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点讨好,一点紧张,像个做错了事,急于用糖果来弥补的孩子。
李伟把那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时,我的手指尖都在抖。
不是激动,也不是感动。
是一种近乎恐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
“惠真,这里面有十八万,密码是你生日。”
他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点讨好,一点紧张,像个做错了事,急于用糖果来弥补的孩子。
十八万。
对我,对我们这个家,对远在鸭绿江那边的我的家,这三个字的分量,重得能把人砸趴下。
八年了。
我嫁到成都整整八年,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堂堂正正地踏上回家的路。
而这十八万,是李伟给我的底气,也是……点燃整个家的那颗火星。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卡,手心里的汗濡湿了冰凉的塑料。
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擂鼓一样的声音。
我抬起头,想对他笑一笑,说声“谢谢”。
可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又湿又重的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最终,我只是点了点头,把卡紧紧攥进了手心。
这张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开始在我的掌心滋滋作响。
晚饭的气氛,从一开始就透着一股诡异的宁静。
婆婆,也就是李伟的妈,王桂芳女士,今天破天荒地没有在饭桌上挑我筷子使得不对,也没有念叨我做的泡菜盐放多了。
她只是用一种极具穿透力的眼神,一下、一下地,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我埋着头,假装专心致志地对付碗里的那块烧得稀烂的冬瓜。
我知道她在等什么。
果然,一碗饭见底,她把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那声音不大,却像惊堂木,敲得我心尖一颤。
“李伟,我听你白天在阳台上打电话,神神秘秘的,说什么……回家?”
来了。
我攥着筷子的手,指节都捏白了。
李伟嘿嘿一笑,那种典型的成都男人在老妈面前的“耙耳朵”笑容,讨好又无奈。
“妈,是惠真,她……她八年没回去了,家里人肯定想她了,我寻思着,让她回去看看。”
婆婆的眼皮耷拉着,嘴角却往下拉出一个刻薄的弧度。
“回去?回哪儿去?她家不是在这儿吗?”
她故意把“家”这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在提醒我,我,金惠真,是个外人。
我没做声,这种时候,我说话就是火上浇油。
李伟赶紧夹了一筷子他妈最爱吃的蒜苗回锅肉,堆到她碗里,“妈,你说的啥话,那不是她娘家吗?女儿哪有不回娘家的道理。”
“娘家?”婆婆冷笑一声,筷子尖在碗里戳来戳去,就是不吃那块肉,“我们家是花了真金白银把她‘娶’回来的,又不是请了个客人来住几年,想走就走?”
我的血“嗡”地一下就往头上涌。
“娶”这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永远带着一股子买卖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股翻腾的怒火强压下去。
不能吵,为了那张卡,为了能回家,我得忍。
李伟的脸色也有些挂不住了,“妈,你别这么说,惠真嫁给我,就是我们家的人。但她也有父母兄弟,回去看看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什么叫应该?”婆婆的嗓门陡然拔高,“回去看看,空着手回去啊?不得带点东西?不得花钱?我们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一连串的问句,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扫射过来。
我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死死地抠着裤缝。
那只手里,正攥着那张十八万的卡。
滚烫。
李伟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干笑,“要的要的,肯定要带点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婆K婆的眼睛眯了起来,像一只嗅到腥味的猫,“准备了多少啊?说来我听听,我给你们参谋参谋,别被人当冤大头骗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看着李伟,用眼神求他,别说,千万别说。
可李伟,我这个丈夫,有时候天真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他大概觉得,把钱说出来,能彰显他的孝心和能力,能让他妈高兴。
他清了清嗓子,带着一丝炫耀的语气,大声宣布:“也没多少,我跟惠真这几年也攒了点钱,我给她卡里存了十八万,让她带回去,给她爸妈修修房子,再买点东西。”
空气,瞬间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能清晰地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和我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婆婆脸上的表情,非常精彩。
先是震惊,眼睛瞪得像铜铃。
然后是难以置信,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最后,这一切情绪,都汇聚成了一种燎原的怒火。
“多……多少?!”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尖利得像能划破人的耳膜。
“十八万。”李伟似乎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重复了一遍。
“啪!”
婆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整张桌子的碗碟都跟着跳了起来。
“十八万!李伟!你疯了!那是十八万!不是十八块!你把我们家的钱,就这么给一个外人,让她拿回她那个穷山沟里去?!”
