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救助灾民后被人举报停职,洪水再次来临时,村长:管不了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8-16 20:05 1

摘要:那份盖着红印的文件被送到我手上时,夏天的蝉鸣正抵达一天中最肆无忌惮的顶点。它们藏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浓得化不开的绿荫里,用尽一个季节的力气,发出那种近乎金属摩擦的、单调而又尖锐的嘶鸣。空气是粘稠的,像一碗放久了的稀粥,糊在皮肤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那份盖着红印的文件被送到我手上时,夏天的蝉鸣正抵达一天中最肆无忌惮的顶点。它们藏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浓得化不开的绿荫里,用尽一个季节的力气,发出那种近乎金属摩擦的、单调而又尖锐的嘶鸣。空气是粘稠的,像一碗放久了的稀粥,糊在皮肤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送文件来的是镇上的小李,一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年轻人,白衬衫的腋下洇出两团深色的汗渍,让他看起来有些局促。他把文件递给我,眼神却不敢与我对视,只是飘忽地落在我身后的那张竹摇椅上。

“叔,镇上的决定。”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满院子的燥热。

我没有立刻去接。我的目光落在文件上那个刺眼的红色标题上——《关于暂停……职务的通知》。下面的字小一些,密密麻麻的,像一群被惊扰的蚂蚁,看得人眼晕。我只是盯着那几个字,感觉它们在我眼前慢慢融化,变成一滩模糊的红色,像血,又像洪水退去后淤泥里翻出的红砖碎瓦。

“知道了。”我终于开口,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甚至有些沙哑,像是被院子里的尘土呛了一下。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张薄薄的A4纸,纸张是温热的,带着小李手心的潮气,也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冰冷的官方温度。

小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叔,你多保重。有事……有事随时找我。”他说完,便匆匆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我的院子。脚步声在青石板上踩出几声慌乱的响动,很快就消失在了村口那条长长的土路尽头。

我捏着那张纸,在院子中央站了很久。蝉还在叫,不知疲倦。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烧得发白的火球,悬在头顶,把我的影子烤得又短又黑,牢牢地钉在地上。我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雨后初晴特有的那种土腥味,混杂着青草被暴晒后散发出的焦香,还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消毒水的、干净又刺鼻的味道。

那是半个月前那场大洪水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我转身,回到屋檐下的阴凉里,坐进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摇椅。摇椅是我父亲传下来的,用了几十年,竹子表面已经被磨得光滑温润,像一块老玉。我把那份文件随手放在身边的小木桌上,挨着我的茶杯。茶是早上泡的,现在已经凉透了,茶叶在杯底舒展着,像一堆沉寂的水草。

我闭上眼睛,摇椅轻轻晃动,每一次摇摆,都像是时间在我的记忆里荡开一圈涟漪。

半个月前的那场雨,来得毫无征兆。

起初只是黄豆大的雨点,一颗一颗,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噼啪”的脆响。村里的狗开始不安地狂吠,牛棚里的老牛也烦躁地用蹄子刨着地。我站在村委会的门口,看着天边那团像是用浓墨泼出来的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西边的山头后面,翻滚着压过来。空气里那种潮湿的、带着泥土芬芳的气息越来越浓,风也开始变得狂躁,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打着旋儿往天上飞。

“要变天了。”我喃喃自语。

我的话音未落,天色骤然暗了下来,仿佛有人用一块巨大的黑布,猛地将整个天空都蒙住了。紧接着,一道惨白色的闪电,像一条狰狞的巨龙,撕裂了天幕,几乎是同时,一声沉闷的雷鸣,在远方的山谷里炸开,回音滚滚,仿佛整片大地都在颤抖。

然后,雨就下来了。

不是“下”,是“倒”。像是天漏了一个大窟窿,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点连成了线,又织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帘,整个世界瞬间变得模糊不清。雨水砸在地上,溅起无数白色的水花,汇成一股股浑浊的溪流,顺着村里的土路,朝着低洼处涌去。

