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七岁的裴琰,是长安城最烈的风。 银鞍白马过朱雀街, 满楼红袖如云霞倾落,香囊帕子砸得亲卫抱头鼠窜。 他却只攥紧缰绳,靴跟一磕马腹,直奔城南槐树巷。 城西校场擂鼓震天时,他刚驯服一匹大宛烈马。 校场的黄土夯得极实,经年累月的马蹄践踏与烈日曝晒,裂开蛛网般的细纹
十七岁的裴琰,是长安城最烈的风。
少年将军能一箭射穿百步外匈奴狼旗,却见不得我半点委屈。
三十岁生辰,裴琰看向我的眼底沉着我看不懂的墨色:「爱不爱的,像不像小孩子过家家?」
后来,人人都说首辅谢珩狠辣,唯独对沈缨百般迁就。
她开茶楼,他送武夷岩茶,她贩丝绸,他开漕运方便, 连她与波斯商人拼酒,他都端坐雅间提笔写状子:「夫人若醉死,明日我参那胡商谋杀。」
直到裴琰凯旋宴上,见谢珩当众为沈缨斟酒,怒极掀桌:「首辅不知她是有夫之妇?」
1.
十七岁的裴琰,是长安城最烈的风。 银鞍白马过朱雀街, 满楼红袖如云霞倾落,香囊帕子砸得亲卫抱头鼠窜。 他却只攥紧缰绳,靴跟一磕马腹,直奔城南槐树巷。 城西校场擂鼓震天时,他刚驯服一匹大宛烈马。 校场的黄土夯得极实,经年累月的马蹄践踏与烈日曝晒,裂开蛛网般的细纹。三伏天的日头毒得像淬火的刀,将空气灼出扭曲的波纹。
裴琰的身影在沙场中心绷成一张满弓 ——玄色骑装早被汗浸透,紧贴着少年人贲张的脊背,汗珠顺着紧绷的肌理滚落,「嗤」一声 砸进滚烫的沙地,腾起细小的烟尘。 烈马终究心悦诚服为少年人俯首, 围观兵卒鼓声止息,人群无不振臂叫好。 裴琰却只看向我,一双眼比眉尾的汗珠更亮,扬手把缰绳抛给我: 「阿缨,试试!」 缰绳破空掷来,我下意识伸手去捞,牛皮绳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灼烫。 脚刚踏上马镫,腰间陡然一紧—— 裴琰竟单臂将我托举上鞍。 少年粗粝的掌心隔着薄衫压住腰窝汗湿的凹陷,烫得我脊椎发麻。
「坐稳了!」 他喘息粗重,喉间带着驯马后的血腥气,「这畜生性子躁,只认我——」 话音未落,玉狮陡然人立! 马背倾斜的瞬间,裴琰反手扣住我脚踝狠按向鞍环,自己却借力倒翻。 碗口大的铁蹄擦着他额角砸下,「咚」一声闷响, 黄沙暴起如金雾,蒙了半边昏黄的日头。 一时间,我只觉心神和周遭的声音一起模糊晃荡。
人群中惊呼声尚未炸开,尘烟里已跃出一道黑影。 裴琰抹了把额角淋漓的血渍,颧骨擦伤处混着沙粒,血线弯弯曲曲漫进衣领。 他却冲我咧嘴一笑,白牙映着日光晃人眼:「瞧见没?」 指尖弹了弹玉狮颤动的耳朵, 「它舍不得伤我。」 柳絮被热风卷着,雪片似的落满他肩头。 混着地上的土灰劈头盖脸,哪里还瞧得出半分刚刚的风光。 我这才想起呼吸似的,略略抬了抬手才发现自己浑身发抖。 见我脸色不对,他赶忙抱我下马。 知道闯了祸,抿起嘴巴,只剩一双清亮的眼睛滴溜溜转。 蓦地,他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层层剥开时,黏腻的糖浆混着血污沾了满手。 他低头瞧见,有些局促地蜷了蜷手指。 「还好还好,没弄脏……」 两颗挤瘪的梅子躺在掌心,琥珀色的蜜汁沾满了皱巴巴的油纸,从指缝滴落。 「西市胡商新到的!」他献宝似的往前递,「甜得很!」 梅肉入口的瞬间,酸锐直冲腮帮,五感悉数回笼。 我眼眶骤红。 然而泪花刚沁出睫羽,裴琰已乱了方寸。「别哭啊!」 指腹带着薄茧胡乱揉过我眼角,沙砾蹭得皮肤生疼,「定是那胡佬以次充好!」 他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玉狮长嘶一声,「我这就砸了那摊子!」
2.
