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婚当日,谢延竟掷下千金,买下醉月楼花魁柳眉儿的初夜,还大放厥词:“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大婚当日,谢延竟掷下千金,买下醉月楼花魁柳眉儿的初夜,还大放厥词:“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婢女匆匆来报时,我神色平静,只吩咐人送去一对白玉鸳鸯当作贺礼。
谢延却辩称,与柳眉儿不过是酒后一时糊涂,怪我小题大做。
当夜,柳眉儿竟将染血的帕子明晃晃地挂在房门口,好似生怕全京城不知她爬上了新郎官的床。
若是往昔,我定会带着丫鬟气势汹汹地杀到谢延跟前,又哭又闹,再狠狠抓花那人伪善的脸。
可如今,我对这一切,当真是一点都不在乎了。
谢延回府时,我正将凉透的喜宴,连同烧尽的红烛,一股脑儿地往泔水桶里倒。
今日,本是我们大婚的日子。
我和谢延自小相识,他曾言,能娶我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为此,我拿父亲用命换来的军功,求皇上赐婚,穿着自己熬了三个月不眠不休亲手缝制的嫁衣,顶着满京城的嘲笑声,嫁进了侯府。
可新婚夜,我独守空房,等到红烛燃尽,只等来他与别的女人翻云覆雨的荒唐消息。
“这嫁衣是你绣的?”见我点头,他嗤笑一声,随手将那繁复的喜服扯下,狠狠扔在地上,“针脚粗得像狗啃的。”
若是往昔,我定会跳起来和他打闹一番,再撒娇认错。
此刻,我却连眼皮都懒得抬,默默捡起嫁衣,叠好收进柜子。
谢延从怀里掏出一包热乎的栗子糕,“千山酥新出炉的,你最爱吃。”
这是我们儿时和解的暗号,每次闹别扭,他只要递来这点心,我准会从门缝里探出脑袋。
可他忘了,自从柳眉儿犯胃病爱上这口,我便再没碰过栗子糕。
我自顾自收拾着,任由糕点在桌上散着热气。
谢延皱眉,转身往厨房去,“等着,我给你熬碗粥。”
他厨艺比御厨还好。当年我父母早逝,他遍访名师学艺,就为把我养得圆润些。
可米刚下锅,小厮就慌张跑来,附耳说了几句,他立刻撂下锅铲往外走。
滚烫的热水溅到手背,我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却见谢延宝贝似的捡起地上的同心结——那是街边最廉价的款式。
“谁准你乱动我东西!”他猛地推我一把,热汤全浇在手上。
看着红肿的水泡,他烦躁道:“多大的人了,端个盆都能烫着。”
我垂眸冷笑。分明是他心虚推人,倒成了我的不是。
可手上的疼真切得很,我懒得争辩,跟着他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是侯爷在他十四岁生辰送的礼物。从前他日日接我游湖赏花,车里堆满诗集古玩。
如今却被桃粉色软缎包裹,脂粉香膏堆满角落,连靠枕都换成绣金线的香囊枕。
我被熏得咳嗽,谢延不耐道:“眉儿在那种地方长大,我带她散心罢了。你总不至于连这点东西都容不下?”
我缩在角落没吭声。换做从前,我早掀了马车砸了香炉,揪着他问在车里和柳眉儿做了什么龌龊事。
可如今,我连谢延这个人都不想要了,还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行至半路,暴雨倾盆而下,柳眉儿的丫鬟突然冒雨拦车,说自家姑娘怕打雷吓晕了。
谢延立刻调转马头,湿透的锦袍都顾不上换。
“眉儿最怕黑,我得去瞧瞧。”他偷瞄我脸色,“就一眼,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我望着雨帘轻笑:“想去便去,我还能捆了你的腿?”
我掀起车帘就要往外钻。
谢延慌忙伸手拦我。
“外头雨下得跟瓢泼似的,你这是要作甚去?”