村里的广播喇叭是我亲自去打开的。“各位村民注意,各位村民注意,暴雨来袭,请住在低洼地带的村民,立刻向村委会或者地势高的地方转移!重复一遍……”嘶哑的电流声和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被狂风暴雨撕扯得支离破碎,但我知道,他们能听见。

我穿上雨衣,抓起手电筒,冲进了雨幕之中。雨水冰冷刺骨,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脚下的路已经变成了一条浑浊的河,泥水没过了我的脚踝,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手电筒的光柱在狂风暴雨中摇曳不定,像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孤舟。

我先是冲向村西头王寡妇家。她家地势最低,男人前几年在工地上出了事,家里只有一个常年卧病的婆婆和一个刚上小学的女儿。我赶到的时候,浑浊的黄泥水已经漫进了她家的院子,正一下一下地撞击着那扇薄薄的木门。

“王家嫂子!开门!”我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门板,声音几乎被雷声和雨声完全吞没。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王寡ou妇惨白着一张脸,怀里紧紧抱着她的女儿,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她身后的屋里,水已经没过了床腿,那个缠绵病榻的老人,正无助地躺在床上,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快!跟我走!”我来不及多说,一把将孩子抱过来,夹在腋下,然后转身对王寡妇喊,“你背上大娘!快!去村委会!”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挪。雨越下越大,天色黑得如同午夜。村里的水位上涨得太快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夹杂着泥沙和草根的洪水,正从我的脚踝,一点点往上蔓延,到小腿,再到膝盖。那股力量大得惊人,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水下死死地拖拽着你的双腿。

把王寡妇一家三口安顿在村委会二楼的会议室后,我又一头扎进了风雨里。村东头的李老汉是个倔脾气,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他那几亩刚下种的西瓜地。村南边的张家,有个刚出月子的产妇和嗷嗷待哺的婴儿……

我记不清自己来来回回跑了多少趟,也记不清自己摔了多少个跟头。雨衣早就被刮破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泥水灌满了我的雨鞋,每走一步都像拖着两个沉重的铁砣。有好几次,我被湍急的水流冲倒,呛了好几口浑浊的泥水,那味道,又苦又涩,还带着一股腐烂的草木味,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等我把最后一个需要转移的老人背到村委会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雨势稍稍小了一些,但村子,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片汪洋。浑浊的洪水淹没了田地,淹没了房屋,只剩下一些地势较高的屋顶,像孤岛一样,在水面上挣扎。

村委会一楼也进了水,我们所有人都挤在二楼。会议室里、办公室里、甚至楼道里,都坐满了惊魂未定的村民。老人、妇女、孩子,一张张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后怕。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汗味,还有孩子们因为害怕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我的体力几乎透支,靠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时,我听到了肚子的叫声,不是一个人的,是此起彼伏的。从昨天傍晚到现在,十几个小时过去了,所有人都还滴水未进。特别是那些孩子,饿得嘴唇都发白了。

“村长,有吃的吗?孩子饿得不行了。”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怀里的婴儿,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心里一沉。村委会里平时只备了一些茶叶和饼干,根本不够这么多人吃。而村里的小卖部,现在早就被淹在了水下。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楼下,那个被铁将军牢牢锁住的房间——村里的救灾物资储备仓库。

那里面有压缩饼干、有方便面、有矿泉水,还有棉被和蜡烛。那是上头统一调配下来,专门用来应对这种突发灾害的。但是,按照规定,启用这些物资,需要层层上报,拿到镇上甚至县里领导的批示,才能开锁。

我拿出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根本打不出去。就算能打出去,一来一回,批示下来,黄花菜都凉了。可眼下,几十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你,他们的眼神,像一把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能等,这些孩子能等吗?那个刚出月子的产妇能等吗?

“村长,仓库里不是有吃的吗?”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是啊,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啊!”

