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放眼以往《西游记》的影视改编,都以正面人物为故事的底色。孙悟空、哪吒这一对古典神话英雄的双子星长期霸屏,《大圣归来》《哪吒1:魔童降临》《哪吒2:魔童闹海》先后刷新3D大电影制作的票房纪录。二郎神与猪八戒不遑多让,前者代表作《宝莲灯》是妥妥的爆款剧,后者的动漫
一、高度美化的“浪浪山”小妖们
世界精彩,源于无限的可能。
放眼以往《西游记》的影视改编,都以正面人物为故事的底色。孙悟空、哪吒这一对古典神话英雄的双子星长期霸屏,《大圣归来》《哪吒1:魔童降临》《哪吒2:魔童闹海》先后刷新3D大电影制作的票房纪录。二郎神与猪八戒不遑多让,前者代表作《宝莲灯》是妥妥的爆款剧,后者的动漫形象憨态可掬,不是“喜气洋洋”,就是“阳光灿烂”,也曾爆红一时。
可谁能料到,这一回《浪浪山小妖怪》横空出世,成为国漫领域火速出圈的封神佳作,竟以一群无名小妖为主角,以其底层逆袭的“非正式”取经故事和励志主题缔造出一曲跌宕起伏的迷人传奇。
《浪浪山小妖怪》,一如既往充满现代元素,瑰丽梦幻的西游之境、返璞归真的古韵质感在视觉和心理上产生强烈的美感冲击,令许多人欲罢不能,站立在剧场座位前不忍离去:“小时候熟悉的上海电影美术制片厂又回来了!”这个夏天,小妖们离开了浪浪山,在西游的平行时空中成为取经路上的闪亮主角。他们,“美”得让小伙伴们惊呆了!
说起来,对小妖的美化早有苗头,已成气候。
当代社会,《西游记》中的妖魔鬼怪似乎不再丑陋可恶,在一定程度上反而变得可亲可爱起来。有高校教师在课堂上肆无忌惮地称呼学生为“小妖”,一旦名师登台演说,小妖们山呼海啸,这里的“小妖”显然是一个亲切的昵称。可见,当代社会的审美流变促使人们的美感体验发生了转型,那普遍充溢的游戏色彩和娱乐心理,过滤、冲淡了《西游记》妖魔的毒性。
《浪浪山小妖怪》对小妖的美化达到极致。他们看起来拙劣不堪,但在取经路上惩恶扬善、降妖除魔的事迹却轰轰烈烈。相反,真正的唐僧师徒从未在电影中出现过高光片段,甚至从始至终只有朦胧的轮廓。“小妖怪”代替高贵的“大英雄”登上了舞台的中心,西游改编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其意义可比拟“哥白尼式的革命”。
艺术是一个虚拟的世界,本来就与我们的现实存在距离,《浪浪山小妖怪》正是在虚幻世界里“后退半步”之后,使小妖们的丑陋得到过滤,甚至最终转化为奇特的美感存在,而在其中“魔佛一体”的深邃哲思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而又无可言说的艺术魅力。得益于国漫崛起浪潮与高科技动画技术的精妙赋能,浪浪山的小妖们化腐朽为神奇,化骷髅为天使,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逆袭。
二、小妖取经的职场隐喻
《浪浪山小妖怪》择取了《西游记》中黄眉怪故事作为叙事背景,通过聚焦小妖们的追求、奋斗和命运映射当代打工人的职场困境。但是,这个立意未必能够直接广而告之,思想一旦直说就失去了韵味。所以它需要用特殊的电影语言来表达,它是一个“职场隐喻”,显现出魔幻而真实的职场生态。
“宇宙的尽头是编制”,我们可以把浪浪山大王洞视为一个结构复杂、等级森严的职场。小猪妖没有编制,属于临时工一类人,出身草根,没有人脉,处境不佳。他首先需要改变的,是谋取一个编制。为此他勤奋工作,无私付出,满心期盼着能从大王洞的整体利益中分得一杯羹——哪怕只是一小口唐僧肉残汤。为将大锅刷得锃亮,他竟不惜用自己的猪鬃毛充当钢丝球。此种情景无情揭示了一个令人心悸的真相:“大王洞”所代表的,是一种结构性的“压榨”系统。困于其中的小妖,不仅承受着自上而下的威压,更在无形中内化了这套规则,成为可耻压榨的共谋者——主动996加班加点,拼命拧紧自己这颗螺丝钉,然而即便竭尽全力也未必能收获上司的肯定与认可,反而可能遭遇贬诋与甩锅。
踏入社会与职场,人们都从“妈妈的小骄傲”变成了“社会的边角料”。小妖们反复吞咽着委屈的“针”,却不曾有真正出走浪浪山的勇气。他们默守着一条自以为正确的成长路径:入职大王洞—升职加薪—安稳终老。这恰似有人推崇的完美人生模板: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与好配偶成家育子。因为浪浪山外,可能风险更大,或者,“山的那边还是山”。留下来,至少拥有他人眼中的稳定与体面,这已是小人物所能企及的最大成功。就像那只小蛤蟆精,地位处在体制的边缘,面对编外的小猪妖,依然抱有身份上的优越感,即便被裁后还仍固执地收藏好工牌。这工牌,向内是束缚,是数字编号对个体的吞噬;向外却是勋章,是体制内身份认同的象征。而无人脉依仗的小猪妖,奋斗三年还摸不着编制的门,始终游弋在大王洞外,干着又脏又累的活。
