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娘被押进沈家那日,积雪封路,举步维艰。沈家老爷歪在紫檀木太师椅上,眼皮都未掀动半分:「十两纹银,买大送小,这买卖划算。」他口中的「大」是我娘,「小」是我。我攥着娘亲褪色的袄角,死死盯着沈老爷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七日前,家父含恨而终,沈家管事带着恶仆上门讨债。沈
我娘被押进沈家那日,积雪封路,举步维艰。
沈家老爷歪在紫檀木太师椅上,眼皮都未掀动半分:「十两纹银,买大送小,这买卖划算。」
他口中的「大」是我娘,「小」是我。
我攥着娘亲褪色的袄角,死死盯着沈老爷那张油光满面的脸。
七日前,家父含恨而终,沈家管事带着恶仆上门讨债。
沈家是温州城首屈一指的商贾,满城百姓都称沈大老爷是活菩萨转世,可这位活菩萨却对林家赶尽杀绝。
祖母还不起债款,跪在青砖地上哭嚎,沈老爷却未收半分慈悲,三角眼直勾勾黏在我娘身上。
老太太当即心领神会,将我娘推搡出去,仿佛全然忘却我娘尚是林家明媒正娶的媳妇。
「沈老爷瞧得上你,是你三世修来的福分。」
福分?
不过是惧怕沈家权势,又恰巧早对我娘与我怀恨在心。
顺势而为罢了。
何况我娘身上早已没有他们能搜刮的物件。
「小丫头片子眼神够毒。」沈老爷从鼻孔里哼出冷笑,羊脂玉扳指在桌角敲得笃笃作响。
「你爹咽气前,把祖传的釉彩秘方烧了,可惜啊,那方子本可换你们母女十条命。」
沈老爷霍然起身:「那秘方你定然知晓,何时想起来了,何时便放你们出去。」
娘亲猛地拽着我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砖地上:「方子当真毁了!求沈老爷开恩……」
他充耳不闻,阴鸷目光在我们身上来回逡巡。
良久,他偏头对管家吩咐:「丢去西跨院,给老三当个玩意儿。」
我自然知晓他口中的老三是谁。
沈家三爷,是个瘫子。
三年前坠马摔断了腰椎,自此性情大变,喜怒无常,手段狠辣,生生折磨死了两房媳妇。西跨院的屋舍阴森如活人墓,窗棂糊着三层油纸,半点天光都透不进来,活像乡野传说中恶鬼栖身的巢穴。
子夜时分,娘亲将我搂在怀里,指尖轻轻摩挲我后背:「阿央,别怕,有娘在。」
我摇头正要开口,忽闻铁锁链哗啦作响。
「滚过来。」暗处传来砂纸摩擦般的嘶哑嗓音。
娘将我死死挡在身后,自己却抖如筛糠地往前挪动。
内室烛台昏黄,堪堪照亮榻上人影。
那张脸惨白如纸,整个人陷在雪狐裘中,右手却握着柄寒光凛凛的尖刀,刀刃贴着娘亲脖颈的肌肤:「又是沈老大派来的细作?」
未等我娘答话,他自顾自冷笑:「呵,这般瘦骨嶙峋的身子,也配来取我性命?」
我如幼兽般扑上去撕咬他手腕,却被他单手掐住脖颈提起,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小狼崽子。」
我四肢在空中乱蹬,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
娘亲跪地爬过来掰他手指,泪水砸在青砖地上:「三爷明鉴!我们不是来害您的,是沈老爷让我们来伺候您的啊!」
沈三爷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忽然松手。
我瘫在地上剧烈呛咳,恨意在胸腔横冲直撞,却奈何自己这般弱小。
娘将我搂进怀里,泪如雨下,嘴里仍念着:「多谢三爷不杀之恩。」
沈三爷突然逼近,锁链声刺耳惊心。
「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劳什子?」
他盯着我衣襟内若隐若现的木雕坠子。
那是林家唯一没被抢走的物件。
娘亲慌忙将坠子塞回我衣领,强颜欢笑:「不过是个粗鄙玩意儿。」
沈三爷置若罔闻,粗暴地将坠子扯出。