“我给你们腾地方呗,省得碍着你们郎情妾意地腻歪。”
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眉儿身子不爽利,我去瞧瞧就回。先陪你去看大夫的事,还能差这一时半刻?你能不能别耍小性儿了。”
被他拽回车里,我抿着嘴,一声不吭。
马车很快停在了柳眉儿住的宅院前。
谢延跟变戏法似的,从哪个角落掏出一串糖葫芦塞给我,语气软得能滴出水:“乖乖在车里等着,我就进去看一眼。”
一炷香时辰,眨眼便过去了。
雨珠子如断了线的珠帘,噼里啪啦地砸着,可谢延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我伤口疼得钻心,实在挨不住,便向车夫要了把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馆挪去。
哪成想,医馆大门紧闭,扑了个空。
我又淋着雨,匆匆往侯府赶,自己胡乱上了点药。等沐浴完回屋,正撞见谢延端着热气腾腾的食盒进屋。
四目相对,他眉头拧成了疙瘩。
“让你等着就等着,自个儿回来也不说一声。”
打小到大,我对他向来是百依百顺。
他大概觉得,我本就该对他言听计从。
我随口应付:“犯困就先回了。”
谢延瞥我一眼,把饭菜往食盒里倒腾。忽地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雕花小木盒:“你不是最爱芳菲斋的胭脂?给你捎了一盒。”
我抬头,正撞上他得意的眼神。
仿佛这小盒胭脂是天大的恩典。
我没接,径自走到椅子前坐下。
“早八百年前就不稀罕这玩意了,你留着送旁人吧。”
直到前些日子我才晓得,谢延曾包下整间芳菲斋的胭脂送给柳眉儿,只为搏美人一笑。如今施舍般给我一盒,倒像是天大的笑话。
见我自顾自喝茶,谢延凑过来要查看伤势。
他突然靠近,我吓得从椅子上蹦起来。
动作太猛,茶盏翻倒在地,碎瓷片溅得满地都是。
谢延以为我在使小性子,脸色瞬间冷下来。
“多大个人了,还这么小心眼。”
“我把眉儿当亲妹子,从无半点歪心思,你为何总跟她过不去?”
他像是想到什么,嗤笑一声:“你整日把仁义道德挂嘴边,到头来最小肚鸡肠的不还是你?”
说罢还不解气,上下打量我,眼底尽是轻蔑。
“眉儿年纪小不懂事,你也不瞅瞅自己多大岁数了,还学小姑娘吃飞醋,要不要脸?”
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我只觉聒噪。
深吸口气,我淡淡道:“我没吃醋,你把她当什么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男人的心要长腿跑了,拦是拦不住的,也犯不着拦。
他若真在意我,怎会与柳眉儿纠缠不清。
谢延仿佛被我的话逗乐了。
“不是吃醋是什么?”
“你以前多懂事,如今怎的愈发胡搅蛮缠了。”
他满脸嫌弃地甩袖子:“我这几日有事,先搬出去住。”
“等你知错了,再来给我磕头赔罪。”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乐得清静,独自赏雨品茗。
次日天不亮,我就带着丫鬟出了门。
离了这侯府少夫人的虚名,也得给自己谋条出路。
东街最热闹的地界有间酒楼,是我娘给的嫁妆。
虽不大,但里外都是娘亲安排的心腹,个个忠心耿耿。
账房姑娘红姬是我娘陪嫁丫鬟的女儿,生得花容月貌,做事又细心,被派来帮衬我。
见我来,她蹦跳着过来挽我胳膊。
“小姐今日容光焕发,可是有喜事临门?”
我含笑颔首:“和离,于我而言,确是喜事一桩。”
红姬闻言,眸子瞪得溜圆:“小姐怎的突然……要和离?”
我苦涩一笑,截断她的话头:“道不同,不相为谋,强求亦是枉然。”
她见我神色凝重,忙不迭宽慰:“原是那小侯爷配不上小姐,和离便和离,小姐值得更好的!”
“与蹉跎岁月相比,这确是天大的喜事。”
我拉着她行至柜台前:“你抽空去衙门问问,和离需备哪些手续。”
红姬从柜台下摸出一根糖葫芦递给我。
“小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对了,今晚谨王府办寿宴,请了咱们酒楼的厨子做桂鱼,小姐可要去露个面?”
