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课文读起来朗朗上口,教这篇课文的是从师范学校来实习的一位女老师。她读着读着,把两条小辫子一甩,亮开歌喉唱开了。她先唱一遍,再领着我们学唱,以至于六十余载过去,那欢悦的场景还在我眼前熠熠生辉。
乔忠延
在村里小学读书时,有一节课让我难以忘怀,那是在学习课文《游击队歌》时。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课文读起来朗朗上口,教这篇课文的是从师范学校来实习的一位女老师。她读着读着,把两条小辫子一甩,亮开歌喉唱开了。她先唱一遍,再领着我们学唱,以至于六十余载过去,那欢悦的场景还在我眼前熠熠生辉。
不过,那时的我们并不知道,这首令我们欢悦无比的《游击队歌》就诞生在我们山西临汾县的刘村。临汾县如今更名为临汾市尧都区,刘村与我们在教室里欢歌的城居村也就是一箭之地。
一
《游击队歌》手稿(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纪念馆 藏)
我学唱《游击队歌》是在1959年,而贺绿汀先生在油灯下写出这首歌曲是在1937年。
1937年,贺绿汀34岁。这位从湖南乡下一路坎坷走到大上海的农家子弟,在音乐界已经小有名气。1934年,他在艰苦环境中创作的《牧童短笛》获得了中国风格钢琴曲一等奖,这首具有成熟民族风格的钢琴曲让无数人记住了“贺绿汀”这个名字。一等奖的奖金成全了他的一个心愿,他和妻子姜瑞芝抬回了一架钢琴。之后,他心中的韵致化作了民众陶醉的旋律,宽阔的街道上,狭小的里弄中,到处都飞扬着电影《马路天使》里《四季歌》和《天涯歌女》等歌曲。
但他的琴声里并不都是温馨的音韵,激愤的音符总会不时跳出。因为此时,日本军队侵占了中国东北三省,正企图进一步吞并中国大地。他的琴声发出了愤怒的呼喊,一首为在日本工厂务工儿童谱写的歌曲《谁说我们年纪小》广为传唱:
小姊妹,小兄弟,大家牵手向前跑。跑跑跑,跑跑跑,用力跑来用力跑。一跑跑到战场上,齐将敌人扫!跑跑跑,跑跑跑,谁说我们年纪小?
儿童在歌唱,民众在歌唱,贺绿汀的脉搏随着深陷危机的祖国跳动着,用旋律,用歌声,让自己的激情化作亿万民众的激情,点燃民众的抗战怒火。
贺绿汀矢志投身抗战洪流,加入上海文化界抗日救亡演剧队,决心用一腔热血报效祖国。他被编入第一队,即救亡一队,成为抗日战争宣传团队的一员。
二
神来之笔!
作家刘白羽曾在回忆录中提到,1937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他和贺绿汀住在一个屋里,睡在一个炕上。贺绿汀迟迟不睡,披着一件黄呢子大衣,伏在炕桌上的小油灯下写写画画,还低声吟唱。刘白羽刚刚迷糊,低沉的哼唱声便惊醒了他,一夜似睡非睡,不时睁开眼睛,每次都看见贺绿汀伏案勾画,时而挥舞着胳膊,像是指挥表演。次日一早起来,即听见了贺绿汀兴奋地歌唱着。《游击队歌》就这样诞生了。
贺绿汀
一个夜晚,一盏油灯,贺绿汀便创作出了活力四射、久唱不衰的歌曲,当然是神来之笔!但当目光追索贺绿汀的足迹,看见他随同救亡一队冒险前行时,我终于明白,神来之笔并非偶然得之,而经过了长期的积累。
贺绿汀一行从上海出发时,身后炮声隆隆,火车行进中相伴的是敌机的轰鸣声。在南京住下后夜难成眠,可恶的敌机仍在乱扔炸弹,惨烈的爆炸就在不远处,房子摇动,灰尘飞落。第二天转乘客轮去武汉,嘈杂的抱怨声、叫骂声,汇集为痛斥侵华日军的诅咒声。这悲苦的声音让这个愤怒的团体更加愤怒,他们在客轮上排戏、演戏,誓将一切的悲苦和愤怒化作心灵的怒吼。
这日,塞克将一张纸片递给贺绿汀,他一看便激情喷发。这哪里是一张纸片,分明是投向敌人的一枚炸弹!此刻,客轮发出的突突声响,犹如向敌人阵地冲刺的进军号。他坐不住了,走向甲板,迎着风浪,发出了沉淤在丹田的呐喊。呐喊与塞克的歌词交融为一体,这就是歌曲《全面抗战》:
我们的血愿流在一起,快武装起来,四万万同胞,用我们的血肉和新的武器,抵抗到底。
把侵略者赶出中国去,争取最后的胜利!