“再等下去,人都要饿垮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像一窝被捅了的马蜂,嗡嗡作响。我看着那一双双期盼又焦灼的眼睛,心里像有两只手在反复拉扯。一边是冰冷的规章制度,一边是活生生的人命。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人群中的老孙。他叫孙贵,是我们村的会计,一辈子和数字、条条框框打交道,为人最是古板,认死理。此刻,他正抱着胳膊,冷眼旁观,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赞同。我心里清楚,只要我今天敢动那把锁,他明天就敢把举报信递到镇上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充满了潮湿和霉味。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水,走到仓库门口。那把黄铜大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它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一边是规矩,一边是人情。

“村长,三思啊!”老孙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环境里,却异常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没有回头看他。我只是盯着那把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让我的村民们,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挨饿受冻。我这个村长,是他们一票一票选出来的,我得对得起他们这份信任。

我转身,在墙角找到一把不知道谁遗落在那里的铁榔头。榔头很沉,握在手里,有一种冰冷的、坚硬的质感。

我走到仓库门口,高高地举起了榔头。

“当!”

一声巨响,在狭小的楼道里回荡,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火星四溅,锁上被砸出了一个白色的印子,但依然纹丝不动。

“当!”

又是一下。我的虎口被震得发麻,手臂也开始酸痛。

“当!”“当!”“当!”

我不知道自己砸了多少下,只知道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每一次撞击,都像是砸在我自己的心上。我砸开的,不仅仅是一把锁,更是一种长久以来我所信奉和遵守的秩序。

终于,“哐当”一声,锁开了。

我扔掉榔头,用力拉开仓库的大门。一股方便面和饼干混合的、干燥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在那一刻,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我靠在门框上,看着人们有序地进去领取食物和水,看着那些孩子狼吞虎咽地啃着压缩饼干,看着那个年轻的母亲小心翼翼地给怀里的婴儿喂水,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我做对了。

但我也知道,我麻烦大了。

洪水退去后,村里开始重建。防疫消毒、清点损失、安抚村民、上报灾情……我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忘了那把被我砸开的锁。

直到半个月后,小李送来了那份文件。

举报人,果然是老孙。举报的理由,也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无视组织纪律,破坏规章制度,擅自开启救灾仓库,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我被停职了。等待进一步的调查处理。

摇椅还在轻轻晃动,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钟摆,把我的思绪又拉回了现实。

我端起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茶水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去,一直凉到胃里。我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蝉鸣声似乎也小了一些,不再那么咄咄逼逼。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地破碎的铜钱。

停职在家的日子,其实很清闲。

我不用再天不亮就起床,去村委会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不用再操心东家长西家短的矛盾,不用再为了申请一条水泥路、一个灌溉项目,陪着笑脸,磨破嘴皮。

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在村子里溜达。妻子心疼我,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她不问我镇上怎么说,也不提老孙的举报信,只是在我吃饭的时候,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前阵子瘦的。”

我知道,她心里比谁都明白,只是不愿意给我添堵。有时候,我看着她鬓角新增的几缕白发,心里会泛起一阵酸楚。我这一辈子,好像也没让她过上什么好日子。

村里人见了我,反应各不相同。

大多数人,比如王寡妇,比如李老汉,会远远地就冲我笑,热情地打招呼:“叔,歇着呢?”然后硬要塞给我一些自己家种的青菜、刚下的鸡蛋。他们不提那件事,但那份感激和亲近,都写在脸上。

也有一部分人,会变得有些尴尬,眼神躲闪,远远地看见我,就绕道走了。他们或许觉得我做错了,或许只是怕惹上麻烦。我能理解。

而老孙,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在村口那棵大榕树下碰到。他还是老样子,每天搬个小马扎,拿个大茶缸,坐在那里,和几个老头子下棋聊天。看见我,他会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没看见。我也不去招惹他,就那么擦肩而过。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没有怨恨他。真的。在村里待了一辈子,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和道理。在老孙的世界里,规矩就是天,任何人都不能逾越。他不是坏,他只是固执。就像一块石头,又臭又硬,但它就在那里,构成了这个村子的一部分。