我望着那红艳艳的糖葫芦,怔怔出神。
那年花灯节,我吵着要吃糖葫芦,谢延却嫌脏,不肯买。
直到昨日,我才尝到这滋味。
我轻咬一口,薄脆的糖壳裹着酸甜的山楂,在舌尖缓缓化开。
咽下糖葫芦,我笑着点头:“谨王府的面子,自然要给。”
富贵人家皆有专用厨子,更何况谨王府这样的皇亲国戚。
可再美味的菜肴,吃多了也腻,便常从外头酒楼请厨子做几道新菜,以显排场。
从前的我,整颗心都扑在谢延身上,宫宴宴席能推则推。
如今不同了,也该出去见见世面。
当晚,我盛装出席,准时踏入谨王府。
今儿是谨王祖母的寿宴,满京城的达官贵人都来了。
给老祖宗献过寿礼,我独自在花园闲逛,偏生撞见了最不想见的人。
谢延瞧见我,眼底闪过一抹惊艳,随即浮起得意之色。
“怎么,知道错了,来赔罪?”
我张口欲解释,却被他拽着往后院走。
“来都来了,去陪我那帮兄弟喝两杯。”
“看在夫妻情分上,从前的事,我不计较。”
说是见好友,哪成想厢房门一开,柳眉儿正被众人簇拥着敬酒。
她浓妆艳抹,满头珠翠,一袭红衣衬得人比花娇。
四目相对,她愣住,眼底闪过狠厉,转眼又堆起笑来扶我。
“姐姐可算来了。”
“延哥哥说要带我见几位朋友,顺便来谨王府献舞,姐姐别恼呀。”
我抽回胳膊,掏出帕子擦拭被她碰过的衣袖。
柳眉儿眼眶瞬间泛红:“姐姐这是嫌弃我?”
“对不起姐姐,我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可你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下羞辱我啊。”
厢房里酒肉气熏人,我直皱眉头。实在没耐心看她继续演戏,我直截了当开口:“我从来不在意出身高低,可你真是让我恶心到极点。”
“你一碰我,我就觉得像被狗屎糊了手。”我往后退开两步,冷笑着讥讽,“再陈年的狗屎,晒干了也还是臭烘烘的垃圾,只有瞎了眼的才当宝贝供着。”
“自以为捡着什么稀世补品,其实就是堆一文不值的烂泥。”话音未落,柳眉儿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熟练地挤着眼泪,偏要摆出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
“姐姐,你怎么能这样冤枉我……”
谢延实在看不下去,大步流星地跨到柳眉儿身前,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你真是愈发跋扈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眉儿。”他满脸厌恶地瞪着我,语气中满是责备,“这些天,你可曾有过半点反省?”
我气极反笑,反问道:“我为何针对她,你心里当真没数?”
冷眼瞧着柳眉儿靠在谢延肩头抽泣,我只觉胃里一阵翻腾。
眼见气氛僵至冰点,谢延那群狐朋狗友端着酒杯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场面话。见我一动不动,谢延彻底炸了毛。
“眉儿对你够恭敬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柳眉儿见有人撑腰,立刻扬起下巴,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娇声道:“姐姐是不是误会了?我和延哥哥真没什么的。”
“就是啊嫂子,”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谢延一直拿眉儿当亲妹妹看,您就别无理取闹了。”
我劈手夺过旁边人手里的酒盏,照着那对男女劈头盖脸泼了过去。看着他们尖叫着跳开的狼狈模样,我狠狠摔了酒杯。
“被戴绿帽子还要赔笑脸?当我是泥捏的?”我环视全场,目光凌厉,“这俩货干的龌龊事,真当别人都是瞎子?”
说完,也不管两人青紫的脸色,扭头就走。刚迈出两步,谢延就追出来拽住我胳膊,全然不顾我手上的伤口又渗出血丝。
“你听好了!我和眉儿清清白白,你怎么就不信?”他咬着后槽牙,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都说夫妻同心,你太让我失望了。”
“现在你这副妒妇样,让我怎么抬得起头?”
我甩开他的手,反手就是一巴掌。追出来的柳眉儿尖叫着扑向谢延,谢延捂着脸瞪大眼睛,活像见了鬼。
“渣男贱女,锁死别分开!”我指着两人鼻子骂,“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你们不嫌臊得慌?”
“二手男人我嫌脏,怕得花柳病!”