我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还我!」我强忍惧意低吼。
他捏着坠子反复端详,烛火在他狰狞的刀疤上跳跃,我这才惊觉他右耳残缺半块,似被猛兽生生撕咬过。
「林家余孽?」他嗤笑,五指骤然收紧。
娘亲发疯般扑过去抢夺,却被他反手甩开。
「娘!」我爬过去抱住娘亲。
沈三爷却如触电般踉跄后退,铁链在墙上刮擦出尖锐声响。
「滚!」他背过身去,以手掩面,墙上投射的阴影扭曲如恶鬼。
「明日卯时送饭,迟一息,便剁一根手指。」
娘亲几乎是连拖带拽将我扯出屋子,雪粒子混着冰雹直往领口里钻。
西跨院荒草丛生,连盏灯笼都无,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摸黑寻着落脚处。
正当我娘踩到枯枝时,突然被她死死捂住双目。
「阿央,闭眼。」
她的声音在寒风中破碎,环着我的手臂却如铁箍般有力。
其实我早已看见。
墙角蜷缩着团黑影,浓重的血腥气几乎令人作呕。
那是具尸体。
我并非首次目睹亡者。
可娘亲不知,我亦从未提及。
「阿央,别怕。」她的声音忽然坚定如磐石,「只要娘在,定护你周全。」
这句话,从我记事起,便听了无数遍。
2
辰时正刻,膳食准时送到西苑。
青花瓷碟里盛着油光锃亮的荤腥菜肴,这般排场,倒与往日祖母厅堂上摆的席面不相上下。我饿得眼前发昏,盯着娘亲将食盒端进沈三爷卧房,喉头不住滚动。
「等三爷用完了,自然有咱们的份。」娘亲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加重三分,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我如何不懂这个道理?
自打被卖进沈府那日,我便清楚自己与娘亲不过是沈家买来的仆役。外头人都说,咱们是来当差事的。
我规规矩矩坐在门槛上,心里却盼着那位瘫子爷能剩些残羹。约莫半盏茶功夫,娘亲突然掀帘唤我:「阿央,进来罢。」
我跟着她跨过门楣,却见沈三爷歪斜着身躯瘫在紫檀木椅上,活脱脱一副废人模样。可昨夜他分明能撑着刀鞘站起,寒刃抵喉的触感至今仍在颈间发凉。
许是我目光太过直白,他忽地冷笑:「再盯着看,信不信剜了你这双招子?」
话音未落,两侧侍立的仆从已齐刷刷转头,那眼神犹如淬毒的刀尖,仿佛随时要动手挖眼。
我慌忙垂首盯着鞋尖。
「三爷息怒,孩子不懂事。」娘亲的声线陡然变得绵软,带着几分我从未听过的娇媚,「您该用膳了。」
「摆饭。」他总算敛了戾气。
娘亲执起银勺,一勺勺将热粥喂进他口中。肉香直往鼻尖钻,我腹中突然响起震天雷鸣,在寂静屋内格外清晰。
「聒噪。」沈三爷蹙眉甩开碗盏,「带着这小崽子滚出去。」
我转身要逃,却听他忽地拔高嗓门:「让你们两个狗奴才滚!」
这声暴喝冲着的是门外候着的送膳仆从。那二人对视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三爷见谅,老爷特意吩咐要看着您用完,免得……」
「我让你们滚!」沈三爷猛地撑起上身,口中未及吞咽的饭粒混着唾沫星子喷溅而出,「咳咳……再不滚,当心我扒了你们的皮!」
两人忙不迭后退,嘴里仍不干不净:「呸!要不是老爷心善,谁耐烦伺候个瘫子!」
「要我说,早该找根绳子吊死干净,省得拖累旁人!」
声浪穿透纸窗,字字诛心。
沈三爷复又瘫回椅背,仿佛方才暴怒的另有其人。我悄悄抬眼,正撞上他阴鸷目光,吓得浑身一颤。
「吃饭。」他忽地开口。
娘亲犹豫片刻,从食盒底层摸出青瓷碗,拨了小半碗饭菜递给我。我接过碗筷便狼吞虎咽起来——原来肉食竟是这般滋味,难怪祖母每日都要独享。
在林家时,我与娘亲餐餐都是清汤寡水。祖母总说女子吃荤腥会浊了血脉,如今想来,不过是舍不得银钱罢了。
「林家饿着你了?」沈三爷冷不丁发问。
我嘴里塞满饭菜,含糊应答。娘亲轻轻拍抚我后背,赔笑道:「三爷见笑,林家清贫,委屈孩子了。」
林家何曾清贫?
