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刚满19岁。这个自幼父母双亡的穷苦孩子,对于能被选拔进入神秘的敌后武工队,如尖刀一般插入“敌后之敌后”,充满激动和无畏。
1942年,敌后武工队军事行动前的留影,左起第一持枪者为冯志。 资料片
“伟大的作品将来一定要产生,而且一定会产生在前线,产生在堡垒附近。”
1942年8月,聂荣臻司令员在一次讲话中这样预言。
那时,一名叫冯志的前线剧社演员,刚被选拔任命为冀中九分区武工队小队长。
他刚满19岁。这个自幼父母双亡的穷苦孩子,对于能被选拔进入神秘的敌后武工队,如尖刀一般插入“敌后之敌后”,充满激动和无畏。
16年后,一个深秋,他在一部书稿的前言中写道:“我总觉得如不写出来,对战友们总有亏欠,在祖国面前仿佛还有什么责任没尽到,因此,心里时常内疚,不得平静!”
烽火淬人。这部书,就是长篇小说《敌后武工队》。
正是这部书,让神秘的敌后武工队,以红色文学经典的形式流传下来。
小说《敌后武工队》封面。 资料片
梦回武工队,泪洒稿纸
夏日,保定市莲池区永华南大街465号,光园。
孙犁手稿著作收藏展,在这座中西合璧的园林建筑内展出。
光园,原为明代大宁都司右卫署和断事司。1916年,军阀曹锟对其改建,因敬慕抗倭名将戚继光,故改名为光园。新中国成立后,光园前部花园区曾为河北人民广播电台,今已无存。
诸多风云人物和此园缘分匪浅。记者此来,是为了冯志。
“那时候,我父亲上班地点就在光园……”年逾七旬的冯援老人告诉记者,1951年,父亲冯志进入河北人民广播电台工作。保定,是他曾战斗成长的地方,他要在这里完成长久以来的心愿。
光园毗邻裕华路,对面有个大杂院,东头是厕所改成的简陋屋子。这就是冯志的家。数年间,冯志无数次梦回武工队,泪洒稿纸。
“他工作很忙,晚上不是采访就是开会,但不管多晚回来,他都给自己定了条铁纪律:天天动笔……”多年前,冯志的夫人苑莎曾深情回忆。
“他是慈父,和家人感情很深。我们小孩子喜欢和他嬉闹。可一见他进了小里屋,我们就乖乖地安静下来。”冯援老人说。
1956年,《敌后武工队》初稿完成。冯志得到梁斌等老同志的热情支持。经不断修改打磨,1958年,小说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立刻在文坛掀起红色风潮。
冯志的创作体验不是浮光掠影,而是实打实的真刀真枪。他所在的九分区敌后武工队主要活动在清苑、博野、蠡县、安新、肃宁、高阳、任丘等地,后又转战津南。
“冯志的创作,主要以自身经历为蓝本,并融入冀中很多武工队的事迹。在魏强等人物身上,流淌着真实的血液。”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阎浩岗说。
“该怎样称呼他呢,作家?还是战士?”记者忍不住问。
“是作家,也是战士。冯志的作品里有故事,更藏着满腔热血。”阎浩岗认为,为谁而创作,为什么而创作,《敌后武工队》给出了最朴实而有力的回答。这部小说也激励着今天的创作者,传承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扎根人民,创作出有筋骨的作品。
1957年,在北京锥把胡同河北办事处审定《敌后武工队》书稿的冯志。 资料片
“人民是大海,我们是游鱼”
夏日的风,吹过小山坳。
“这口老井,就是敌后武工队成立的见证。”7月中旬,保定西部山区群山如洗。在顺平县安阳镇贾各庄村,村党支部书记史月坤伸出粗壮的手掌,转动村中一口老井的辘轳轴。
井筒呈圆形,井壁用青石围砌,内径约1米,井深逾10米。
“水很清澈,还能喝哩。”72岁的村民权胜英告诉记者,贾各庄村曾是中共完县(今顺平)县委、县政府驻地之一。1942年,日军对冀中进行疯狂的“五一大扫荡”,八路军主力部队被迫撤往山里。村中流传,敌后武工队就是在这口400多年的井边秘密成立。
19岁的冯志,就是在这个小山村开启武工队生涯。
多年后,他在小说开篇,描写了一幕在贾各庄“挑水”的情节——“排长贾正挑着两大桶水,噔噔噔地闯进房东的屋门,哗哗地倒进了瓮里……”
“很鲜活,开篇先写军民鱼水情。”在顺平县蒲阳文学编辑部,该县老区建设促进会副会长冀宝田正在编纂《顺平县红色文化资源概览》一书,他常被冯志笔下的质朴深情所感动。
太行山水孕育了武工队,敌占区则是其大展身手之地。
7月底,冀中平原上青纱帐一望无垠,清水河、唐河、金线河等河道沿岸静谧而安详。80年前,却是另一番景象:封锁沟、封锁墙、据点、炮楼随处可见。
“武工队穿越封锁沟和铁路,插入敌占区。在老虎窝里开展各种斗争,离不开老百姓的掩护和支持。”冀宝田说,冀中平原斗争残酷,但老百姓却是满腔热血。