谢延脸色阵红阵白,我懒得纠缠,转身就走。他在背后跳脚:“楚瑶你疯了是不是!”
我顿住脚步,回头笑得灿烂:“和离吧。”
“我让管家去衙门办手续,小侯爷记得盖印。”
柳眉儿眼里闪过狂喜,谢延却愣在原地。他大概忘了,我楚家女儿的骄傲,从来不是任人践踏的。
回前厅路上,谢延的小厮来回传话。一会说花园谈心,一会说酒后失言要道歉,最后竟问何时回府,说在马车里等我。
我被吵得烦了,直接撂话:“让谢延别耍这些把戏!”
他倒好,立马送来封质问信:“你到底在闹什么?带你见朋友是给你脸面,结果你非要砸场子,大家敬酒你不喝。”
他曾说自己不爱喝酒。
我原以为他是打心底瞧不上那些权贵世家的奢靡做派,才总盼着我能替他周旋应酬。可直到今日亲眼所见,才惊觉自己错得离谱——他分明能为旁人挡酒赔笑,只不过那个“旁人”,从来不是我罢了。
记得刚成婚那会儿,我要日日缠着谢延下厨。哪怕只是碗清汤寡水的白粥,只要是他亲手熬的,我便能连喝三顿不嫌腻。如今再瞧那灶台上咕嘟冒泡的砂锅,竟觉得他莫不是要往粥里掺砒霜——这念头一起,连带着碗沿都泛着青光。
昨夜我在谨王府盘桓至深夜。多亏府上老少都夸咱们酒楼的新菜式,我索性给全体伙计放了假。从王府出来时月上中天,就近在客栈要了间厢房歇息。
日头攀上竹竿尖顶时,我才懒懒打着哈欠跨出客栈门槛。
冷不丁被个青衣小厮拦住去路,那人捧着封信直往我跟前递:“夫人,主子让您即刻回府。”
我抬手理了理被晨风撩乱的鬓发,眼皮都未抬一下:“回去告诉你家主子,除了和离书,旁的信笺我半张都不瞧。”
话音未落,谢延竟从巷角闪出身形,二话不说掐住我脖颈。
“彻夜不归,你野到哪里去了?”他手指骤然收紧,眼底血丝如蛛网蔓延,“这般急着和离,莫不是在外头养了姘头?”
我头回觉着男人无理取闹起来这般可怖,不耐烦地掰开他手腕,冷笑:“应酬到深夜罢了。就算真有露水情缘,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你身为正牌夫婿,连这点肚量都没有?”
谢延喉结滚动,从齿缝里挤出句:“你当真要如此绝情?”
我默然望着他,只见他突然似被抽了筋骨,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发髻散乱,眼窝青黑,活似整夜未眠的孤魂野鬼。
“告诉我,你昨晚究竟跟谁在一起。”他声音发颤,全然不顾街市上往来行人。
我臊得耳根发烫,反手甩开他触碰过的衣袖:“你夜夜宿在柳眉儿处时,可曾问过我的行踪?”
谢延何曾受过这般奚落,正要发作,却见侯府小厮连滚带爬奔来:“主子!柳姑娘回府路上惊了马,车驾都掀翻了!”
他脸色骤变,脱口便道:“瑶瑶,眉儿定是吓坏了……那马车原是我的,我须得去瞧瞧。”
好个苦肉计!侯府驯养的马匹最是温顺,偏生柳眉儿次次都能遇险。我望着他踉跄背影,倒要佩服这女子拿性命做赌的狠劲。
“想去便去,谁拦你了。”我掸了掸衣摆,早习惯了这般戏码。往日她病了要送补药,冷了要添衣裳,连半夜怕黑都要人作陪。如今既有人来请,我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谢延走出三步又折返,攥着我手腕急道:“和离之事我绝不应允!瑶瑶,你我十余年情分,怎能说散就散?”
