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和亲的郡主在北齐待了两年,一朝被退婚还朝。消息刚到,我的夫君白珩,就迫不及待地递给了我一纸放妻书。
和亲的郡主在北齐待了两年,一朝被退婚还朝。消息刚到,我的夫君白珩,就迫不及待地递给了我一纸放妻书。
我走的那天,是个萧瑟的秋日。
他背着手,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立在廊下。
目光沉静地看着我将几件换洗衣物,一一叠好,放进我初来时背的那个旧包袱里。
他踱步过来,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不必这么急,送她回京的仪仗,还有几天才到。”
我将一支用顺了手的狼毫笔用帕子细细裹好,这才舍得抬眼看他:“黄历上说,今日宜出行。我的东西拢共就这些,犯不着收拾几天。”
一切都过于平静,过于顺理成章。
比起别家休妻时的鸡飞狗跳,白府赶走一个无错的当家主母,只需要一句话,和一纸冰冷的文书。
我把平日里翻得起了毛边的几本旧书拂去灰尘,妥帖地码在包袱一角,心里盘算着还有什么遗漏。
全然没察觉,身侧的男人手里攥着两张纸,那是陪了我多年的两个丫鬟的卖身契。
他似乎犹豫了很久,终是上前一步,将那两张单薄的纸递到我面前。
“带着她们上路吧,毕竟是你用惯了的人,路上有个照应。”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怕亏待了我。我却只是弯了弯嘴角,将他的好意推了回去:
“她们的安稳日子在府里,跟着我风餐露宿,反倒是委屈了。留下吧。”
他又问,“你预备去哪?”
我语气如常:“或许,先回一趟老家。”
他“哦”了一声,眉心微蹙:“那地方穷山恶水,给你父母上过坟就离开吧,另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安身。”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承诺,“你我夫妻一场,日后若有难处,可回京城寻李管家,他自会帮你周全。”
我点头,“好。”
但我心里清楚,京城这地方,我大约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些所谓的恩惠,我注定是消受不起了。
世事无常,得失相依。
若不是当年那场阴差阳错的乌龙,我或许早就回了那个穷乡僻壤,嫁作人妇,相夫教子了。
没什么好遗憾的。
这些年,我靠着一手绣活,将绣品换来的银钱,一点点铺就了白珩的青云之路,为他打点下各方人情往来。如今,刺绣这门手艺,早已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走到哪里,也饿不死。
我想,就算将来有一天,我眼花了,手抖了,再也拿不起那根绣花针了,我也绝不会再踏进京城一步。
思及此,我拉紧了包袱的系带,往肩上一挎,对他道:“我走了。”
脚尖刚要迈过那高高的门槛。
“等等!”
他叫住我,“母亲在世时送你的那幅金丝银线《百年好合》图,还有我们大婚时那对鸳鸯摆件,底座上还刻着你的名字,这些……你都不要了?”
我像是才想起来,语气里带着一丝疏离,“你替我处置了吧。”
他愣住了,似乎终于发现,我对这里,竟没有半分留恋。
他喉间溢出一声近似嗤笑的轻哼,听不出喜怒:“你叫我如何处置?卖了?送了?都不妥。留在这里,让她瞧见了,不过是平添隔阂……”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那扔了吧。”
白珩终究是没再说什么,沉默地陪我走出了内院。
从回廊到府门,那段路,我们走了仿佛有一生那么长。
我陪着白珩,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穷秀才,一步步走上朝堂。府里上下,事无巨细,皆由我悉心操持。对上,我恭敬孝顺;对下,我宽和仁厚。
婆母在世时,疼我胜过亲生女儿。
若不是她前两年病故了,今天这番光景,她定会把我护在身后,指着白珩的鼻子,罚他去祠堂跪上三天三夜。
我有些想她了。
想她亲手为我炖的红枣莲子羹,想她总在我熬夜做女红时,絮絮叨叨地劝我爱惜眼睛。
更想她在我婚后数年无所出,被外人指点时,拖着病体也要站出来,厉声维护我的模样:
“我儿媳如何,还轮不到你们在这嚼舌根!生养本就是夫妻二人的缘法,各有天命,你们这般搬弄是非,是何居心?”