建昭十七年冬月十八。 长安积雪压折枯枝的脆响里,镇北侯府百丈红绸漫卷朱雀街。 裴琰玄色婚服肩头金线狻猊怒张须爪——恰是上月弱冠礼后新制的侯爵仪服。 玉带却系得歪斜,因暗格里塞满西市新熬的麦芽糖。 糖纸窸窣声震得他勒缰的指节发潮。 他心心念念十一年的小姑娘素日最是嗜甜,如今终于要是他的妻。 「侯爷,新娘子到街口了!」
他觉着喜婆嗓门极洪亮,震得他握缰绳的手止不住颤。 沃盥、却扇、同牢、合卺。 他一向最是厌恶繁文缛节,却在婚礼的这些仪程上分外紧张仔细,生怕触什么忌讳。 只是愈是紧张愈容易出错。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朗声念着却扇诗,尾音却卡了壳。 满堂宾客的哄笑里, 我隔着金丝团扇看他耳尖漫上赤色,像极十四岁那年朱雀街上被我嘲笑绣工差劲的少年。 扇面坠落的刹那,他掌心突然贴上我后颈。
「这双手 替我驯过烈马,挡过冷箭……」 到底是臊得狠了,他大肆掠夺我口腔中的氧气,喉结在烛光下滚动如战鼓, 「往后只许为我解玉带,画眉黛,抱……」 我红了脸,有些仓皇伸手打他, 他只闷声作笑,又低头来索吻。
3.
二十三岁,裴琰承袭镇北侯爵。 北戎铁骑压境那日,朱雀街积雪没踝。 我攥着刚兑的银票往军营跑,却撞见粮草官抬着空箱唉声叹气。 「侯爷,是朝廷拨的饷银未到,让弟兄们先饿两日……」 话音未落,裴琰的鞭子已抽在粮官背上:「放屁! 城外流民都吃上粥了,我的兵饿着肚子扛刀?」 眼下外有异族来势汹汹,内有皇后秦氏麾下一干外戚左右朝政。 朝廷怕事主和,官官相护,且只管中饱私囊。 再加上裴琰意气太盛,手握重兵不说。 光是一张嘴,就不知道惹了多少朝臣。 此时派他打仗,却又不给粮草军饷。 风雨招摇,人心惶惶。
4.
遥想起十九岁那一年,他中突厥将领一箭,从边疆回来,九死一生。 我素日里并不迷信,却还是走进大慈恩寺为他拜了再拜。 俯身叩地时,住持在边上轻念了声「阿弥陀佛」。 「施主所求为何?」 「但求佛祖佑他平安。」 「……」 住持垂眸又道了句罪过。 「罢了,这平安符中绣线若过遭心头血,施主所求,庶或万一可济。」 我眉头一跳。 「只是施主,此法甚是凶险, 稍有不慎则……」 「多谢指点。」 我出声截断住持未尽之语,在他的叹息里报以一笑。 到底已经为他疯过不知多少次。 这一次该是散尽家财。 裴琰,让我沈缨这守财奴做到这般地步,日后必要狠狠打劫你一笔捞回来才是。
5.