他眼底燃着希冀,仿佛认定我这是气话。
我轻笑抽回手:“再纠缠不休,两败俱伤。”
他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道:“待我回来,我们重新来过……”
话音未落,我已转身离去。
果不其然,这月余他再未踏足正院。我倒乐得清净,直到三日后差人往别院递话。
那处宅子是他背着我置办的,常带柳眉儿去住。两人在院里种菜纺纱,活似对野鸳鸯。
“小侯爷随老侯爷外出了,三日后方归。”回话的小厮支支吾吾。
我抿了口茶,慢悠悠道:“他此刻该还在城门口吧?劳烦转告,若明日不见和离书,我便进宫求圣上裁夺。”
小厮吓得跪倒在地:“主子说……说您若执意如此,只怕要坏了名声。”
我闻言冷笑,为着他这薄情郎,我早成了满京城的笑柄,还在乎这点流言?
“他还说……说您别不识抬举。”小厮话未说完,我已掀了茶盏。
当年山盟海誓犹在耳畔,如今倒成了我蹬鼻子上脸。
是夜,红姬拽着我去了新开的酒肆。
二楼临窗,能将半座京城的灯火尽收眼底,倒是个消遣的好去处。
谁料,刚落座,隔壁纱帘后便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
“柳姐姐随小侯爷去了扬州,可便宜了你这蹄子!”
“姐姐吃肉,我喝口汤也是好的。”另一道女声娇笑着,“听说小侯爷又赏了你套头面?”
我攥着酒杯的手骤然收紧。
纱帘后影影绰绰,依稀可见两个女子交头接耳。
我耳力向来极佳,对面那桌人说话声再小,也如针般钻进我耳朵里。
扬州啊,那是我及笄那年,与谢延拉钩盖章约定要去的江南水乡。
他当年拍着胸脯保证,等娶了我,头一件事就是带我去看瘦西湖的荷花。
可这承诺,就像漏了气的皮球,十年了都没鼓起来。
后来,我旁敲侧击提过几回。
每次谢延都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叉着腰数落我:“你一个大家闺秀,不在家绣花描红,整天惦记往外跑像什么话!”
说完,又跟哄小孩似的补一句:“等咱们成了亲,我天天带你去逛。”
我就这么傻等啊等,从豆蔻年华等到双十年华,从待字闺中等到嫁作人妇。
结果等来的,不是扬州烟雨,而是他搂着柳眉儿在扬州游船的香艳传闻。
“小姐,这地儿晦气!”红姬“啪”地把酒杯撂在桌上,铜铃大的眼睛瞪着斜对面那对璧人,“咱们换地儿喝花酒去!”
我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闷声不响地跟着她往外走。
在客栈又熬了两天,谢延那边连个泡都不冒。
我实在耗不起了,让家丁套上快马,连夜把和离书送去了谢府。
又过了三五天,谢府跟死了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索性也不等了,直接托人往宫里递牌子。
只要圣上金口一开,这婚约立马就能作废。
说巧不巧,面圣请愿的折子刚递上去,天不亮就有家丁抬着红木箱子往我院里搬东西。
我掀开绸缎一瞧,嗬,好家伙!金镯子玉簪子堆得冒尖,底下还压着几包扬州现做的藕粉糕。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谁在献殷勤。
我手一挥,让小厮把东西全抬到朱雀大街,分给那些穿不暖吃不饱的叫花子。
当天半夜,谢延的贴身小厮就拍响了我院门。
说是他们家少爷在福临楼摆了桌和头酒,要给我赔不是。
我攥着和离书赶到雅间时,正撞见谢延陪着柳眉儿看画本子。
见我来,他眼睛噌地亮了:“瑶瑶,我给你备的礼物可还合心意?那藕粉糕是让扬州老师傅现做的,珠宝也是照着你从前……”
“谢延。”我皱眉打断他,“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孩呢?”
想起下午家丁们围着箱子瞎起哄的场面,我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些金啊玉啊的,早八百年就不稀罕了。”
谢延面色骤然一白,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茶汤在杯中微微晃动。
半晌,他才哑着嗓子开口:“瑶瑶,你还在气头上?”
我轻轻摇头,声音平静却透着决绝:“人都会变的。就像你从前说只爱我一个,现在不也……”
“我和眉儿真没……”谢延急忙辩解。
“谢延!”我猛地拍案而起,茶盏被震得微微作响,“你当我眼瞎啊?那天在游船上,你们俩搂得跟连体婴似的,当全扬州百姓都瞎了?”