想她临终前,拉着白珩的手,一遍遍地叮嘱,要他和我好好的。
可惜,终究是事与愿违。
……
府里的下人,向来对我敬重有加。
此刻见我要走,都聚在庭院里,踌躇着,想上前道别又不敢。我平静地挥了挥手,让他们各自散去。白珩是个重规矩的人,我不想他们因为我,临了还要受罚。
我走了,那位从北齐被退回来的路燕郡主,便会是白家新的主母。他们真正要做的,是去讨好新主人的欢心。
毕竟,与我这布衣出身的前任相比,路燕那即便是蒙了尘的郡主头衔,也自带三分旁人企及不了的贵气。
白珩身为一家之主,需要的是一位能为家族门楣增光添彩的贤内助。
这么看来,我确实处处都比不上路燕。
被她取而代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整件事的荒诞,远超我的想象。
路燕被退婚,纵然并非她之过,名声却已然受损。女子一生所求,无非安稳归宿与清白名分。那退婚的消息一传回京,白珩便整日里茶饭不思。
我一眼就看穿了,他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他嘴上没说。
只是将那封放妻书早早写好,藏在了书桌抽屉的夹层里。
我是为他整理书卷时,无意中发现的。
我默不作声地将它放回原处,佯装无事地继续做着手里的活。那一刻,我将我和他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一帧帧地过滤了一遍。
似乎,也找不到他不爱我的证据。
他是个体贴的丈夫,会记得我的生辰,悄悄备下我心仪已久的珠钗;也会在我身子不适时,衣不解带地在床边照料。
可若这便是爱,为何她一回来,甚至人还没踏入京城,我就已经出局了?
“在想什么?”一只大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若是不想……”
我打断他,将翻涌的思绪压下:“刚在想,快入秋了,你脾胃虚,不留神就容易犯胃疼的老毛病。我好像忘了交代厨房的婆子,要多给你炖些暖胃的汤羹,你自己多上心。”
其实,早就交代过了。
或许,只是想让这场告别显得不那么狼狈,便寻了些家常话来说。
白珩的身体顿了顿,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喉结滚动,正要开口,一个小厮驾着马车稳稳停在了我们跟前。
“老爷,夫人!”
小厮放下马鞭,利落地跳下车,对着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夫人,让小的送您去渡口吧。”
我原以为是白珩的安排,正想拒绝。
那小厮却整了整衣衫,带着几分忐忑,转向白珩请示:
“老爷,小的听闻夫人要远行,心里跟猫抓似的,总惦记着要来送送夫人。今儿一早,小的就把手头紧要的活计都提前做完了,绝没耽误公事。”
白珩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浮躁,似乎是觉得自己连这点小事都未曾安排妥当。
他挥了挥手,算是默许了。
既然如此,我便没有再推辞。
上车时,白珩伸手来扶我。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稳稳地握住我的小臂,力度一如往昔,恰到好处。
同样的动作,此刻却平白多出了几分酸涩。
我脑中一片空白,却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这一走,我与他,便再无相见之日了。
……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还是那个在街边帮爹娘卖豆腐的黄毛丫头。白珩中了秀才,放榜那日,街口人头攒动,锣鼓喧天。我好奇地踮脚张望,目光流转间,恰好与那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四目相对。
他眉眼含笑,灼灼生辉。
只一眼,我便羞红了脸,慌忙低下了头。
我从未奢望过能与这样的天之骄子有任何交集。
结果,却因为一场和亲,他主动找上了门。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当时看到我,为何会有片刻的失神。
因为,我长得像当朝的公主。而他的青梅竹马路燕,因为这张相似的脸,自十三岁起,就被选为公主的替身,随时准备远嫁和亲。
他为了换回路燕,费尽心机找到了我。他帮我安葬意外身故的父母,将我领回家中,教我读书写字,甚至请来宫里的嬷嬷教我礼仪。
在那段最黑暗无助的日子里,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我理所当然地沦陷了。
可后来,和亲的圣旨还是下来了。他撕下了所有温情的伪装,跪下来求我去替换路燕。
为了还他的恩情,我含泪应下。
然而,在教习嬷嬷面前,路燕不知对嬷嬷说了什么,最终,被选中的依然是她。
我去走了个过场,到底还是没能报了白珩的“恩”。
路燕走后,白珩一蹶不振。是我陪在他身边,看他买醉,将他从酒肆的角落里一次次背回家,劝他振作。
那些过往,如今想来,只觉得他也就那样吧。
“走吧。”我对着车夫轻声吩咐。
“等等!”