虽不及沈家富贵,却也坐拥十顷良田。我望着满桌珍馐,突然明白祖母为何宁可典当媳妇也要保住宅院。
沈三爷皱眉拾箸,腕间铁链当啷作响:「坐下吃,挡着光了。」
我捧着碗缩到角落,心里泛起古怪念头——这瘫子倒比林家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强些。毕竟,哪个高门大户会允准奴仆同桌用膳?
3
沈三爷再未如初见时那般暴虐,亦不似坊间传言那般喜怒无常。
多数时辰他独居内室,唯深夜会泄出几声压抑的嘶吼。每当这时,娘亲总会捂住我的耳,逼我佯装未闻。
白昼里的沈三爷又成了那副瘫软模样,但凡有人至便僵卧榻上。
在西苑苟活数日,虽无想象中的酷刑加身,却如暴风眼般令人窒息。果不其然,第十日晌午,沈老爷便派了人来。
管家捏着牛皮鞭闯进院落时,娘正往汤药里添蜂蜜。三爷夜夜疼得撕心裂肺,前夜已掀翻三盏药碗。
我捧着新熬的汤剂跪在紫檀木榻前,药气氤氲里,他忽然盯住我淤青的膝盖:「你娘教的?」
我点头间,贴身木坠从衣襟滑落,在半空晃出残影。他瞳孔骤缩,枯枝般的手指直冲坠子而来。
院外蓦地炸开凄厉惨叫。
我顾不得药碗,踉跄奔出,正见娘亲被家丁拖过卵石小径。皑皑白雪上,血痕蜿蜒如蛆。
「十天未死,倒是命硬。」徐管家斜睨着我,绣金皂靴碾上娘亲手指。
十指连心的痛呼声中,我抄起门边竹帚便冲:「放开我娘!」
未及近身便被仆从扑倒,脸颊重重磕在冰面上。
徐管家蹲身捏住我下巴,银针在日光下泛着幽蓝,「今日便教你规矩。」
我欲啐他满脸,余光却瞥见娘亲正被家丁反剪双臂。
「别……别动她!」娘亲发髻散乱,声嘶力竭,「方子……我定能寻到方子!」
我僵着身子不再动弹。
「现在求饶?晚了!」徐管家狞笑着举起银针,忽闻轮椅碾雪声由远及近。
「大哥的狗,愈发聒噪了。」
沈三爷被人推至檐下,苍白面容映着雪光,恍若修罗现世。
「三爷。」徐管家退后半步,眼底闪过忌惮,「老爷吩咐要提人问话。」
沈三爷指尖轻叩轮椅扶手:「问话?问到要动私刑了?」
「这贱妇藏着老爷要的东西,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沈三爷忽地嗤笑,「沈家家主印可曾易主?」
徐管家额角渗出冷汗:「老爷代家主行事,亦是……」
话音未落,沈三爷猛然抓起案上茶盏掷去。青瓷碎裂声中,滚烫茶水溅了徐管家满身。
「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院里的人!」
轮椅上的男子虽瘫软如泥,周身煞气却令在场众人噤若寒蝉。娘亲趁机将我扯进怀中,枯槁的手掌死死攥着我肩头。
隔着粗布衣衫,我触到她腰间硬物——竟是柄精钢匕首。
不知她何时藏了这要命的东西,更不知她如何熬过这提心吊胆的十日。
4
徐管家喉结滚动,脖颈暴起蚯蚓般的青筋,终是抬手示意家丁退后两步。
「三爷当真要袒护这两个贱婢?」他皮笑肉不笑地碾了碾我娘渗血的指尖,皂靴底在雪地上拖出蜿蜒血痕。
「大哥可交代了,今日若再问不出秘方……」
檐角铜铃忽然被夜风撞得叮当作响。
沈三爷眼睑低垂,喉间溢出几声闷咳,锈迹斑斑的铁链从袖口滑落,暗红血痂在锁扣处狰狞可怖:「回去告诉沈老大,西苑墙根的狗洞还敞着,当心再钻出什么要命的东西。」
徐管家脸色骤然煞白,活像被掐住七寸的菜花蛇,连滚带爬地拽着家丁往外逃窜。我这才注意到他们靴底沾着暗褐色的泥浆,混着细碎冰碴,在雪地上烙下斑驳污痕。
子夜时分,娘亲往木盆里添了热水:「三爷心不坏,阿央莫要怕他。」
我望着氤氲热气点头。
这十日来,沈三爷虽阴晴不定,却总会在用膳时默许我们同桌。沈家厨房送来的残羹冷炙,经他院里小灶重熬,竟比林家正房的吃食还精致些。
有时我竟荒唐地想,若父亲早些病逝,我与娘亲或许不必在林家熬那些饥寒交迫的年岁。
