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替李将军诞下五子四女,待我青丝成雪之际,正房夫人榻前,我的骨肉们昼夜侍奉、殷勤备至。唯有我这生身之母蜷缩在石榴园陋室,病体缠绵、痛楚煎熬,在孤寂中熬过漫漫长夜。
我替李将军诞下五子四女,待我青丝成雪之际,正房夫人榻前,我的骨肉们昼夜侍奉、殷勤备至。唯有我这生身之母蜷缩在石榴园陋室,病体缠绵、痛楚煎熬,在孤寂中熬过漫漫长夜。
此生卑微如尘土,挣扎似浮萍,纵使曾拼尽全力博取生机,到头来不过将军府一缕过眼云烟。于将军而言,我是玷污他与正房夫人琴瑟和鸣的污迹;于主母眼中,我不过是见证他们情比金坚的活证物。
想爹娘了,念祖母了,忆起丫鬟桃红了,这深宅大院竟无半分眷恋。十四岁踏入将军府那日,便知自己成了传宗接代的工具。入府前层层筛选,十三名豆蔻少女列队受检,教习嬷嬷拿着金漆木碗验看三寸金莲,软尺量度杨柳细腰,铜镜映照丰满臀线。最终我成了被选中的那个,暮色中乘着青布小轿,悄无声息抬进偏院。
红盖头被挑开时,李广赋将军眉眼如霜,我忐忑的心瞬间坠入冰窟。他皎若明月,我卑如尘泥,那淡漠一瞥便让我自惭形秽。次日给正房姚氏敬茶,主母温婉赐下翡翠镯,将军望向发妻的眸光里盛满怜惜,而我不过是件趁手的生子器具。
十四岁少女的人生,尚未来得及描绘举案齐眉的愿景,便被永远封印在这四方天地。我深知幸福与我无缘,从此在这深宅大院,不过是件任人摆布的家具。待诞下子嗣,怕是要像用旧的器皿般被弃如敝履。
新婚月余,将军谨遵嬷嬷嘱咐,只在排卵期踏足我房中。锦帐春宵于他而言是例行公事,我的生涩痛楚在他眼中不过是麻烦。所幸腹中争气,两月后月信迟来,贴身丫鬟火速禀报老太君,不过半盏茶工夫,郎中便诊出喜脉。
有孕后我愈发形同虚设,主母免了我晨昏定省,老太君遣来心腹桃红照料,赏赐如流水般涌入。将军却再未踏足我的小院,仿佛完成了播种的使命。
孕吐三月折磨得我形销骨立,桃红求了老太君特设小厨房。我惶恐不安,她却柔声宽慰:"姑娘不知,这是府里百年的规矩,但凡有孕的姨娘,都可享此殊荣。"待孕吐稍缓,将军踏着暮色而来,我俯身跪迎,他端坐正厅默然不语,两个时辰后拂袖而去,徒留我满心惊惶。
次日嬷嬷封了小厨房,院门紧闭。我在惶恐中病倒,高热昏沉间只见人影幢幢。老太君亲临探视,郎中絮絮叮嘱,三日后方得清醒。老太君赐下珍稀补品与首饰,我跪地谢恩,市井出身也知这些物件价值连城。
养病月余,我手抄两卷佛经献予老太君。她摩挲着簪花小楷赞叹:"好个才情出众的姑娘,这手字比许多大家闺秀还强。"自那日起,我深居简出,央桃红寻来字帖,日日在院中临摹练字。嬷嬷亦时常来探,丫鬟们得了风筝毽子,在院中嬉笑玩闹,倒也其乐融融。
除夕将至,我腹大如箩,产婆早候在院中。老太君更赐下百年老参,日日过问。然这孩子偏要等到除夕夜才肯降临,我强忍阵痛叮嘱桃红:"莫惊动前厅,不过是妾室生产,怎敢扰了贵客。"产房里静悄悄的,唯有桃红攥着我的手哭喊:"主子疼就喊出来,咬奴婢的手罢!"
