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最值钱的就是我爹留下的那辆破自行车。相了几回亲,姑娘不是嫌我家房子漏雨,就是嫌我连块像样的手表都没有。
1995年那会儿,我二十二岁,是村里出了名的光棍汉。
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最值钱的就是我爹留下的那辆破自行车。相了几回亲,姑娘不是嫌我家房子漏雨,就是嫌我连块像样的手表都没有。
那年夏天特别热,麦子熟得早。我蹲在自家地头磨镰刀,远远看见周春桃扛着扁担往地里走。
她看见我,擦了把汗,“勇丰哥!你家麦子割完了没?”
我摇摇头:“还差两亩。”其实我家的早割完了,不好意思说专门在这儿等她。
春桃叹了口气:“我家麦子还多着呢,我爹腿摔了,我弟在城里打工回不来。”
我二话不说拎起镰刀:“走,我帮你。”
春桃连连摆手,“这哪行!你家活也不少。”
我打断她:“乡里乡亲的,客气啥?”
其实我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我喜欢春桃好几年了,从她十八岁在村晚会上唱《在希望的田野上》那会儿就喜欢。可她爹是村里的会计,家里条件比我家强多了,我哪敢开口?
到了她家地里,日头正毒。我脱了褂子光膀子干,麦芒扎得胳膊又痒又疼,汗水流进眼睛里,蜇得生疼。春桃跟在我后面捆麦子,时不时递过来军用水壶:“勇丰哥,喝口水。”
我接过水壶,故意不擦嘴,让水流到胸膛上。春桃哎呀一声,掏出块花手帕扔给我:“擦擦,别着凉。”
我攥着手帕舍不得用。
连着干了三天,我累得走路都打晃。第四天晌午,太阳晒得地皮发烫,我眼前一阵阵发黑。最后一镰刀下去,我两腿一软,栽倒在麦垛旁。
迷糊中听见春桃带着哭腔喊:“勇丰哥!你醒醒!”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有人背着我往村里跑。
再睁眼时,我躺在春桃家的炕上,春桃坐在床边,正用湿毛巾给我擦脸,眼睛红得像桃。
她见我醒了,眼泪啪嗒掉在我脸上,哭着说:“你累倒了我嫁谁?”
我一下子懵了。春桃也反应过来,脸腾地红到脖子根,把毛巾一扔就往外跑,差点撞翻桌上的绿豆汤。
门外传来她爹的咳嗽声:“丫头,说啥胡话呢。”
我慢慢坐起来,捧起那碗绿豆汤。碗底沉着几粒没化开的冰糖,甜得我鼻子发酸。
我在春桃家炕上躺到日头偏西才缓过劲来。窗户外头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是春桃她娘在数落闺女:“你一个姑娘家,说的什么浑话!让外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春桃声音带着哭腔:“我那不是急的嘛。”
我赶紧爬起来,发现晾在椅背上的褂子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连袖口的破洞都补好了,针脚密得能防雨。
穿上衣裳走到堂屋,春桃爹正坐在八仙桌旁抽旱烟,见我出来,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老爷子眯着眼看我,说:“好些了?年轻人干活不知道惜力。”
春桃从灶房探出头,眼睛还肿着,手里端着碗鸡蛋面:“趁热吃。”
面碗里卧着两个荷包蛋,香油珠子在金黄的汤面上打转。我捧着碗不敢抬头,生怕看见春桃她爹探究的眼神。老爷子叹了口气:“丰娃子,你家麦子......”
“割完了!”我赶紧接话,“我家的早割完了,这两天闲着也是闲着。”
春桃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她爹摇摇头,拄着拐棍出去了,把门帘摔得啪啪响。
吃完面,春桃送我出院门。走到我家岔路口,她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塞给我:“给。”
我一看,是个崭新的手帕,角上绣着朵小桃花。我慌得直结巴:“这、这太贵重......”
“比命还贵?”春桃瞪我一眼,“往后别傻干,中暑会死人的!”说完扭头就跑,辫梢扫过我胳膊,痒痒的。
第二天我去井台打水,遇见春桃邻居李婶。她挤眉弄眼地凑过来:“丰娃子,听说你把周家闺女吓哭了?”
水桶“咣当”砸进井里。李婶还在叨叨:“人家春桃可是说给了镇上王家的......”