记忆里的父亲总是行色匆匆,偶尔归家也只顾着给祖母请安。娘亲捧着缝补的衣裳追到廊下,他总蹙眉道:「娘年纪大了,你多担待。」
三更梆子响过三巡,西厢房又传来铁链拖拽的声响。我与娘亲蜷在东耳房,听着那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化作野兽般的呜咽。
今夜却不同。
娘亲忽然掀被而起,我忙赤脚跟上。月光透过窗棂缝隙,正照见沈三爷蜷缩在墙角,十指死死扣住铁链,指缝间渗出暗红血珠。
「小狼崽子。」他猛然抬头,眸子在暗处泛着幽光,「再看把你眼珠子挖了当泡儿踩。」
我吓得倒退半步,后襟却被娘亲轻轻拽住。月光爬上沈三爷腰际,那道狰狞伤疤宛如蜈蚣盘踞,从肩胛蜿蜒至尾椎。
「三爷息怒,阿央年幼无知。」娘亲将我护在身后,俯身去捡散落的染血绷带。
沈三爷身子骤然紧绷,铁链发出刺耳嗡鸣:「你会医术?」
「略通一二。」娘亲蘸着温水擦拭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瓷器。
「这年头,女子行医可不容易。」沈三爷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句,目光却黏在娘亲发间那支褪色的银簪上。
娘亲手下微顿:「旧友所授,登不得大雅之堂。」
我蹲在角落,看沈三爷眼神逐渐迷离,竟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褪色的靛蓝布帕里,躺着半块残缺的玉佩,与娘亲腰间那枚碎成两半的恰好能拼成满月。
「这伤……」娘亲忽然开口,「像是西域孔雀胆?」
沈三爷嗤笑一声,铁链应声而落:「三年前沈家祭窑,本该投进去的是七童男七童女。我策马闯窑时,可没料到大哥会丧心病狂到给孩童下毒。」
我听得浑身发冷,看娘亲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原来当年沈家老爷子薨逝后,新任家主为保天青瓷贡品不断,竟从江湖术士处求来邪法。父亲不愿交出祖传秘方,沈家便断了林家盐引,逼得祖父吐血而亡,父亲积郁成疾。
「那群孩子……」娘亲声音发颤。
「全死了。」沈三爷忽然暴起,铁链在墙上砸出火星,「我捅了窑口,却只救出满窑毒烟!」
我忽然明白父亲临终前为何死死攥着那方染血的帕子——他早知沈家不会善罢甘休,却还是没能护住妻儿。
娘亲沉默良久,忽然轻笑出声:「活人祭窑,亏他想得出来。」
「圣上最爱天青釉色,断供三月,宫里已降下三道诘问。」沈三爷斜倚在残破的贵妃榻上,月光勾勒出他眼底的讥诮,「你说,林啸那老顽固,怎就宁死不从呢?」
我感到娘亲身子微微一颤,却听她平静道:「人死如灯灭。」
是啊,林家祠堂里那盏长明灯,早该随着父亲的薄情一同熄灭了。我伸手环住娘亲腰肢,小手正好触到她藏在腰间的匕首——冰凉的触感,却莫名让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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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能清净些时日,未料隔日三更天,徐管家便端着碗乌黑药汁去而复返。这次,连沈老爷都亲临西苑。
他负手立在廊下,目光扫过娘亲略显红润的面色,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倒生得副好皮囊,难怪老三肯为你破例。」
我抢步挡在娘亲身前,死死盯着他袖口暗绣的团花纹。
「大哥赐的安神汤,可别浪费。」沈老爷突然出手,铁钳般的手指掐住我下颌,将药汁强灌进来。苦腥味直冲天灵盖,我挥舞双手拍打他手腕,药汁却顺着喉管灼烧而下。