“外人”两个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凉透了。
八年。
我在这家里,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生下了儿子壮壮,我以为,我早就成了这个家的一部分。
到头来,在她眼里,我依然只是一个“花了钱买回来的外人”。
李伟也急了,站了起来,“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惠真!她是我老婆!什么外人!”
“我说的有错吗?”婆婆也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她除了给你生了个儿子,为这个家做过什么?吃的我们家的,住的我们家的,现在还要把我们家的钱,大把大把地往外搬!你问问她,她那个家,配得上这十八万吗?他们见过这么多钱吗?别是被人骗了,拿去填无底洞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有根弦,彻底绷断了。
我慢慢地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我没哭,也没闹。
我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妈,在你眼里,我和我的家人,就这么不值钱吗?”
我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让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婆婆大概没料到一向温顺的我,会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她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愤怒,“值钱?我告诉你什么叫值钱!我们家李伟,堂堂一个成都本地人,有房有工作,要不是眼瞎了,能娶你一个朝鲜来的?你倒好,不知恩图报,还想挖空我们家!我告诉你金惠真,这十八万,你一分钱都别想拿走!”
说完,她竟然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就要来抢我口袋里的那张卡。
我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李伟也赶紧冲上来,一把拉住了他妈。
“妈!你干什么!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我讲道理?我跟一个捞女讲什么道理!”婆婆挣扎着,嘴里的话越来越难听,“你们都被她灌了迷魂汤了!这个女人,心机深得很!当初哭着喊着要嫁过来,现在翅膀硬了,就想把我们家掏空了跑路!”
“我没有!”我终于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积压了八年的委屈、愤怒、心酸,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嫁给你儿子八年,我有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你让我做什么,我做过什么?你说你们成都媳妇不做饭,让我学川菜,我学了,现在你儿子,你孙子,是不是只吃我做的回锅肉?”
“你说你们成都女人要会打麻将,不然没朋友,我学了,陪你那些邻居太太们打牌,输的钱,是不是都是我自己悄悄在网上卖泡菜赚回来的?”
“你说壮壮得上最好的幼儿园,一个月五千,我二话没说,白天带孩子,晚上熬夜做手工,在网上开店,一个月也能挣个三四千,给你儿子减轻负担,你敢说你不知道?”
“你说我一个外国人,出门别给你家丢脸,我学普通话,学成都话,现在我出门买菜,别人都以为我是本地人,你忘了?”
“八年了!我把我最好的八年,都给了这个家!我没要过你们一分钱,没买过一件超过五百块的衣服!现在,我只是想回一次家,看看我八年没见的父母,我丈夫,心疼我,愿意给我这笔钱,这笔钱,也是我们两个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怎么就成了‘挖空你们家’?怎么就成了‘捞女’?”
我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吼了出来,吼得胸口生疼,眼前发黑。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李伟呆呆地看着我,他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婆婆也愣住了,张着嘴,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擦了一把眼泪,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卡,狠狠地拍在桌子上。
“这钱,我不带回去了。”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这个家,我也不回了。”
说完,我转身就往外走。
李伟反应过来,一把从后面抱住我,“惠真!惠真你别走!我妈她……她就是那个臭脾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放开!”我挣扎着,“李伟,我受够了。我不是你们家买来的一个物件,高兴了就摸两下,不高兴了就踹一脚。我也是人,我有自尊,我有家人!”
“我知道,我知道!”李伟的声音都带了哭腔,“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我没保护好你!你别走,你走了我和壮壮怎么办?”
