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明刚过,大伯走了,享年六十岁。村里人送葬时议论纷纷:“陆青山这一辈子,无儿无女,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来人间就是走个过场。”可我却记得大伯临终时那个笑容——嘴唇微微上扬,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像是看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
讲述人/陆川 撰写/情浓酒浓
(声明:作者@情浓酒浓在头条用第一人称写故事,非纪实,部分情节虚构处理,请理性阅读)
清明刚过,大伯走了,享年六十岁。村里人送葬时议论纷纷:“陆青山这一辈子,无儿无女,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来人间就是走个过场。”可我却记得大伯临终时那个笑容——嘴唇微微上扬,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像是看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
大伯的灵柩停在堂屋正中,父亲和两个叔叔跪在两侧,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我望着大伯的遗像,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黑白照片里显得格外安详。香炉里的三炷香袅袅升起青烟,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大伯坐在老槐树下,给我们几个小辈讲古经的模样。
“川子,去给你大伯磕个头。”父亲哑着嗓子唤我。我跪在蒲团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眼泪终于决堤而出。爹给我讲的大伯的一生,像放电影似的在我脑海中一幕幕闪过。
1980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那年大伯才十五岁,却已经辍学在家帮着奶奶操持家务。爷爷在小叔出生那年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中,连句遗言都没留下就走了。奶奶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实在不容易。
“青山,把药给娘端来。”奶奶唤着大伯,咳嗽声像拉风箱似的,一声接一声。大伯端着熬好的药汤,黑褐色的药汁在粗瓷碗里晃荡,映着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
“娘,趁热喝。”大伯扶起奶奶,她刚喝两口就剧烈咳嗽起来,药汁溅在大伯洗得发白的布衫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我爹——那时才十二岁的陆家老三,忙跑过去给大伯帮忙。
那天夜里,奶奶把五个孩子叫到床前。昏黄的灯光在土墙上投下巨大的黑影。“青山啊……”奶奶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大伯的手腕,“娘不行了……你是老大,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十五岁的大伯跪在床前,额头抵着床沿,肩膀抖动。二姑才十三岁,已经哭成了泪人;我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出声;十岁的四叔和七岁的小叔懵懂地站在最后,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三天后,奶奶下葬了。村里人凑钱买了口薄棺,葬在了爷爷旁边。那天飘着细雪,大伯穿着单薄的棉袄站在坟前,雪花落在他乌黑的睫毛上,化成水珠滚下来,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大哥,我明天不去上学了。”葬礼后的晚上,我爹蹲在灶台前小声说。灶膛里的火光照着他稚嫩的脸,眼睛里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
“胡说!”大伯正在补小叔的棉裤,闻言针尖戳到了手指,血珠立刻冒了出来。他把手指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成绩最好,必须读下去。”
“可是……”
“没有可是!”大伯突然提高了声音,把正在打瞌睡的小叔惊醒了。他压低声音说:“我明天去矿上看看能不能捡些煤块,二妹在家做饭,你们三个该上学的上学,该干嘛干嘛。”
第二天天不亮大伯就出门了。他背着个破麻袋,踩着积雪往十里外的国营煤矿走。矿上的保安见他年纪小,挥着棍子赶他:“小兔崽子,又来偷煤!”
“叔,我就捡点煤渣,家里实在没烧的了……”大伯佝偻着背,声音里带着哀求。保安看他冻得通红的脸和单薄的衣裳,终于摆摆手:“去后头煤渣堆那儿捡,别往矿区走!”
大伯在寒风里捡了一天煤渣,手指冻得失去了知觉。傍晚回家时,他的麻袋里装着半袋煤渣和几块拳头大小的煤块。二姑赶紧生火烧水,大伯把冻僵的手伸到灶口烤火,手上的冻疮裂开了,血丝渗出来,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天。开春后,村里实行了包产到户,大伯带着弟弟妹妹们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干活。他像是不知疲倦,犁地、播种、除草,样样抢在前头。夏天的日头毒,大伯光着膀子在地里干活,后背晒脱了皮,红彤彤的一片,晚上睡觉时只能趴着。
“大哥,喝口水。”我爹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地里给大伯送水。大伯咕咚咕咚灌下半瓢凉水,抹了抹嘴说:“老三,你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给咱家争口气。”
我爹果然争气,初中毕业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可学费成了难题。那天晚上,大伯在门槛上蹲了一夜,天蒙蒙亮时,他起身说:“我去矿上干活。”
“不行!”二姑急得直跺脚,“矿上多危险啊!”