裴琰一脚踹开户部大门时,我正被衙役推搡出来。 「裴夫人,您这三千两不够填缝啊!」 主簿翘着胡子冷笑,「军粮采买需现银,您拿钱庄票据糊弄谁?」 玄铁马鞭抽裂桌案,裴琰将我拽到身后:「睁大狗眼看看! 长安十二家商号联保的银票,够买你十个脑袋!」 他踹翻火盆,炭火滚到主簿脚边, 「明日辰时不见粮车,老子烧了你这衙门!」 当夜,我典当最后一支金簪换了现银。 押粮出城那日,他在风雪里解下大氅裹住我。 月色雪地将满城照得惨白,少年曾经清亮的双眼不知从何时起已然幽深得望不见底, 如今静静凝望着我,眸光晃动。 「等我回来。」 铁甲寒凉如冰,心跳却震得我掌心发麻。 北风卷起平安符一角,朱砂浸透玄色丝线,像雪地里一捧滚烫的血。
6.
上苍保佑,那一战打了八个月,终得凯旋。 我跟着人群去长街迎他,少年将军被边境磋磨出些许沧桑,稳稳当当坐高头大马,目不斜视。 「此次裴将军与北戎苦战已久, 边疆苦寒,战士们缺吃少穿,能胜利归来, 还要多亏了户部尚书秦家千金的慷慨相助。」 军营里的兄弟心直口快。 我点了点头,「那真要多谢她才是。」 裴琰错开我的目光,颔首,「秦小姐确是女中豪杰。」 「你莫要多想,我只是借她之手打通户部的关节。」 「不能再让兄弟们打这种送死的仗。」 因他的盛赞,我有一瞬心酸,说出口的话却很是真诚—— 「嗯,我知晓。」 我是真的感激她。
7.
二十八岁,他不再穿我补的甲。 库房堆着西域新贡的锁子甲,轻便如纱,刀箭难透。 我蹲在箱笼边擦拭旧甲,亲卫低声劝:「夫人别擦了……侯爷说这甲过时,早该熔了打锄头。」 熔炉的火光映亮西窗时,他带着满身寒意回府。 「今日兵部述职,耽搁了。」 他扯下大氅丢给侍从,衣衫晃动间,袖口一道嫣红唇印晃得刺眼。
我撇开眼,端上煨了三时辰的参汤,他抿半口便推开:「腻得很。」 炭盆里火星噼啪,我轻声问:「上月北境雪灾,我名下的粮铺捐了八千石……」 「捐便捐了,何必报我?」他揉着额角翻军报,忽地想起什么,「是了,兵部要采买新弩,你那几个掌柜路子广,明日去递个帖子。」 汤碗搁在案上,热气腾空,凝成霜花。 平安符的丝线愈发黯淡,像块枯涸的血痂。 是某天在府中打扫出来的,当时我只道是裴琰着急上朝忘了,便让婢女先收起来之后再给他。
却不曾想等到问起,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我说的是何物, 「那个啊, 丢便丢了, 时间那样久了,你给我再做个新的戴上便是。」 「更何况,我不信神佛,你是知道的。」 「阿缨,只有世俗的实权握在手里才是真的。」 他轻轻一叹。 我咽下后半句符已在府中找到,「嗯」了一声。 「夫人,那这符……」 我抬头望了望窗外枝丫上新发的桃花, 「丢了吧。」
8.
三十岁生辰宴。 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酣,松脂香气混着暖意浮在满室华光里。 宾客的喧笑仿佛还粘在梁上未散, 案头堆着的礼单红得刺眼—— 南海珊瑚、西域玛瑙、北境雪参,皆是镇北侯夫人该有的体面。 我瞧着满眼金玉,脑子里却想起十七岁那年他翻墙送来的染血狼牙。 裴琰掀帘进来时,铠甲未卸,玄色披风卷进一股子雪腥气。
铜盆里的血水被他一掷, 「哐当」晃荡着,浮起几缕猩红的丝。 他拧着布巾擦拭护心镜,指节被冻得发青,那道三寸长的箭痕在烛火下泛着冷铁的光 ——上月我熬了三夜重锻鳞甲,才让这处要害少受半分力。 「库房三十副新甲,偏用这旧的。」 寒意刺得喉间发痒,我捻着帕子咳了一声。 他动作顿了顿,没抬头:「旧甲伏贴。」 我恍然,点头。 原来物件到底和人不同,新旧并无碍。
9.