他提到了壮壮。
我的儿子。
我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了。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无尽的委D屈,有对家乡的思念,有对未来的迷茫,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狠。
那天晚上,我们不欢而散。
我把自己和壮壮锁在房间里,李伟在外面敲了半宿的门,我都没开。
我一夜没睡,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八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李伟的样子。
他是跟着一个做边境贸易的老板,去我们那边收松茸的。
那时候的我,十九岁,高中刚毕业,在村里的合作社做出纳。
他看见我,就脸红,话都说不利索,一个劲儿地夸我好看,像电影里的演员。
我们那儿的女孩,很少听到这样的夸奖。
他给我带成都的特产,火锅底料、张飞牛肉、还有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零食。
他笨拙地,却又无比真诚地,向我描绘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他说成都很美,有很多好吃的,夏天女孩子都穿漂亮的裙子。
他说他会对我好,一辈子对我好。
我动心了。
我们那里的生活,太苦了。
我不想像我妈妈,像我姐姐一样,一辈子守着那片贫瘠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眼就能望到人生的尽头。
我想出去看看。
于是,我不顾父母的反对,办了所有能办的手续,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跨过了那条江。
我以为,我嫁给了爱情,奔赴的是一个崭新的、美好的未来。
可现实,很快就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婆婆王桂芳,从我进门的第一天起,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她嫌我瘦,说一看就生不出儿子。
她嫌我不会说中国话,带出去丢人。
她嫌我娘家穷,是来他们家“打秋风”的。
我学着忍耐,学着讨好。
我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然后用加倍的努力,去证明自己。
我学做饭,学方言,学着做一个无可挑剔的“成都媳妇”。
后来,我生了壮壮,是个男孩。
但那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和提防,就像墙角的青苔,怎么都除不掉。
她总觉得,我是个外人,我的心,不在这里。
她监视我打电话,盘问我收到的每一个包裹,甚至会偷偷翻我的东西。
我开网店赚的钱,她总旁敲侧击地问我存到哪里去了。
那种不被信任的感觉,像一把钝刀子,日复一日地,在我的心上割。
而李伟,他爱我,我知道。
但他更怕他妈。
大多数时候,他都选择当一个“和事佬”,两边安抚,息事宁人。
可他不知道,这种“和稀泥”,对我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
它让我觉得,我在这场战争里,孤立无援。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打开房门。
客厅里没人。
李伟坐在沙发上,看见我出来,赶紧站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我。
“惠真,我……我跟我妈谈了,她……她知道错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知道,这只是他的说辞。
王桂芳女士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认错”这两个字。
“她同意你回家了,”李伟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拉住我的手,“钱……钱她说,可以带十万。”
从十八万,变成了十万。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这是一种施舍,一种恩赐。
仿佛在说:看,我已经做出了巨大的让步,你应该跪下来感谢我。
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李伟,你觉得,这是钱的事吗?”
他愣住了,“那……那不然呢?”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
我跟他,隔着的,何止是一条鸭绿江。
我们之间,隔着的是完全不同的人生经历,是无法共通的悲欢。
他不懂,那十八万对我来说,不仅仅是钱。
那是我的脸面,是我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奋斗了八年,挣来的尊严。
是我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可以挺直腰杆,告诉我父母,“女儿过得很好”的底气。
现在,这份底气,被他的母亲,轻而易举地,打碎了。
还掰下来一小块,带着怜悯和施舍,递给我。
“李伟,”我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
这五个字,我说得云淡风轻。
李伟却像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都僵住了。
“惠……惠真?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离婚。”我重复道,“壮壮归你,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回家。”
“我不离!”他突然大吼起来,一把将我拽进怀里,死死地抱着,“我死都不同意!金惠真,你休想离开我!”
他的力气很大,箍得我生疼。
我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抱着。
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和他胸口那颗因为恐惧而狂跳的心。
就在这时,婆婆从她房间里出来了。
她大概是听到了我们的争吵。
她看到我们抱在一起,脸色一沉,刚想开口说什么。
却在看到我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神时,把话咽了回去。
也许,她也意识到了,这次,我是来真的。
僵持。
死一般的僵持。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李伟的爸爸,我那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公公。
他从书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他走到我面前,把信封递给我。
“惠真,这里是五万块钱。”
我愣住了。
“爸……?”