柳眉儿攥着帕子,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楚姐姐,我和延哥哥清清白白……”
“清白?”我冷笑一声,“清白到共乘一艘画舫?清白到同住一间客栈?要不我现在就去找说书先生,把你们这‘兄妹情深’编成话本子?”
谢延突然暴起,手臂一挥,满桌杯碟“噼里啪啦”地扫落在地。
“楚瑶!你闹够了没有!”瓷片溅到我裙角,他像被烫着似的猛地往后缩,“我……我这就把眉儿送走,咱们还像从前那样……”
“回不去了。”我冷冷地从袖中掏出和离书,重重拍在狼藉的桌面上,“要么按手印,要么等圣旨。”
谢延突然扑过来,一把拽住我胳膊。我毫不犹豫地张口,狠狠咬在他虎口上。趁他吃痛松手,我踉跄着往外跑,一头撞进个硬邦邦的胸膛。
“徐宴?”我愣愣地看着十年未见的男人,他如今身着玄色蟒纹袍,腰间佩着御赐的蟠龙剑,气势逼人。
“楚姑娘。”他拎着我后领,将我扶正,目光扫过我通红的眼眶,“需要帮忙?”
我脑子一热,伸手攥住他袖口:“徐宴,你娶我好不好?”
这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惊着了。谢延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操起茶壶就砸过来:“楚瑶!你还要不要脸!”
徐宴侧身挡在我面前,茶盏“啪”地在他肩头炸开。他像感觉不到疼似的,慢条斯理地擦着溅到脸上的茶水:“谢大人好大的火气。”
我攥紧徐宴的披风带子,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谢延,从你背信弃义那日起,咱们就完了。”
“不可能!”谢延还要扑过来,被徐宴的侍卫拦住。我最后看了眼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突然觉得陌生得可怕。
“徐宴,我们走。”
出了酒楼,我忙不迭松开手:“方才失礼了,多谢将军解围。”
“无妨。”他解下披风,轻轻扔给我,披风上带着淡淡血腥气,“听说你要和离?”
我拢紧还带着他体温的披风,轻轻“嗯”了声。徐宴突然低笑出声,月光下眉眼舒展得像把刚出鞘的剑:“早该如此。”
我抬头望了望天色,带着歉意对徐宴说:“时候不早了,我得先回府了。”
“你难得回趟京城,改日来家里用顿便饭。”徐宴自幼跟在我爹身边当差,早把楚家当成了自己家。
“真不用送,我的马车就停在街角。”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徐宴见状也没再坚持。
刚踏进家门,我就吩咐丫鬟收拾细软,连夜搬去了城东的酒楼。红姬带着小厮们楼上楼下忙活,特意把顶楼视野最好的雅间收拾出来给我住。
转眼,冬已至。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簌簌飘落,将青石板路严严实实地覆盖。
每日夜里,我伏在窗边,总能望见那辆熟悉的黑漆马车静静停在楼下。谢延身着单薄中衣,身形瘦削如竹竿,在寒风中直直杵着。
我冷眼旁观,心中毫无波澜。他既想作践自己的身子,便随他去,与我何干。
红姬最是爱看热闹,天天差人往街沿倾倒十几桶水。待路面结出晶莹剔透的冰壳,她便拉着我躲在帘子后,偷偷发笑。
每次谢延踩着冰碴子下车,总会摔得四仰八叉。
如此,又熬过了一个月。
这日,娘亲病逝的噩耗突然传来,我披星戴月,匆匆赶回楚家奔丧。
细密的雨丝裹挟着寒风,直往人脖子里钻。灵堂中,白幡猎猎作响,亲戚们哭作一团。
黄昏时分,舅舅领着一位不速之客进来——竟是谢延。家中长辈不知我们闹和离之事,还当他是我夫婿,客客气气地让座。
我二话不说,抡起菜刀就往外赶人,刀背重重拍在门框上,“哐当”一声巨响。
“从今往后,谁再与谢家来往,便是与我楚瑶过不去!”我环视堂屋,声音冷若冰碴,“我爹用命换来的爵位,不是让你们拿来作践的!”