十年岁月从铠甲缝隙里淌过去。 十九岁,他中箭濒死, 我剜心取血混着朱砂绣平安符; 他说那符丢便丢了,换个新的便是。 二十三岁,北境粮绝, 我典当嫁妆换三万石军粮; 他与将士们凯旋,说此一役多亏了秦千金。 二十八岁,他嫌新甲沉重, 我翻遍兵书改制鳞片叠法…… 他道,旧甲服帖。 言下之意, 要我不要再做这些多余之事。
炭盆「噼啪」爆开火星, 映亮他眉骨一道新疤,那是三日前为护秦尚书千金受的伤—— 那姑娘鬓间赤金步摇,还是我库房里取的金丝。 …… 「裴琰。」 铜盆里血水渐平,映出我簪着累丝金凤的脸,凤喙衔的东珠摇摇晃晃,「你还爱我吗?」 布巾坠进血水,「咚」地闷响。 他转过身,眼底沉着我看不懂的墨色,像塞外终年不散的雾:「阿缨,三十岁的人……」 喉结滚了滚,尾音化在炭火哔剥声里, 「谈情说爱, 像不像小孩子过家家?」 「……」 琉璃盏从指间滑落,碎成三瓣浮在血水上。
一片映着他骤然蹙起的眉, 一片映着我松开的手, 最后一片沉进盆底,晃着十三年前朱雀街上少年通红的耳尖——他攥着挤烂的糖渍梅子,手忙脚乱抹我眼角的泪:「酸就吐出来!我、我明日再去西市挑甜的……」 炭灰簌簌落在脚边。 原来年少赤诚烧尽了,余烬也会呛得人落泪。
10.
雪埋到膝盖那日,我搬进南巷小院。 账本堆满桌案,拨算珠的手指冻得发痒。 铺门被风撞开时,谢珩立在阶下,玄色大氅覆满雪粒子。 十四年前他被逐出书院,瘦骨伶仃跪在丞相府外,我偷塞盘缠给他时也是这样的暴雪天。 青年长身玉立,早已不复当年狼狈。 玄青伞面承着碎玉般的雪,伞骨透出的阴影斜斜切过他下颌。
巷风卷起貂氅的银狐毛领,伞沿缓缓抬起时,露出伞下那双眼睛。 瞳孔是砚台磨到最浓时的墨色,映着漫天飞雪却燃着两点幽火,像荒野孤坟里不灭的长明灯。雪粒子粘在睫毛上,将坠未坠地悬着。 似乎倘若今夜北风不将门撞开,他就真要在此枯站到天明。 「东街布庄压价三成,因他搭上了秦尚书。」 他抽走算盘,手从貂氅袖口探出,骨节嶙峋似竹枝。 指尖划过北境军粮的条目, 「今冬三万石粮草出自你手,裴琰的铠甲是你锻的钢,战马是你贩的茶喂肥的——」 官袍下摆的歪脖子竹绣样在灯下晃动, 「你却连生辰宴上一盏热汤都要自己温?」 炭盆爆开火星,我收起账面。 仰头看他:「首辅大人来教商道?」
呵出的白气拂过睫毛,他俯身逼近:「不敢。」 「于商道,沈老板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男人语气愈发缥缈而不着边际,「只是这冬日是太长了。」 「谢某身娇体弱,难禁风霜,此来,」他垂眼,「只为向沈老板讨春风一缕。」 言罢他抬眼瞧我,墨色瞳孔里映着隆冬雪色,「只望沈娘子好心,渡我一渡。」 我顿了顿,「好说。」 「沈老板现在想在京城开茶楼。」 我咬牙,「苦于户部那帮老蛀虫盘剥,谢大人怎么看。」 谢珩愣怔半晌,闷笑,「沈老板志在四方,谢某岂敢不从。」
11.
