公子用折扇敲着掌心:"大才子,劳驾把球捡回来呗?"
我抬眼一瞧,心道要糟。这胖墩竟是靖王家的混世魔王王明!当年公主府赏花宴,这货还当众调戏过我。那时谢听竹刚中探花,为这事差点跟王府结仇。
"小娘子生得真俊!"王明眼睛发亮,"你是赵行简的妹子?跟哥哥逛逛去,包管你玩得尽兴!"
我恶心得直反胃,抬脚把藤球踹向王明裆部。这货瞬间夹紧双腿,疼得脸都变形了:"贱,人!你知道小爷是谁吗?"
我缩着脖子装害怕:"公子恕罪,小女子头回见这稀罕物什,手劲没轻没重的。"赵行简适时将我护在身后。
"殿下息怒。"管事先生终于开口,"这二位是谢太傅保举的学子,过些日子还要面圣呢。"
王明悻悻瞪我们一眼,到底没敢闹大。我拽着赵行简的袖口溜之大吉,直到安全地带才松手。
"你怎得招惹这活阎王?"我边问边给他换药。
赵行简苦笑着道出原委:两日前考试,王明花重金买了篇锦绣文章,结果考官夸赵行简的即兴策论更胜一筹。这纨绔丢了面子,自然要寻晦气。
"真不疼了?"我望着他高高肿起的脸颊直皱眉。
"比不得你上次踩我那脚。"他还有心开玩笑,看来伤得不重。
下午马场学骑射,冤家路窄又撞见王明。我今日没带骑装,只挑了匹温顺小母马,在场边看人驰骋。
"小娘子当心些,摔断腿可要心疼死哥哥了。"王明勒马拦住去路,马鞭挑着我下巴调笑。
我往后缩了缩:"世子说笑,赵师兄被夫子叫走了。"
"别指望他来救你。"王明使个眼色,喽啰们策马围成圈,"跟哥哥去醉仙楼听曲儿,不比念这劳什子破书强?"
我暗自盘算:光天化日他不敢如何,不过是想出口恶气。正琢磨对策,忽见远处马厩,计上心来。
"世子说女子不该学骑射?"我挺直腰杆,"朝阳长公主当年可是领兵救驾的女英雄,您这话要传出去……"
王明果然噎住。我趁热打铁:"小女子不才,想向世子讨教马球技艺!"
裁判挥动令旗时,围观人群已围成密不透风的人墙。马场中央,我与王明各据球门,一炷香内击球多者胜。
这混账东西开场就使阴招,马鞭直抽我坐骑后腿。我早防着他这手,猛拉缰绳,小母马前蹄扬起,惊险躲过。趁他愣神功夫,我挥杆击球,铜锣"咣当"震响。
"世子承让!"我抱拳笑道。接下来他再不敢轻敌,可终究技不如人。眼见香灰将尽,我已连进三球。
变故突生!草堆里窜出条大黑狗,叼着球撒丫子狂奔。王明挥杆便打,我慌忙抬手去挡,两杆相撞震得我虎口发麻。
"富贵!"场外忽然传来呼喊,那机灵狗子立马吐球开溜。家丁们追着狗屁股跑远,场内只剩我与王明对峙。
最后一刻,我故意将球传到他杆下。王明果然中计,抬手便射——香灰燃尽,锣声再响。
三对三较量,最终打了个平手。
结果刚揭晓,我顾不上王明要开口,赶紧福身行礼:
「多亏世子手下留情,才没让小女子当场出丑。
「世子身份尊贵却这般谦和,实在令人敬佩。」
王明圆嘟嘟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张了张嘴最后只摆摆手:「算你厉害,马球打得真不错。」
从前谢听竹偶尔会同我聊朝堂势力,三言两语就把人物性格点得透透的。说起王明,他只评价四个字:外强中干。要面子却讲义气,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如今看来,这招果然奏效。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对头。
这场马球赛倒让我出了回风头。刚下场就有几位女学子主动搭话,还有人递来帖子,说家里要办马球聚会。我笑着一一应下,却察觉有道目光始终黏在我身上。抬头正对上对面看台,绛紫色纱衣的男子倚栏而立,眉眼精致得像画里人,周身气度温润如玉。他冲我弯起嘴角,我慌忙垂下眼帘,胡乱点头算是回礼,跟着新结识的姑娘,们快步走开。
晚膳时赵行简特意来寻我。他听说我跟王明赛马球的事,追着我问何时学会的骑术:「快说!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秘密。」我塞了个包子堵他的嘴,「想学啊?我教你啊。」
