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晨五点半的闹钟,其实是不需要的。身体里仿佛也有一座精密的钟,比任何德国造的机械表都要准时。窗外的天光,还只是一层薄薄的、带着灰蓝色调的纱,轻轻覆盖在城市的轮廓上。我能听见远处第一班公交车启动时,那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叹息,像一头被唤醒的温顺巨兽。
清晨五点半的闹钟,其实是不需要的。身体里仿佛也有一座精密的钟,比任何德国造的机械表都要准时。窗外的天光,还只是一层薄薄的、带着灰蓝色调的纱,轻轻覆盖在城市的轮廓上。我能听见远处第一班公交车启动时,那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叹息,像一头被唤醒的温顺巨兽。
我蹑手蹑脚地起床,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地板已经有些年头了,某些地方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老朋友在睡眼惺忪地跟我打招呼。我早已摸清了它们的脾气,知道该踩哪里,不该踩哪里,才能在不惊动儿媳小琳和儿子阿峻的情况下,顺利抵达我的目的地——后院。
推开通往后院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泥土、露水和植物清香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我。这是一种无法用任何香水复制的味道,是生命本身的味道。院子不大,被我用竹篱笆围了起来,中间一块不到二十平米的土地,就是我的整个王国。
泥土是松软的,带着一夜的湿润。我弯下腰,用指尖捻起一撮,能感觉到里面细小的沙砾和腐殖质的混合触感。它们不像花店里卖的营养土那样干净、均匀,却充满了力量。我种的菜,从不施化肥,只用自己沤的菜籽饼和发酵过的厨余。它们长得不快,也不那么“漂亮”,叶子上偶尔还会留下几个被小虫亲吻过的、半透明的洞眼,像孩子脸上可爱的雀斑。
今天我要看的,是那几株“金铃铛”番茄。它们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因为成熟后,果实是明亮的金黄色,形状像个小巧的铃铛,皮薄多汁,咬一口,阳光的味道会在舌尖上炸开。藤蔓上已经挂上了几串青绿色的小果子,上面还挂着晶莹的剔-透的露珠,像一串串未经雕琢的翡翠。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一片叶子上趴着的小青虫。那小家伙被惊动,蜷缩成一团,滚到了下面的叶片上。我笑了笑,没再管它。有它在,说明这片土地是活的。
旁边是几畦“紫云”苋菜,叶片边缘泛着一圈优雅的紫色,在晨光中,像是镀上了一层天鹅绒。还有几根“玉指”黄瓜,已经长到了一指长,顶端还戴着一朵嫩黄的小花,娇嫩得让人不忍心触碰。这些种子,都是我父亲传下来的,听他说,是他爷爷的爷爷,从老家那片山里带出来的。它们的名字,也是一代代人这么口耳相相传下来的。
我侍弄了一个多小时,给菜浇了水,除了几根冒头的杂草,直到天光大亮,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屋里。
厨房里已经传来了“滋滋啦啦”的声音。是小琳在煎鸡蛋。空气里弥漫着黄油的香气,混合着她身上那股永远清新的、柑橘味的香水味。这种味道,干净、明亮,却总让我觉得,它和这个家里的烟火气有些格格不入。
“爸,起来了?”她从厨房里探出头,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至于冷淡。她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真丝睡衣,头发用一个鲨鱼夹利落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锁骨。
“嗯。”我点点头,走进洗手间。
镜子里是一张布满褶皱的脸,头发花白,眼神却还算清亮。这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就像我院子里那片土地上的沟壑,每一道都有一段故事。
早餐桌上,是典型的“小琳风格”的食物。全麦面包,用模具煎得圆滚滚的太阳蛋,一小碗颜色鲜艳的水果沙拉,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阿峻坐在我对面,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着面包。
“爸,今天别忘了去物业交一下水电费。”阿峻头也不抬地说。
“知道了。”
小琳把一杯温水放在我手边,状似无意地开口:“爸,后院那些菜……是不是该清理一下了?我昨天看到上面好多虫子,绿色的,白色的,还有会飞的。看着有点……不卫生。”
我的心,轻轻地沉了一下。握着水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
“那些是益虫,不碍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有它们在,菜才长得好,说明土是干净的。”
小琳皱了皱眉,那种表情我见过很多次。每当我试图跟她解释一些“老理儿”的时候,她脸上都会浮现出这种混合着不解、不认同,以及一丝礼貌性容忍的复杂神情。她放下刀叉,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得像在进行一场重要的商务谈判。
“爸,我知道您有您的经验。但是现在都讲究科学种植。您看超市里卖的那些有机蔬菜,哪个不是在无菌大棚里培育出来的?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虫眼。我们自己家吃的东西,更要注意安全和卫生,对吧?尤其是虫卵,肉眼看不见,万一吃进肚子里……”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带来的想象空间,比直接说出来更让人不舒服。
阿峻终于从手机里抬起头,打着圆场:“哎呀,小琳,爸种了一辈子地了,心里有数。那些菜,味道是真不错,比外面买的强多了。”
“我知道味道好,”小琳立刻接话,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不是说爸种得不好。我只是担心健康问题。现在环境污染这么严重,外面的土壤、空气,谁知道干不干净?那些虫子,谁知道带了什么病菌?我们是为了大家好,为了健康着想。”