“唐河边有个西王庄,离保定仅十公里。村中堡垒户赵河套老汉一家,令人印象深刻。”阎浩岗说。
民族危亡之际,河套大伯冒着灭族的危险,把18岁独子宝生送去参军。小说中写道,“蹚过东王庄村东的唐河,赶到蠡县刘铭庄,就把自己看着长大的儿子——宝生交给了队伍上”。
魏强等潜入西王庄时,邻村东王庄还弥漫着血腥。赵河套夫妇不惧牺牲,收留了武工队,并轮流放哨打掩护,给了质朴的关爱。
“正是有了胸怀大义的老百姓,一支支武工队得以在夹缝中扎下根、神出鬼没地打击敌人。”冯援说,全民抗战的伟力,在敌占区以一种悲壮的方式,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积蓄着力量。
千里青纱帐,“人民永远是靠山”。采访中,曾读到这样一句话,是当年白求恩大夫发给外国通讯社的一篇稿件中所写:“在这里,人民是大海,我们是游鱼,大海和鱼不能分开。”
冯志任敌后武工队小队长时留影。 资料片
“这是一堂生动的红色文化课”
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是记录。
小说原型之一贾正喜老人,在回忆一次月夜战斗时,曾如此描述冯志:“胆子大,枪使得好,枪一抽出来子弹就出去了,又快又准……”
这一晚,护送之惊险,被冯志写在小说中,是第一场战斗。
智斗老松田、智取乌马庄、火烧梁家桥……这些被几代读者津津乐道的传奇战斗均有渊源。刘守庙、乾义面粉厂、南关火车站……那些作为“文学地理”而呈现于笔下的地点,有的成了历史遗迹,有的成为新景点,有的已踪迹难觅,但均曾确有其地。
追寻着小说记述,记者在保定城内寻觅着——
直隶总督署、古莲花池、西大街……游客们沉浸在浓郁的“保定记忆”中。西大街,如今已是有名的街区,游客们在此逛老字号商铺、品“驴火拿铁”、体验定瓷手绘……
“古城变了模样,更加充满青春气息。”保定市地方志办公室原主任孙进柱说。
城外,南瀑河、漕河、金线河、唐河等河道走向仍在,村庄却已非昨日容貌。
“背靠唐河,面临河堤,被满脸杀气的鬼子兵簸箕形地包围在当中……”这是小说描绘的唐河河滩,那一天东王庄167口庄稼人被杀,仅数人躲入“蛤蚂蹲”得以活命。
“蛤蚂蹲”,是一种很浅的单口地道。彼时,清苑、满城等地地道纵横。唐河边水皮浅,不远处的冉庄地道远近闻名。
地下指挥部、陷阱、储粮室、射击孔……7月22日,记者钻入冉庄地道战遗址地道内探访。当年,乡亲们用双手、铁锹、镐头,一点点“抠”出16公里的地道网。武工队、县大队等抗战军民以此保存自己,击退敌军,并取得对敌作战157次歼敌2100余名的战果。
硝烟散去,冉庄今已成为红色资源宝库。
“让历史资源活起来,赓续红色基因。”清苑区地道战遗址文物保护中心副主任王静宇说,近年来,每年约100万游客参观。18名讲解员组成的宣传队,成为冉庄的红色名片。通过进学校、进社区等宣讲,引导更多人听党话、感党恩、跟党走。
冉庄村街头,记者偶遇江苏等地拍摄团队。“这是一堂生动的红色文化课!”充满青春朝气的摄影师说,不屈不挠的革命精神和智慧至今光芒闪烁,激励人们为美好明天而奋斗。
7月22日拍摄的乾义面粉厂,现已是文物保护单位。 河北日报记者 龚正龙摄
“吃水不忘挖井人”
小说中,冯志多次写到黑夜,夜空中有月亮和星星,虽光线黯淡却总能指引方向、照亮前程。
“夜深了……(冯志)披上衣服出屋,良久不归。有一次我出去找他,原来他正坐在房上观察月亮,说是想看看新月是什么样的。”多年前,苑莎曾深情回忆。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星夜下,冯志和他笔下的队友曾憧憬未来——
三义庙外,和夜袭队遭遇前,听着平汉线上传来的火车开动声,武工队员贾正羡慕极了:将来到铁路上学开火车去!
平汉线,就是平汉铁路,原称卢汉铁路。“卢”,即卢沟桥。
小说中,魏强和贾正等多次穿越平汉铁路。“这条铁路,如今已成为京广铁路的组成部分。”孙进柱说,现在整个冀中的铁路网络已是纵横密布。
“轨道上的京津冀”,诠释新时代的速度。截至去年底,京津冀区域内高铁运营里程达2669公里,京津冀主要城市已形成1至1.5小时交通圈,发展红利在深度融合中加快释放。
“我们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小说中,《太行山上》的歌声在贾各庄村传唱。但2021年7月,刘伟到此担任驻村第一书记时,却压力很大——村路泥泞不堪,村外漫山果品寻不到好销路;土地贫瘠,种植业单一,畜牧养殖单薄……
有绿水青山、有红色基因,得帮老区百姓走上致富路!