“这是我自己的钱,跟他们没关系。”公公的声音很沉稳,“你婆婆那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你想回家,是应该的。这钱,你拿着,给你父母买点东西,别委屈了自己。”
我看着他,眼眶又红了。
在这个家里,公公是唯一一个,真正把我当成“家人”的人。
他话不多,却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支持。
我刚来的时候,吃不惯辣,是他,每天早上,悄悄给我煮一碗不放辣椒的清汤面。
我开网店,需要一台好点的电脑,是他,把他自己用了不到一年的电脑,搬到了我的房间。
他从来没说过什么,但他都看在眼里。
我接过那个信封,很重。
“谢谢爸。”我的声音哽咽了。
婆婆看着这一幕,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公公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行了!你就少说两句吧!”公公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个家,要是因为你那张嘴散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婆婆彻底蔫了。
她大概是没想到,一向不管家的丈夫,会发这么大的火。
李伟也松开了我,他看着他爸,又看看我,脸上满是愧疚。
“惠真,对不起……”
我没看他。
我捏着那个信封,心里五味杂陈。
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
但我的心,却并没有因此而轻松。
我知道,公公给的这五万,解决的是眼前的问题。
但我和婆婆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我和李伟之间那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依然存在。
它们不会因为这五五万块钱,就自动消失。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很奇怪。
婆婆不再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但也不跟我说话,看见我就绕道走。
李伟变得前所未有的殷勤,包揽了所有家务,接送壮壮,每天变着花样给我买好吃的。
他把那张十八万的卡,又塞回了我的手里。
“惠真,这钱你必须拿着。我爸说得对,不能委屈了你。我妈那边,我再去跟她说。”
我收下了。
不是我原谅了,而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这个家里,退缩和忍让,换不来尊重。
你必须亮出你的底线,甚至你的爪牙,别人才不敢轻易践踏你。
出发前的一晚,我开始收拾行李。
八年没回家,想带的东西太多了。
给爸爸的,是两瓶好酒,一条上好的烟,还有一台最新款的智能手机。
我想让他,也能像城里人一样,看看视频,跟远方的女儿聊聊天。
给妈妈的,是一件羊绒大衣,一双软底的皮鞋,还有一套据说能祛皱纹的护肤品。
我希望她的冬天,不再那么寒冷,希望岁月,能对她温柔一点。
给弟弟的,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本最新的编程书籍。
我听妈妈说,他学习很好,考上了平壤最好的大学,学的是计算机。
我希望,他能有更广阔的未来,不要像我一样,被困在那个小地方。
我还买了很多成都的特产,给家里的亲戚和邻居。
我把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
婆婆默默地看着我收拾,眼神复杂。
快收拾完的时候,她突然走过来,往我箱子里塞了一个东西。
我低头一看,是个小小的、用红布包起来的包裹。
我打开,里面是一对金镯子。
款式很老旧,但分量很足。
我认得,这是她当年结婚时,她妈妈给她的嫁妆,她一直压在箱底,宝贝得不得了。
“妈,你这是……”我有些不知所措。
“拿着吧。”她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眼睛看着别处,“给你妈妈的。别……别让人家觉得,我们李家小气。”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有点酸,又有点暖。
我知道,这是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向我道歉。
虽然别扭,虽然不情不愿,但她终究,还是低头了。
我把镯子收好,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妈。”
她“嗯”了一声,转身走了,背影看着,有那么一点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李伟把我送到机场。
过安检前,他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
“路上小心,到了就给我打电话。”
“钱别露白,那边治安不知道好不好。”
“看见爸妈,替我问好。”
“还有……早点回来。”
最后四个字,他说的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过,也怨过的男人。
他眼里的红血丝,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都在告诉我,这几天,他和我一样,备受煎熬。
我伸出手,帮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
“知道了。”我说,“照顾好壮壮,还有……爸妈。”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我转身,拖着行李,走进了安检口。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那座我生活了八年的城市,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小。
成都。
这里有我爱的人,有我的儿子,有我的家。
但这里,也曾带给我无尽的委屈和泪水。
我不知道,等我回来之后,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但那一刻,我的心里,只有回家的喜悦和期待。
时隔八年,当我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时,我几乎认不出它了。
记忆里低矮的土房,很多都变成了崭新的砖瓦房。
泥泞的小路,也修成了平坦的水泥路。
唯一不变的,是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我爸,我妈,我弟,都来接我了。
八年不见,爸爸的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有些驼了。
妈妈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只有弟弟,长成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眉眼间,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
我们四个人,站在那里,互相看着,谁也说不出话。
最后,还是妈妈,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
“惠真……我的女儿……你可算回来了。”
她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
我也哭了。
我们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回到家,我把带来的礼物,一样一样地拿出来。
爸爸拿着那部新手机,翻来覆去地看,嘴上说着“太浪费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都藏不住。
妈妈穿上那件羊绒大衣,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眼里的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明亮。
弟弟看到那台笔记本电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抱着电脑,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我觉得,我受的所有委屈,都值了。
晚上,我把那张存着十八万的卡,和我公公给的五万现金,一起交给了我爸。
“爸,这钱,你们拿着,把家里的房子,好好翻新一下。剩下的,给我弟当学费,或者……做点小生意。”
我爸看着桌上那笔“巨款”,手都在抖。
“这……这太多了……惠真,你在那边,过得是不是很辛苦?”