羊水浸透褥垫时,我望着窗外烟花璀璨,听着前厅丝竹欢声,在剧痛中攥紧桃红的手:"将军会怪罪的……"产婆的催促声,桃红的啜泣声,混着远处隐约的爆竹声,伴我度过人生最漫长的寒夜。
后续发生的种种,我竟半点也记不真切了。只依稀听得桃红事后转述,说那接生婆子端着铜盆进进出出,猩红的血水刺得人眼疼。最终还是惊扰了寿安堂的老太君,连常年镇守边关的将军与当家主母都惊动了,满屋子人屏息凝神,盼着我能挺过这道鬼门关。
可天不遂人愿,我终究是陷入了难产的困境。稳婆举着汗巾战战兢兢发问:"将军,这当口要保大人还是孩儿?"满屋子烛火忽地一跳,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沉默不语的将军。正当他启唇欲言之际,老太君拄着龙头杖往前半步:"且慢,容老身瞧瞧这丫头。"
据桃红说,随行的周嬷嬷搀着老太君踏进产房时,满地狼藉的血污骇得人腿软。老人家颤巍巍坐在拔步床边,枯槁的手掌抚过我毫无血色的脸庞,混着血腥气的暖流突然涌出眼眶:"好孩子,别合眼,太医院使正往这儿赶呢。"
许是回光返照,我竟猛地攥住老太君的袖口,干裂的唇瓣翕动着,一声声唤着"娘亲"。那声声泣血的呢喃在产房回荡:"娘亲,我怕……我真的好怕……"
所幸苍天垂怜,婴儿嘹亮的啼哭划破死寂。是个带把儿的哥儿。
我未曾见过襁褓中的骨肉,他甫一落地便被抱往主母院中教养。唯有时不时肿胀的胸乳提醒着我,这具残破身躯曾孕育过新生命。
自那日起,老太君的恩赏如春日细雨般绵密。周嬷嬷常在夜半时分悄悄前来,握着我的手传授调养秘方;桃红这实心眼的丫头,更是将整颗心都扑在照料我上。我总在无人处偷摸着缝制小儿衣衫,针脚细密得能藏住所有不能说破的思念。直到某日被桃红撞见,这傻丫头哭得梨花带雨,我轻拍她发顶安慰:"头胎孩子嘛,当娘的哪能不挂心?日子长了自然就淡了。"
此后的三百多个日夜,我就这般守着四四方方的院落,将深冬的皑皑白雪缝进春衫,把初夏的姹紫嫣红绣在荷包。院墙外的海棠开了又谢,我却始终没能踏出这道朱红门槛,更遑论见那孩子一面。
唯有桃红心软,时常偷摸着带来消息:小公子院里配了五个奶娘,七八个丫鬟轮流当值;今儿会对着人笑了,明儿抓周抓了柄小木剑,将军乐得直夸肖似其父;再后来都能翻身打滚了,养得白白胖胖……这些零星片段,我总要在灯下反反复复咀嚼,伴着穿针引线的沙沙声,织就成最隐秘的牵念。
待到蝉鸣声震的盛夏,周嬷嬷捧着五百两银票叩响院门。这位往日雷厉风行的老人,此刻竟在我跟前局促得像个孩童,嘴唇嗫嚅半晌终是没能成句。我悬着的心反倒落了地——原以为会在这深宅熬尽残生,或是被随意发卖,却未料到老太君竟肯放我自由。
跪谢嬷嬷大恩时,我声音哽咽:"请容奴婢收拾些粗布衣裳。"
"姑娘快别折煞老身。"嬷嬷眼眶泛红,"老奴只盼你往后平安喜乐,觅得良人共度余生。"
我鼓起全部勇气问道:"可否去给老太君磕个头?再……再远远瞧一眼小公子?"
"这会子小公子正陪在老太君跟前呢……"嬷嬷话锋一顿,"老太君也念叨着想见见你。"
我手忙脚乱收拾包袱时,老太君已在正堂等候。见着我时,老人家执起帕子拭泪,将襁褓中的婴孩轻轻放入我怀中。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我慌忙抬袖去擦,生怕漏看孩子半分眉眼。
"是我们将军府对不住你。"老太君长叹道,"你若听劝,便拿着银钱回乡嫁人,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这深宅里的龌龊,就当作场噩梦罢。若执意留下,不过是徒增烦恼。这一年多来,老婆子瞧得真切,你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若非家道中落,何至于遭此劫难?"
每句话都像重锤砸在心口。自父母离世后,再无人这般为我筹谋。我深知老太君所言非虚,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女,留在侯门无异于自掘坟墓。当年若非将军府搭救,我早被叔父卖进烟花巷。这孩子本就该记在主母名下,我若贪恋母子亲情,只怕要害了彼此。
我抱着孩子重重磕下三个响头:"老太君恩同再造,奴婢定当焚香祷告,祈愿府上诸位贵人福寿安康。"最后亲吻孩子额头时,我狠心将襁褓交还嬷嬷,转身时泪如雨下。
后门停着的马车载着我驶向新生,却不料翌日正午便被持将军令的兵士截住。再回小院时,景物依旧,却无人告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丫鬟小满忙着烧水备浴,支支吾吾道:"将军今晚要过来……"
我泡在浴桶里,任泪水与凉水交织。小满疑惑道:"主子不盼着将军来吗?"
