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到我这辈,虽说算不上大师,但在我们老家那一片,也算小有名气。
我叫李卫东,四十五岁,是个木匠。
这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到我这辈,虽说算不上大师,但在我们老家那一片,也算小有名气。
可我不喜欢那份“小有名气”。
在老家,这意味着人情、意味着规矩、意味着你李卫东不光是你自己,你还是你爹的儿子,是你老婆的丈夫,是你儿子的爹。
每一个身份都像一根绳子,结结实实地捆在我身上。
六年前,我解开了这些绳子,一个人来了南方这座四季如春的城市。
在这里,我只是个木匠,李师傅。
我喜欢这个称呼,简单,纯粹,带着木头刨花和清漆的味道。
我和小琴一起生活。
她比我小十二岁,是这家木器店的老板,也是我名义上的“徒弟”。
其实我这点手艺,哪敢收什么徒弟。
是她当初非要这么叫,她说,听着亲切,像武侠小说里的人物。
我笑了,没反驳。
小琴身上有股子安定的力量,像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纹理细腻,沉静幽香。
她从不问我的过去,我也默契地不提。
我们就这样,守着一间不大的铺子,过着像被水洗过的日子,干净,透亮。
每天早上,我闻着木香醒来,而不是妻子张兰的催促声。
中午,小琴会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卧着个荷包蛋,而不是张兰数落我赚得少、没出息的冷言冷语。
晚上,我们会在铺子门口摆张小桌,喝点小酒,聊些木头的纹理、今天的客人,而不是对着电视机,和张-兰-相-对-无-言。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我老得再也拿不动刨子。
直到那天。
那是个很寻常的下午,阳光懒洋洋地洒进来,给空气里浮动的尘埃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正在打磨一张花梨木的茶台,那木纹,像流动的云,美得让人心静。
小琴在里屋盘账,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像一首催眠曲。
“叮咚——”
门铃响了。
很突兀,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我们这铺子,熟客都直接推门进来,生客也少有按门铃的。
我放下砂纸,擦了擦手,心里有点犯嘀咕。
小琴也从里屋探出头,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朝她笑了笑,示意她安心,然后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我刻在骨子里,又拼命想忘记的女人。
张兰。
她还是老样子,头发烫着那种我们老家最流行的小卷,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眼神锐利得像一把锥子,能轻易刺穿我这六年来用木头和安逸搭建起来的堡垒。
时间,好像在她身上凝固了,又好像把所有的风霜都刻进了她的嘴角眼角,让她看起来比六年前更不好惹。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几百只蜜蜂在里面同时振翅。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跳,一下,一下,擂鼓一样。
我愣在门口,像一尊木雕。
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却忘了是该请她进来,还是该把门关上。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那眼神,不是看丈夫,是看一件失踪多年又突然出现的旧家具。
“不请我进去坐坐?”
她的声音,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机械地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她走了进来,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音,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铺子,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那些我引以为傲的木器上。
“哼,这些年,就捣鼓出这些玩意儿?”
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和六年前,一模一样。
我没说话,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
小琴从里屋走了出来,看到张兰,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然后慢慢褪去,化作一丝不安和礼貌的拘谨。
“李师傅,这位是?”
张兰没等我介绍,自己开了口,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小琴。
“我是他老婆。”
三个字,掷地有声。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看到小琴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
“……您好。”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
张兰却像是没听见,她绕着我那张即将完工的花梨木茶台走了一圈,伸出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这木头,看着倒是不错。能卖多少钱?”
我感觉一股火气从脚底板“噌”地一下就窜到了天灵盖。
又是钱。
在她的世界里,是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钱来衡量?
我这六年来的心血,我引以为傲的手艺,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堆能换钱的“玩意儿”。
“你来干什么?”
我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张兰转过身,终于正眼看我了。
“我来干什么?李卫东,你这话问得可真有意思。”
她拉开一张椅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姿势还是那么强势。
“儿子要结婚了,你这个当爹的,不打算回去看看?”