接替我工作的是镇上派来的小王。就是之前给我送文件的那个年轻人。他很有干劲,也很有礼貌,见了我,总是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叔”。

小王做事,和我完全是两个风格。他严格按照文件和流程来。每天早上,他会用村里的广播,宣读上级的文件精神。他制作了各种各样的表格,让村民们填写灾后损失情况,精确到每一棵被水淹死的白菜。他还组织了几次学习会,学习防汛抗灾的知识,要求每个人都签到。

一切都显得那么井井有条,那么规范。

只是,村里人好像不太买账。

“填那玩意儿有啥用?能把淹死的猪给填活了?”李老汉当着我的面发牢骚。

“开会学习?纸上谈兵!真等水来了,还不是得靠自己跑得快?”张家的汉子也撇着嘴。

有一次,我看见小王为了让一个老大爷在损失统计表上签字,磨了半个多钟头。老大爷不识字,也不相信那张纸,任凭小王说得口干舌燥,就是不按手印。最后,小王一脸挫败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刚当上村长那会儿,我也和他一样,相信文件,相信流程,觉得只要把上头的指示执行到位,就万事大吉了。

可是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农村的工作,不是在办公室里画表格,不是在会议室里喊口号。它是一双双沾满泥土的脚,是一句句带着乡音的唠叨,是和村民们一起坐在田埂上,抽一袋旱烟,聊一聊今年的收成。它需要你把那些冰冷的条条框框,融化成他们能听懂、能接受的热乎乎的人情味。

这些道理,没人教我,是我摔了无数个跟头,才自己一点点悟出来的。小王还年轻,他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日子就像村口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波澜不惊地向前。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我的事情,镇上一直没有给个明确的说法,就那么悬着。我也乐得清静,每天养花,种菜,下棋,日子过得倒也惬意。我甚至开始觉得,或许就这么当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也挺好。

然而,老天爷似乎并不想让我这么清闲下去。

八月中旬,天气又开始变得反常。

先是连续一个星期的酷热,太阳像个毒辣的后母,把大地烤得龟裂。村里的狗都耷拉着舌头,躲在墙根下,一动不动。然后,风向变了。不再是那种闷热的南风,而是从北方吹来的、带着一丝凉意的、潮湿的风。

天上的云也变了。不再是那种轻飘飘的、棉花糖一样的白云,而是大块大块的、边缘发灰的、沉甸甸的积雨云,一层一层地堆叠在天边,像一座座正在移动的、灰色的山。

村里的老人们开始变得忧心忡忡。他们站在村口,望着天,嘴里念叨着:“这天,不对劲啊。跟上回发大水前,一模一样。”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我开始不自觉地每天往河边跑。我们村旁边那条河,叫青龙河。平时温顺得像个姑娘,可一旦发起脾气来,就是一条挣脱了锁链的恶龙。我看着河水的水位线,一天比一天高。河水也变得越来越浑浊,流速越来越快,水面上开始漂浮着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

我的心里,那根绷紧了多年的弦,又一次被拨动了。

天气预报也证实了我的担忧。未来三天,本地区将有持续性特大暴雨。电视里,气象专家表情严肃,指着卫星云图上那片巨大的、红得发紫的区域,反复强调着这次降雨的强度和危险性。

山雨欲来风满楼。

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种压抑而又紧张的气氛中。

小王开始忙碌起来。他严格按照防汛预案,挨家挨户地发通知,让大家做好准备。村里的广播,从早到晚,循环播放着防汛知识和预警信息。他还组织了村里的青壮年,成立了所谓的“防汛抢险突击队”,给每人发了一件印着红字的背心,在村委会开了好几次动员会。