一路前行,一路激愤。背井离乡的难民,拖儿带女,满面忧戚,不知何处是安身的净土。每一趟西去的列车驰过,车厢上都趴满了无家可归的人们。悲苦呀,悲苦!可恨的侵华日军,把国人逼赶进了灾难的深渊。这家国苦,这民族恨,无时无刻不在激怒着从上海走出来的救亡一队。他们随时随地都在歌唱,歌唱《义勇军进行曲》《全面抗战》;他们随时随地都在演出,演出《八百壮士》《上海血迹》。每支歌曲,每次演出,都会激发“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不当亡国奴”的愤怒吼声。
血与火的残酷现实,在锤炼和锻造着贺绿汀及同仁们的心灵。此刻,距离他书写《游击队歌》的时刻更近了。
三
到达西安,救亡一队倾情演出,恨不能将一腔热血化为抗日的燎原烈火。演出场场爆满,烈焰冲天燃烧,可是大家总觉得气势不足。是不是应该到前线去,与鬼子真枪实弹地拼杀搏斗?每日高唱歌曲《上战场》,鼓舞别人去杀敌,自己躲在后方算什么?也应该“拿起刀枪干一场”!
这样的请求得到了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的支持,他们转身东行,来到了黄河南岸的潼关。时值初冬,风紧天寒,沙尘漫卷水浪,从北面逃来的难民冻得瑟瑟发抖。在黄河滩等船的贺绿汀和同仁们迎着寒风,顶着逆流,破浪向前。
贺绿汀在没有渡过黄河前,用生命的最强音呐喊、创作歌曲,是为了唤起民众众志成城赶走日本侵略者。跨过黄河后,面对更严峻的抗战形势,他的激情中加进了冷静的反思。原来那个单一的“打”字变成了“如何打”:如何打才能打得日寇心惊肉跳,尽快滚出中国去?
至此,贺绿汀进入了创作《游击队歌》的孕育状态。临汾刘村的那间小屋,只是分娩的产床。
从风陵渡车站上火车,汽笛轰鸣,列车喷射着浓浓的黑烟冲锋向前,但驶进临汾后不得不停了下来。太原失守了,北面的霍山韩信岭成为防守的前沿,所有指挥机构都退踞临汾。临汾,这曾经的后方供给线,其安危直接系于全局。
临汾古称平阳,上古时期曾是帝尧都城。哪一个读书人没有在《尚书·尧典》上读过帝尧的功绩?然而,此时走下火车的同仁们都无心追古,只是心情沉重地走进了距离临汾城西十里路的刘村。刘村是个大村子,救亡一队住进了刘村南边,贺绿汀安身在秦家大院。
但刘村的表情与他们悲苦的表情正好相反,形势危急却不萎靡,到处昂扬着朝气蓬勃的气息。原来,中共中央北方局、八路军驻晋办事处、八路军学兵队和正在组建的炮兵团都云集这里。黑云压城城难摧,大兵压境,这里却没有丝毫惶恐,一切有条不紊,上下忙而不乱。刘村军民对大局了如指掌,对胜利充满信心。
抗战打响,落后的武器使我国军队处于敌强我弱的劣势,但是,中国军队打出了骨气。我们是正义之军,只要众志成城,持久抗战,就能收复失地,把侵略者赶出中国去。持久战,让军民看到了胜利的希望;游击战,让军民得到了以弱胜强的法宝。希望如同阳光,阳光照耀下的刘村,冬天里也充满了少见的温煦。
这一天,八路军驻晋办事处主任彭雪枫来到了救亡一队的驻地。史中兴在《贺绿汀传》中写道:“主任彭雪枫,一身灰布军装,扎着绑腿,军人的敏捷、干练,并未掩去他身上那股知识分子气质。他懂得这批文化人的价值,对这批文化人的到来表现出了特别的热情。”热情的彭雪枫向他们介绍了抗战局势,送来了一批相关资料。“持久战”和“游击战”这两个关键词,像两粒闪光的种子播种在贺绿汀的心里;同时闪光的,还有两个经典战例——平型关大战和夜袭阳明堡战斗。
平型关大战的胜利喜讯,救亡一队早有耳闻,贺绿汀也不例外。不过在彭雪枫主任的讲述中,他才明白获胜的过程和意义。平型关大战一举歼灭日军1000余人,史称“平型关大捷”。等到日寇增援大队到来,我军已携带缴获的枪支弹药胜利转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来如闪电,去如疾风,这就是游击战的神威!夜袭阳明堡日寇机场,同样也发挥了游击战的神威。游击战的胜利法宝点燃了贺绿汀,持久战的胜利希望鼓舞着贺绿汀。
四
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可这日却在催生着《游击队歌》。
八路军总部炮兵团刚刚成立时的全部装备