选对路开好局,着手数字乡村试点建设;推进环境基础建设,铺设柏油路面,建深水井,粉刷墙体,增加路灯;铺设梯田灌溉管道、建温室大棚和冷库、拓展农产品深加工产业……
很快,灯亮了,环境好了,贾各庄村被评为河北省卫生村。
“销路也通了,苹果不愁卖了!”种植户王焕洲满脸喜悦。“去年建起柿饼加工场,已经能生产啦。今年将为热销的冰柿提供柿源。”史月坤告诉记者。
“吃水不忘挖井人!”村民权胜英等人很激动,从在老井挑水吃,到自来水管网入户,到村民主动修缮井台和地面、竖起保护牌,再到把村中的完县县政府机关旧址、伤病员疗养的房子、老石碾等都保护起来,山村蝶变抚慰人心。
“团结一心,跟党走有盼头!”冀宝田说。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从河淀平原到丘陵深山,这片深情的土地,用基础设施升级、生态文明觉醒、红色资源保护利用,对烽火岁月给予庄重回应,“全民参与”的抗战智慧推动着山乡巨变。
“山河无恙,国泰民安,这盛世如你所愿!”
采访中,看到一座座烈士墓碑前,不时会有一队队学生瞻仰敬礼,他们表达着感受,明亮的眼中充满坚毅和光芒。
从青纱帐里的生死较量,到因地制宜谋发展;从“人民力量”“鱼水情深”,到新时代“燕赵儿女”谱写山乡巨变……冀中这片红色热土传承着武工队“敢为人先”的抗争精神、“敢闯敢试”的开拓精神,不断书写属于自己的辉煌篇章。
写了多次黑夜之后,在小说《敌后武工队》末尾,冯志直抒胸臆,全书最后一行字是——
“朝着胜利,大踏步地前进!前进!”(河北日报记者 龚正龙)
7月21日,顺平县贾各庄村党支部书记史月坤(左)转动老井的辘轳轴。 河北日报记者 龚正龙摄
作家说
时代和社会“书记员”
1978年,14岁的我考入平乡一中读高中。
第一节课老师拿出花名册逐个点名,念到谁的名字谁站起来说声“到”。忽听老师念到了一个名字:刘魁胜!一个面孔白皙、个子瘦高的男生站起来喊“到”,教室里轰然一声爆笑,所有的目光刹那间都投射到“刘魁胜”身上。他的脸立时红到了脖子根。
对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来说,“刘魁胜”这个名字可谓印象深刻——《敌后武工队》里的铁杆汉奸、夜袭队队长。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位男同学叫“刘奎胜”,与书中人物同音不同字,但熟悉之后依然有人开他的玩笑,喊他“队长”。
我读长篇小说是从小学五年级开始的,那时还没恢复高考,学业没有压力,不再满足于看小人书。相继读过《盐民游击队》《小砍刀》《林海雪原》等。《敌后武工队》也是此时读的,印象极深,十分过瘾。作品里的英雄人物魏强、贾正、赵庆田、汪霞……吸引着我。我不仅做起了英雄梦,还做起了作家梦,有一阵子还拿起笔来写起抗日小说,埋下了文学的种子。
时隔几十年,我又重读了一遍《敌后武工队》,依然读得酣畅。放诸文学史,我以为这部小说仍然是一部经得起时间检验的经典之作,也给当下的小说创作提供了诸多启示。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敌后武工队》之所以写得那么真实,是因为作者对笔下的一切太熟悉了。冯志在书的前言中说:“《敌后武工队》如果说是我写的,倒不如说是我记录下来的更恰当。”这对应了巴尔扎克所谓作家是时代和社会“书记员”的说法。中外许多经典名著都是如此产生的。
故事是小说的载体。《敌后武工队》继承了中国传统小说的特点,故事性强,富有传奇色彩,虽然不是章回体,却也是草蛇灰线,环环相扣,高潮迭起,引人入胜。西方现代主义小说不注重情节的完整,减弱了故事性,但作为叙事文学,故事性仍是小说的核心要素。如莫言所说:“讲故事是小说存在的最基本的理由。”
典型是作品的旗帜。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一直被奉为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圭臬。能不能刻画出鲜明的人物形象,让人记得住、叫得响、传得开,也是考察一部作品是否成功的标志。以此衡量,这部小说是成功的,尤其是至今我们仍然把谄媚阿谀、溜须拍马的人称为“哈巴狗”,这个人物形象已超越了具体作品、具体时代,有了符号化特征。
方言是鲜活的基因。优秀的作家从来都善于妙用方言,凸显浓郁的地方特色,这也是作品鲜活、接地气的表现。《敌后武工队》故事发生在冀中一带,叙事语言和人物对话都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大量谚语、歇后语的运用也令作品韵味无穷。
来源:河北新闻网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