被大王洞追杀后,小猪妖与小蛤蟆彻底失去了成功“上岸”的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们终于生出了“出走的决心”:离开浪浪山,冒替取经团队踏上西行之路。途中,又有“话痨”黄鼠狼精与“社恐”猩猩精先后加入,四只小妖就此结伴启程,冒牌取经团队正式组成。
身份是假的,取经的任务却是真的。翻过了浪浪山,前方仍有崇山峻岭等待翻越;离开了大王洞,未必走向自由,取经征途亦是新职场。取经路上,小妖怪们不得不逐渐掩盖本真面目,让自己变得更像取经人的样子。其中,黄鼠狼精的蜕变最令人动容。初登场时,它宛如一个“清澈愚蠢的大学生”,天真热情,对谁都侃侃而谈。然而在取经途中它不得不一次次压抑天性,逼迫自己更贴合木讷沙僧的形象。每当开口的冲动涌起时,它便低头拼命磨手中的铲刀努力让自己闭嘴。这是一个“少年心气不可再生”的残酷过程:它逐渐活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陌生的自己。而这,恰恰需要通过“取经”来获得真正的生命的蜕变。
三、“无名者”的代入感
电影的英文片名“Nobody”,汉译无名者,恰如其分。浪浪山的小妖怪寂寂无名,在“西游妖怪榜”没有一席之地,也挤不进观音菩萨的难簿。电影讲述的,是作为与西游宏大叙事背景对立的小妖怪的故事。但毋庸置疑,这个故事拥有无比强大的穿刺力。我们一旦以职场人的身份、从职场文化的视野审察《浪浪山小妖怪》,在与人物共振的同时会产生强烈的代入感,作品便会随即在主体滤镜中呈现出职场的模样。
不过这一次,我们无法像小时候那样代入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把自己幻想成无所不能、最后功成名就的大人物,反而会惊觉自己或许正是浪浪山中为生计奔忙、挣扎、饱受欺凌而可怜兮兮的小猪妖。小猪妖的心酸际遇,不正是无数职场人辛酸生活的真实映照。
比如小猪妖剥下鬃毛充当钢丝球擦锅的情景,令人忍俊不禁之余,更有感同身受:面对异常繁重乃至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谁不曾熬过夜、掉过发、汗泪交集,把自己搞成一只随时会爆裂的气球?与《浪浪山小妖怪》的创作底本《小妖怪的夏天》中受“熊教头”的威逼不同,影片中是小猪妖为求完成工作而主动献祭自身。鲁迅的名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正是这一时期小妖们的真切写照。我们甚至还可以想得更远,“擦锅”是否也是背锅,在现实的职场中,不是常见公司一旦出现负面事件,首先找临时工顶包背锅吗?
可喜的是,电影也关注到小妖们的觉醒。当小猪妖知晓孙悟空、沙僧、猪八戒本也是妖,内心便升腾起了对命运的诘问:“为何他们能去,我们不能去?”是啊,《西游记》说,有七窍者皆可修仙,持一心者皆可成佛。既然唐僧师徒能借取经修得正果,自己为何不可?
当然,这条取经路何其漫长艰难,仅对付一只小老鼠精便需拼尽全力。在小雷音寺,他们遭遇了作恶多端的黄眉怪。小妖们心怀正义,却力量微薄。黄眉怪抛出橄榄枝:接受招安,即可获得远超“大王洞”的待遇与地位,代价是放弃本相,扮作假如来的四大金刚,坐视童男童女被食。诱惑不可谓不大,小妖们曾动摇妥协,但最终选择了保持“一灵真性”,并且以卵击石,去舍身救护无辜孩童。没有孙悟空那一套神兵天降的礼遇,小妖怪对抗大妖怪唯有押上全部修为与性命。难怪黄眉怪百思不解:“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小妖们的奋斗以失败告终。在破晓的温暖晨光中,在黄眉怪的痛击下,他们一一现出原形。甚至,他们到最后都没能够说出自己的名字。他们未得真经,亦未被史册铭记,最终消散于山野,成为名副其实的“无名之辈”。然而,他们“我想要,活成我喜欢的样子”的心声,却与哪吒“我命由我不由天”一样,成为一曲响彻寰宇的悲歌。
无名者,即是你我。取经是一条修行之路,并非特权者的专利:求真向善,是每一个无名之辈皆可踏上的征程。毕竟,“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是妖是怪又怎样?影片中的小妖怪们在村民心中已然“立地成佛”,村民为其塑像,铭记的是他们最真实的模样——平凡普通,却也顶天立地。虽然我们这些浮沉于职场的普通打工人,皆属芸芸众生,充其量是取经路上的冒牌货。但毫无疑问,只要不失求真向善之心,亦可成为自己人生舞台的真主角,像小妖们一样,书写属于自己的神话。
真正的英雄主义是看清“浪浪山外还是浪浪山”之后,依然有出发的勇气;真正的取经之路,是即使微如尘埃也能闪烁光亮。
• (竺洪波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宗玉兰系同济大学第一附属中学语文教师,本文仅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竺洪波、宗玉兰
责编 辛省志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