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道还是那么窄,两旁的白杨树倒是粗壮了不少,像一个个沉默的看客。
我的保时捷开进村口时,扬起的尘土,像是十年未散的怨气。
村道还是那么窄,两旁的白杨树倒是粗壮了不少,像一个个沉默的看客。
几个在树下纳凉的老人,眯着眼,从摇椅上缓缓直起身子,试图看清车里的人。
「这是谁家的车?没见过啊。」
「看牌照是市里的,怕是哪个大老板来咱们这穷地方扶贫了。」
我降下车窗,午后的风夹杂着牛粪和泥土的混合气息,涌了进来。
熟悉,又陌生。
「那不是老林家的闺女,林未吗?」一个声音尖锐地划破空气。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脸上。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一个笑,然后升上车窗,隔绝了那些探究、嫉妒、与不可思议的眼神。
十年了,我终于回来了。
不是衣锦还乡,更像是一场迟到了十年的告别。
车子缓缓停在我记忆中的那个家门口。
只是,记忆里的红砖瓦房,如今已是斑驳不堪,院墙塌了半边,露出里面杂草丛生的院子。
弟弟林涛听见引擎声,从屋里冲了出来。
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稀疏,眼窝深陷,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背心,眼神里满是戒备和惊疑。
看到是我,他的戒备化为一丝慌乱,随即又被一层更厚的怨愤覆盖。
「你还回来干什么?」他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卡着一把沙子。
我没理他,熄火,开门,下车。
高跟鞋踩在坑洼的泥地上,发出「咯噔」一声,清脆又突兀。
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跟在林涛身后,应该是我的弟媳,她抱着手臂,用挑剔的目光从头到脚地扫视我,最后落在我的车上,眼神亮了一下。
「哟,这不是大姑子吗?发大财了啊,都开上这种车了。」她的语气酸溜溜的。
我没说话,目光越过他们,投向堂屋的门槛。
一个佝偻的身影,扶着门框,颤巍巍地站着。
是我的父亲。
十年,岁月把他打磨成了一把行将就木的枯骨。
他的眼神浑浊,充满了复杂的、我一时间难以分辨的情绪,有震惊,有羞愧,还有一丝……恐惧?
他的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许久,才挤出一个模糊的、带着颤音的词。
「闺……闺女?」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尘封十年的记忆里,拧了一下。
疼,但不致命。
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用尽全身力气,指着我的鼻子吼:「我没有你这个不孝女!这房子是给你弟弟娶媳妇的,你一个迟早要嫁出去的人,有什么资格争!」
那时我刚大学毕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想把第一个月工资交给家里。
推开门,听到的却是他和母亲在商量,要把家里这唯一的房产,直接过户给当时还在上高中的弟弟林涛。
我问为什么。
母亲叹着气,说:「你弟是男孩,得有房子才好说媳妇,这是咱们家的根。」
我说:「我也是这个家的孩子,这房子有我一半。」
我至今都记得父亲当时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一个不懂事的闯入者。
「你读了大学,心都读野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懂不懂!」
我没哭,只是觉得心口像是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说:「好,这房子我不要了,这个家,我也不要了。」
我连夜收拾了行李,一个背包,一千块钱,是我当时全部的家当。
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来送我。
我听见屋里传来我妈的哭声,和我爸的怒吼:「让她走!我看她离了这个家能有多大出息!」
这十年,我确实没多大出息。
不过是住过潮湿的地下室,啃过一个星期的白水面包。
不过是为了一个项目,连续熬了三个通宵,最后晕倒在办公室。
不过是从最底层的销售助理做起,一步步创建了自己的MCN公司,在直播电商的风口上,勉强站稳了脚跟。
这些年,我没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也没要过一分钱。
偶尔从一个远房亲戚那里,零星听到家里的消息。
听说弟弟林涛高中毕业就没再读书,仗着家里有房,早早娶了媳妇。
听说父亲拿出全部积蓄,又借了些钱,给林涛开了个小卖部,不到一年就倒闭了。
听说林涛后来跟着村里人去工地上干活,嫌苦嫌累,没几天就跑了回来。
再后来,听说他迷上了网络赌博。
这次回来,也不是因为我念旧情,而是那个远房亲戚告诉我,我妈病了,很重。
我走进院子,弟媳立刻跟了上来,脸上堆着笑:「姐,你看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乱的,都没准备啥好菜。」
「我妈呢?」我开门见山。
弟媳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小声说:「妈……妈去年就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什么病?」
「肝癌……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了。」
我看向我爸,他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流下两行眼泪。
「你妈走的时候,还念叨你……」他声音哽咽。
我没说话,心头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林涛在一旁不耐烦地插嘴:「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回来?再说了,家里哪有钱治病!」
「所以就不治了?」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治了,卖了地,找亲戚借了,最后还是……」弟媳抢着说,生怕我误会他们一点力气都没出。
「借了多少?」我问。
没人说话了。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后还是我爸,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还欠外面……三十多万。」
我冷笑一声。