一切都看起来比上次准备得更充分,更“专业”。

可是,我的心,却越来越沉。

因为我看到,那些所谓的“突击队员”,在开会的时候,一个个低着头玩手机,根本没把小王的话听进去。我看到,村民们拿到通知单,随手就扔在了一边,脸上带着一种不以为然的表情。

“又是这一套,光说不练。”

“发个纸片片有啥用?真淹了,还得靠自己。”

这种弥漫在村子里的、不信任的情绪,比洪水本身更可怕。

暴雨,是在第三天夜里来的。

和上次一样,来得又急又猛。我几乎是一夜没睡,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那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的雨声,心乱如麻。妻在旁边翻了个身,轻声问我:“睡不着?”

“嗯。”

“还在担心村里的事?”

我沉默了。我能说什么呢?我现在,只是一个被停了职的、赋闲在家的老头子。我有什么资格去担心?又有什么能力去管?

“睡吧,小王他们会处理好的。”妻安慰我。

我知道她是好意,但我怎么可能睡得着?这个村子,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刻在我的骨头里。我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看到村里哪家地势最低,哪家房子最不牢固,哪条路在洪水来了之后会最先被淹没。这些东西,不是写在文件里的,是几十年来,我用脚一步一步量出来的。

第二天一早,我推开门,倒吸了一口凉气。

院子里的水,已经没过了脚脖子。放眼望去,整个村子,又一次成了一片泽国。雨还在下,虽然比夜里小了些,但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青龙河的水位,显然已经超过了警戒线。

我看到小王穿着雨衣,带着他那支“突击队”,在村里来回奔走。他们拿着喇叭喊话,组织大家转移。但是,场面一片混乱。

有的人不肯走,抱着家里的电视机、粮食,说什么也要等水退了。有的人在互相争吵,为了先上谁家的船。还有的人,根本不听指挥,自己划着个木盆,就想往外冲。

小王显然没有处理过这种场面。他急得满头大汗,嗓子都喊哑了,但收效甚微。他太年轻了,在村里没有威信。那些平时看起来温顺的村民,在灾难面前,一旦陷入恐慌,就会变成一盘散沙,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我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这一切,心如刀割。

就在这时,几个村民,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水,朝我家走来。领头的,是李老汉。

“叔!”李老汉离着老远就喊,“出大事了!”

“怎么了?”我心里一紧。

“西边,西边山坡上那几户人家,被困住了!”李老汉喘着粗气说,“山体滑坡,把路给堵了!小王他们过不去啊!”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西边山坡上,住着七八户人家,都是些腿脚不便的老人。那里地势虽然高,不怕淹,但最怕山体滑坡。

“小王他们呢?”

“在那边想办法呢,可那塌下来的全是泥石流,人根本过不去!冲锋舟也开不进去!”另一个村民抢着说。

“叔,现在……现在全村上下,就指望您了!”李老汉看着我,眼睛里满是血丝,“您得拿个主意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那是一种滚烫的、带着全部希望和信任的目光。

我看着他们,又看了看远处那片混乱的景象,和在雨中焦头烂额的小王。我的嘴唇动了动,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我能拿什么主意?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又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管不了。”

我说。

“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我管不了。”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李老汉他们脸上的期盼,瞬间变成了错愕,然后是失望,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白。他们张着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那么呆呆地看着我,眼神里,那份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滚烫的信任,正在一点一点地冷却,熄灭。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甚至朝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也不想听清。

他们转身,默默地蹚着水,离开了。那几个背影,在风雨中显得那么萧瑟,那么无助。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管不了。

我说的是实话。我没有了那个红头文件赋予我的身份,没有了那把可以打开仓库的钥匙,没有了那个可以调动人力的权力。我拿什么去管?用我这个被停职的身份吗?还是用我这张老脸?

可是,当我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背叛了整个世界的逃兵?