儿子。
李浩。
这个名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脑海里闪过他小时候的样子,骑在我脖子上,笑得咯咯响。
一转眼,都要结婚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酸了,又涩,又疼。
这六年来,我不是没想过他。
我只是……不敢。
我怕听到他怨恨的声音,怕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我像个鸵鸟,把头埋在南方的木屑里,以为这样就能听不见北方的风声。
“什么时候?”我问。
“下个月十八。”张兰言简意赅。
“这么快?”我有些措手不及。
“不快了,人家姑娘等不起了。”她瞥了我一眼,“再说了,这事跟你商量,你人在哪儿啊?李大木匠,你现在可是个大忙人。”
话里的讽刺,像针一样扎人。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我知道,我理亏。
当年我走的时候,儿子正上高中,最关键的时候。
我留下一张存折,和一封信,就这么消失了。
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张兰。
虽然,那段婚姻早已让我窒息。
“彩礼,房子,都弄好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像一个正常的父亲在关心儿子的婚事。
“不然呢?等你这个当爹的从土里刨出来?”张兰冷笑一声,“我把老房子卖了,付了首付。彩礼钱,我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你儿子,现在在一家小公司上班,一个月也就那么点工资,还得还房贷。”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划着口子。
卖了老房子……
那是我爸妈留下的房子,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那里有我童年的记忆,有我做第一件木工活的痕ار。
就这么……卖了?
“你……”我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商量?”张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李卫东,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跟你商量?打电话你不接,写信你不会回。我上哪儿找你去?我差点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她说着,眼圈有点红了。
但我知道,那不是软弱,那是愤怒。
我无言以对。
这些年,我确实换了手机号,断了和过去所有的联系。
我怕的,就是这一天。
可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这次来,不是来跟你吵架的。”张兰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就两件事。”
她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钱。办婚礼,摆酒席,哪样不要钱?我这边已经山穷水尽了。你当爹的,总不能一分钱不出吧?”
我沉默了。
这些年,我和小琴开这个铺子,生意不好不坏,勉强糊口,也攒了点钱。
但那钱,我是准备用来和小琴开个大点的店,或者,买个小小的房子,安个家。
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第二,”张-兰-继续说,目光扫向了一直低着头、假装在整理账本的小琴,“婚礼那天,你必须回去。亲家那边要知道,我儿子不是没爹的野孩子。”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充满了压迫感。
我感觉自己像被两座大山夹在了中间,喘不过气来。
一边,是亏欠了十几年的责任和亲情。
另一边,是陪伴了六年的温暖和安宁。
我该怎么办?
我抬头,看向小琴。
她也正悄悄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心疼。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知道了。”我对张兰说,“钱,我会想办法。婚礼,我也会回去。”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张兰似乎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服。
“行,那我先找个地方住下。你把钱准备好,我明天来拿。”
她说完,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阳光。
铺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我和小琴,相对无言。
空气里,还残留着张兰身上那股陌生的香水味,和她带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压迫感。
“对不起。”我看着小琴,声音干涩。
小琴摇了摇头,她走到我身边,轻轻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暖,很软。
“没关系,”她说,“她是你妻子,那是你儿子。你应该回去的。”
她的懂事,让我更加愧疚。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张兰的样子,她说的话,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
我想起了我和她刚结婚的时候。
那时候,她也曾有过温柔的样子。
她会挽着我的胳膊,说喜欢我身上淡淡的木头香味。
她会为我做的第一把椅子而高兴得像个孩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大概,是从儿子出生后吧。
生活的压力,柴米油盐的琐碎,慢慢磨掉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温情。
她开始变得越来越强势,越来越爱唠叨。
她嫌我做木工不赚钱,没出息,让我去找个正经工作。
“什么叫正经工作?”我问她。
“就是坐在办公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每个月拿固定工资的那种!”她说。
我做不到。
我离了木头,就感觉自己不会呼吸了。
那是我的根。
我们的争吵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凶。
她骂我“窝-囊-废”,说我“除了会摆弄那几块破木头,还会干什么”。
我回敬她“俗不可耐”,说她“眼睛里除了钱,什么都看不见”。
最严重的一次,她把我花了一个月时间,用一块上好的老榆木给儿子做的书桌,劈了当柴烧。