娘亲疯魔般撞开他,指尖抠进我喉头。呕出的秽物里混着几粒黑褐药渣,在月光下泛着诡异油光。可仍有小半毒液滑入腹中,不过片刻,小腹便如刀绞般剧痛。
「求老爷开恩!」娘亲跪地磕头,青砖地上很快洇出血痕,「奴婢定当寻来秘方,求您赐解药!」
沈老爷端着青花瓷盏轻啜,茶烟后那张脸模糊如鬼魅:「此乃牵机引,太医院秘制。你何时交出方子,我何时赐药。」
我蜷缩在地,冷汗浸透夹袄,却仍强撑着抬手抹去娘亲泪水:「阿央不疼,娘别哭……」
她忽然抄起烛台,发间银簪在暗处闪着寒光:「把解药交出来!」
徐管家侧身避开,飞起一脚踹在她腰眼。娘亲撞上朱漆廊柱,却仍挣扎着要扑过去。我红着眼撞向徐管家小腿,死死咬住他腕间软肉。
「贱种!松口!」他吃痛甩臂,巴掌雨点般落下。
我眼前金星乱冒,齿间却愈发用力——松了口,他定要往死里折辱娘亲。
剧痛忽然停止。
抬眼时,正撞见沈三爷染血的玄色衣角。他单手执弯刀,刀尖滴落的血珠在雪地绽开朵朵红梅,铁链碎裂的残片散落满地。
「大哥倒是会挑时辰。」沈三爷抹去脸上血渍,嘴角扯出森冷笑意。
油灯爆了个灯花,墙上人影如群魔乱舞。
「老三,你要与为兄作对?」沈老爷攥紧太师椅扶手,指节泛白。
沈三爷甩刀入鞘,刀刃嗡鸣震得烛火乱颤:「西苑的人,何时轮到外院管教?」
「你以为我还是三年前那个任你拿捏的沈逸之?」沈老爷拍案而起,玉扳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若非念着兄弟情分,你早该……」
「情分?」沈三爷从怀中掏出枚玄铁令牌,令纹在雪光中泛着幽蓝,「没有家主令,你这家主做得可还安稳?」
沈老爷瞳孔骤缩:「父亲竟将令牌传给了你!」
「解药换令牌,另加一条——」沈三爷将令牌抛起又接住,「从此你与东苑诸人,不得踏入西苑半步。」
我蜷在娘亲怀中,看沈老爷脖颈青筋暴起,最终还是从袖中摸出个瓷瓶。服下解药后,腹中绞痛如潮水般退去,我瘫在娘亲臂弯大口喘息。
「三爷……」娘亲扶着廊柱起身,欲言又止。
沈三爷忽然踉跄半步,弯刀拄地才堪堪站稳。我这才惊觉他玄色外袍下,左腹伤口正汩汩渗血,在雪地拖出蜿蜒血路。
「三爷!」娘亲惊呼着要上前,却被他抬手制止。
「无妨。」他扯下衣摆裹伤,手背上暴起蚯蚓般的青筋,「旧疾罢了。」
我望着他蹒跚背影,忽然想起昨夜他腰间狰狞伤疤。原来那夜他强撑病体为我们解围,并非全然出于善心。
雪粒子簌簌落下,沈老爷的氅衣早已消失在院门外。娘亲将我搂得更紧,我嗅到她发间苦涩的药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竟比往日好闻许多。
6
那日之后沈三爷病得厉害,浑身滚烫。
拿到家主令后,沈老爷真的不再踏入西苑,也再管西苑,连医师都不愿意请。
眼看着沈三爷的体热降不下去,我娘翻箱倒柜,找出一包银针。
「可千万别扎死了。」她低声念着,犹豫好半晌不敢下手。
我安慰她:「娘亲,我相信你。」
她拿着针,眼底带上坚定。
折腾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沈三爷的烧总算退了下来。
我在晨曦中睡去。
醒来时,沈三爷已经醒了,娘正在替他穿衣。
我看着他脸红了一大片,有些疑惑。
「娘,三爷脸这么红,是不是还在发热?」我下意识问出声。
可我说完这话,娘亲的脸也红了。
「闭嘴。」沈三爷瞪着我。
我捂住嘴,摇摇头,表示不说了。
娘亲走过来轻轻捶了下我的头。
她牵着我往外走,走到一半,沈三爷出声:「西苑别的屋子都没有地龙,孩子还小,怕冷,让她就在这里睡吧。」
我有些高兴,沈三爷的屋子是最暖和的,睡着可舒服了。
只是来沈家之前娘说过,在沈家务必处处小心。
即便我真的很喜欢在这里睡觉,却也不敢表现出来。