她口中的“我们”,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喝完了杯子里的水。水的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是小琳精心调过的。她总是这样,在生活细节上无微不至,却在精神层面上,与我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那天的谈话,就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虽然很快归于平静,但涟漪却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接下来的几天,小琳没有再提菜地的事。但每次我从后院回来,总能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赞同。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在屋子里喷洒消毒水,那种刺鼻的化学气味,盖过了泥土的芬芳。我甚至看见她站在后院门口,拿着手机,似乎在搜索着什么。
我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像暴雨来临前,空气中凝滞的沉闷。我开始想,或许我应该让一步。是不是可以像小琳说的那样,去买一些防虫网,把菜地罩起来?或者,干脆拔掉几株长势不太好的,让她看着清爽一些?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盘旋,让我辗转反侧了好几天。我舍不得。那些菜,于我而言,不仅仅是食物。它们是念想,是传承,是我和这片土地唯一的、也是最深的联结。我父亲临走前,把一小包用红布裹着的种子交给我,他说:“老陈家的根,就在这土里。别让它断了。”
我怎么能让它断了呢?
周六那天,阿峻公司组织团建,要去邻市泡温泉,两天一夜。小琳也跟着一起去了。走之前,她还特意叮嘱我,冰箱里有准备好的食物,让我按时吃饭。她的关心,一如既往地周到,也一如既往地……遥远。
他们走后,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着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变得粘稠而缓慢。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我没有关窗,任由带着湿气的风吹进来。雨点打在院子里的菜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首催眠曲。我闻着雨水和泥土混合的气息,心里那点因为小琳的话而泛起的波澜,渐渐平息了。
我想,或许是我想多了。她只是个被城市逻辑驯化了的年轻人,不懂这些田间地头的门道。等她年纪再大一些,或许就能明白了。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舞蹈。是个好天气。
我心情愉快地推开后院的门,准备去看看雨后的“金铃铛”们。
然后,我愣住了。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我的菜地……没了。
那片我视若珍宝的土地,被翻得一片狼藉。所有的蔬菜,无论是刚刚结果的番茄,还是含苞待放的黄瓜,或是长势喜人的苋菜……全都被连根拔起,七零八落地扔在一边。青翠的叶子已经开始萎蔫,沾满了泥浆,像一群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难民,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那几株我最宝贝的“金铃铛”,被整个从土里拽了出来,根系上还带着大块的泥土,几颗青色的果实被摔碎了,流出淡黄色的汁液,和泥水混在一起。
土地上,还残留着一些新鲜的脚印。是小琳的运动鞋的鞋印,我认得那个特殊的纹路。旁边,还扔着一个空空的、印着“强效除虫剂”字样的瓶子。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盖过了所有植物的清香。
我的王国,变成了一片废墟。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风吹过,卷起一片破碎的叶子,打在我的裤腿上。我感觉不到。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
这不是愤怒。愤怒是炽热的,是有力量的。而我感受到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和无力。她甚至没有再跟我商量一次,没有给我任何选择的余地,就用她认为“正确”的方式,宣判了我的心血的死刑。
她毁掉的,不是几棵菜。她毁掉的,是我与这片土地的对话,是我对父亲的承诺,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后一块可以自由呼吸的领地。
我不知道自己在院子里站了多久,直到膝盖开始发酸,阳光变得刺眼。我弯下腰,颤抖着手,捡起一株被拔出来的“紫云”苋菜。它的根须上,还紧紧地抓着一小撮泥土,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把它捧在手心,像捧着一个夭折的孩子。
我没有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流不下来。有些悲伤,是干涸的,是发不出声音的。
我默默地,把那些被拔掉的菜,一棵一棵地捡起来,堆在墙角。然后,我走进储藏室,拿出那把旧锄头,开始一锄一锄地,重新翻整那片被蹂躏过的土地。
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下午的时候,阿峻和小琳回来了。
我听见车停在门口的声音,听见他们说笑着走进屋子。
“爸,我们回来了!给您带了温泉蛋。”小琳的声音,像往常一样轻快。
我没有回应。
脚步声很快就来到了后院门口。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两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的背上。