她说,家里没地方放这种“占地方的垃圾”。
那天,我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着那张我倾注了无数心血的书桌,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变成了灰烬。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动了离开的念头。
这个家,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家了,是个牢笼。
我不想再这样,日复一日地被消磨,被否定,直到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面目全非的男人。
所以,我走了。
我承认,我是在逃避。
我逃避了丈夫的责任,逃避了父亲的责任。
但这六年来,在南方的这座小城,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人一样活着。
我靠自己的手艺吃饭,我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我身边有一个懂我、尊重我的人。
我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
可张兰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狼狈的真面目。
我所谓的幸福,是建立在对过去的背叛和对亲人的亏欠之上的。
它就像一栋建在沙滩上的房子,看起来很美,但一个浪头打过来,就什么都没了。
第二天,我把铺子里这些年攒下的十一万块钱,都取了出来,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
我把纸袋递给小琴,让她交给张兰。
我不敢去见张兰。
我怕我一看到她那张脸,就会忍不住跟她吵起来。
小琴什么也没说,接过纸袋,就出去了。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她回来了。
脸色有些苍白。
“她都拿走了?”我问。
小琴点了点头。
“她……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吧?”我有些担心。
小琴勉强笑了笑,“没有。她就是……问了我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问我……图你什么。”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是啊,小琴图我什么呢?
我一个快五十岁的糟老头子,没钱,没貌,还背着一个抛妻弃子的坏名声。
她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姑娘,长得漂亮,性格又好,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
为什么偏偏跟了我?
我看着小琴,想从她脸上找到答案。
可她却避开了我的目光,转身去收拾东西了。
“我……我先回我那儿住几天。”她说,“你……你好好准备一下,回家吧。”
我愣住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是你妻子,她来了,我住在这里,不方便。”小琴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下面,是压抑着的委屈。
“这儿也是你的家!”我有些急了。
“是吗?”小琴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泪光,“李卫东,这六年,我从来没问过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她离婚。”
我哑口无言。
离婚。
这个词,我不是没想过。
但……我不敢。
我怕张兰闹,怕她跑到我父母的坟前哭,怕她在亲戚朋友面前骂我“陈世美”。
我更怕,我一旦提了离婚,就真的和过去,和我的儿子,彻底断了。
我就是这么一个懦弱的男人。
既贪恋着小琴给的温暖,又不敢彻底斩断和过去的牵绊。
“我以为,只要我们不说,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小琴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可我忘了,她是真实存在的。我才是那个……不该存在的人。”
“你别这么说!”我走过去,想抱抱她。
她却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你走吧,李卫东。”她擦了擦眼泪,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回去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完。至于我们……以后再说吧。”
她说完,就拎起早就收拾好的一个小包,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伸出手,想拉住她,却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铺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满屋子的木头。
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散发着熟悉的香味。
可这一次,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安宁。
只觉得,空。
空得让人心慌。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行尸走肉。
我吃不下,睡不着,也无心做活。
我给小琴打电话,她不接。
发信息,她不回。
我跑到她以前租的那个小公寓去找她,房东说,她已经退租了。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兰又来过一次。
是来给我送火车票的。
她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怎么?那个小-狐-狸-精跑了?”
“她不是!”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是我第一次,为了小琴,跟张兰正面冲突。
张兰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行啊,李卫东,长本事了。为了个外人,敢跟我吼了?”
“她不是外人!”我红着眼睛瞪着她。
“不是外人是什么?难不成你还想娶她进门?”张兰的声音也拔高了,“我告诉你,李卫东,只要我张兰一天不死,你就永远别想!我不会离婚的,我就是要拖着你,让你一辈子都背着这个骂名!”