赵行简差点被噎着,白眼都快翻到天上:「谁稀罕!」
嚼着母亲做的桂花糕,心里突然泛起酸涩。不知爹娘在家可好,谢听竹那边水匪剿得如何……思绪飘远时,那人清冷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他确实教会我许多本事,或许从未将我当作妻子,却希望我有安身立命的能耐。他什么都会,唯独不会爱我。
如今我早不是方家那个唯唯诺诺的庶女,也不是困守后宅的谢夫人。我要把李姿的人生,活得风生水起。
「发什么呆?」赵行简把茶盏递到我嘴边,「吃饭都走神,当心噎着。」
我点头应着,忽然听见他说:「等会儿教我骑马,忙起来就不想家了。」
「啊?」我愣住,「你要跟我学?」
见他点头,我顿时起了坏心思:「叫声师父听听。」
赵行简突然凑近,我下意识把耳朵送过去,却被他捏住耳垂:「胆儿肥了,敢调侃师兄!」他作势要用力,我赶紧告饶,死死抱住他胳膊:「好师兄!我错了!」
他手心烫得厉害,我抬头正对上他通红的脸。最后他嫌弃地推开我:「假惺惺。」
太学夜里没课,月光下随处可见读书吟诗的学子。到了马场,我扶着赵行简上马。他动作利落得很,哪像不会骑马的模样?可一坐稳就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我先牵着缰绳带他溜达,这小子学得倒快,转眼就能催马慢走。我累得直喘气,把缰绳甩给他:「你自己转悠去。」
靠着栏杆哼小调时,突然感觉裙摆被扯动。低头一看,那条油光水滑的黑犬正咬着我裙子不放。
「坏东西!」我蹲下拍它脑袋,「你叫王富贵?我看改叫黑心狗蛋更合适!」
头顶传来轻笑,如玉的嗓音带着笑意:「它自己挑的名,唤别的可不答应。」
我吓得猛抬头,暮色中绛紫色衣衫的公子含笑而立。生得这般貌美,倒像山间精灵幻化的人形。慌忙起身行礼,他摆手道:「我是来拜访老师的,方才吓着姑娘了?」
话未说完,赵行简已经打马赶来:「兄台,天色已晚,我们该回了。」说着朝我伸手。我下意识抓住,被他一把拽上马背,等回过神早已奔出老远。
「好啊赵行简!你根本就会骑马,故意耍我!」
太学生半月休沐一次。我来此不过五日,恰逢假期,欢欢喜喜收拾行李。回家自然与赵行简同行,偏他应了诗社邀约,我只得独自坐上马车。经过徐记酱鸭时馋虫上脑,临时改道去买。正要返回,瞥见路边跪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身旁木板上写着「五两银卖身为奴」。他怀里襁褓裹着婴孩,自己瘦得只剩皮包骨。
我戴着幕篱折返,将五两银子放在他面前:「拿这钱安顿好孩子,你四肢健全还怕养不活人?」
少年木然的脸上泛起波澜,重重磕头:「多谢女郎活命之恩!」
听声音不过十四五岁,我暗叹口气要走,他却追问:「敢问恩人名讳?待我治好侄儿病,定去府上为奴为婢。」
我摆摆手:「不必了。」
回家后爹娘拉着我说了半晌话。傍晚收到郡主帖子,邀我后日赴马球会。原来那日递帖子的姑娘竟是永宁郡主!母亲激动得直拽我去金玉坊置办行头,刚下马车就闻见扑鼻香气,坊中侍女个个轻纱曼舞,优雅得像画里人。
「方校书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呼啦啦围过去的人群里,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方思娴!二十岁的她褪去青涩,纤弱中透着妩媚,太学女官的身份更添几分清贵。众人簇拥中,她目光穿过人群与我相撞。我遥遥行礼,转身继续挑选衣裳,手指却不受控地攥紧。
十六年活在她阴影下,如今终于能挺直腰板。母亲挑了套鹅黄配柳绿的裙衫,我转着圈儿问她如何,她眼睛发亮:「我家囡囡像只小蝴蝶!」
我正陪母亲挑选首饰,方思娴突然袅袅婷婷地踱步过来。她瞥了我一眼,朱唇轻启:"你就是听竹推荐的那个女学生?"这话虽带着笑,我却听出几分刺耳。