我拎着水桶扭头就走,水洒了一路。
晚上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烦。忽然听见“啪嗒”一声,有石子砸在窗户纸上。我推开窗,看见春桃站在月光下,脸上挂着泪痕。
“勇丰哥,”她声音发抖,“我爹让我明天去镇上相看。”
我攥着窗框不说话。春桃一把抓住我的手,把一个布包按在我掌心:“给你的。”
说完她就跑了。我打开布包,是双千层底布鞋,鞋底纳着“如意”花纹,针脚比褂子上的还密实。鞋膛里塞着张字条,就写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我等你。”
我把鞋搂在怀里,闻见淡淡的麦秸香。
春桃去镇上相看那天,我扛着锄头在她家地头转悠了一上午。日头晒得人发昏,锄头砸在脚面上都没觉出疼。
晌午时分,远远看见春桃跟着她爹从大路上回来,她低着头走在后面,两条辫子耷拉着,活像霜打的茄子。
我蹲在河沟边假装洗手,听见她爹跟路过的村长叹气:“王家条件是好,就是那小子说话太冲。”
春桃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她故意放慢脚步,等老爷子走远了,往我这边扔了个东西。是个水果糖,包着皱巴巴的糖纸,已经被手心的汗浸软了。
“他给的,”春桃咬着嘴唇,“我不爱吃甜的。”
我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甜得发苦。河面上映出我俩的影子,她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垂头丧气的鸟。
“你爹定了?”我嗓子发紧。
春桃摇摇头,红了眼眶:“王家说下个月就来下聘。”
我手里的锄头把“咔嚓”一声裂了道缝。春桃慌慌张张往四周看,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塞给我:“给你。”
是个用麦秆编的小蚂蚱,腿脚须子俱全,活灵活现的。我认得这手艺,全村就春桃会编这个。
“小时候我爹教的,”她声音越来越小,“你留着当个念想。”
说完她就跑了,留下我站在河沿上,手里捏着那个麦秸蚂蚱,捏得手心都是汗。
第二天全村都知道了,王家要下五千块彩礼,还答应给春桃弟弟在镇上安排工作。我去代销店打酱油,听见几个婆娘在议论:
“周家闺女好福气啊!”
“就是,跟着陈光棍喝西北风吗?”
我拎着酱油瓶转身就走,迎面撞上春桃她娘。老太太眼神复杂地看我一眼,叹了口气:“丰娃子,别怨我们当爹娘的,总想让孩子过好日子。”
我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破胶鞋。鞋尖开了口,大拇哥探头探脑地露在外面,像在嘲笑我。
那天晚上下起了雨,我在炕上睡不着。听见院门“吱呀”一声,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
“谁?”我提着煤油灯开门,惊得差点摔了灯,春桃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包袱。
“勇丰哥,”她牙齿打颤,“我跟我爹吵翻了......”
我赶紧把她让进屋,找了件干衣裳给她。春桃打开包袱,里头是些针头线脑和几件旧衣裳,最底下压着个红布包,是双没做完的鞋垫,上头绣着并蒂莲。
“我爹把我做的新鞋都烧了,”春桃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蹲在灶前生火,手抖得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春桃坐在炕沿上拧衣角,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我嗓子发干,“要不,我带你走吧?去城里打工。”
春桃摇摇头,湿头发贴在脸上:“我走了,我爹的腿谁管?我弟还没成家......”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照亮她通红的眼睛,我们都没再说话。
天亮前,春桃还是回去了。我送她到院门口,她转身抱住我,力气大得勒得我肋骨生疼。
“勇丰哥,”她在我耳边说,“要是我......”
话没说完,她家方向传来她爹的咳嗽声。春桃猛地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远处传来广播声,说未来三天有持续暴雨,让抓紧抢收地里的麦子。
暴雨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天还没亮全村就忙活开了。我抄起镰刀往地里跑,路过春桃家时看见她爹拄着拐在院门口张望。
“丰娃子!”老爷子喊住我,“春桃天没亮就去地里了,你......”他话没说完,剧烈咳嗽起来。
我赶紧扶住他:“叔,您回屋歇着,我去找春桃。”
老爷子攥着我手腕,手劲大得惊人:“王家那小子,说好了来帮忙,到现在都不见人影。”
我没吭声,拎着镰刀就往周家地里跑,远远看见春桃一个人在麦浪里忙活。
“你怎么来了?”春桃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我家的事......”
“闭嘴,干活。”我夺过她手里的镰刀,弯腰割了起来。
到了晌午,我们才割完一亩多地。春桃从布袋里掏出两个凉馍馍:“凑合吃吧。”
我俩蹲在地头啃馍馍,谁也没说话。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是村长家儿子在帮自家收麦子。
“王家......”春桃突然开口,又咽了回去。
我掰了块馍馍给她:“吃完接着干。”
下午天阴得更厉害了,黑云压得低低的,春桃割麦子的动作越来越急,镰刀刷刷地响,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
“慢点,”我忍不住说,“别累着。”
春桃直起腰,红着眼睛瞪我:“陈勇丰!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什么人?”