她的样子,像一头发怒的母狮。
我却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们之间,早就没有感情了,只剩下互相折磨。
这样捆绑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呢?
“随你便吧。”我累了,不想再跟她吵了。
我接过火车票,转身回了里屋,把她一个人晾在了外面。
我听到她在外面骂了几句,然后是高跟鞋“笃笃笃”远去的声音。
世界,终于又清静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手里的火车票。
出发地,是这座我待了六年的南方小城。
目的地,是那个我逃离了六年的北方故乡。
我知道,这一趟,我必须回去。
不仅仅是为了儿子的婚礼,也是为了给我这六年的逃亡,画上一个句号。
我需要回去,面对我该面对的一切。
然后,再回来,找我的小琴。
我把铺子锁好,委托隔壁的王大哥帮忙照看一下。
临走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块“李氏木艺”的招牌。
阳光下,那三个字,是我亲手刻的,遒劲有力。
那是我的根,也是我的梦。
我对自己说,李卫东,你还会回来的。
火车开了十几个小时。
我一夜没睡,就那么看着窗外,从南方的绿水青山,到北方的黄土高坡。
景色在变,我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越是靠近故乡,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就越是清晰。
下了火车,一股干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尘土的味道。
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
还是不习惯。
我没让张兰和儿子来接。
我怕看到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一个人,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凭着记忆,往“家”的方向走。
说是家,其实早就不是了。
老房子卖了,张兰和儿子租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
我找到那栋楼,爬上五楼,站在一扇陌生的防盗门前,犹豫了很久,才抬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
很高,很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斯文,又有些憔悴。
是李浩。
我的儿子。
他看到我,愣住了,眼神里很复杂。
有惊讶,有陌生,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爸?”
他迟疑地叫了一声。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哎。”我应了一声,声音哽咽。
我们父子俩,就这么站在门口,相顾无言。
还是张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杵在门口干什么?还不让他进来!”
李浩这才如梦初醒,侧身让我进去。
屋子不大,两室一厅,家具都很旧,但收拾得很干净。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
是我,张兰,还有十岁左右的李浩。
照片上的我,笑得很勉强。
张兰走过来,递给我一双拖鞋。
“先坐吧,饭马上就好。”
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招呼一个普通的客人。
我换了鞋,局促地坐在沙发上。
沙发很硬,坐着不舒服。
李浩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就坐在我对面,低着头,玩着手机,一句话也不说。
我看着他,想找点话题。
“工作……还顺利吗?”
“还行。”他头也不抬。
“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王静。”
“哦,好名字。”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闯进了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无关。
我坐立难安,如坐针毡。
吃饭的时候,气氛更是尴尬到了极点。
张兰做了一桌子菜,都是我以前喜欢吃的。
可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味同嚼蜡。
张兰和李浩,也很少说话。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
吃完饭,李浩说公司有事,就出门了。
我知道,他是在躲我。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张兰。
她收拾着碗筷,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无聊的综艺节目。
“你……住哪间屋?”我问。
“你睡沙发吧。”她说,“浩浩那屋,堆的都是结婚要用的东西,没地方。”
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其实,我早就料到了。
在这个家里,早就没有我的位置了。
晚上,我躺在又硬又窄的沙发上,怎么也睡不着。
我能听到张兰在卧室里翻身的声音。
我们只隔着一堵墙,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我想起了在南方,我和小琴那张柔软的大床。
每天晚上,她都会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我怀里。
她的呼吸,她的体温,都能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小琴……
你现在在哪里?
你还好吗?
有没有按时吃饭?