行商生财,京城有京城的规矩,江南有江南的规矩。 谁来了都得依规矩办事。 龙膏酒的甜腥气裹着胡姬腕间肉桂香扑来,青玉骰盅推过嵌螺钿的酒案。 对面波斯商人哈桑的蓝眼睛在烛火下像淬毒的猫眼石:「三局两胜——夫人若输,江南漕运特许权归我粟特商团。」
「若阁下输了呢?」 指尖掠过冰凉的骰盅,案下忽然传来轻叩 ——檀木地板缝隙间透出缕缕沉香, 那是楼上雅间特有的伽南香, 熏得我袖口暗袋里的漕运批文都染了苦味。 哈桑大笑着拍开鎏金酒坛,羊乳般浓稠的酒液倾入海玛瑙杯中:「这坛龟兹二十年陈酿,抵夫人货船三艘!」 第一局摇骰定酒令,哈桑抽中「抛打令」。
胡姬捧来鎏银香球,琵琶声起,缀满金铃的绣球在席间飞旋如流星。 满座胡商击箸高歌,香球挟着玫瑰露香气撞进我怀中的刹那,楼上忽传来笔洗轻叩声—— 「彩!」 胡姬们娇笑着斟满夜光杯。 波斯烈酒灼过喉间时,我瞥见楼栏缝隙间垂落的玄色袍角,银线绣的歪脖子竹枝在烛火下粼粼如蛇。 第二局哈桑择了骰盘令。青玉骰盅在他毛茸茸的掌中晃如鬼啸:「六六大顺!」 盅开却见四点朱砂红——原是骰子裂缝里渗着陈年血垢。 满座哄笑中,我袖中突然滑落枚金瓜子,正正撞翻骰盘。 气氛陡转直下,冷汗划过后颈。
「……天意呢。」 我含笑拾起金瓜子,边缘谢氏私印的棱角硌着掌心。 这是今晨他系在我腰封暗扣里的,说「胡商若耍诈,用此物剜他眼珠」。 哈桑脸色忽青,猛将匕首插进酒案:「最后一局,生死刃!」 嵌满宝石的波斯弯刀在酒瓮中搅起漩涡,哈桑舀出混着蒜末与冰片的猩红酒液:「此乃大食‘修罗酿’,夫人敢否?」
酒气熏得梁柱间垂落的茜纱都簌簌发抖。 我端起碗, 楼板缝隙突然飘落张墨迹未干的状纸, 劲瘦字迹刺入眼帘—— 诉状首行: 建昭二十八年元月二十三,波斯商哈桑·巴迪尔以刃逼饮.…… 最末朱批: 沈老板若醉死,明日我参那胡商谋杀,夷三族。 酒碗边缘映出我倏然弯起的唇角。 原来那人在楼上不是熏香,是在蘸血写诛心刀。
12.
南巷铺子的桐油灯总在子时后才熄。 谢珩撩开棉帘时,我正蘸着朱砂批注运河漕运的货单,冻裂的虎口被墨渍腌得刺痛。 「三万石粮草走漕运,三十七处闸口批文已签妥。」 玄色貂氅落在我肩头,混着青年身上的苦竹味,将寒意隔绝。 他指尖捻过账册上「北境军需」四字,灯影在睫毛下投出小片阴翳,「但批文压了三日——沈娘子可知为何?」
炭盆里银骨炭哔剥炸响,我抬眼看他官袍下摆晃动的歪脖子竹绣样:「首辅大人要讨利息?」 「是讨债。」 他倏地抽走我手中笔,药膏在掌心化开, 「三日前裴琰拦你粮船,你徒手攀缆绳解铁钩,冻疮裂了三道血口。」 指尖蘸着温热的药膏抹上伤口,海棠色的胭脂混着血丝在灯下蜿蜒, 「这双手锻过北境军的钢,贩过江南道的茶, 为负心人流血,不值。」 窗外更鼓沉沉,他忽然托着我腕子举到唇边。 温热气息拂过伤痕时,我瑟缩了下,却被他更紧地扣住:「当年你在地窖救我,腕骨也是这样红。」
二十年前的腐土气息漫进记忆—— 十岁的我把他推进地窖躲避追兵时,腕子正因白日格挡惊马缰绳而肿胀不堪。 后来,父亲荐他去书院,谢珩便一直做我西席。 直到十六岁那年,书院将他赶走,说实在容不下这尊大佛。 届时我才知,这位清冷似竹的俊俏先生,原是丞相嫡子。 至于这出走又回归,其间个中原委是谢家家事,我并不知。
「所以如今首辅大人要以身相许报恩?」 我抽手去勾算盘,却不慎打滑,被他连人带珠揽进怀里。 见我并无大碍,他收回手,从袖中抖出卷明黄绢布, 说出口的话远不如动作克制有礼。 「是逼债主收抵押。」 漕运总督的调令朱砂未干,末尾却添了行凌厉小字:「押江南道首辅官印,抵沈娘子玉玲珑一摇。」 玉玲珑,乃是两月前我押商船去扶桑前,他在码头赠我之物,要我记得早点回家。 倘若迷路,就摇一摇。 如今正系在我腰间——他说「摇一声铃,大运河三十七处闸口,我替你开」。
13.