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沈三爷,点了点头。
我窝在美人榻上,娘亲给沈三爷倒了杯水。
沈三爷忽然说:「昨晚多谢你给我施针。」
「怀柔不敢,只怕学艺不精,对不住三爷。」娘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我中了毒,这几年一直昏昏沉沉,忘了许多事,如今倒是想起来一件事。」
他望着手里的茶杯出神。
「许多年前,我随商队途经青州,遇到山匪劫掠,寻了个医馆治病,那姑娘手生,差点儿将我扎死在青州。」
说到这儿,沈三爷笑了声,面色柔和。
「她似乎也不好意思,常说对不住。」
「但我想,若真死在青州,也是我的命。」
「后来我病好了,也与那姑娘互生情愫,我许诺回嫁备下聘礼来娶她,却未曾想这一去便是许多年的分别,她也嫁了人,生了孩子。」
我娘许久没说话,好半晌才笑了下,可眼泪却先流了出来:「三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看着他俩的气氛越发沉闷,隐约猜到些什么。
后来我才明白,什么叫欲语泪先流。
7
我在西苑有了自己的房间,开始一个人睡觉。
娘和沈三爷的关系日渐好了起来。
但大人之间的关系总是讳莫如深的。
比如偶尔我进主屋,他俩总在谈论什么悄悄话,两颗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我问起,他们就说没什么。
他们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我娘有了可以交流秘密的人,我有些难过。
但看她的样子挺开心的,我就不是那么难过了。
今年娘亲不用大冬日的洗衣裳,也不用每日给祖母烧热水。
我不用再帮忙,自然而然地闲了下来。
沈三爷给了我一本字帖,让我临摹。
八岁,我开始认字了。
沈三爷也不再整日锁在屋内,偶尔会教我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字。
我问他为何识得我身上的木坠子,他却只是用树枝挑起一簇雪往我捎来:「小孩子好奇这么多干嘛。」
我撇撇嘴,将坠子塞回衣襟。
娘说这是她很珍视的东西,可我总觉得,沈三爷看它的眼神像在看一位故人。
除夕是我的生日,娘给我煮了一碗长寿面,还加了两个鸡蛋。
娘说,希望我活一百岁。
瞎说,我更希望她活一百岁。
我将面全吃完了,沈三爷给我包了一个很大的红包,还送给我几本书,说是孤本,让我好好学。
我将书小心地包着。
毕竟女子少有能读书的。
过了会儿,娘神神秘秘地将我叫去,又将我眼睛捂住。
「娘,怎么了吗?出什么事了吗?」
我下意识问,浑身紧绷起来。
往年在林家,每次除夕都会生些事端,我不得不警惕。
「没事,阿央别多想,这里不是林家。」
听见她这么说,我浑身放松下来。
她带着我往穿过老长一截路,迂回曲折,长到我感觉都要出了沈家。
「到了,阿央。」
娘说着,松开蒙着我眼睛的手。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处在一处阁楼边上。
我有些不解,不等我问起,她忽然笑着又说了一遍。
「生辰快乐,阿央。」
与此同时,外面的烟花猛然炸开,犹如夏日星河。
沈三爷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手里还捧着一个孔明灯。
「阿央,把你的祝福写在这上面,老天看见了会为你实现的。」
也许是冲天的绚烂迷了我的眼,此刻竟感觉眼眶有些热,有些润。
我眨了眨眼,感觉嗓子有些干哑。
「谢谢。」
我接过孔明灯,却发现自己想要得太多。
比如吃饱穿暖,比如不再受人欺凌。
最终我只写下了一句话。
「愿娘亲与沈三爷安康顺遂,长乐未央。」