"桃红呢?"我哑声问道。
"桃红姐回老太君那儿当差了。主子不知道,您走后我们这些下人就像没根的浮萍,如今您回来,大家伙甭提多高兴了!"
我木然任小满梳妆,将军踏进房门时,我未如往日般起身相迎。他自顾自宽衣解带:"安置吧。"
烛火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我定定望着这个男人:"将军为何食言?既放我离开,何故又……"
"将军府不能只有一位嫡子。"他解下腰间玉带,"他日我若马革裹尸,这偌大家业岂能单靠稚子支撑?再者,我也厌烦了再应付那些莺莺燕燕。"
"将军,我不愿。"
"由不得你。"他冷下脸,"将军府数百条人命都循着规矩走,何况你个奴婢?"
我攥紧锦被,将屈辱与悲愤咽回肚里。可当将军欺身而来时,残存的自尊让我抗拒着贴上去。他见我执拗,怒极拂袖而去,徒留一室冷清。
我与那位征战四方的将军不欢而散后,次日清晨便见七八个粗使仆役在院中挥锹铲土。正欲上前询问,管事妈妈已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老奴们该死,搅了姨娘的清净。将军天不亮就吩咐下来,说要在院里栽种一排石榴树,取个多子多福的好兆头呢!"她掏出手帕在眼角虚按两下,"将军待姨娘真是放在心尖上,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跟着沾光。"
我望着新翻的泥土喃喃自语:"多子多福……原是要多子多福的。"
管事妈妈只当我感动得失了神,忙不迭继续表功:"将军今儿还特意给院子赐了匾额,就叫'石榴园'呢!说这名字大俗大雅,最配这满园红艳艳的石榴花。明儿晌午牌匾就能送来,这可是咱们院独一份的体面!"
我借口更衣甩开丫鬟,独自蜷在内室窗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屋里一圈圈打转,却像被困在金丝笼里的雀儿,任凭如何扑腾都撞不破这方寸天地。
将军的决断向来不容置喙,连老太君的懿旨都敢驳回。若想再寻出路,须得另作筹谋。惹怒他?当年有孕时尚且能被灌下落胎药,如今这般光景,只怕求死都不能。可若留下……主母房中已有三个亲生骨肉,每添一子便多一道催命符。他既要我开枝散叶,又嫌我碍了正房的眼,索性将我囚在这方寸之地,当作生养工具任意摆布。
这吃人的深宅大院里,蝼蚁尚且偷生。
待将军再踏进石榴园时,我既扮不出温柔小意,也不敢生事端。他要行云雨之事,我便如死鱼般躺着承受。这三年间又添两胎,双生子与大小姐落地便被抱走,我这生母倒成了局外人。
石榴园的下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我始终困在四角天空下。将军见我安分守己,赏赐如流水般抬进来,我照单全收,悉数锁进檀木妆奁。
及至第五个年关,我又诞下位千金。将军破天荒问我可有所求,我看着满匣金银玉器冷笑:"妾身别无所求,只念着老太君当年的救命之恩。"话未说完,将军已沉下脸,拂袖而去时衣摆带起的风,凉得刺骨。
次日破晓,老太君院里的陈嬷嬷竟踏进了五年未至的石榴园。更令我惊愕的是,陪嫁丫鬟桃红也跪在廊下。我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却强作欢颜:"明日开始,日日去寿安堂请安。"
自此晨昏定省,风雨无阻。老太君病体沉疴,我便守在榻前讲市井笑话,学猫儿狗儿叫。偶然听得嬷嬷提及老人爱看羽衣霓裳舞,我偷偷在废院苦练,常跳得膝盖淤青。
"当年先帝中秋夜宴,老将军就是被这支舞勾了魂。"老太君抚着褪色的鎏金护甲,浑浊眼珠泛起亮光,"自他走后,再没人能跳出十分神韵。"
我日日侍奉汤药,渐少得见将军。再见时已是蝉鸣阵阵的夏日,我在芍药丛中为老太君起舞,水袖忽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攥住。抬头正对上将军深不见底的眸子,他身后还立着位锦衣玉带的年轻郎君。