有没有好好睡觉?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疼得厉害。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这种煎熬中度过。
我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张兰和李浩为了婚礼忙前忙后。
买喜糖,写请帖,联系酒店,布置新房……
我插不上手,也帮不上忙。
我给张-兰-钱,她收下了,但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
我试着跟李浩聊天,他总是三言两语就敷衍过去。
有一次,我看到他在阳台上抽烟,一脸愁容。
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支烟。
他看了我一眼,接了过去。
“有心事?”我问。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爸,你……当初为什么要走?”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
我该怎么回答?
告诉他,我和他妈过不下去了?
告诉他,那个家让我窒息?
告诉他,我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不,我不能。
我不能在他即将开始新生活的时候,让他知道他父母的婚姻是多么的不堪。
“……是爸不对。”我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我直咳嗽,“那时候,爸……太任性了。”
我只能这么说。
李浩掐灭了烟,看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
“其实,我都知道。”
我心里一惊。
“你知道什么?”
“你和那个……阿姨的事。”他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同学去南方旅游,拍到了你们。他发给我看的。”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却从来没有问过我。
这个孩子,把所有的委屈和伤害,都一个人默默地扛了下来。
我的心,疼得像刀割一样。
“浩浩,我……”我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不用说了。”他打断了我,“都过去了。”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成熟。
“爸,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和我妈之间,有很多问题。你离开,或许对你们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千不该万不该,在我高三那年走。你知道吗?那一年,我妈是怎么过来的?她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回来给我做饭,半夜还要出去摆地摊。她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
“还有我。每次开家长会,看着别人都是父母一起来,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每次在学校受了欺负,我连个能诉苦的人都没有。我只能对自己说,李浩,你要坚强,你要争气,你不能让你妈失望。”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把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
我无地自容。
我一直以为,我离开,只是我一个人的解脱。
我却忘了,我的解脱,是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的。
我是一个自私的、不负责任的懦夫。
“对不起。”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是爸对不起你们。”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李浩的眼圈红了,“这六年,你过得倒是逍遥自在。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你有没有想过,我妈一个人,是怎么把房子买了,把彩礼凑齐的?”
“她去跟亲戚朋友借钱,被人指着鼻子骂。她去给人当保姆,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她……”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
我心如刀绞。
我一直以为,张兰是个强势的、爱钱的女人。
我却忘了,她也是个母亲。
为了儿子,她可以付出一切。
而我这个当爹的,又做了什么?
我除了逃避,什么都没做。
“爸,”李浩擦了擦眼睛,看着我,“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指责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欠我妈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我知道。”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婚礼那天,你好好表现。”李浩说,“给足王静家面子,也给我妈一个交代。等婚礼结束,你……就回去吧。”
回去吧。
回你的南方,回你的木匠铺,回你的那个女人身边去吧。
这个家,已经不需要你了。
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我的心,彻底凉了。
婚礼那天,天气很好。
我穿上了张兰早就给我准备好的西装。
很不合身,穿着别扭。
我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个陌生的自己。
头发花白,满脸沧桑,眼神里全是疲惫和落寞。
这还是那个在南方,可以对着一块木头,琢磨一整天的李卫东吗?