裴琰踹开铺门时,谢珩正替我染冻裂的指甲。 波斯螺子黛混珍珠粉,在他掌心调成海棠红。 碎木随剑锋溅上我脸颊,谢珩蘸着药膏抹过伤口:「镇北侯当街毁损民产,按律当徒三年。」 风雪卷过裴琰结冰的铠甲:「阿缨,北境缺粮草……」 胭脂笔在账本勾出朱砂,淋漓如血:「侯爷说笑了。」 「秦尚书如今对侯爷早已如对自家人般,自是鼎力相助。几车粮草,哪里轮得着侯爷发愁。」
裴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所做托辞荒唐,面色几变,猛地攥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 「你至少该给我一个原因,阿缨。」 「就因他位高权重?当年在狗洞前……」 那时的谢珩形容境遇之狼狈,就有如一条丧家之犬! 「是。」 我打断他的话,一根根掰开他手指,腕骨新愈的疤硌在他掌心,「当年你替我挨鞭子,我替你剜心头血。」风雪灌进他骤然空荡的眼底,「如今两清了。」 至于原因。 他又想听我说些什么呢? 说,他曾说过这双手替他驯过烈马,挡过冷箭,往后只许为他解玉带,画眉黛。
——如今亦是为他亲手所伤。 还是说,秦闻语早在七年前便与我示威,我只管把嫁妆当了个精光。 她笑我一届商贾之女,为了男人散尽家财,以后凭什么立身。 我答,此举不只是为裴琰,更是为黎民黔首。 思来想去,值得讲的只有一句。 「侯爷,和离书,请尽快签字罢。」 他踉跄退进雪地,喉头嗬嗬如困兽。 「不……休想……我的阿缨……」仓皇间,他喉间哽咽伸手要抓我。 谢珩伸手拨开他,四两拨千斤一般,「侯爷仔细些,莫要弄花了娘子指甲。」 素日「沈娘子」长「沈娘子」短的,偏偏这时候吞了个字进去。 气得裴琰又是一阵大骂。
14.