"奴婢该死!"我慌忙跪伏在地。五年连生四胎,再妖娆的腰肢也走形了。当年从教坊司选出来的十三人里,我凭着杨柳细腰和好生养的胯骨脱颖而出,如今这具身子,怕是连暖床都嫌硌得慌。
岂料将军竟在我腰间游走的手掌微微一顿,眼底闪过奇异的光。当夜,我又被抬进了正房。
恨意在胸腔翻涌,面上却要堆起谄媚的笑。被圈禁的日子像毒蛇日日啃噬心肺,我开始整夜失眠,看谁都像索命的恶鬼。桃红红着眼眶劝我:"姑娘不想笑,便不笑罢。"
"五年了……"我摸着铜镜里憔悴的面容,"不知还能有几个五年。"
原以为这便是深渊,哪知更可怕的还在后头。将军竟要带我赴国公府夜宴!桃红翻遍妆奁,只敢挑件月白襦裙配上翡翠头面。将军见我这般素净,眉头轻皱却未置一词。
酒过三巡,国公府小世子执杯踱来:"早闻广赋兄金屋藏娇,何不令佳人献舞一曲?"我如坠冰窟——当今圣上虽推崇礼教,然权贵间互赠妾室仍被视为风雅。更何况我这等生养过的,在贵人眼中与玩物无异。
将军执壶斟酒,连眼角都未施舍给我:"既是小世子雅兴,自当奉陪。"
我望着满座达官贵人,突然想起教坊司嬷嬷的话:蝼蚁的生死,从来由不得自己。今夜若忤逆了将军,明日城郊乱葬岗便要多具无名尸;若顺从了,至少能换得三日安稳。
弦乐响起时,我望着将军与小世子举杯对饮的背影,突然笑了。这吃人的世道,活着本就是场修行。
我在国公府一舞动京华后,声名鹊起。自此,权贵人家的宴席请柬如雪片飞来,将军从未推辞过任何邀约。每日暮色四合时,一顶青帷小轿便悄然从将军府角门抬出,载着我穿梭于朱门绣户之间,直至五更梆子响过,才披着晨露将我送回。
侍女桃红总在垂花门前守候,像株倔强的垂丝海棠。那日从宰相府归来,府上庶出的二公子硬灌了我三盏梨花春,待轿子晃进将军府,酒劲直冲天灵盖。我踉跄着扯住桃红袖口,偏要哼那支《堕风尘》:"官人误我堕烟花,五陵年少争献缠头锦帕,一曲红绡不知数……"
桃红慌忙捂住我的嘴,连拖带拽将我弄进寝室,又急急打发走守夜的婆子。她手刚松开,我又歪着嗓子要唱,她忽然抱着我哭出声来。泪珠滴在我手背上,烫得人一个激灵,我顿时清醒三分,乖乖任她服侍着歇下。
次日宿醉头痛欲裂,桃红正轻手轻脚给我按揉太阳穴,却见她半边脸肿得老高,分明是掌掴的痕迹。任我如何逼问,她只咬紧牙关不言语。
自古宴饮献艺自有规矩,何曾听过要陪酒的道理?那宰相府二公子虽是庶出,却仗着是将军夫人嫡亲弟弟,行事愈发乖张。我跪在将军书房外求见,他却在内室嗤笑:"莫要生事,坏了与宰相府的姻亲。"主母房里的陪房丫鬟经过,用帕子掩着口鼻讥讽:"二公子就算逾矩,也是某些人狐媚子做派勾的。"
是啊,宰相府的庶子再不济,也是将军夫人一母同胞的弟弟。我攥紧袖中匕首,日日贴身藏着,却终究防不胜防。那日宴罢,一个眼生的丫鬟引我出府,七拐八绕竟往僻静处去。我厉声喝问,那丫鬟突然捂住我的口鼻,死命往厢房拖拽。
挣扎间寒光闪过,匕首没入血肉。待我踉跄着站稳,丫鬟已倒在血泊之中。远处火把由远及近,想是惊动了侍卫。我狠心将匕首刺入大腿,痛楚让混沌的脑子清明几分,待众人涌入时,只余泪眼婆娑地呼救。
在榻上躺了百日,刀伤虽愈,阴雨天却如万蚁啃噬。更荒唐的是,宰相府传出江湖刺客行凶的谣言,二公子当街抢亲、大公子断袖分桃的丑闻接踵而至。我听着这些市井传闻,只觉世事荒谬——我那蹩脚的苦肉计,竟能引出这般风波。
将军愁眉不展,主母郁郁寡欢。他夜夜宿在我房中,却再无往日温存。今夜暴雨倾盆,腿伤隐隐作痛,他竟将我双腿折至胸前肆意凌辱。我哭喊声震屋瓦,忽见桃红冲上床榻,一掌将赤条条的将军掀翻在地。
我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将军暴怒之下,一巴掌将桃红掼向多宝阁。瓷器碎裂声中,桃红倒在满地狼藉里。我扑过去抱住她温热的身躯,将军却仍不解气,赤脚踩在我们身上。小腹剧痛间,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桃红渐冷的衣襟。
五日后醒来,腹中胎儿已成血水,桃红孤零零躺在柴房,伤口化脓无人问津。老太君远在寒山寺礼佛,石榴园再度落锁。我时而将新来的丫鬟认作桃红,时而对着虚空絮语,下人们各寻出路,连洒扫都敷衍了事。