我不知道。
婚礼办得很热闹。
酒店门口,摆着我和张兰的名字,以主婚人的身份。
看着那两个并排的名字,我只觉得无比讽刺。
我们早就不是一家人了,却还要在这里,演一出夫妻和睦的戏。
婚礼上,我像个木偶一样,被司仪指挥着,上台,讲话,敬酒。
我说了很多祝福的话,都是事先背好的。
我说的时候,看着台下的儿子和儿媳。
他们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所承受的一切,都值了。
只要他能幸福,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我也看到了台下的张兰。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旗袍,化了妆,看起来比平时年轻了好几岁。
她一直在笑,但那笑容,却不达眼底。
我知道,她也很累。
敬酒的时候,我跟着儿子儿媳,一桌一桌地走。
亲戚朋友们看着我,眼神各异。
有同情,有鄙夷,有看热闹的。
我都能感觉到。
但我不在乎了。
我只是端着酒杯,一杯一杯地喝。
喝到后来,我已经有些麻木了。
酒席散了,宾客们都走了。
只剩下我们一家人,和满地的狼藉。
李浩和王静要去新房。
临走前,李浩走到我面前。
“爸,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谢我,回来演了这场戏。
“……应该的。”我说。
他没再说什么,带着王静走了。
偌大的宴会厅,只剩下我和张兰。
她正在指挥着服务员打包剩菜。
还是那么精打细算。
我走过去,想帮忙。
“不用你。”她头也不抬。
我尴尬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等她都弄好了,我们一起走出酒店。
天已经黑了。
街上的霓虹灯,闪烁着,有些刺眼。
“我送你回去吧。”我说。
“不用。”她说,“我自己能走。”
我们沉默地走在路上,一前一后,隔着两三米的距离。
就像我们这二十多年的婚姻。
看似在一起,其实心,早就远了。
“婚礼……办得挺好。”我没话找话。
“嗯。”她应了一声。
“浩浩……看起来很高兴。”
“嗯。”
又是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快到她租的那个小区门口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李卫东。”
“嗯?”
她转过身,看着我。
路灯下,我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皱纹,和眼里的疲惫。
“我们……离婚吧。”
她说。
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等不到这句话了。
我以为,她会像她说的那样,拖我一辈子。
“你……想好了?”我有些不敢相信。
“想好了。”她说,“浩浩也结婚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不想再这么……跟你耗下去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情。
“我累了。”她说。
这三个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
是啊,她累了。
我也累了。
我们都累了。
“……好。”我说。
除了这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没有争吵,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就像两个谈生意的伙伴,平静地结束了一段长达二十多年的合作关系。
可笑,又可悲。
“明天上午九点,民政局门口见。”她说完,就转身进了小区。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
那一刻,我没有感到解脱,也没有感到轻松。
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她的背影,一起消失了。
第二天,我们办了离婚手续。
很快,前后不到半个小时。
拿到离婚证的那一刻,我看着上面“离异”两个字,有些恍惚。
我们,真的就这么结束了。
走出民政局,阳光有些刺眼。
“我走了。”我说。
“嗯。”她说。
我们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走去,谁也没有回头。
我买了当天下午回南方的火车票。
坐在候车室里,我拿出手机,想给小琴打个电话。
我想告诉她,我离婚了。
我想告诉她,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跟她在一起了。
我想告诉她,我想她了。
可是,电话拨出去,依然是关机。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回到南方的小城,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我的木匠铺。
铺子门口,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拿出钥匙,打开门。
一股熟悉的木香味,扑面而来。
可屋子里,却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
我放下行李,把整个铺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然后,我坐下来,开始做活。
我拿出那块我最喜欢的金丝楠木,我想给小琴,雕一个东西。
雕一个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只是不停地刻,不停地磨。
木屑纷飞,像一场不会停的雪。
我就这样,不吃不喝,不睡不眠,雕了两天两夜。
最后,我雕出了一只手。
一只女人的手。
纤细,温柔,掌心向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那是小琴的手。
我看着那只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把那只木手,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小琴,你到底在哪里?
你回来好不好?
我不能没有你。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铺子的门,被推开了。
我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小琴。
她瘦了,也憔悴了,但还是我记忆里那个温柔的样子。
她看着我,看着我怀里的木手,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
我走到她面前,把那只木手,递给她。
“送给你。”我说。
她没有接,只是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我伸出手,轻轻地帮她擦掉眼泪。
“别哭了。”我说,“我离婚了。”
她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真的?”
“真的。”我从口袋里,拿出那本墨绿色的离婚证,递给她看。
她看着那本离婚证,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了我的怀里。
她哭得很大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把这六年来,所有的不安,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都哭了出去。
我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肩膀。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外面的阳光,正好。
透过窗户,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的前半生,像一出被演砸了的戏,充满了错误和遗憾。
但幸好,我的后半生,有她。
有她,有这间木匠铺,有满屋子的木香。
这就够了。
来源:认真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