爹爹生前战功赫赫,连圣上都要给我三分薄面。整个楚家都仰仗着我过活,自然无人敢触这个霉头。
要说恨谢延,倒不全因他负心。当年爹爹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时,这混账正为给青楼女子柳眉儿赎身,与家中闹得不可开交。我气不过,命人掌了柳眉儿的嘴,他便怀恨在心,竟敢截下爹爹的阵亡文书。
等我收到消息赶回京,爹爹的坟头草都已三尺高了。去质问他时,这家伙倒振振有词:“谁让你总无理取闹?要不是你拦着,我早给眉儿赎身了。让你长长记性是为你好,再说了,告诉你又能怎样,你爹还能活过来不成?”
他那时趾高气扬的模样,如一把尖刀,直直插入我心窝。如今想来,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原谅他,还下嫁于他。
雨,下得更急了。
谢延在灵堂外从早站到晚,实在撑不住,便钻进马车打个盹。直到第三日,小厮慌慌张张来报:谢延晕倒在雨里了。
我赶到谢家时,他刚被灌了药汤醒过来。高烧将他的脸烧得通红,他挣扎着要抓我衣袖:“瑶瑶,我错了……”
我侧身避开,他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慌忙用渗血的手攥住我裙角:“我们不和离了好不好?你说过要跟我白头偕老的……”
他眼眶通红,声音抖得像风中落叶:“柳眉儿我已经送回百花楼了,咱们重新开始行不行?”
送走柳眉儿的事,我早有耳闻。那女人带着一帮姐妹在谢家门口又哭又闹,最后被谢延剁了根手指才消停。他特意命人敲锣打鼓送人回去,整个京城都看了笑话。
见我无动于衷,谢延又拖着身子爬过来,颤抖着扯住我的裙摆。
“我去扬州真是为你准备惊喜,是柳眉儿死皮赖脸非要跟着……我想着你若吃醋,或许会原谅我……”
我嫌恶地后退半步,抬手撕下被他碰过的裙摆,狠狠掷在地上。
“就算没有柳眉儿,咱们也回不去了。”
我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声音冷得像寒冰。
“你这种脏了的男人,白送我都不要。”
这话如利刃剜心,他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往日的情分,此刻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我冷眼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突然忆起年少时,他笨手笨脚为我扎纸鸢,翻墙为我摘海棠花,背着我在房顶看星星。
可这些美好的记忆,早被后来的争吵与泪水冲刷得支离破碎。
“谢延,你总嫌我不够大家闺秀。”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学琴棋书画,学端庄持家,把自己低到尘埃里,换来的却是你一句‘廉价’。”
“你像养盆栽似的对我,得到了便扔在脑后。你的爱太金贵,我楚瑶要不起。”
“你娶我不过是迫于压力,何必说那些山盟海誓?你对柳眉儿的纵容,我可从未见你给过旁人。”
我转身欲走,他突然扑过来抱住我的腿。
“和离是假的对不对?你还在生我气对不对?”
他死死咬着牙,把哭腔憋在喉咙里,声音带着绝望。
“我改,我全都改,求你别走……”
我弯腰,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来见你,不过是念着青梅竹马的情分。”
“皇上已经草拟了和离书,很快就会送到你手上,到时候你记得签字就行。”
说完,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话已至此,再纠缠下去,大家就真失了体面了。
谢延愣了很久,像一尊石像般僵在原地。
最后,在下人的搀扶下,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床上,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几个月后的一个深夜,我正和红姬在酒楼里算账。
谢延的小厮提着盏灯笼,着急忙慌地冲了进来。
红姬举起扫把就要把人赶出去,被我拦下。
我问他。
“深更半夜过来,有什么事吗?”
“夫人,小侯爷在福临楼喝多了,喝得都吐血了。”
“他一直念叨着您的名字,要不您过去劝一劝吧。”
红姬抓了把瓜子朝那小厮脸上丢去。
“这里没有夫人,你再乱叫,我就撕烂你的嘴。”
我拍了拍红姬的肩膀,示意她不要生气。
这种小孩子闹脾气博关注的把戏,发生在谢延身上真的很可笑。
我叹了口气,对那小厮道:“他从前不也经常在外面喝得烂醉吗。”
“你就让他那些朋友帮忙照顾吧,我很忙,没时间。”
小厮走后,红姬留下来看店。
我则回到楚家,沐浴更衣后美美地睡了一觉。
自从娘亲去世以后,我一边经营酒楼的生意,一边兼顾家中琐事,忙得不可开交。
我将几个侄子侄女都照顾得很好,也开始计划盘几家新的商铺扩大生意。
谢延没有再出现,我也逐渐忘记了他的存在。
平静美好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年末。
直到在除夕当晚的一个深夜,一名陌生男子敲开了楚家的门。
“请问楚小姐在家吗?”