白珩抬起手,像想抓住什么,却又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
他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局促:
“她……早前托人带信,说不愿意见到你。你若回了京城,有难处就去找李管家,切莫……唐突上门。”
心底最后一丝暖意,也被这句话吹得烟消云散。
我点头应好。
车轮滚滚,终于启程。
我没有回头。
我让小厮把我送到渡口,留下一匹马,然后让他驾车回府。我没有去老家的方向,而是调转马头,朝着大漠孤烟的塞外,一鞭子抽了下去。
白珩,从今往后,你守你的京华旧梦,我赴我的万里孤途。
就此别过,两不相欠。
“老爷,您站了半个时辰了,风大,进屋里暖和暖和吧!”
李管家的劝慰,白珩充耳不闻。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长街的尽头,直到那辆消失的马车又出现在视线里,他紧绷的眉宇间才终于透出一丝松弛。
“这个粗心的女人,定是又忘了带什么!”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立刻吩咐道,“管家,让厨房做些她爱吃的马蹄糕,多备一些!既然回来了,今天就别走了,明日再动身也不迟!”
李管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无人察觉的轻叹。
马车驶近,跳下来的却只有那个送行的小厮。
小厮一路小跑过来,躬身道:“老爷,小的已经将……海姑娘平安送达渡口,这就把马车安置好……”
白珩嘴角的笑意瞬间僵住,他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车厢。
哦,她没回来。
“她……可有交代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干。
小厮的脚步一顿,脸上写满了为难,嗫嚅着开口:“老爷,海姑娘她……她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临了,只是让小的回来时小心驾车……”
说罢,小厮赶紧低下头,不敢去看白珩那瞬间煞白的脸。
白珩怎么也没想到,她能走得这样决绝。
府里上下,她将所有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却唯独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又觉得喉咙发堵,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他挥了挥手,示意小厮退下。
恰在此时,宫里来人传旨,命他三日后,主持路燕郡主的接风洗尘宴。
白珩微微一怔。
这本是他费尽心机求来的差事,可如今圣旨捧在手里,预想中的欢喜荡然无存,反而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挤出一个笑都觉得无比艰难。
他定了定神,吩咐李管家:“去,把东厢收拾出来,里里外外都换上全新的物件,被褥、帷幔,一应陈设都要用最好的。”
李管家一愣,“可……可海姑娘才走,这……”
“休得多言!”白珩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照我说的办!郡主身份尊贵,东厢离正厅近,方便招待,断不能失了礼数。”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他心里却莫名地发虚。
他下意识地又朝着长街尽头望了一眼,确认再不会有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才转身进了府。
……
习惯性地,白珩先去了书房。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墨香和丝线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若,你又……”
话说到一半,他猛然想起,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为他红袖添香的女子,已经走了。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她常坐的那个位置。
空空如也。
只有那把她坐得光滑的旧木椅,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许久,他才缓过神,一步步挪到书桌前。
他伸手拿起纸笔,准备写信告假,好筹备郡主的接风宴,手边一本书却“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一张泛黄的宣纸从书页间滑落。
他拾起来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纸上,只有一个用浓墨重重写下的“珩”字,笔画歪歪扭扭,稚拙不堪。
那是她初学写字时,为了练好他的名字,在烛光下写了满屋子的“废纸”。后来日子好了,她也舍不得扔,全都用一个雕花檀木盒子珍藏着。
他翻开那本掉落的《锦绣集》,正是他当初送她的。书页停留的地方,正是她拿这张练字的纸当书签的那一页。
白珩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了那些艰苦却温情的岁月。
就在这时,李管家在门外禀告:“老爷,东厢收拾妥了。只是……海姑娘那些没来得及带走的绣品和日常用物,不知该如何处置?还请老爷示下。”
白珩摩挲着那张薄纸的动作一顿,沉默了许久,才哑声开口:“先……收到库房去吧。仔细些,别弄坏了。”
“是。”李管家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犹豫着补充道,“可库房阴冷潮湿,那些精贵的丝线绣品放久了,只怕会受潮毁坏……”
白珩的眉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这些府中的琐事,过去都如同一架精密的仪器,每个齿轮都在海若手中严丝合缝地运转,从不会发出半点杂音来烦扰他。
可现在,那个掌管着一切的人走了。仅仅是她留下的一箱旧物如何安置,这件事便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旁的李管家如同雕塑般静立着,垂手等待着主君的决断。
“先……先放库房吧,以后再说。” 白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是,小的这就去办。” 李管家躬身退下。
白珩疲惫地向后仰去,整个人深深陷入椅背的包裹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张薄薄的纸笺上,上面只有一个字——“珩”。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纸张,想将它放回那个雕花的檀木盒子里,那里存放着海若所有的“墨宝”。可随即,一丝自嘲的笑意爬上他的嘴角。以她对那盒子的珍视程度,既然要走,又怎会不将它一同带走呢?