“爸,这……这是怎么了?”阿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慌。
我停下挥舞锄头的动作,慢慢地转过身。我的脸上,身上,都沾着泥点。我看着他们,小琳的脸上,那轻松的笑容已经凝固了。她手里还提着一盒包装精美的温泉蛋。
“你做的?”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像一块被砂纸打磨过的木头。
小琳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甚至挺了挺胸膛,仿佛在给自己打气。“爸,我……我是为了我们家好。我查过了,您那些菜,上面的虫子叫蚜虫,还有白粉虱,都是害虫,会传播植物病毒的。而且我问了做园艺的朋友,他说家里种菜,如果不用专业的药剂,很容易滋生细菌,对老人和小孩的呼吸道不好。”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语速很快,像是在背诵一篇准备已久的演讲稿。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我的希望,然后撒上一层“为你好”的盐。
“所以,你就把它们都拔了?”我问,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
“我买了新的有机蔬菜种子,还有无菌营养土。明天就让人送过来。我们可以在花盆里种,干净,又好看。爸,我知道您舍不得,但我们得相信科学,对吧?”她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循循善诱的温柔。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无比的可笑。
科学?在她的世界里,科学就是无菌,就是整齐划一,就是消灭一切“不和谐”的因素。她不懂,真正的科学,是尊重生命本身,是理解一个生态系统的平衡与共生。她不懂,那几只小青虫,是某种凤蝶的幼虫;那些嗡嗡叫的蜜蜂,是我“金铃铛”番茄最好的授粉工;那土壤里的蚯蚓,是我天然的松土机。
她用她的“科学”,摧毁了我用一生经验和几代人传承构建起来的微型宇宙。
“阿峻,”我没有再看小琳,而是把目光转向我的儿子,“你也是这么想的?”
阿峻的脸上满是为难。他看看我,又看看小琳,嘴唇嗫嚅了半天,才低声说:“爸,小琳她……她也是好意。她就是有点……洁癖。您别生气。”
“好意?”我重复着这两个字,觉得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原来,这世界上最伤人的武器,有时候就叫“好意”。
我不想再跟他们争辩什么。所有的道理,在认知不同的人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我转过身,继续挥动我的锄头。
“砰——”
我把锄头重重地扔在地上。
“从今天起,这个院子,你们谁也别再踏进来一步。”
说完,我走进屋子,关上门,反锁。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东西。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隔壁传来小琳和阿峻压低声音的争吵。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想听。
我只是在想我的那些菜。想着“金铃铛”如果熟了,会是怎样一种甜中带酸的滋味。想着“紫云”苋菜下到滚烫的蒜蓉汤里,会是怎样一种滑嫩的口感。想着“玉指”黄瓜切成薄片,凉拌一下,会是怎样一种清脆的爽口。
这些,都再也没有了。
第二天,我收拾了一个小包袱,里面只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我父亲留下的那个红布包。布包里,是我省下来的一些种子,用牛皮纸袋分装好,上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名字。这是我最后的念想。
我没有跟他们道别,在他们还没起床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家。
我去了乡下的老房子。房子很多年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院子清理出来,又把那片荒芜的土地,重新翻了一遍。
我的心,也像这片土地一样,需要重新开垦。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没有手机,断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种地,看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把那些珍贵的种子,小心翼翼地种下去。没有了城市里的高楼遮挡,这里的阳光格外慷慨。菜苗们争先恐后地探出头,一天一个样。
我渐渐找回了内心的平静。我开始明白,有些东西,是无法强求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许,保持距离,才是对彼此最好的尊重。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一个陌生的访客,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我的“金铃铛”们搭架子。它们长势喜人,已经开出了一串串黄色的小花。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我那简陋的院门口。这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是件稀罕事。
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我多年未见的邻居老王,另一个,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棉麻衬衫,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儒雅,不像生意人,倒像个学者。
“老陈!”老王隔着篱笆喊我,“你可真行啊,躲到这儿来了!你儿子都快把市里翻过来了!”
