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月里一个晴朗的日子,我站在天山南麓的山坡上,帕克勒克牧场便遥遥铺展于眼底。草原宛如一匹织金缀翠的锦缎,从脚下铺展下去,越过山下的片片绿洲,漫过远处苍茫的大漠戈壁,一直延展向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那青藏高原的北麓。其间点缀着各色野花,仿佛星星坠落时溅起的碎光,又似
八月里一个晴朗的日子,我站在天山南麓的山坡上,帕克勒克牧场便遥遥铺展于眼底。草原宛如一匹织金缀翠的锦缎,从脚下铺展下去,越过山下的片片绿洲,漫过远处苍茫的大漠戈壁,一直延展向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那青藏高原的北麓。其间点缀着各色野花,仿佛星星坠落时溅起的碎光,又似散落人间的星宿投影。山坡上,苍劲的古松高耸,深绿的松针如剑,而松下细长的草茎间,则钻出了淡青、蓝、紫、黄的野菊,如同大地悄然吐露的斑斓细语。天空蔚蓝高阔,一只苍鹰盘旋着,仿佛在巡弋着它辽阔的疆域;草地上,牛羊遍野,如散落的珍珠;风偶尔拂过,送来山下农场稻谷成熟的馨香——这竟是风的赠礼,轻轻一嗅便觉心旷神怡了。
我仰卧于不算陡峭的山坡上,望着天空中那只苍鹰。它时而俯冲,时而高升,翅膀在太阳下闪耀着古铜般的光泽,一声声尖利的唳叫穿透澄澈的空气,直刺进我的耳膜深处。那唳声竟如一把淬火的钥匙,带着远古的凛冽,忽然旋开了我尘封的童年之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陇中高原那被日光长久亲吻、被季风深情雕琢的山坡上,我也曾这样躺着仰望天空。那里,黄土地袒露着它质朴而坚韧的胸膛,沟壑纵横如大地古老的掌纹,刻满了岁月的故事。那时的我,如一只断线的风筝,在这片看似粗粝却孕育了我最初梦想与无限遐思的土地上,肆意放飞着天真。我常凝望高空的鹰,幻想它俯瞰大地时的壮阔景象,揣测它飞向远方时目睹的世界。彼时小小心灵,装满了对高远与辽阔的渴望;仿佛生命里那一种原初的呼唤,无端地由高天之鹰传导下来,深深烙印在这片黄土地赋予我的魂魄里,成为血脉中不息的回响。
后来,我竟真的来了,来到这被先人们唤作“西域”的远方。然而并非如鹰般翱翔而至,而是坐着绿皮火车,身穿绿色军装,穿越了千山万水、大漠荒原,翻过天山昆仑,最终做了这片土地的卫士。军装的绿色,与脚下草原的绿意、山间松树的苍翠,仿佛浑然一体,彼此呼应着,织就了大地之上一种坚实而深沉的经纬,那是责任与忠诚的底色。再后来,我又换上了白大褂,成了病榻前患者的卫士。指尖捻转着纤细的银针,或循经推按着生命的腧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谛听与守护?如同当年聆听鹰唳穿透苍穹,如今指下感知的是气血的奔流,经络的低语,是生命深处那或滞涩或通畅的微妙回响。同样是聆听,同样是守护,只是换了场景,换了对象,却依旧是生命对生命一种不倦的探索、抚慰与疏通。
苍鹰飞过,在天空留下无形的航迹,仿佛督脉行于青冥。它锐利的眼睛俯视人间,草原、牛羊、松涛、野花,连同我仰卧的姿势,想必都收纳于它的眼底。我不禁又忆起童年高原上的仰望,彼时与今日,中间隔着数十年时光的河流。这河流裹挟着多少沙粒般真实的往事——军旅的号角、病患的呻吟、银针的微芒、药草的芬芳——一路奔腾而去,最终沉淀于记忆深处,沉甸甸地,成为我们灵魂不可剥离的一部分,如同腧穴之于经络。
鹰唳声还在耳边萦绕,然而它终于飞远了,如一个墨点,渐渐融化在铅灰色的天空尽头。我坐起身来,风温柔地拂过脸庞,熟悉的稻香再次飘过,眼前是金黄与翠绿相间的牧场,是苍松挺立的山峦,是星罗棋布的牛羊,更远处,是昆仑雪峰在阳光下闪耀的银冠……当年那个在黄土地坡上幻想苍鹰视野的小男孩,如今竟也立于这鹰翼俯瞰的辽阔之上了。我们最终都活成了大地上的守望者,无论身着何色衣裳。原来人这一生,不过是在不同的位置,学着以各自的方式去仰观、去倾听、去触摸、去疏导——守护那天空与大地之间,我们称之为生命的痕迹,如同守护那无形的经络,维系着天地人寰生生不息的和谐流转。
苍鹰飞远,天空无痕,地上的人却渐渐明白了:守望者何尝不是被守望者?我们守护着土地、生命和记忆,也被这些恒久之物所守护着——仿佛一只无形之鹰,以我们生命为穹顶,以岁月为气流,将我们永远托举在俯仰之间那无限辽阔的凝视里,直至永恒。
来源:胡军7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