他终是将那张纸,重新夹回了《锦绣集》里,随手将书推到了一旁。
用膳时分,白珩独自坐在空旷的饭桌前。丫鬟们端上菜肴,却是一片手忙脚乱。他平日里最爱的那道松鼠鳜鱼,被远远地摆在了桌角。
若是海若还在,这些细节根本无需他费心。哪道菜要温着,哪道菜要摆在他手边,她总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只为让他在公务劳累一天后,能有一餐顺心饭。如今,丫鬟们失了主心骨,一切都乱了章法。
白珩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眉心,试图驱散心头那股莫名的失落。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她温婉的嗓音,叮嘱他切莫只顾工作,饮食要均衡。
那声音如此真切,可对面的位置,却只剩下冰冷的空气。
丫鬟们噤若寒蝉,感受着这压抑的氛围,连呼吸都放轻了。
许久,白珩才摆了摆手,声音里满是倦意:“都下去吧。”
夜色渐浓,同僚李欢不请自来,提着两坛好酒。
“白兄,陛下派你去为路燕郡主接风,这其中的深意,你我心知肚明啊。”李欢大笑着,熟门熟路地坐下,给自己斟满了酒,“这不,我得了两坛好酒,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今晚咱哥俩必须不醉不归!”
他拍着白珩的肩膀,挤眉弄眼道:“还是白兄福气好,绕了一圈,又能和你的小青梅再续前缘!”
“我还以为你那发妻一走,你这日子得过得多不习惯呢。毕竟这些年,她把你照顾得是滴水不漏,事无巨细都不用你操半点心。就说这吃的,哪道菜对你胃口,哪个时节该吃什么,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就连我们几个偶尔来蹭饭,我们爱吃什么,她都给备得妥妥当当的!逢年过节,你府上的布置更是雅致又有格调,让咱们这群同僚羡慕得不行。她把你捧在手心里,如今人走了,你怎么可能习惯得了?”
李欢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轻轻刺在白珩心上。
白珩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滞,眼底的情绪如风吹皱的湖面,一闪即逝。他端起酒杯,用一种近乎刻意的平淡语气说道:“李兄说笑了,我白珩何曾是那种被儿女情长羁绊的人。”
“她事事周全,那也是我花心思宠出来的。如今一别两宽,各自嫁娶,我反倒能了无牵挂,一门心思地扑在仕途上。”
话音落,他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那酒液滑过喉咙,却泛起一阵陌生的酸涩。
李欢看着他故作坚强的模样,只是摇了摇头,顺着他的话说道:“白兄有此雄心,自然是好事。来,喝酒,今天咱们就敞开了喝!”