押粮船破冰那日,谢珩立在船头替我系防风兜帽。 运河浮冰撞得船板闷响,他忽然将暖炉塞进我袖中:「裴琰在风陵渡设了关卡。」 「以清查走私为名,扣我十二条粮船?」 我望着雾凇遮掩的渡口,兵戈寒光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侯爷忘了,运河批文盖的是首辅印。」 话音未落,渡口响起尖锐哨声。 箭雨破空而来时,谢珩旋身将我压进舱壁,雕翎箭「夺夺」钉满方才站立处。 「他要的是你。」
温热液体滴落颈间,他肩胛赫然插着半截断箭,官服血色漫成暗河。 「十四年前你为我赌命,今日该我还你。」 他刻意控制着与我的距离,好让血污不沾染我的衣裙半分。 耳边箭雨风息破空声不断,我瞧着他的双眼,喃喃,「不过举手之劳,值得吗。」 渡口传来裴琰嘶吼:「放火船!烧了奸夫的船!」 炽焰顺流而下,谢珩的手却稳稳扶住我后颈。 玉玲珑在混乱中狂响,他咬着我耳垂闷笑:「夫人摇得这么急,是心疼船,还是心疼人?」
江风卷起火浪扑面而来,我反手扯落他腰间荷包 ——十五年前我丢进火盆的那个,焦痕里的「缨」字早被摩挲得模糊。 「都心疼。」 我扬手将荷包抛进火海,「所以赔首辅大人个新的。」 他瞳孔骤缩的刹那,运河上游闸口轰然洞开。 滔天巨浪倾泻而下,十二条火船瞬间没顶。千里江堤烽燧次第燃起,赤焰照亮天际玄龙旗——羽林军伏于两岸已三日。 圣上有心除秦氏久矣。 皇后秦氏伙同其弟户部尚书,在六部官员中结党营私,牵涉甚广。
如今终于借着裴琰这把火烧了个干净。 「你早算准……」裴琰的咆哮被浪声吞没。 谢珩攥着我按在伤口的手,鲜血从指缝渗出,烫得像熔化的铁:「从你为我摇铃那刻起,我的命就是你的刀。」 「是吗?」我闻言莞尔。「谢大人难道不是奉命查办秦氏一案的钦差?」 青年表情骤然幽怨。 我不由得大笑。 「嘶——」长眉一皱,俊颜蓦地苍白,我这才发现他肩上的伤早已崩裂。 「莫急,无碍。」 ——这次反轮到他笑了。
15.
拔箭那夜,船舱弥漫着血与苦艾混杂的气息。 御医替他剜出倒钩箭簇,他苍白的唇忽然擦过我额角:「平安符……还在心口吗?」 ……谢珩一介文臣,也去求过平安符? 指尖探进他衣襟,触到粗粝布片 ——十九岁为裴琰绣的平安符,竟被他贴身藏着。 「剜心头血绣的符,凭什么便宜外人?」 他喘息着扣住我手腕,将染血的平安符压进我掌心,「我的铠甲你来补,你的心伤合该由我缝。」 烛泪堆成赤珊瑚时,他忽地含住我冻伤的指尖。
药香混着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我颤栗着抽手,却被他按在渗血的绷带上:「当年你喂我吃糖渍梅子,也是这般抖。」 ——十六岁城隍庙分别那日,我塞给他的碎银里埋着颗梅子。 此刻他喉结滚动,仿佛又尝到那酸涩滋味:「北境风沙大,将军的魂早吹散了。但江南的梅树……」染血的手捧起我脸颊,「我替你种了满山。」 更鼓透过舷窗时,我蘸着血在他心口画符。 朱砂混着血珠渗进肌肤,像开出朵朵红梅。 「首辅大人心跳太快。」 他闷笑着咬住我束发丝带:「因为这里跳着的,是沈缨十六岁那年从狗洞塞进来的银票,是二十岁在火场攥住的裙角,是三十岁……」丝带散落,青丝铺满他染血的胸膛,「豁出命接住的玉玲珑。」
16.