他没有问我这钱是怎么来的,他只关心我,过得好不好。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不辛苦,爸。李伟对我很好,他爸妈也很好。”
我撒了谎。
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
在家里的那段时间,是我八年来,最放松,最快乐的日子。
我每天陪妈妈聊天,帮爸爸干农活,给弟弟辅导功课。
我们一起,吃了上顿想下顿,日子过得简单又幸福。
我用李伟给我的钱,请了村里最好的施工队,把家里的老房子,推倒重建。
我还给家里,添置了所有能想到的家电。
冰箱,彩电,洗衣机,热水器……
我们家,成了全村人羡慕的对象。
很多人都说,我命好,嫁了个有钱的中国男人。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他们不知道,这份“好命”的背后,是我用八年的青春和隐忍,换来的。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走的那天,妈妈给我煮了我最爱吃的冷面。
她一边煮,一边掉眼-泪。
“惠真啊,在那边,要是受了委屈,就回家。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我抱着她,泣不成声。
回到成都,是李伟和壮壮来接的我。
一个月不见,壮壮好像又长高了。
他扑进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我想你了。”
我的心,瞬间被填满了。
回到家,婆婆居然在厨房里忙活。
桌上,摆满了我爱吃的菜。
甚至还有一盘,我教她做的,朝鲜泡菜。
虽然,那颜色和味道,看起来,都不太正宗。
看到我回来,她有些不自然地,用围裙擦了擦手。
“回来啦?赶紧洗手吃饭吧。”
她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但那份刻薄和挑剔,却不见了。
吃饭的时候,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
“多吃点,看你,都瘦了。”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知道,她不会变成一个温柔和蔼的婆婆。
我们之间,也永远不可能,像亲生母女一样亲密无间。
但或许,这就够了。
我们都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去维持这个家的平衡。
晚上,李伟从背后抱着我。
“惠真,对不起。以前,是我太混蛋了。”
“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我发誓。”
他的声音,很认真。
我转过身,看着他。
“李伟,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地,把我紧紧抱住。
“嗯!好好过日子!”
我闭上眼睛,靠在他怀里。
我想,生活,大概就是这样。
它不会永远晴空万里,也不会一直狂风暴雨。
它总是在一次次的争吵和和解中,在一次次的失望和希望中,磕磕绊绊地,向前走。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抓紧身边人的手,勇敢地,走下去。
因为,无论走到哪里,家,永远是那个,让你想要回去,也让你愿意守护的地方。
后来,我的网店生意越来越好。
我不再只卖泡菜和手工,我开始联系一些韩国的品牌,做起了代购。
李伟看我忙不过来,干脆辞掉了他那个清闲的工作,专门帮我打包,发货,当我的“后勤部长”。
婆婆,也成了我的“兼职员工”。
她负责帮我检查货品,贴单子,每个月,我给她开三千块钱的工资。
她嘴上说着“一家人,谈什么钱”,但每个月领工资的时候,比谁都积极。
她甚至还学会了用我淘汰下来的旧手机,看直播,抢红包,玩得不亦乐乎。
我们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我们换了更大的房子,买了车。
壮壮也上了小学,成绩很好,是班里的班长。
我每年,都会回家一次。
有时候,李伟和壮壮,会陪我一起回去。
我爸妈,很喜欢这个有些憨直的中国女婿,和这个聪明可爱的外孙。
每次回去,婆婆都会准备很多东西,让我带回去。
从成都的特产,到她自己做的香肠腊肉,塞满了好几个大箱子。
她会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让你妈尝尝我的手艺,告诉她,我们成都的香肠,比你们那儿的好吃多了!”
我知道,这是她表达关心的方式。
虽然,还是带着那么一点点,不服输的傲娇。
有一次,我和李伟,带着壮壮,在锦江边散步。
看着江边闪烁的霓虹,和来来往往的笑脸。
李伟突然问我:“惠真,你后悔过吗?”
我愣了一下,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看着他,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后悔。”
如果,没有遇见他,我可能会在那个小山村里,嫁给一个普通的男人,生几个孩子,过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我不会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
我不会知道,女人,原来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我更不会拥有,像壮壮这么可爱的儿子。
生活,给了我苦难,也给了我馈赠。
它让我失去了很多,也让我,得到了更多。
“李伟,”我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谢谢你。”
谢谢你,当初,不远千里地,来到我的世界。
也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笑了,把我,和壮壮,一起,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江风吹来,带着一丝,独属于成都的,潮湿而温暖的气息。
我知道,我的故事,还很长。
但未来的路,无论有多少风雨,我都不会再害怕了。
因为,我的身边,有我爱的人。
我的心里,有我坚守的家。
这就够了。
来源:Outsider.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