酒过三巡,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情绪,终于随着酒意,再也按捺不住,丝丝缕缕地从心底溢出。
……
李欢被下人扶着告辞后,白珩也被搀扶着躺倒在榻上。
他辗转反侧,身旁的位置空落落的,少了另一个人的体温和呼吸,冰冷得像一块寒玉。黑暗中,他下意识地伸手向旁边摸去,却只抓到了一把虚无的空气。
他猛地睁开眼,确定这不是梦境后,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这么多年的习惯,果然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翌日,宿醉的头痛如同一道紧箍咒,死死地缠着他。
“阿若,我头疼……”他下意识地呻吟出声。
记忆里,那双温柔的手总会适时地按上他的太阳穴,用恰到好处的力道为他舒缓。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带着几分惶恐的下人声音:“老爷……您、您醒了,喝点醒酒汤吧!”
他按着太阳穴的手顿住了。
他差点忘了,海若早就走了。若她还在,昨夜绝不会让他醉成这样。即便偶尔放纵,她也总有办法将那碗温热的醒酒汤喂进他嘴里。
白珩挣扎着坐起,接过那碗汤一饮而尽。脑子还是一片混沌,屋外却传来一阵喧哗。
“老爷,不好了!”小厮连滚带爬地跑来,“路燕郡主一行提前进城了,已经到了府门口,李管家快拦不住了!”
原本定在三日后的接风宴,诸多事宜尚在筹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白珩瞬间清醒。他手忙脚乱地穿戴整齐,心里暗骂自己昨夜贪杯误事。
朱漆大门前,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静静停着。
白珩快步上前,躬身行礼:“白珩见过郡主!”
车帘被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撩开,路燕那张明艳的脸庞露了出来,目光盈盈地看着他,带着几分娇嗔:“一心想着早日见到故人,便催着队伍连夜赶路了。这么仓促地前来,给你添麻烦了,珩哥哥不会怪我吧?”
“不会。”白珩抬起头,努力藏起心中的波澜,“只是府中接风诸事尚未周全,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郡主海涵。”
路燕轻笑着走下马车,款步来到他面前:“珩哥哥,我们之间何必如此生分,叫我燕儿就好。”她上下打量着他,“几年不见,珩哥哥如今已是朝中重臣,果然没让燕儿看错人!”
白-珩扯出一抹有些僵硬的笑。这一声“珩哥哥”,瞬间将尘封的记忆拉回眼前。
路燕笑意更浓:“我今日已禀明圣上,他恩准我在此长住了!”
白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恰好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侧身道:“郡主舟车劳顿,请先移步厢房歇息,容白珩稍作安排。”
路燕眼中的愉悦淡去一丝,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温顺地点头:“都听珩哥哥的。”
他引着路燕向内院走去,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原先他和海若的居所前。
屋前那几株海棠,是海若刚嫁过来那年亲手种下的,此刻秋意正浓,叶片已染上点点锈红。门窗上,还贴着她亲手剪的窗花,有成双的鸳鸯,也有富贵的牡丹,每一剪都透着灵巧的心思。
路燕的眉头瞬间蹙起:“这屋子怎的如此素净?珩哥哥,你这管家之人,也太不懂我的喜好了。”她说着,眼神里带着娇嗔瞥了白珩一眼。
李管家连忙上前解释:“回郡主,这原是……是海姑娘的居所,她喜好素雅,故而如此布置。小的还没来得及按您的喜好重新装点……”
话未说完,路燕已走上前,一把将那些精致的窗花撕了下来,扔在地上。“这些小家子气的玩意儿,以后别再让我看见。还有那些花,也给我换了,换成牡丹。”
“是,是……”李管家慌忙去清理。
白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一窒。但他旋即又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如此一想,便也觉得无所谓了。
路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带着试探:“珩哥哥,不会舍不得吧?”
“一切随你心意。”
路燕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立刻指挥下人将从宫里带来的那些华丽饰物换上。
就在这时,一名太监手捧明黄圣旨,快步而来,尖细的嗓音划破了庭院的忙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路燕郡主心系白珩,才德兼备,特准其入住白府,不日将行赐婚之礼,望二人琴瑟和鸣,共谱佳话。钦此!”