听竹。
这称呼未免太亲昵了些。
我暗自冷笑,前脚我刚离世,这二人倒凑作堆了。罢了,各过各的日子便罢。心思转了几转,我垂眸乖顺应道:"见过方女官,谢太傅抬爱,被举荐的学子不止我一个。"
方思娴眼里的笑意忽然冷了几分:"不必拘谨,我读过你近日的文章,倒有几分才气,说不定过些日子咱们还能共事呢。"我忙作谦逊状,母亲却当她是真心夸赞,乐呵呵地与她攀谈起来。
回府途中,我压低声音对母亲道:"那位方女官,母亲日后能避则避。"话音未落,车外忽然传来喧哗声。撩开车帘,原是路边医馆前闹作一团。
"求求你们救救他!身子还温着呢!"熟悉的落魄少年抱着襁褓,正跪在医馆门前哀求。医馆小厮面露难色:"人已经断气了,您还是留着银钱办后事吧。"
这少年可不就是前些日子卖身葬嫂的那位?母亲也认出了他,轻呼道:"这不是船上那个……"
那时我光顾着保住产妇和孩子,倒没留意旁人。眼见少年跪地哀求,我与母亲对视一眼,当即下车查看。襁褓中的婴孩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倒像是高热惊厥引发的肺炎。
我使了个眼色,婢女立即捧着银钱上前。不过片刻,医馆大夫便掀帘而出,示意少年抱孩子进内堂。我与母亲自然跟了进去,只见大夫几针下去,婴儿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啼哭。
少年红着眼眶要跪谢,被母亲一把扶起:"小郎君在船上护住妇孺,如今我们不过略尽绵薄之力。"
"夫人小姐大恩,陈某愿为奴为仆!"少年说着又要跪拜,我忙拦住他:"母亲说你武艺高强,可愿来府上当差?每月给月钱的那种。"
少年换上深色侍卫服后,倒显出几分英气。只是连遭变故,十七岁的少年眼中死气沉沉,像被抽走了魂魄。"你谢过许多回了,真不用客气。"我放下手中字帖,转头打量他。
赵行简来时,正见陈野如影子般立在我身后。"这就是伯母给你挑的侍卫?"他随手抛给我包炒栗子,陈野早已识趣地退到门外。
"你说他兄长的死,会不会另有隐情?"我剥着栗子突然发问。赵行简手指一顿:"哦?此话怎讲?"
"若他兄长真贪了主家钱财,为何还要托人接怀孕的妻子来京?换成是我,早把银钱送回老家了。"赵行简笑着往我嘴里塞了颗栗子:"想查?我助你。"
次日赴郡主宴,江婉亲热地挽着我的手,将我引荐给各家小姐。穿过回廊时,我瞥见大伯家的堂姐李茹,正与位清俊书生说话。那书生虽眉目含笑,眼底却无半分喜色。
正要细看,忽听得两声狗吠。转头正对上王富贵的主人——今日他穿了身淡紫锦袍,玉簪束发,端的是贵气逼人。"又见面了,李姑娘。"他含笑开口,江婉已蹦跳着扑过来:"十七叔!"
我暗自心惊,这竟是当今圣上最小的胞弟齐王王翊川?江婉正要介绍,他却摆手笑道:"不必了,我与李姑娘已是旧识。"
齐王说话慢声细语,可这话里话外总让人浮想联翩。
什么叫"照老规矩"?
我跟齐王压根不熟啊!
周围人表情各异,江婉来回打量我们俩,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不是,她笑个什么劲儿!
"待会儿你下场打球不?"齐王突然发问。
我本想推说身子不适,可早先答应了江婉,这会子反悔怕是要被她念叨整年。
"嗯。"我硬着头皮应了声。
"那……"齐王扇骨轻敲掌心,"本王同你一队,如何?"
啥玩意儿?古怪的感觉直往天灵盖冲。
我哪敢说半个不字,只得挤出个笑:"殿下抬爱,臣女荣幸。"
想溜号。
这会子半点玩乐心思都没了,我托着腮帮子坐在观战席。
眼神却不自觉飘向被众人簇拥的那抹月白身影。
谢听竹回来了!
他站在人群里,既近又远,像挂在天边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
更扎眼的是,他身边还跟着位老相识——方思娴。
江婉突然拽我袖口:"方校书在对面队伍,阿姿,给我狠狠赢她!"