大伯笑了笑,摸了摸二姑的头:“傻丫头,下井挣得多。再说我都十八了,有的是力气。”
大伯这一去就是几年。每月发工资那天,他都会步行三十里路回家,把工资一分不少地交给二姑保管。我爹记得,每次大伯回来,指甲缝里都是洗不掉的煤灰,脸上的细纹里嵌着黑色的煤粉,显得比实际年龄老十几岁。
1986年秋天,我爹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大伯破例买了半斤黄酒,给每个弟弟妹妹都倒了一小杯。酒过三巡,大伯的脸红得像关公,他拍着我爹的肩膀说:“老三有出息!毕业后就能吃公家饭!”
就在这时,村里王媒婆上门了。她拉着大伯的手说:“青山啊,刘家庄有个姑娘,人勤快,模样也周正,她家不嫌弃你家底薄,只要几十块彩礼就行……”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二姑紧张地看着大伯,我爹攥着通知书的手微微发抖。大伯沉默了很久,最后笑了笑说:“王婶,我现在哪有心思成家啊,底下还有几个弟妹呢……”
王媒婆走后,二姑突然哭了起来:“大哥,你都二十一了,娘在的话肯定给你张罗婚事了……”
大伯往嘴里灌了口酒:“急啥?男人三十而立,等你出嫁,我供老三、老四、老五都成家了再说。”
这话说得轻松,可谁都知道大伯在矿上干活实在不容易。
我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里工作,第一个月工资就给大伯买了件呢子大衣。大伯摸着光滑的衣料,笑得见牙不见眼,却舍不得穿,一直挂在柜子里,说等“重要场合”再穿。
二姑出嫁那年,大伯已经二十六岁了。他给二姑准备了丰厚的嫁妆,把家里最好的两床被子都给了她。送亲那天,大伯穿着我爹送的呢子大衣,站在村口一直目送迎亲的队伍消失在山路尽头。
那些年,大伯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四叔不想读书,大伯就求村里的老泥瓦匠收他当徒弟;小叔初中毕业去当兵,是大伯连夜给他纳的千层底布鞋;我爹结婚时,大伯把在煤矿赚的钱拿出来,在县城买了间小平房。
等到小叔也成家那年,大伯已经三十五了。村里人都说:“陆青山这辈子算是耽误了。”可大伯总是笑呵呵的:“我看几个弟弟过得好,比我自己成家还高兴。”
我出生后,大伯更是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我们几个小辈身上。记得小时候,每到夏天傍晚,我们几个堂兄弟就围在大伯身边,听他讲古经。大伯边讲边用手指灵巧地编出栩栩如生的蝈蝈笼。他讲故事时眼睛亮晶晶的,仿佛那些神话传说都是他亲眼所见。
“大伯,你为什么不成家啊?”八岁那年,我曾天真地问。大伯正在给我编草蚂蚱,闻言手顿了顿,然后笑着说:“大伯有你们就够了。”
去年冬天,大伯总是胃疼,吃不下饭。父亲硬拉着他去省城医院检查,结果是胃癌晚期。医生悄悄对我们说:“最多三个月。”
我们都不敢告诉大伯实情,可他却像早就知道似的,坚持要回老家。“我这辈子够本了,”大伯躺在老屋的炕上,望着房梁说,“你们几个都有出息,我对得起娘的嘱托了。”
最后那段日子,父亲和叔叔们轮流守在大伯床前。大伯瘦得脱了形,可眼睛却越来越亮。有天夜里,他突然拉着父亲的手说:“老三,我看见娘了,娘来接我了……”
父亲泪如雨下:“大哥,你再等等,小五明天就回来了……”
大伯却笑了,那个笑容我永远忘不了——像是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看到了家的灯火,又像是辛勤耕耘的老农看到了金黄的麦浪。他的嘴唇蠕动着,父亲凑近才听清他说的是:“值了……”
大伯走的那天清晨,老槐树上的喜鹊叫个不停。父亲说,大伯是听着鸟叫声闭眼的,走得很安详。整理遗物时,我们在柜子最底下发现了一个铁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收着我们几个小辈的乳牙、成绩单,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是我爹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
出殡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王媒婆抹着眼泪说:“青山这孩子,一辈子光为别人活了。”李婶叹气道:“可不是,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白来世上走一遭。”
我站在送葬队伍最前面,捧着大伯的遗像,心里翻江倒海。大伯的盆本来该由我摔,是爹硬抢过去的。他们不懂,大伯不是白活一场。他用自己的一生,托起了几个家庭的希望;他用瘦弱的身体,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天。临终时那个满足的微笑,就是最好的证明。
下葬时,父亲把大伯最珍视的呢子大衣放了进去。“大哥,”父亲哽咽着说,“下辈子……换我当大哥……”
黄土一锹一锹落下,渐渐掩埋了棺木。我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突然明白大伯名字的含义——他就像一座沉默的山,用自己的身躯为我们挡住了风雨,却从不求回报。
风起了,纸钱漫天飞舞。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大伯坐在老槐树下,左手捏着草叶,正给我们编一只振翅欲飞的蜻蜓。
来源:情浓酒浓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