八路军总部炮兵团成立于临汾刘村镇北卧口村,具体地点是在火星庙。贺绿汀走进庙里时,炮兵团正在酝酿当中,还未成立,他是来看八路军缴获的抗战物品的。庙宇开阔,有40余亩地,庙院摆满了各种枪支,还有平型关大战缴获的敌军大炮。往昔日寇杀害我同胞的武器,今日为我所用,将成为打击敌人的利器。贺绿汀看着大炮,早已热血沸腾。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这样的歌词肯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产物。写作的激情催发着他,让他夜不能寐。正是在那一夜,刘白羽见证了迟迟不睡的贺绿汀创作出了《游击队歌》。
瓜熟蒂落,由贺绿汀作词作曲的《游击队歌》就这样呱呱落地。
八路军学兵队是八路军总部根据形势需要,新成立的培训抗日人才的机构。1937年11月一开办,消息即不胫而走,全国各地的六七百名有志青年纷纷奔赴而至。一时间,八路军学兵队被视为“速成抗大”,临汾则被誉为“小延安”。八路军学兵队设有政治课、军事课,还有音乐课,时任学兵队的音乐教官、后来曾任中国文联主席的周巍峙专门教授音乐。大队部驻扎在秦家大院,与贺绿汀同在一个院里。贺绿汀见周巍峙很方便,周巍峙传播歌曲也有便利条件。
贺绿汀递上了写着歌曲《游击队歌》的纸片,周巍峙刚接过去,已兴奋地哼唱开来——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密密的树林里,
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
在高高的山冈上,
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没有吃,没有穿,
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给我们造。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强占去,
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且不说轻快的节奏、跳跃的旋律,一听就激动人心;更难能可贵的是,旋律中飞扬的歌词,既鼓动战士们勇敢杀敌“拼到底”,还启迪热血儿女要敢打会拼,去高山冈,去密林中,神出鬼没打鬼子。只要不畏艰难,不怕困苦,就会无往而不胜!
瞬间,贺绿汀的激动,变成了周巍峙的激动。
周巍峙带着贺绿汀走进课堂,一起教唱这首新歌。转眼间,两位音乐家的激动,又变成了八路军学兵队的激动。学员们满怀激情,放声歌唱,唱响了打好游击战、以苦为乐的雄心壮志。
五
《游击队歌》的第一次公演,是在1938年初。当时,八路军总司令部在临汾附近乡下开高干会议,《游击队歌》以救亡一队献给全体八路军将士的名义,在会议的晚会上演出。晚会上,朱德、任弼时、刘伯承、徐向前、贺龙等将领坐在前排观众席上。
当天演出的节目名录有一大串,许多节目都曾在不同场合多次演出,自然熟能生巧,赢得许多掌声。节目中准备最不充分、伴奏最为寒酸的,当数《游击队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为他们伴奏的并不是乐器,而是口哨。吹口哨的,正是后来参与创建北京人艺,并任人艺副院长兼总导演的欧阳山尊。
报幕员退下,演唱队登场。贺绿汀双臂挥动,示意开始,欧阳山尊的口哨随之响起。演员们和着贺绿汀的节拍放开歌喉,立即进入佳境。现场除了歌声再无杂音,一双双眼睛紧盯台上,专注聆听着。唱到第二段,有人关注到,台下不少人瞪大了眼睛——
……
四万万同胞齐武装,
不分党,不分派,
大家都来抵抗。
我们越打越坚强,
日本强盗正在走向灭亡。
待到最后胜利日,
世界的和平见曙光!
贺绿汀挥舞的双臂猛然收拢,台上顿时鸦雀无声,一时间,台下也鸦雀无声。难道演砸了?贺绿汀和演员们正纳闷着,如雷掌声突然猛烈响起,经久不息。
演出结束,朱德总司令接见演员,赞扬这首歌:“写得好!”
成功了!《游击队歌》大获成功!
之后数日,救亡一队的同仁们个个忙成了陀螺:你去这个团,他去那个团;上午这个营,下午那个连……每天教唱《游击队歌》,从早到晚忙得团团转。贺绿汀亲临教唱的是打过平型关大战的658团,将士们马上要开赴前线,团长杨得志急切地邀请贺绿汀他们到部队去,教他们唱这首歌。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从此,歌声飞扬,随着将士们的足迹飞扬在战斗的前沿,也飞扬在之后每一代中国人的心中。
来源:方志四川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