白珩下意识地跪下谢恩,脑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切,可那颗心却像灌满了铅,沉甸甸地坠着,透不进一丝光亮。
他想,或许只是还不习惯罢了。就像当年金榜题名,他一时也难以适应身份的转变。那时,是海若,用她女子的智慧和坚韧,为他挡去无数纷扰,陪着他,一步步在那个全新的权贵圈子里站稳了脚跟。
她那样坚韧聪慧的女子,无论去了哪里,想必都能过得很好吧。
只是想到将来她会嫁与他人,为另一人生儿育女,共度余生,他心中便是一阵莫名的怅然。
……
夜深人静,白珩独卧在书房的榻上,辗转难眠。
门外忽然传来路燕带着哭腔的低泣声。
“珩哥哥……我做噩梦了,梦见好多人围着我,说我不该抢别人的夫君……我好害怕……”
白珩立刻起身开门,只见路燕红着眼圈,楚楚可怜地望着他:“珩哥哥,你抱抱我好不好?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安心……”
她说着,便扑进了白珩怀中。
白珩心中一紧,海若那张总是带着浅笑的脸庞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瞬,最终还是僵硬地落在了路燕的肩上,干巴巴地安慰道:“别怕,梦都是反的。”
怀中的温香软玉,于他而言,却像一场漫长的煎熬。
翌日,路燕嫌书房的布置太过素净,大手一挥,命人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换掉。
那些淡蓝色的帷幔,那些海若一件件淘来的雅致摆件,还有那个据说能镇宅祈福、被海若摆在最显眼位置,希望能保佑他仕途顺遂的白玉貔貅……全都被下人们粗鲁地搬了出来。
白珩踏入书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混乱的景象。他想阻止,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人要向前看,日子,总不能一成不变。
他只能用这样的话来麻痹自己。
从朝堂回府,天色已近黄昏。
李管家一脸焦急地迎上来:“老爷,郡主今天把库房给清了一遍,嫌里面的东西又旧又占地方,让人拖到后院……一把火给烧了。”
白珩眉心跳了跳,但很快又舒展开来:“她一个郡主,自有主张,由她去吧。”
可他刚在书房坐下,李管家又跟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不忍:“老爷……海姑娘留下的那些东西……也、也一并被烧了。”
白珩正欲取书的手,在空中僵住了。
片刻后,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知道了,下去吧。”
然而,当他独自在书房枯坐许久后,双脚却不受控制地带着他,一步步走向了库房的方向。
人还未走近,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便钻入鼻腔。空地上,一堆杂物正在熊熊烈火中噼啪作响,化为黑烟。路燕正站在火堆旁,指挥着下人。
白珩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她手中正要扔进火里的一个木盒上。
那熟悉的雕花如同烙铁,瞬间烫伤了他的眼。来不及思考,白珩的身形如离弦之箭,猛地冲了过去,竟是想也不想地将手伸向了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
“老爷,危险!”
“珩哥哥,快回来!”
惊呼声中,他终于摸到了那个滚烫的木盒。当他将盒子抢救出来时,边缘已经焦黑,还带着火星。他全然不顾手掌被烫出的燎泡,用衣袖慌乱地扑打着火焰。
打开盒盖,里面的纸张虽有几处被烧焦,但大部分字迹依然清晰。
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纸上那个熟悉的“珩”字,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快要无法呼吸。
过去,她就在身边,这些无声的爱意如同空气,无处不在,却也最容易被忽略。直到此刻,这简简单单的一笔一划,竟重若千钧,压得他胸口发闷。
“这个不能烧。”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她……她可能是忘了带走。”
路燕满脸不悦,娇嗔道:“珩哥哥,你为了一个破盒子跟我置气?我才是要和你成婚的人!”
白珩没有理会她的叫嚷,只是用一种冰冷的,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日后,莫要再动她的东西。”
路燕被他眼中的寒意震住,冷哼一声:“哼,还有什么东西?早就烧干净了!”