因这人是个生面孔,管家很快就将他领到了我的院子里。
我上下打量他,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后,开口问道:“大过年的,你找我有事吗?”
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眼通红地看着我。
"楚小姐,求您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去瞧瞧我们家小侯爷吧。"
"自您离开后,小侯爷整日借酒消愁,醉得不省人事。"
"昨夜他酩酊大醉,不慎从马背上跌落,双腿摔得粉碎,大夫正在全力施救,只怕……只怕人要保不住了。"
闻听此言,往昔与谢延骑马狩猎的场景,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时,我从马背上坠落,双手重重摔在地上,血肉模糊。
谢延却对我的呼救置若罔闻,只因我惊走了他刚寻到的猎物。
他冷冷道:“楚瑶,你能不能别这么娇气。”
“不过是摔了一跤,又死不了人,自己爬起来不就完了。”
“今日这么多世家公子来打猎,若只有我空手而归,那多没面子。”
言罢,他竟抛下我,策马去追那猎物了。
我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地往营地挪去。
若非半路遇见徐宴,只怕我走到天黑也回不了家。
徐宴见我满手鲜血,泪眼婆娑,顿时慌了神。
他撕下衣襟为我包扎伤口,又将我抱上马背,疾驰回营。
明明当时,更好的人就在眼前,我却未曾察觉。
“楚小姐?”
男人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
我淡然一笑:“你回去吧,谢延之事,与我无关。”
见那男人还想劝说,红姬毫不客气地将他轰了出去。
我继续翻阅着手中的账本,只听屋外红姬骂骂咧咧,直呼晦气。
她命人提来清水冲地,说要将谢延那混账东西冲到海里去。
我轻笑,并未阻拦。
新年刚过,宫里便传来圣旨。
皇上得知谢延为青楼女子欺辱正妻,令功臣之家蒙羞,龙颜大怒。
不仅下旨和离,还罚了谢延二十大板。
重获自由后,我如释重负。
不久,我在上京开了三家大酒楼,生意兴隆。
舅舅病逝后,我将侄子侄女视如己出,悉心照料。
在我的扶持下,侄子参军报国,很快成为楚家新一代的少年将军。
侄女聪慧美丽,我便将一家新开的绸缎铺子交给她打理。
日后她若出嫁,这铺子便是她的嫁妆之一。
不久,侄子又立下军功,侄女的绸缎铺子也扩大了规模。
为庆贺这两件喜事,我带着家人前往扬州游玩。
众人皆喜笑颜开。
而此时的谢家后院,谢延如行尸走肉般坐在廊下发呆。
他双腿空荡,连起身倒杯水都做不到。
望着院子里忙碌的下人,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闭上了眼睛。
无人关心他想说什么,而远在扬州的我,更不会在意。
我终于来到了年少时梦寐以求的地方。
此时正值花开时节。
我推开沿河的小窗,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芬芳。
一朵迎春花攀墙绽放,我伸手去摘,却遥不可及。
温暖的阳光洒在我手心,我有一瞬的恍惚。
仿佛回到了十三岁那年,身着青衫的少年跃上墙头,为我摘下一朵桃花,别在耳后。
突然,手心一痒。
低头看去,手中竟不知何时多了一朵迎春花。
“我发现后街上有一家糕点做得极好,一会儿带你去尝尝如何?”
徐宴靠在窗沿上,目光温柔地望着我。
我一愣,随即微笑着点头。
“徐宴,帮我把花别到耳后吧。”
徐宴自然地拿起那朵迎春花,为我簪在发间。
“好啊,就像咱们小时候一样。”
是啊,我怎能忘记。
徐宴,也是为我摘过花的少年啊。
来源:霜霜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