我没理他,继续干我的活。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却没有因为我的冷淡而却步。他走到我的菜地边,目光瞬间就被那些长势喜人的蔬菜吸引了。他的眼神,不是普通人看到一片菜园子的那种欣赏,而是一种……带着惊喜和尊重的审视。
他蹲下身,凑近一株“紫云”苋菜,仔细地端详着叶片上的纹路,甚至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了一下。
“这是……红叶苋的变种?”他喃喃自语,又像是问我,“老先生,您这个苋菜的品种,非常特别。它的叶脉呈现出罕见的放射状紫色,而且叶片肥厚,绒毛细短,这在现有的苋菜品种里,几乎是看不到的。”
我心里一动,停下了手里的活。这是第一次,有人能一眼看出我这些菜的门道。
他又走向我的“玉指”黄瓜,眼神里的光芒更盛了。“还有这个黄瓜,果型纤长,表皮光滑无刺,顶花久开不败……这说明它的内源激素水平非常稳定,抗逆性极强。老先生,恕我冒昧,您这些……都是传家宝吧?”
我看着他,这个陌生人,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那种被人理解的、找到知音的感觉,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我叫白启明,是省农科院的。”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我,“主要研究植物遗传和育种。”
我愣愣地接过名片。上面印着一串头衔:农业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国家级种质资源库专家……
老王在一旁解释道:“老陈,这是白教授。我侄子在他手下读博士。前阵子,我把你送我的那几个番茄,给我侄子尝了尝,结果你猜怎么着?白教授他们拿回去一检测,说你那番茄里的番茄红素和维生素C含量,比市面上最好的品种还要高出三四倍!他们找了你好久了!”
白教授的目光,诚恳而热切:“陈老先生,我们找您,不为别的。您手上的这些种子,不是普通的农家品种,它们是未经现代商业化育种干预的、保留了原始基因的‘活化石’。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它们拥有着极强的环境适应性和独特的风味基因,对于我们改良现有作物品种、保护生物多样性,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激动,那种对专业领域的热爱,是装不出来的。
“我听阿峻说了家里发生的事情,”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陈老先生,您儿媳的做法,确实欠妥。但请您理解,这是两代人,或者说两种生活方式之间的认知差异,并非出于恶意。她生活在一个‘无菌’的、被工业标准定义的世界里,对于土地、对于自然,她缺乏最基本的了解和敬畏。但这不完全是她的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
我沉默了。白教授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个紧锁的疙瘩。是啊,我一直在跟小琳置气,却忘了,她也是这个高速运转的、与土地日益疏远的时代的产物。
“陈老先生,”白教授见我神情有所松动,继续说道,“我们这次来,有两个请求。第一,我们希望能够高价收购您手上的一部分种子,纳入国家种质资源库,进行专业的保存和研究。当然,我们知道,这些种子的价值,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所以我们更希望的,是第二点。”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想聘请您,成为我们种质资源库的特约顾问。您的经验,您这双手,这双眼睛,是任何精密仪器都无法替代的财富。我们想跟您学习,如何‘听’懂土地的话,如何与这些古老的生命对话。我们称呼那些古老的、为农业做出巨大贡献的先辈为‘神农’,而您,就是当之无愧的‘神农后人’。”
神农后人……
这四个字,像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一辈子就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何德何能,担得起这样的称呼?