林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你笑什么!要不是你当初那么绝情,一走十年,家里会变成这样吗?爸妈会愁成这样吗?」
「林涛!」我爸厉声喝止了他。
然后,他看着我,这个曾经说我不是他女儿的男人,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闺女,我知道,是爸对不起你。」
「现在家里这个情况……你看……」
「想让我还钱?」我替他说出了口。
弟媳的眼睛瞬间亮了,像黑夜里的两盏小灯泡,她忙不迭地点头:「姐,我们知道你现在有本事了,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你弟弟他也不争气,还欠了十几万的赌债……」
「闭嘴!」林涛恼羞成怒地推了她一把。
一家人,一地鸡毛。
我看着眼前这出闹剧,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以为我会恨,会愤怒,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但没有。
我的心很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钱,我可以给。」我淡淡地开口。
三个人同时抬起头,眼神里写满了不敢置信和狂喜。
「但是,我有条件。」
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堂屋那张掉漆的八仙桌上。
「这是房屋转让协议。」我说,「把这栋房子,过户到我名下。」
空气再次凝固。
林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林未,你什么意思?你想把我们赶出去?」
「赶出去?」我笑了,「十年前,你们不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这栋房子,当年你们说,是林家的根。现在,我要把这个根,刨了。」
我爸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不住。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绝望:「闺女,你不能这么做……这是你弟弟唯一的家了……」
「唯一的家?」我重复着这几个字,觉得无比讽刺,「当年我走的时候,谁想过我有没有家?」
「我睡在月租三百的地下室,被子潮得能拧出水的时候,你们在想什么?」
「我发着高烧,一个人去医院排队打点滴的时候,你们又在想什么?」
「你们想着,反正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死活都跟你们没关系了,对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他们的心里。
我爸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眼泪顺着他深刻的皱纹,一道道地往下淌。
「我给你们两个选择。」我收起情绪,恢复了冷静,「第一,签了这份协议,我替你们还清所有债务,包括林涛的赌债。然后,你们搬出去。」
「第二,你们不签,我现在就走。那些债主,你们自己想办法。」
弟媳第一个动摇了,她拉了拉林涛的衣角:「涛,要不……就签了吧?先把债还了要紧啊!」
林涛死死地瞪着我,像是要在我身上瞪出两个洞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这辈子最大的依仗,就是这个家,这栋房子,和他作为儿子的身份。
现在,我要亲手把他所有的依仗,都拿走。
我爸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个一辈子都那么强硬、那么固执、那么重男轻女的男人,向我跪下了。
「闺女,爸错了,爸真的错了……」他老泪纵横,「你别拿走房子,你给你弟留条活路吧……爸求你了……」
我看着他跪在地上,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迟来的道歉,比草还贱。
我没有去扶他,只是平静地说:「活路,我不是没给过。」
「十年前,我请求你们给我留一条活路的时候,你们谁听了?」
「现在,是你自己选,是保住这栋破房子,然后被债主逼死,还是签了字,拿钱重新开始。」
我把笔放在协议上:「我给你们十分钟考虑。」
说完,我转身走出了院子,靠在我的车上,点了一支烟。
我很少抽烟,只是在压力最大的时候,才会偶尔来一根。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拖着行李箱,在深夜的村道上,越走越远的自己。
身后没有灯光,前方一片漆黑。
那条路,是我一个人走过来的。
不到十分钟,林涛和弟媳就追了出来。
林涛的眼睛红得像兔子,但他手里,拿着那份签了字的协议。
他把协议狠狠地塞到我手里,咬着牙说:「林未,你够狠。」
我接过协议,看了一眼上面的签名,还有那个鲜红的手印。
「欠条呢?所有债主的联系方式,都写给我。」我说。
弟媳连忙递过来一个皱巴巴的本子。
我当着他们的面,拿出手机,开始一个一个地转账。
每一笔转账成功,林涛的脸色就白一分。
直到最后一笔赌债还清,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墙上。
我把手机收起来,对他说:「一周之内,搬走。」
然后我看向屋里,那个依然跪在地上,没有起来的父亲。
我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走过去,放在他面前的地上。
「这里面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够你找个好点的养老院,或者租个房子,安度晚年。」
「从此以后,我们两清了。」
我说完,转身就走,没有再看他一眼。
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引擎。
后视镜里,那个破败的院子,那几个渺小的人影,都在迅速地后退,变小。
我没有丝毫的留恋。
车子开出村口,我把车窗降下来,让风吹干了不知何时滑落的眼泪。
我不是圣人,做不到一笑泯恩仇。
我能做的,就是用我自己的方式,斩断这根烂透了的「根」。
至于他们以后的人生,是死是活,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了。
我不是回来报复的,我只是回来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拿回我十年前就该拥有的,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从此,海阔天空。
来源:在厨房感受烟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