直到某日听见墙角私语,才知主母小产真相——原是她有孕在身,却因娘家丑闻日夜忧思,最终血崩而亡。又听人嚼舌根:"那日桃红独守夜,定是爬床未遂反丢了命。"
我脑中弦断声起,日日枯坐贵妃榻,望着窗外石榴花痴笑。三月后老太君归来,见我这般模样又急又气,当场昏厥。半年后将军来看我,我冲他咧嘴傻笑,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喃喃道:"是我负了你。"
最终我被送至荒郊庄子,管事欺我疯癫,克扣饮食非打即骂。幸而老太君贴身嬷嬷寻来,将我接到她陪嫁的桃花坞。漫山桃李灼灼,嬷嬷为我梳洗敷药,延医问药,郎中们皆摇头叹癔症难医。
嬷嬷日日对花垂泪,我睁着空洞的眼数桃瓣。待到春深时,她指着漫山绯云:"姑娘快看,桃花开了。"是啊,桃花红了,红得像柴房里洗不净的血痕,红得像那夜刺目的锦被。可这漫山红霞,何时能染透那吃人的朱门?
我随嬷嬷返回将军府,老太君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时隔一年后,我们又能坐在一起安安稳稳地吃个早饭。
等晚间休息,老太君留我在她的院里休息。我摇了摇头,还是回到了石榴园中。
小满、平儿,其他人都在。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回来的第三天,将军再次登门。我笑意盈盈地给他奉茶,这对将军很受用。
晚间于榻间,我使尽浑身解数,勾得将军情难自控。将军待我也越发温柔。
我陪伴将军近七年,为将军生育三子两女。得到的只是:沦为舞姬,被人羞辱;怀有身孕,被人殴打;绝望发疯,被人遗弃。
如今再见我,他心中那一点点难得的愧疚,因为我的温柔小意,一点点地放大。
我于这小小的石榴园里,依靠这一点点的愧疚,如履薄冰地谋算着。
我对将军更加温柔如水,也更加谨慎卑微,更是再未跨出石榴园一步,连老太君也不见了。只每日于园中读书练字。
将军来时,我言笑晏晏,他有时不顺心,动辄对我横眉冷对。我只乖巧地跪在他的身侧,像一只小猫,只等他心情好了,撸撸毛,他就开心不已。将军时常感叹;「还是你这里省心,采蓝若有你一半贴心,我这一生便真真圆满。
「我与采蓝自幼相识,她性格孤傲,却自小才名远播,就连皇后对她,也是多有宠爱。」
「主母向来都是最好的。」
「犹记年少时,她调皮,闹着摘果子,我便站在树下高高地举着她;她爱热闹,留恋市井繁华,我便扮作小厮,日日守在她的身旁,既不毁她清誉,又能护她周全;每每下了学堂,我早早跑到东市,买了年糕给她送去,在她家磨磨蹭蹭至晚间,那时候母亲总是笑话我,说我是泼出门的儿郎。」
「将军与主母两小无猜,自是与别人不同的。」
「采蓝的胆子也大得很,我们成婚不久,陛下便急召我出征,我不舍却无奈。不想那丫头胆大包天,对外谎称生病,闭门谢客。却悄悄扮作商旅,一路随我来到边疆,我这一生定不负她。」
「主母待将军的情谊,自是天下无双的。」
将军絮絮叨叨地讲,我坐在他的怀里时不时地应和。有时候与主母闹了别扭,他也会询问我,能不能想法子叫主母开怀。
「主母既然留恋市井繁华,不如将军学个变脸,定能逗得主母开心,比得上世间的任何珠宝。」
将军与主母的感情越来越好,来我这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只有与主母置气时,他才会来我这院子里坐一坐。
他来的次数少了,却比之前待我多了几分怜惜。
「你没事也多到花园里走走,成日里窝在这院子里。再好的身体也都垮了。」
我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妾身知道了。」
七年岁月已逝,这个多次封我院门,逼我一生蜷缩在石榴园的男人,七年后,终于松了口,我原也是配在这将军府里走一走的。
将军府很大,七年的时光里,我却只走过两条路:一条通往后门的路,从那里入府,又从那里夜夜辗转在高门大户之间;另一条是给老太君请安的路,顺着小路,于清晨和傍晚,悄悄地来去。