说起来,方思娴原先议亲的那位小将军,本是江婉表姐的心上人。
小将军战死沙场后,方思娴非但没半点伤心,反倒火速攀了高枝。
江婉和表姐同仇敌忾,看她就跟看眼中钉似的。
马球赛哨声一响,场上自动分成六支队伍。
三组对战决出高低,齐王非要跟我组队,再加上个江婉,我们这队想不显眼都难。
球场上尘土飞扬,我存心卖江婉个好,对方思娴下手半点没留情。
最后哨声响起,我们队捧走了头名奖杯——江贵妃赏的镶宝石头面首饰。
领奖时我往谢听竹那边瞥了眼。
想起刚嫁给他那会儿,贵女们邀我打马球,我红着脸直摇头。
不会啊!
方思娴当时骑着马过来,表面给我解围,实则把我架在火上烤。
"我们谢夫人连马都没骑过,胆子又小,各位姐妹自己玩吧。"
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说谢听竹文武双全,怎的娶了个上不得台面的。
我攥着帕子恨不得把指节捏碎,却听见谢听竹不知何时牵了匹小马驹过来。
"不会就学,我带着你。"他声音淡淡的,在外人听来已是难得的温柔。
他总这样,在外头给我留足颜面。
就因为这,我才总幻想着……或许他心里也有我?
罢了,如今我特想冲到他跟前说:谢听竹你看,我马球打得可好了!
我学得可认真了!
再顺带问问,做不成夫妻,那我算不算你最得意的弟子?
可这话问出口,好像也没多大意思。
方思娴打马经过我身边,皮笑肉不笑:"没看出来啊阿姿,你倒是深藏不露。"
又是这种腔调。
在方家时,每回我得了父亲夸奖,她准保这么阴阳怪气。
"阿蕙真出息"说完,我就得挨饿罚跪。
有回我熬夜给父亲绣了双鞋垫,他夸我针线活精进。
当晚方思娴母女就罚我跪祠堂,竹板子抽得我手心肿半个月。
想到这,我后脊梁骨直冒冷汗。
可这回我硬挺着脊梁,直视她眼睛:"校书大人谬赞了。"
她刚要开口,王翊川带着胖乎乎的王富贵晃悠过来。
"李娘子球技惊人啊!"齐王摇着折扇笑,"不知本王能否去太学向你讨教?"
"殿下说笑了。"我慌忙后退半步,"不过是些花拳绣腿。"
王翊川收起折扇:"是本王唐突了,总吓着你。"
"今儿玩得痛快,本王备了份薄礼,稍后送到府上。"
齐王前脚刚走,江婉就凑过来挤眉弄眼:"看不出来啊,我十七叔对你挺上心嘛。"
"郡主慎言!"我吓得汗毛倒竖,脚底抹油就开溜。
好容易摆脱江婉,在李府马车旁撞见谢听竹。
"见过谢大人。"我规规矩矩行礼。
"不必多礼。"他微微颔首,"明日太学有课,早些歇息。"
说完竟头也不回往自家马车去,全无攀谈的意思。
"听竹等等我!"方思娴提着裙摆追上来。
她娇嗔道:"怎的先走了?不是说好捎我回家?"
谢听竹神色淡淡:"我未曾应允。"
方思娴脸色煞白,飞快瞥我一眼,显然没想到谢听竹会当众驳她面子。
她强颜欢笑:"许是我记岔了,那听竹载我一程可好?"
话音未落就被车夫拦下:"方校书恕罪,主君要即刻进宫面圣,耽误不得。"
谢听竹更是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径直上了马车。
我憋着笑,趁方思娴那刀子似的目光射过来前,麻溜钻进自家马车。
真真是大快人心!
说好的甜宠文呢?谢听竹这哪像疼媳妇的样子?
罢了,系统都管不了我了,爱咋咋地吧。
回家发现齐王府的谢礼已送到,竟是套精巧的骑马装。
爹娘听说齐王送礼,脸色变得比变脸戏还快。
父亲捋着胡须道:"齐王自封地回京,陛下正要给他选妃。"
"可惜为父官职低微,若齐王真看上你……"母亲叹气,"顶多当个侧妃,委屈你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才见几面啊?
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阿姿,你实话告诉娘,对齐王可有意?"
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母亲松了口气:"那就好,我看行简这孩子就不错,你……"
我吓得拽着刚进门的赵行简就跑。
"师兄不好了!"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爹娘要给我说亲!"
赵行简愣住:"说什么亲?"
我摆摆手,岔开话题:"案子查得如何?"
他摇头:"卷宗看不着,陈路住处也翻遍了,没线索。"
我蹙眉:"陈侍卫说他兄长本分,家里又没急用,犯不上贪二百两。"
"我琢磨着……"我压低声音,"要么是药铺东家有问题,要么是账房里有人使坏。"
赵行简送我到院门口:"天色不早,明日学堂见。"
陈理早候在门边:"女郎明日归学堂,可要小的随行?"