我看着眼前这位满腹经纶的大学者,他眼中没有丝毫的恭维和客套,只有纯粹的、对知识和传承的渴求。
我忽然想起父亲的话:“老陈家的根,就在这土里。别让它断了。”
我以为,我守着这片菜地,就是守住了根。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真正的守护,不是把它圈在自己的一方小院里,而是让它被更多人知道,让它的价值得以延续,让这根,扎进更广阔、更深远的土壤里。
“种子,我可以给你们。”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钱,我不要。顾问,我也可以当。但我有个条件。”
“您说!”白教授立刻应道。
“我要带个学生。”我看着他,慢慢地说,“一个对土地一无所知的城市学生。我要亲自教她,什么是泥土,什么是种子,什么是生命。”
白教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没问题。我想,您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
那天,我跟着白教授回了城。但没有回阿峻的家。
白教授的团队,在郊区有一个专门的培育基地。蓝天白云下,一排排现代化的玻璃温室,闪着银色的光。但最中间,他们却按照我的要求,保留了一块露天的土地。
我把那个红布包,郑重地交给了白教授。他们像对待国宝一样,用恒温箱小心翼翼地把种子运走。只给我留下了一小部分。
几天后,阿峻带着小琳,找到了这里。
小琳瘦了,也憔悴了。她站在我的新菜地前,看着那些和我老院子里一模一样的、生机勃勃的菜苗,眼神复杂。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个保温桶。
我打开,里面是熬得软烂的小米粥,还卧着一个溏心蛋。
“爸,对不起。”她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不知道那些菜……对您那么重要。”
“它们不只对我重要。”我看着她,语气平静,“它们对很多人,都很重要。”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我知道,有些事情,需要时间去消化。有些道理,需要亲身去体会。
第二天,我开始给我的新菜地除草。小琳来了。她换下了一身名牌套装,穿上了朴素的运动服,站在地头,有些手足无措。
“爸,我……我能做点什么?”她小声问。
我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旁边的一堆杂草:“把那些,拔掉。”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了身。她的动作很笨拙,分不清哪是草,哪是苗。好几次,都差点把我的宝贝菜苗给误伤了。
我没有骂她,也没有指责她。我只是走过去,拿起一棵牛筋草,告诉她:“你看,这个根是须状的,扎得很深,叫牛筋草。还有这个,叶子是锯齿状的,叫马齿苋,这个其实能吃。”
她听得很认真,像个第一次上课的小学生。
阳光晒在她的脸上,很快就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泥土沾上了她的裤腿,弄脏了她干净的运动鞋。她没有抱怨,只是默默地,一棵一棵地,按照我的指点,把杂草拔掉。
从那天起,她每天都来。话不多,但总会帮我做点什么。浇水,松土,施肥。我教她如何分辨不同的植物,如何看天气,如何感受土壤的湿度。
她开始问我各种问题。
“爸,为什么这个番茄要搭架子,那个冬瓜就要让它在地上爬?”
“为什么您说,下雨前,蚯蚓会爬出地面?”
“为什么您沤的肥料那么臭,菜却长得这么香?”
我一一回答她。我把我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我自己摸索出来的,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知识,一点点地,讲给她听。
有一天,她看着一株“金铃铛”上,一只正在啃食叶子的青色小虫,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捏死它。
“别动。”我按住她的手。
“爸,这是害虫。”她急道。
“你再仔细看看。”我说。
她凑近了,看了半天,忽然“呀”了一声:“它的背上,好像有花纹。”
“过几天,它就会结一个蛹。再过几天,就会从蛹里,飞出一只漂亮的凤蝶。”我看着她,缓缓地说,“小琳,这片土地上,没有绝对的‘害’。每一种生命,都有它存在的位置和道理。我们人能做的,不是去消灭谁,而是去找到那个平衡点。”
她怔怔地看着那只小青虫,看了很久。
从那以后,我发现,她变了。她看土地的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多了一丝好奇和敬畏。她身上的柑橘香水味,渐渐淡了,取而代 F之的,是阳光和泥土的味道。
秋天的时候,“金铃铛”番茄熟了。金黄色的果实,挂在藤蔓上,像一串串会发光的铃铛。
我摘下第一颗,递给了小琳。
她没有先擦拭,而是直接放进了嘴里。轻轻一咬,饱满的汁水瞬间在口腔中爆开。她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容。
“爸,”她睁开眼,眼睛亮晶晶的,“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番茄。”
我知道,她终于“听”懂了土地想要对她说的话。
我的根,没有断。它以一种我未曾想过的方式,在这片土地上,在下一代人的心里,重新扎了下去。而且,这一次,它会扎得更深,更稳。
来源:张小凡动画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