七年的时间,我第一次站在了将军府的后花园里,在阳光下,在来来往往的奴仆间。
小满陪着我,我倚靠在荷花池旁,喂着池子里的鲤鱼,看它们争相讨主子Ťûₗ的欢心。
我也曾在这里遇到过我的孩子。他们从我眼前目不斜视地走过,和他们的父亲,和将军府的主母,和我曾经见过的高门子弟,一模一样。
我屈膝给我的孩子们请安。
「大公子好。」
「二小姐好。」
边疆战事再起,天子命李广赋将军即刻挂帅出征。
主母第一次喊我去主屋问话。
我随主母身边的大丫鬟进去,怯怯地跪在地上,主屋摆设无一不精致,主母更是光彩夺目,如珠如玉。
主母身边的嬷嬷亦在打量我,我虽比主母年少八岁,可无论是身段还是脸盘,都差主母远矣。她看我的目光里都渐渐有了嘲讽和轻慢。
主母挥退身边人,我的身子俯得更低。
「将军不日将远赴边疆,此去生死难料,归期难定,他又向来不会照顾自己。我原是想陪着去的,但是家中孩子难以割舍,老太君也卧病在床。你在将军身边伺候多年,他用惯了你,你此次陪他前去,用心伺候,待此次归来,我便做主,放你归乡。
「此事我已禀了皇后,虽不合礼数,但也不是没有前例。你只管安心跟着。」
我口中诺诺称是。主母挥手令我退下。
我于七日后随将军部队出发,长途跋涉一个月后到达瞭城。
瞭城内人人皆露惊慌之色,大街上人烟稀少,且皆行事匆匆。偶见路边孩童更是哭啼不止,个个面黄肌瘦。
大将军持虎符接管城中一切事务。也早有部将为我们安排了住所,小院的前主人乃是城中富户,早已携着家眷南逃避难去了。
我随小满将落脚的小院收拾妥当,小院虽然空置已久,但是家具尚完整。至晚间将军归来,我与小满勉强做出一桌饭菜。
待吃了晚饭,我让小满早早安置了休息。我一人于灶间烧了一锅水,给将军仔仔细细地洗了脚,用心服侍他躺下。将军累极,片刻就闭了眼睛。
瞭城易守难攻,将军改变前任守军的作战方法,只守在城中闭门不出,任敌军在外肆意叫嚣怒骂。甚至遣使为将军送来女人衣物。
此时已是隆冬,北方草原地区本就缺衣少食,瞭城久攻不下,城外的士兵已渐有溃败之态。但瞭城内也是哀鸿遍野,战事旷日持久,城中富商曾联手哄抬物价,将城中银钱剥削几轮,榨无可榨,又纷纷举家搬迁,空留一座千疮百孔的城。
军师部下皆愁眉不展,谋士贾羽秘密地给将军提议,瞭城西出一百里处,有一天然粮仓。
几日后,将军悄悄指给贾羽一支暗卫,带回满满几车鲜肉。道是京城粮草已到,与民同庆。城中老幼皆欢欣鼓舞。
我于夜间战战兢兢,几次从梦中醒来,大喊大叫,将军一巴掌呼在我的脸上,直骂我:「妇人之仁。」
我惊战不安,却不敢再打扰将军休息,只蜷缩在床角,睁眼到天亮。
待到鸡鸣,匆忙收拾了自己,给将军做了几碗素菜。又服侍着将军用餐。
将军难得对我有几分怜爱,唤我坐在一起,与他同食,见我依旧魂不守舍,责令我跪下反省。
「妇人之仁,不要误我大事。此事若在城中泄露半分消息,我拿你是问。」
将军走后,我一人枯坐园中。
天然粮仓,乃辽县上百口老弱妇孺。
因为靠近边疆,连年募兵,村中男丁多战死沙场,老人失去了儿子,女人失去了丈夫,却有嗷嗷待哺的孩子难以养活。
待爹爹带着我和娘亲来到此地时,这里的女人多是做着皮肉生意,养活着一家老小。
这里声名狼藉,不断有守城士兵,或者往来商旅之人,来此寻欢作乐。
爹爹怜惜她们,但自己身无长物,只能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在村中设立私塾,孩童无论男女,皆可于此读书,不收束修。
他们那么努力地活着,却依然逃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运。
将军不过自导自演了一出土匪戏码,他们便都变成了这满城吃食。
自此之后,辽县没有了。邻居家的小黄狗,和爹爹私塾里努力攒钱,约定待我及笄上门求娶的小小郎君,全部都没有了。
我终于无乡可返了。
将军至此一月未归,只派了小厮取走常用衣物。
待我再见到将军时,已是满城欢呼,敌军已退,瞭城安矣。
将军亲率一组亲兵,夜袭敌营,烧其粮草,声名大振。满城百姓,无不欢欣雀跃。
将军见到我,意气风发。我与他翻滚床榻,昏天暗地。