我摆摆手,独自进了屋。
我原是让陈侍卫留在府里照看幼侄,哪料他竟带着孩子跟到了慈心堂。
「不必麻烦,陈侍卫正好陪侄儿在堂里多住几日。那里有先生教认字,你跟着听些学问也是好的。」
这慈心堂是云京郊外收养孤儿的善堂,我摆摆手便独自回了府。
次日天刚亮就与赵行简往太学赶。他照例替我拎着书箱,刚转过回廊就撞见王明。
「见过世子。」
王明仰着脖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干巴巴挤出一句:「起来吧起来吧。」
直到这人背影消失,赵行简还瞪着眼睛发愣:「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刺儿头竟没找茬。」
「师兄啊,等将来你当官可记着——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冤家少堵墙。」我摇着折扇故作老成。
赵行简被我这副模样逗笑,拱手作揖道:「谨遵师妹教诲。」
我正得意得尾巴要翘上天,太学铜钟突然轰鸣。赵行简拽着我手腕就往学堂跑:「要迟到啦!」
午后琴课刚开始,我正调着那架老杉木琴,斋长领着位素衣妇人进来。妇人约莫四十岁,眉眼温婉如春水,通身气度像枝头静放的玉兰。
「何琴师生病请假,这几日由王琴师代课。都打起精神,别失了礼数。」斋长说话时对妇人毕恭毕敬,倒像学生见着先生。
我盯着这位「王琴师」,喉头突然发紧。这分明是谢听竹的母亲,我前头那位婆婆。
后来才听说,太学为响应女子入学的新政,连教习都请了许多深宅里德才兼备的夫人。谢母出自琅琊王氏旁支,当年也是才名远播的闺秀。
琴声渐歇,谢母让我们各自练习。众人指尖刚触上琴弦,我眼眶先红了。
她走到我身边停下:「方才没看清指法?」
和谢听竹如出一辙的平缓语调,听不出情绪起伏。
「看……看清了。」我慌忙抬手按弦,指尖却微微发颤。
这双手曾被她握着教过三年琴。在方家时,主母为全贤名也请过先生,可那些人要么敷衍了事,要么教些皮毛。我自小样样学得稀松,方思娴是云京才女,我却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柄。
替嫁那夜,谢听竹掀了盖头就摔门而去。我原以为要受尽磋磨,谁料次日敬茶时,谢母只问:「认得字吗?会打算盘吗?」
从那日起,她手把手教我理账、习字、弹琴。与其说她是婆婆,不如说更像亲娘。不过月余,她便张罗着给我裁新衣、打首饰,听说我爱看志怪话本,还悄悄托人寻来孤本。
「都是竹儿托人捎的。」她总这般说,我如何不知这是哄我与谢听竹亲近的托词。
琴声骤停,一滴泪砸在琴轸上。
谢母却像没瞧见,颔首道:「琴音含愁虽动人,指法却欠些火候,再练十遍《阳春》。」
下学时我主动帮她抱琴:「我送夫人到马车那儿。」
刚把琴交给侍女,就听身后传来娇滴滴的声音:「伯母安好,听说您最近头疼,这香有助安眠。」方思娴捧着个雕花香盒袅袅婷婷走来。
谢母面上笑意淡了几分:「劳方小姐挂心,老毛病不碍事。」说罢竟没让丫鬟接东西,「无功不受禄,这礼您还是收回去吧。」
眼见方思娴脸色发青,谢母已放下车帘:「告辞。」
马车刚动,方思娴突然转向我:「李姑娘,齐王殿下正四处寻你呢。刚进太学就攀上贵人,好本事啊。」
我转身要走,她却厉声喝住:「站住!别以为讨好谢夫人就能飞上枝头,谢太傅连正眼都不会瞧你!」
「方校书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妙。」我学着她的腔调,「我定当引以为戒。」
「你!」方思娴扬手要打,终究顾忌场合甩袖而去。
谁料这梁子结得比想象中还快。
三日后圣驾亲临太学,我的文章竟与二十位学子一同得皇帝青眼,获准随驾去玉章山避暑。二十一人分作三队,偏生我与方思娴那队全是女学子。
头两日倒还太平,第三日夜里皇帝突发奇想,要召众人望月题诗。
天子跟前作诗,自然要写些歌功颂德的句子。我斟酌再三,写了首描摹月色的五言诗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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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