烧干净了……也好……
白珩抱着那个失而复得的盒子,回到书房,沿着墙角缓缓蹲下,如同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喃喃自语:
“阿若,你看我,差点……差点又弄丢了你最珍爱的东西……”
婚期将近,府邸上下焕然一新,到处都是路燕喜欢的奢华风格。
白珩处理完公务回府,刚踏入后院,便听到布料被撕裂的刺耳声响。他循声走去,只见路燕正拿着一把剪刀,对着一袭红衣肆意裁剪。
那嫁衣的样式他再熟悉不过。
“珩哥哥,你回来啦!”路燕举起剪刀,笑道,“这旧婚服的样式太土了,我瞧着料子不错,剪下来正好给我的新裙子做个镶边。”
白珩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冰冷的剪刀落下,精准地剪断了绣着一对交颈鸳鸯的领口。那一刻,他感到心脏像是被那剪刀一同剪开,涌出尖锐的,密密麻麻的疼。
“等等……”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等什么呀,”路燕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咱们马上就要大婚了,这些旧东西留着多碍眼。”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门外,一个小厮匆匆来报:
“老爷,派去杞县的人回来了!”
白珩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转身冲向书房。
“老爷,小的把杞县翻了个底朝天,海姑娘所有可能落脚的亲戚故旧家都找遍了,可……可就是没找到人。”那小厮风尘仆仆,一脸为难。
“让你送些用度过去,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白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她爹娘的坟前呢?去寻过了吗?”
“寻了!附近的村民都说,海姑娘……她根本就没回去上过坟!”
白珩身子一晃,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她向来最是孝顺听话,怎么会……
不,她不会的。她那样温婉大度的女子,就算自己要纳妾,她也只会笑着替自己安排好一切,绝不会有半分怨言。
对,一定是这样。
……
婚期只剩三日,白珩心中的不安却愈演愈烈。他把李管家叫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海若是不是回京城了?她最守规矩,许是我不让她来,她便没来……她,有没有去找过你?”
李管家满头大汗:“老爷,海姑娘……真的没有找过小的。”
“哦……”白珩失魂落魄,“那……那明日她若是来观礼,切记不可阻拦。还有,你去把西厢房照着东厢以前的样子重新布置一遍,她回来,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可是老爷,郡主已经把西厢房改成客房了,说是要接她的姑母来住……”
“砰!”白珩将茶杯重重地砸在桌上,“这个家,到底是谁做主?我不过是想给她留个念想,让她回来时不至于觉得物是人非!”
李管家被他的雷霆之怒吓得一哆嗦,连声应着退下了。
白珩独自一人坐在书房,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几本海若常翻的书。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拿起一本,随意翻着。
翻到后面,一排排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是她的日志。
【今日婆婆身体似有不适,明日得请个大夫来看看……】
【珩郎又升了官,真为他欢喜,盼他仕途顺遂,平安喜乐。】
一页,一页……白珩的心,也跟着一寸,一寸地收紧。
直到一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毫无征兆地刺入他的眼底:【珩郎,我失去了我们的孩子,往后余生,各自珍重吧。】
那本书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来人!”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把李管家给我叫来!快!”
白珩一把扫翻了面前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溅了他满身,他却毫无知觉,双目赤红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李管家。
“你给我说实话!阿若是不是……是不是流产了?!你们为什么要骗我她只是染了风寒!”
李管家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地磕头:“是……是海姑娘不让小的说的啊老爷!她说……她说这事会影响您和新夫人的感情……她说不能耽误您的前程……”
“原本……原本夫人是满心欢喜,想去告诉您这个喜讯的。可、可她在您的书房抽屉里,看到了……看到了那封放妻书……夫人一时激动,没站稳,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孩子……孩子就这么没了……”
“轰”的一声,白珩脑中炸开一片空白,仿佛五雷轰顶。他踉跄着后退,重重撞在身后的书架上。
放妻书……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他抽屉里是有封放妻书,可那是他们刚成婚时,他一穷二白,自觉配不上她,怕耽误了她才写下的。是她自己,死活不肯收,还笑着安慰他,说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他怎么就忘了!他怎么能忘了这件事!
而那封新的……他确实写了……在她走的那天,亲手写下,断了她所有的念想。
无论是旧的,还是新的……都是他,亲手将她推开了。
原来,在他满心欢喜地筹划着与青梅竹马的未来时,他的妻子,正独自一人,在冰冷的房间里,绝望地失去了他们的孩子。而他这个夫君,这个孩子的父亲,竟对此一无所知!
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从他这个几乎从未流过泪的男人眼中,汹涌而出,砸在那本摊开的日志上,洇开了一片斑驳的,绝望的墨迹。
……
来源:霁月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