将军餍足,与我相依于床榻,缠绵不已,之前的不愉快仿佛从未发生。
瞭城危机已解,但城中百业凋零。将军走后,府衙知府出身寒门,难以支撑。而将军出身高门,京城姻亲、子弟、同僚不计其数,将军夫人深得皇后喜爱,将军本人又圣眷正隆,于此地大刀阔斧地改革一番,无人敢也无人能取其性命。
圣上命将军留下,此后五年,将军与富商握手言和,大批富商陆续返回瞭城,城中百业渐渐兴旺。
这五年中,北方敌寇每年秋冬依然屡次侵犯,将军伤其精锐,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时之间,难以杜绝。
第六年,瞭城内,百姓只知李广赋将军,而不识当朝天子。
第七年,天子急召将军回京,然北方敌寇突然大肆进攻,将军不得不留守瞭城。休战之后,有北方外族常出入将军小院。
在瞭城的这七年,我先后又生育二子二女,出生后,将军另外安排奶娘照顾,孩子半岁后,随奶娘返回京师,仍放在主母名下。
我与几个孩子,每年不过除夕得见一面,七年四次生离。
待到第八年,天子一天三次下令召回将军,并随信奉上主母的头上步摇。将军和我才终于回到了京城。
回到京城,我先去看了老太君。
老太君已经认不得人了,身边伺候的老嬷嬷也已经故去。如今在老太君身边伺候的人,看着虽也尽心,却只把老太君当木头人般伺候,院子里死气沉沉。
我知道,老太君定是不喜欢的。
我便恳请将军,自己留在老太君身边伺候。将军许我,白天伺候,晚间依然回石榴园。
我夜半回到石榴园中,多半时候将军也在。我如今已经二十九岁,又多年在瞭城风吹日晒,容颜早已不再。将军虽已经年过四十,却依然英姿勃发。
我伺候他洗漱,他也不喜欢再假手于人。瞭城八年,许多习惯已经深入骨子。我们躺在床上,他的手一遍遍地抚摸着我的脸。
「老太君快要不行了,你多陪陪她。她虽然不是我的生母,却对我有养育之恩。你代我,多尽尽孝。
「如今回了京城,你也多置办些衣服首饰。」
「妾身都晓得了。」
将军翻身压在我的身上,一夜芙蓉帐暖。
回京第二年,老太君去世了。走的时候,身边只有我一人。
那是一个很明媚的清晨,老太君的精神出奇地好,她唤来院子里的管事,拿了账本与我一笔笔地核对,铺子、庄子和许多书画、珍玩,这些都是她的嫁妆,待她去后,留给我傍身;一会又迷糊起来,一遍遍叫着我「巧姐儿」,那是她唯一的女儿,婚嫁不过一年,就不幸死于难产,一尸两命。
待到太阳升到正午当空,日光正好,老太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院里的管事在我的面前咚咚磕头,请我为老太君做主。老太君的身子虽不硬朗,但也不至于这么快撒手西归,他心有疑虑,几番查找,才在药渣里发现了猫腻。
我抱着老太君坐到傍晚,心里最后的一点暖意层层剥离。
偌大的将军府,无人真心待她。她却从不亏欠任何人。她悉心教导将军,替老将军守住了将军府;她从不苛责主母,省去晨昏定醒,早早给予中馈之权。就连我,卑贱如尘埃,也得她多年照拂。
我这样的人,是不配的。
我欺瞒老太君,我知她痛失爱女,便于我难产中算计她,喊她「娘亲」,求她庇护。
她庇佑了我,我却任她这般死去。
待到第二天清晨,丫鬟们推开房门,惊吓不已。
我竟已是满头华发。
将军与主母也姗姗而至,从我手里抢走老太君。
老太君死后,极尽荣宠,哀乐三日不停,圣上亲临将军府,追封一品诰命,并大赦天下。
老太君去世后,子孙皆要服丧三年。但是大公子已经年十五,只能尽快成婚。
婚事由主母操持,定的是宰相府的嫡亲姑娘,两家人亲上加亲。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快速过礼。日期也很快定了下来。
而我孤身一人被主母下令锁在石榴园中。此时小满早已嫁人,园中只有一聋哑婆婆。
一日三餐,有时有人送,有时就不小心被忘了,如同我这个人。
待到将军想起我时,我已如垂暮老人。他见我如此,有意外,却又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我依然伺候他洗漱,他依然抱着我,拨弄着我的手指。
「你现在可真是丑啊。」