我转身,回到屋里,关上了门,将那片风雨和那些绝望的眼神,都隔绝在了门外。

妻子正站在堂屋里,她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她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用抹布擦拭着一张已经很干净的八仙桌。她的动作很慢,很用力,仿佛想把所有的情绪,都擦进那张桌子的纹理里。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那只老座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为某些正在流逝的东西,倒数计时。

我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雨更大了。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的。我能看到远处,小王他们还在徒劳地努力着。我也能看到,更多的村民,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水里乱窜。恐慌,像瘟疫一样,正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蔓延。

我的目光,越过这片混乱,投向了西边那座被云雾和雨帘笼罩的山。我看不到那几户被困的人家,但我能想象得到,他们在怎样的恐惧和绝望中,等待着救援。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他们的脸。爱唠叨的陈大娘,总喜欢塞给我几个野鸡蛋。沉默寡言的赵大爷,一手木工活儿是村里最好的。还有……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当啷”一声,妻子手中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你真的……就不管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

“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她走到我身边,捡起抹布,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他们举报你,停你的职,是他们不对。可是……可是那些人,他们是我们的乡亲啊!你当了三十年的村长,你心里装的,不就是他们吗?”

“你忘了?有一年你生病,半夜发高烧,是李老汉他们几个,轮流用板车,把你拉到镇上卫生院的。三十多里山路,他们硬是走了大半夜。”

“还有王寡妇,她男人刚走那会儿,家里揭不开锅,是陈大娘他们几家,东家一碗米,西家一把面,帮她撑过来的。”

“我们这个村子,是穷,是小,有时候人也糊涂,也自私。可真到了坎节上,人心,都还是热的啊!”

妻子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扎进我的心里。那些被我刻意压抑下去的记忆,那些和这个村子血脉相连的情感,瞬间全都涌了上来。

是啊。我怎么能忘?

我当的,究竟是什么“长”?是那个文件上的头衔吗?是那个可以发号施令的权力吗?

不。

我当的,是这份乡情。是这份几十年来,你帮我,我扶你,一起扛过灾,一起度过荒的,血浓于水的乡情。

停我的职,可以收走我的公章,可以拿走我的钥匙。但是,他们能收走这份刻在我骨子里的责任吗?他们能拿走村民们在我危难之时,伸出的那一双双粗糙而又温暖的手吗?

不能。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口那块被无力感和委屈压着的巨石,开始松动,裂开。一股热流,从我的心脏,涌向四肢百骸。

我猛地转过身,看着妻子。

“给我拿件雨衣。”

妻子愣了一下,随即,她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光彩。她没有多问一句,立刻转身,从墙上取下了那件我穿了多年的旧雨衣。

我穿上雨衣,戴上斗笠,推开了那扇门。

风雨瞬间将我包裹。我深吸了一口这夹杂着泥土和水汽的、冰冷的空气,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我没有去找小王,也没有去拿喇叭。我只是朝着村子中央,那棵最高大的、也是村里人最熟悉的老榕树走去。

我站在老榕树下,从旁边捡起一根半米长的、粗壮的树枝,然后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开始敲击挂在树干上的那口老钟。

那口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响过了。它是村里最古老的“警报器”。在没有电话、没有广播的年代,但凡村里有任何紧急的大事,敲响它,就是召集所有人的信号。

“当——!”

一声沉闷而又悠远的钟声,穿透了喧嚣的雨幕,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

“当——!”

又是一声。

“当——!当——!当——!”

我一下一下地敲着,用尽了毕生的力气。钟声,雄浑,苍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了风声,压过了雨声,也压过了人们心中所有的恐慌和嘈杂。

正在混乱中争吵、奔走、哭喊的村民们,都停了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循着钟声,望向了老榕树的方向。

他们看到了我。

看到了那个穿着旧雨衣,戴着斗笠,须发皆白,正奋力敲钟的老头子。

他们的眼神,从迷茫,到惊讶,再到……重新燃起光亮。

“是老村长!”