我的字不是很好,写出来还没那张字帖上的一半好看,我有些扭捏,不好意思放出去,怕老天爷看见了不认识。
犹豫半晌,我还是将它放出去了。
「阿央写了什么?」娘走过来问我。
我摇摇头:「说出来就不灵了。」
沈三爷揉了揉我的头:「年纪不大,这么深沉做什么。」
我噘着嘴,走出老远。
又回头朝他做了个鬼脸。
这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次生辰。
8
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霜雪消融那日,西苑来了位不速之客。
我如往常一样在窗前练字,好半晌才发现沈老爷正站在月洞门下。
他身后跟着一群戴乌纱帽的官差,腰间佩刀冷光森森。
沈老爷朝他们弯着腰谄媚地笑着说了几句什么,便朝我走来。
「老三呢?」他居高临下地问我。
我并不想搭理他。
「小崽子,我问你老三呢?」他的脸色很不好,明明笑着,却让人感觉他整个人都是阴森的。
「大哥找我做什么?」沈三爷突然出现。
看到沈三爷出现,他脸色缓和了许多:「宫里来人了。」
「天青瓷断供三年,上头震怒,要沈家给个交代,这次可不是我要为难你的女人。」
沈三爷斜倚在廊柱上,神色不明:「交代?交代什么?拿一个女人顶罪?」
「你以为我想?要知道今日给不了一个说法,死的可全是沈家人,你难道要用沈家去抗?」
沈三爷没说话。
娘亲走过来牵住我,眼底带上狠绝,连带着对沈三爷都冷了脸。
「三爷若是想要怀柔替罪,怀柔无话可说,只是阿央……」
「望你善待阿央。」
说着她欠了欠身。
沈三爷黑着脸拉起她:「我还没怂到要让一个女人去顶罪。」
他忽然笑了。
「老头子在世的时候总说沈家会成为第一皇商,为此不惜牺牲儿女幸福,那年他将我锁在门内,各种招数都用上了,只为了让我娶知府家的小姐。」
「后来他又将二姐送进皇宫,可二姐的性子单纯,进宫不到半载便没了。」
「他是如此希望沈家走向高处。」
他随手折了枝枯梅,花苞在他掌心碎成齑粉,「可如今,沈家依然走到了绝处。」
沈老爷额角青筋一跳,张嘴就要骂他。
官差们却已不耐烦。
他们按着刀柄逼近,雪地上踏出杂乱的泥印。为首的太监生得白面无须,眼尾吊着,嗓音尖利如刀刮瓷:「咱家可没耐心等你们处理好家事,早些解决了咱家的事,咱家也好早日回宫。」
沈老爷弓着腰,额角冷汗涔涔:「公公明鉴,实在是炉子不争气,还请公公宽限几日。」
「放肆!」那太监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皇上的差事也敢推脱?今日若交不出方子,沈家满门便去诏狱叙话!」
我娘忽然从袖中摸出个褪色的布囊。
那布囊我认得,是爹生前总揣在怀里的,后来被祖母抢去,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娘手中。
「方子在这里。」她声音清凉。
沈三爷猛地转身,官差们已围拢过来。沈老爷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伸手就要夺。
娘却将布囊往炭盆方向一抛,火星子噼啪炸开。
「你敢!」沈老爷咆哮着。
他甚至伸手欲从火光之中救下那布囊。
千钧一发之际,沈三爷的弯刀挑着布囊飞旋而回。
刀刃割破锦缎,泛黄的纸页已被烧毁大半。
我仰头看见满纸朱砂勾勒得密密麻麻的字样。
分明是娘从前随意涂画的东西。
我缩在娘身后,见她指尖掐进掌心,洇出几点血珠。
「你敢耍我?」那太监的脸色都变了。
身后的官差上前一步似要捉拿我娘。
我往前站一步,不敢挪动。
沈三爷忽然轻笑一声。
「如今已经烧不出来天青瓷了。」
满院目光霎时聚在他身上。
沈老爷猛地抬头,浑浊眼珠几乎瞪出眼眶:「老三!你胡说什么!」