秦氏一族风光几世,最终落得个抄灭满门的下场。 谢珩将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运河边上检点货物,没了贪官污吏层层盘剥,如今正是生意风生水起之际。 我忍不住想起秦闻语——想起她傲气又凌厉的眼睛。 作为尚书嫡女和族中女眷一并流放琼州,想起她当年问我的那句「值得吗」。 为了一个裴琰。 现下有几分理解她彼时的心境了。
「至于裴琰——」谢珩压低声音,尾音拖拖拉拉。 「圣上削了他的爵位,但尚未收他兵权,仍命他出征北境,戴罪立功。」 我又合上一箱茶叶,在货单上打钩,「嗯」了一声,并未多想。 意料之中,此用军之际,贸然更换将领绝非明智之举。 圣上固然在意他的天下是否稳固——前提是,先有天下苍生,再谈权柄握于谁手。 若非如此,谢珩恐怕也不会甘愿辅佐其左右。 这好像也不是可以乱讲的话。 清点完货物,我活动了一下肩颈。
身旁人适时伸手为我揉捏按摩,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我这才意识到这话痨已经许久没开过口。 转过头果不其然见到他敛着眸子,抿着唇,一副遭了欺负的模样。 「醋劲太大可做不成贤夫。」我失笑,戳他心口。 他闷笑将狐裘裹紧我:「夫人,错了。」 江面碎金落进他瞳孔:「全天下都知道裴琰的铠甲是你锻的——」吻落在我腕间旧疤,「却不知谢某的命,早系在夫人商船桅杆上。」 暮色沉入运河时,他解开荷包。
褪色的银票裹着颗糖渍梅子,梅肉早风干成褐色的核。 「当年你塞盘缠时,偷放了颗梅子。」他托着干瘪的核,「你总说北地梅子甘甜,我却觉得……」 桨声灯影里,他眉眼温柔。 「长安的梅子,我每次吃,都酸得人掉泪。」
17.
一年后,北境传来战报。 黄沙漫天的残阳里,裴琰孤身冲入敌阵。 箭雨贯穿胸膛时,他攥着半片烧焦的平安符,血浸透褪色的朱砂。 据说那平安符是他临行前一夜,去寺里三步一叩九步一拜求来的,却并不是为他自己而求。 谢珩展开军报时,我正在称茶。 「他临终前……」 「不必说。」茶勺轻叩秤杆,「银针三斤,雨前龙井五斤——发往江南的船几时启航?」
他忽地扣住我手腕。 平安符的灰烬落进掌心,混着半枚染血的狼牙——十七岁他出征前夜,翻墙塞给我的匈奴信物。 「副将说,将军最后一句话是……」谢珩喉结滚动,「‘那胡商果真骗人,北境的梅子,比长安还酸’。」 手里的茶秤顿了顿,银针细碎干净,像十九岁那年少年背我走过十里砾路时洒落一地的月光。 「知道了。」 他抽走笔,将暖炉塞进我怀里。 「江南新茶到了。」窗棂外飘进雪霰,他掌心拢住我冻红的手,「尝尝甜不甜?」 炉上铜壶咕嘟作响,水汽蒙了满窗。 水雾深处,十七岁的裴琰打马过长街,怀里油纸包散落一地梅子。少年急得去捡,抬头时撞见我笑出的泪花,耳根红透如玛瑙。
「别哭啊!」他慌得用袖子乱抹我脸颊,「酸就吐出来!我、我明日再去西市挑甜的……」 第二日,少年鲜衣怒马当街而过。 朱雀街的喧嚣扑面。 胭脂铺的娘子倚着描金窗棂娇笑:「小将军,新到的口脂,石榴红衬您家姑娘——」 打整个长安城问一圈,谁人不知小将军有个心尖尖上的姑娘,名唤沈缨。 东西两市的稀罕玩意无不被他捧到小姑娘跟前去,只为讨佳人展颜一笑。 有钱不赚王八蛋,商贩走卒们自然也乐得帮他献这个殷勤。
水红纱袖云霞般拂向马鞍,裴琰却扬鞭劈开香风:「挡什么道?」 马蹄踏碎一地玉簪花,他怒喝声撞在楼阁间嗡嗡回响,「昨日诓我梅子甜的是哪个?」 满街货郎笑浪掀天。 糖画摊子的老头敲着铜锣起哄:「裴家小子!梅子酸哭的心上人,得用蜜来哄!」 裴琰耳根红得透亮,像极了掌心那颗熟烂的梅子,连脖颈都漫开霞色。 玉狮踏过青石板,蹄声疾雨般奔向长街尽头,将一城嬉笑远远甩在身后。 …… 水沸声里,谢珩的叹息拂过鬓角。 「甜不甜?」 茶汤滚烫,舌尖漫开清苦,回甘却丝丝缕缕攀上喉头。 我望着窗上融化的霜花,轻轻应了一声。 「嗯。」 (
全文完)
来源:宫墙往事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