“老村长在敲钟!”

人群开始骚动,但这一次,不是恐慌,而是一种找到了主心骨的安定。他们开始自发地,蹚着水,从四面八方,向我这里聚集。

李老汉他们也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激动。

很快,老榕树下,就聚集了上百名村民。他们围着我,没有人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雨水打在他们的脸上,但他们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小王也带着他的人赶了过来,他看着眼前的景象,一脸的不知所措。

我扔掉手中的树枝,走上前一步,环视着所有人。我的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脸上扫过。

“乡亲们!”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因为所有人都很安静,所以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我现在不是村长了。”

人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我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但是!”我提高了音量,“我还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我的根,还在这里!你们,是我的叔,我的婶,我的兄弟,我的姐妹!”

“现在,洪水就在我们脚下,西山上的乡亲,等着我们去救命!我们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事吗?”

“不能!”人群中,有人大声吼道。

“对!不能!”更多的人跟着喊了起来,声音汇成了一股洪流。

“好!”我点了点头,“现在,我不是以村长的名义,我是以一个老哥哥、老邻居的名义,请大家帮个忙,行不行?”

“行!”这一次,是齐声的怒吼,震得树上的雨水都簌簌落下。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都燃烧了起来。

“所有家里有船的,不管是木船还是铁皮船,都给我划过来!我们要去救人!”

“村里的年轻人,身强力壮的,都站出来!跟我一起去!”

“女人们,也别闲着!去村委会,烧热水,准备姜汤!把所有能找到的干净被子、衣服都拿出来!”

“李老汉,你熟悉水性,你带一队人,从河的下游走,那边水流缓,看看能不能绕到山后面去!”

“张老三,你家是开石料厂的,有没有绳子和撬棍?有多少要多少!”

“王木匠,你带几个人,去把村里那些倒了的树,都砍成木板,我们需要做木筏!”

我一条一条地,有条不紊地发布着指令。我没有官衔,没有权力,我有的,只是这几十年来,对这个村子、对这里每一个人的了解。我知道谁力气大,谁水性好,谁脑子活,谁家里有什么能用得上的东西。

村民们,没有一个人迟疑。他们立刻行动了起来。整个村子,像一台生了锈的巨大机器,在我的调动下,重新开始运转,并且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小王站在一旁,已经完全看呆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默默地脱下了那件印着“突击队”的红背心,走到我面前,低声说了一句:“叔,我该干点啥?”

我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年轻,有文化。你负责统计,把所有救出来的人,都做好登记,安排好他们的吃住。另外,保持和镇上的联系,随时报告我们的情况。”

“是!”小王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我转身,看着已经集结起来的几十个青壮年,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船桨、竹竿、铁锹。

“兄弟们!”我指着西边那座被风雨笼罩的山,“跟我上!”

我们没有冲锋舟,只有几条破旧的渔船和临时扎起来的木筏。我们没有专业的救援设备,只有最原始的绳索和撬棍。但是,我们有一样东西,是任何现代设备都无法替代的——那就是一颗想要拯救自己家园的、滚烫的心。

通往西山的路,已经被泥石流完全堵死了。巨大的石块和混着树根的烂泥,堆成了一座小山。水流从旁边湍急地冲过,根本无法通行。

“怎么办?”有人问。

我勘察了一下地形。泥石流的正面,是肯定过不去了。但是,在它旁边,有一片被淹没的、长满了灌木的陡坡。那里水流相对平缓一些,但水下情况不明,而且坡度很陡,非常危险。

“从这里,爬过去!”我指着那片陡坡。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先上!”我没有多说,把绳子的一头在腰上缠了几圈,另一头交给身后最强壮的张老三。“我过去了,就把绳子拴在对面的树上,你们再拉着绳子过来!”