「沈三郎,你可知道说出这句话的后果?」那太监皱着眉, 不善的眼神看着他。
沈老爷跪下:「不、不是……」
娘忽然松开我的手, 上前半步:「民妇云怀柔,愿为宫中烧制天青瓷。」
「你若是烧不出来,咱家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太监冷笑一声。
「只是今日不行。」
原本笑脸相迎的太监立马变了脸。
「明日必能给公公一个交代。」
太监打量了我娘几眼,带着一众官差离开,只留下一句话。
「烧不出来, 你们便拿人头补上吧。」
他们离开后, 沈老爷麻利地起身:「就知道你藏了一手, 等你烧出来, 便老老实实将方子给我,不然……」
他眼睛瞟向我, 带着轻蔑:「这小妮子,可就不能留在你身边了。」
我被人抓在手上, 捏得痛极, 却愣是没叫出声。
我娘难得挺直腰背:「我没说出沈家一直以收购林家瓷器上贡,是看在三爷的面子上,沈老爷要知道,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他脸色变幻几次,连声说好, 黑着脸离开了西苑。
当夜,我娘开始制作瓷坯。
「阿央可知,天青瓷要等烟雨天才开窑?」
我歪头看着她, 听见她语气轻快:「最好的釉色, 总要熬过寒冬才能得见春光。」
原来林家的瓷, 本来就是娘亲烧出来的。
我爹不是不愿意写,是他本来就不知道最重要的那一步。
9
第二日果然下起了毛毛细雨。
我娘烧的天青瓷顺利出窑。
那太监拿着东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沈家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
可过了会儿, 他又折返回来,叫人将沈老爷押下。
不等他挣扎,官差的刀已架在他颈间。
「沈大善人, 刚得了急报。」太监抚着拂尘。
「皇上要的不仅是天青瓷,还有句实话。」
「关于三年前沈家送来的那批红瓷。」
沈家被查了个底朝天。
直到沈家弃用的窑炉打开, 成堆的幼童骸骨间散落着褪色的红绸, 瓷片扎进骨缝,像一场未完成的祭祀。
官差捧出一摞密信, 沈老爷瘫坐在地——那上面全是他与术士交易「人牲」的罪证。
「不、可能的……这是假的!这是假的!」沈老爷吓得瘫坐在地。
「沈询之,你不必慌着叫冤,当年被你追杀的术士逃脱一人, 如今已告了御状, 人证物证俱在。此事参与者有几, 你细数说来, 还能将功折罪,留你全尸。」那太监的声音听起来无情且冰冷。
沈老爷愣了半晌,低声说:「没有别人,是我瞒着沈家人所为。」
临到死前他都不愿意拖累沈家。
10
沈老爷死了。
活人祭祀,犯了大忌,即刻问斩。
沈家下人哭得不能自已。
我从他们口中得知,沈老爷一心想将他爹的遗志实现,除此之外从不苛责下人。
他们都说他是个好人。
可好人会选择牺牲那三十几个孩童吗?
我不明白。
沈家人的命是命, 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人命值多少钱呢?
至少不该是十两雪花银。
夏日来临的时候,西苑拆了地砖, 种满了杏树。
是我娘喜欢的树。
娘在沈三爷的支持下开了家医馆,他自己倒是开始学烧窑。
但他依旧阴晴不定, 总会在釉色不对时,抓耳挠腮。
我怀疑他会砸了窑炉, 但他没有, 只是不断重做。
每当这时,我娘都会在一旁嘲笑他。
他们的关系愈发好了。
沈三爷的伤竟然被我娘三脚猫一样的医术治好了。
我娘也肉眼可见地变得活泼起来,再不像是从前那种死气沉沉的愁苦模样。
原来上天真的能看到我的愿望。
他没有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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