「是啊,妾身自己也自惭形秽。」
「……等我们回了瞭城,找最好的女医给你调养。」
「主母不会同意的。」
「你不要怪她。成婚时,我承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后也曾许下重诺,所有子嗣交由她抚养。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瞭城八年,每次孩子们走了,你都要大病一场,我便欲将小小姐交给你抚养。我没有料到采蓝会失声痛哭,她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
「所以只是这样,便要了老太君的命吗?主母只要有一点点不开心了,便要奴婢千倍百倍地去偿还?如果是这样,那奴婢现在确实是生不如死。」
「你不是一直很聪明吗?」将军突然发怒,恶狠狠地掐着我的脖子。
我是一直很聪明,我闭园不出,我寻求老太君的庇护,我也从不主动出现在孩子们的面前。瞭城内的鬼鬼魅魅,我更是视而不见。
我心里清楚得很,将军如今舍不得我,不过因为,我是他的习惯,也是他心中的恶。他从不曾善待我,将我如同玩物般随意处置。在我面前,他可以不是世人眼中的明月,也可以化作恶鬼,他的野心、他的无情,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
他看不起我,可这世间,偏只有我最能懂他,他自己也曾说过:「好几次都想弄死你算了,不过你很机灵,每次都做对了选择。留你在身边,尚有几分乐趣。」
可惜他们这些贵人们不知道,狗急了也会咬人的。
将军留在我的院中不过一夜,主母便一病不起了。我的儿女,守在她的床前,个个嘘寒问暖。
我躺在石榴园中,形同厉鬼,桀桀大笑。
我的儿女们为主母不平。女儿们结伴来到石榴园,叫嬷嬷扒了我的衣衫,绑于园中, 赐我鞭刑。儿子们由大公子带着,跪在将军书房前, 请求他们的父亲立即杖毙了我。
奴仆至我的房中一通打砸。可惜我的屋内, 除了被褥,不过两个窿衣箧而已。便有奴仆为讨主人开心,兴冲冲地将窿衣箧砸在院中。里面全都是孩童大大小小的衣物,一共九个包裹。众人全都呆愣在场。
将军怒气冲冲地来到院中,看到的是这般景象。
瞭城八年,我做针线活时并不避讳他, 他见过几回,还嘲笑过我何必多此一举。可他不知,我竟是做了这么多。而我自己这几年, 日日夜夜伴在他的身侧,每季的换洗衣物不过两件。
跟来的儿子们和女儿们也都看到了,他们也许终于想起来什么,可是, 很快又别过了头。
将军上前为我披上外衫, 下令将当日院中的奴仆全都乱棍打死。
主母第二日也踏进了石榴园, 我入府十五年,这是她第二次主动见我。更是第一次踏入石榴园。
她出身高贵, 根本不屑跟小妾一般见识。只要她皱一皱眉,自然有无数人替她出气。她只需放任不管,一切就会如她所愿。
她知道我归乡心切, 知道将军无心于我,所以迫我与将军同去瞭城。
可是她不知道,自桃红死后, 我只想血债血偿。
此时, 她亲自派人将我送上马车,她笑意盈盈:「我说过, 要送你归乡的, 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去吗?「
我离京三日,解决了押送我回乡的小厮, 用的是他们随身携带的毒药。
我离京十天,京城就变了天。
将军府大公子大婚当天, 被御林军包围查抄。将军李广赋通敌证据确凿,大将军被当场诛杀,主母及将军子女,皆收押至死牢。宰相府也受到牵连,数百人下了大牢。
半个月后, 我与老太君的管事会合,管事带来圣上口谕, 赐我免死金牌, 赠我黄金万两。
一个月后,我与管事回到辽县。这里慢慢又有了人烟。战乱之后, 普通百姓流离失所,辽县城内却有不少良田,便有胆子大的择此栖身。后来, 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这座空城又重新有了生机。
一年后,我于辽县病逝。窗外柳树成荫,桃花朵朵。
来源:小雨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