我被她问住了,低头继续割麦子。镰刀突然一滑,在我手心划了道口子,血珠子冒出来,滴在麦秆上。
“哎呀!”春桃扔下镰刀跑过来,扯下头巾给我包扎。她的手抖得厉害,呼吸喷在我脸上,热乎乎的。
“疼不疼?”她声音带着哭腔。
我看着她的发顶,说:“春桃,你走吧。”
“啥?”
我嗓子发紧,“去镇上找王家,跟着我......”
春桃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陈勇丰!你再说一遍!”
我没敢再说,低头看手上的布条。是她常用的那块花头巾,沾了血和麦锈,还有股雪花膏的香味。
“下雨了!”远处有人喊。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转眼就密得像帘子。春桃拉着我往地头的窝棚跑,还是被淋了个透湿。
窝棚里堆着农具,我俩挤在角落里,听着外头雨声如鼓。春桃的辫子散了,湿头发贴在脸上,衣服往下滴水。
“还有两亩多地......”她望着外头的雨幕,声音发抖,“要是麦子烂在地里,我爹冬天连药钱都没有。”
我站起来往外冲。
“你干啥去?”春桃拽住我。
我甩开她的手,“抢收啊!淋烂了麦子,你爹喝西北风?”
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我弯腰割麦子,血从布条里渗出来,染红了镰刀把。春桃追过来抢镰刀:“你疯了!手不要了?”
“你回去!”我推开她。
春桃哭了,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陈勇丰!你要累死自己让我当寡妇吗?!”
我愣住了。春桃扑上来抱住我,浑身发抖:“我嫁你!穷就穷,我认了!”
雨声哗哗,她的声音却清清楚楚:“我这就回去跟我爹说,王家就是给座金山也不嫁!”
我搂着她,感觉怀里的姑娘瘦得硌人。窝棚方向传来咳嗽声,春桃她爹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拄着拐站在雨里。
“爹......”春桃声音发颤。
老爷子一瘸一拐走过来,把蓑衣披在我俩身上:“回家,麦子明天再说。”
春桃哭出声,老爷子拍拍她肩膀,转头对我说:“丰娃子,以后常来家里吃饭。”
我鼻子一酸,赶紧低头。雨水冲走了地里的麦锈,也冲走了我心里那块大石头。
王家来退亲那天,全村人都挤在春桃家院墙外看热闹。我蹲在自家门槛上,听见隔壁摔碗砸盆的动静,还有王家婆娘尖着嗓子骂:“不知好歹的赔钱货!”
春桃她爹的咳嗽声拔高:“滚!我闺女就是嫁要饭的,也不进你王家门!”
我攥着春桃给的麦秸蚂蚱,腿蹲麻了都不知道。直到日头偏西,看见王家儿子气呼呼地蹬着自行车走了。
晚上春桃来敲门,眼睛亮晶晶的:“我爹让你明天来家吃饭。”
我紧张得直搓手:“带、带啥东西不?”
“带张嘴就行。”春桃笑着跑了,辫梢上系着新头绳,红艳艳的像朵小桃花。
秋收过后,两家老人坐在炕头上算了算日子。春桃她娘拉着我的手说:“丰娃子,别的都好说,就是得给春桃置办身新衣裳。”
我连夜骑车去县城,把攒了三年的粮票全换成布票,扯了块时兴的的确良。回来路上遇见王家儿子,他故意把自行车铃摁得山响:“哟,陈光棍要娶媳妇啦?”
我没理他,把布紧紧搂在怀里。风里带着初冬的寒气,可我心里热乎得像揣着个暖炉。
腊月十八,我和春桃结婚了。没有迎亲车队,我就牵了辆系着红绸的自行车去接她。春桃穿着红棉袄,头上别着朵绒花,在众人的哄笑中跳上自行车后座。
“坐稳了。”我小声说。
春桃轻轻搂住我的腰:“走呗,当家的。”
婚宴摆了六桌,都是自家种的菜、养的猪。春桃她爹破例喝了酒,拍着我肩膀说:“丰娃子,我闺女就交给你了。”
洞房是间收拾出来的偏屋,墙上贴着大红喜字。春桃坐在炕沿上,两只手绞在一起。我笨手笨脚地给她倒了杯糖水:“累了吧?”
“嗯。”春桃低头喝水,睫毛在灯下像两把小扇子。
我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摸到满手老茧。这双手能割麦子、能纳鞋底、能编蚂蚱,往后就是我的媳妇了。
2000年千禧夜,春桃在县医院生了个大胖小子。我抱着哇哇哭的娃娃,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春桃,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暴雨天。
“笑啥呢?”春桃虚弱地问。
我凑到她耳边:“想起某人说要当寡妇......”
春桃红着脸拧我胳膊,拧着拧着也笑了。疼得我龇牙咧嘴。
来源:朔州日报文化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