说完,我没等他们反应,就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浑浊的洪水里,朝着那片陡坡游去。

水流比我想象的还要急,水下全是横七竖八的树枝和尖利的石头,好几次,我的腿都被划破了,但我根本感觉不到疼。我只有一个念头,爬过去,一定要爬过去。

我抓住了一根水里的灌木,开始艰难地向上攀爬。脚下很滑,根本没有着力点。我只能靠着双臂的力量,一点一点地往上挪。泥水糊住了我的眼睛,雨水顺着我的脖子往里灌。有好几次,我脚下一滑,差点被水冲走,幸亏死死地抓住了树枝。

我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等我终于爬上对岸,抓住一棵大树的时候,我的两条胳le膊已经完全麻木了,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靠在树上,大口地喘着气,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绳子在树干上,死死地打了一个结。

“过来!”我朝着对岸的乡亲们,发出了嘶哑的呐喊。

有了绳索,后面的事情就顺利多了。一个接一个的村民,拉着绳子,艰难地渡过了这片死亡地带。

我们终于抵达了被困的区域。那几户人家的房子,虽然没有倒塌,但周围全被泥石流包围了,成了一座孤岛。老人们正 huddled 在屋檐下,一个个面如死灰。看到我们,他们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生的希望。

“老村长!”陈大娘第一个哭了出来。

“别怕!我们来了!”我大声地安慰他们。

救援的过程,异常艰难。我们用撬棍和铁锹,清理出一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小道。然后,一个背,一个抱,把八位老人,全都安全地转移到了木筏上。

当我们划着木筏,载着获救的老人,回到村子中央时,天,竟然开始放晴了。

乌云散去,一道绚丽的彩虹,挂在雨后初洗的天边。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这片满目疮痍却又充满生机的土地上。

村口,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在那里。他们看着我们,看着那些被救回来的老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一刻,我看到很多人都哭了,笑着哭了。

我也笑了。靠在船舷上,看着眼前这幅劫后余生的景象,看着乡亲们那一张张朴实而又真诚的笑脸,我感觉,这辈子,值了。

几天后,镇上的领导来了。来了好几辆车,阵仗很大。他们带来了大量的救灾物资,也带来了对我那件事的最终处理决定。

他们是在村委会的大院里,当着全村人的面,宣布的。

“……经调查核实,某某同志在上次抗洪抢险中,虽有违反程序之处,但其出发点是为了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情有可原。其行为,体现了一名基层干部的责任与担当……”

我站在人群里,默默地听着。那些官样文章,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鉴于其在本次特大暴雨灾害中,不计个人得失,挺身而出,组织群众展开自救,避免了重大人员伤亡,其行为值得肯定和表扬。经镇党委研究决定,撤销对其的停职处理,恢复其原有职务……”

人群中,又一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李老汉他们几个,使劲地拍着我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

镇上的领导走过来,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晃了晃:“老同志,辛苦了!你给我们所有人都上了一课啊!”

我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我走到人群的后面,看到了老孙。他一个人站在角落里,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主动走了过去。

他看到我,浑身一僵,嘴唇哆嗦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叔……”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根烟。“都过去了。”我说,“你也没做错什么。按规矩办事,是你的本分。”

老孙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相信。随即,这个一辈子都板着脸、认死理的老头子,眼圈一红,竟然当着我的面,流下了眼泪。

那天晚上,我家院子里,摆了十几张桌子。全村的人,几乎都来了。大家把各自家里剩下的、能吃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凑成了一场百家宴。

没有领导,没有客套。大家就在这院子里,就着月光,喝着最烈的酒,说着最朴素的话。

我被灌了很多酒,但我没醉。我看着眼前这张张笑脸,听着耳边这嘈杂的喧闹,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

我好像明白了。

那个“长”,不是一个官,不是一个身份。它是一份责任,一份乡情,是一座桥梁,连接着上面的政策和下面的民心。

只要这座桥还在,只要这份情还在,无论我戴不戴那顶帽子,我永远都是他们的主心骨。

我,管得了。

来源:红色摇篮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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