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永远浮着一层洗不掉的机油味,混杂着金属碎屑的腥气。陈默弓着腰,半个身子探进那台老式冲床的肚子里,扳手卡在一个锈死的螺栓上,任凭他憋红了脸,手臂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那铁疙瘩纹丝不动。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滑过下颌,滴在油腻的工作服前襟上。
厂里都传车间寡妇克夫,没人敢靠近。
我三十岁没娶妻,师傅临终托我照顾她。
提亲那天,她直接甩出户口本:“敢领证吗?”
婚后第二天,我摸到她枕头下的枪。
她冷笑:“我前夫不是意外死,是被人灭口。”
警方突然上门带走她,我才知她是卧底。
她消失前夜在我手心塞了张纸条:“别信任何人。”
全厂都说我活该娶扫把星,直到那晚——
她满身是血踹开家门,身后跟着一群持枪特警。
“抱歉,借你当掩护查案,”她擦着枪管,“现在离婚还来得及。”
我默默拿出她枕头下的枪:“你落东西了。”
她突然红了眼眶:“傻子,那是我给你防身的。”
空气里永远浮着一层洗不掉的机油味,混杂着金属碎屑的腥气。陈默弓着腰,半个身子探进那台老式冲床的肚子里,扳手卡在一个锈死的螺栓上,任凭他憋红了脸,手臂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那铁疙瘩纹丝不动。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滑过下颌,滴在油腻的工作服前襟上。
车间里巨大的噪音是背景音,锤打声、切割声、行车吊钩的摩擦声,混杂着工友粗声大气的吆喝和偶尔几句荤素不忌的玩笑。没人靠近他这台机器附近,以他为圆心,半径五米内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墙的源头,是角落那台擦得锃亮的数控车床。
林晚秋站在那儿。她个子在女人里算高的,背脊挺得笔直,深蓝色的工装裤洗得发白,裤脚利落地塞进厚实的劳保鞋里。她正低头调试着参数,侧脸线条有些冷硬,垂下的几缕碎发也遮不住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敲击,动作精准得像个设定好的程序。
“喂,看见没?‘黑寡妇’今天气压又低了。”不远处,两个刚下工的年轻工人凑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忍不住往那边瞟。
“啧,少看她两眼吧,晦气!克死一个老公还不够?听说她刚来那会儿,有个不开眼的想占点口头便宜,第二天就在食堂摔了个狗啃泥,门牙都磕掉半颗!”
“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那小子自己都说不清怎么摔的,邪门得很!离远点没错……”
陈默没心思听那些闲言碎语。他师傅,老周头,周振国,上周刚在厂医院合的眼。老头干了一辈子钳工,技术没得挑,就是脾气倔,跟头老黄牛似的,最后硬生生把自己累垮在机床边上。弥留之际,枯瘦的手死死攥着陈默的手腕,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喉咙里嗬嗬作响,反反复复就那两句话:“默娃子……晚秋……那丫头……命苦……替我……照看着点……别让人……欺负她……”
陈默当时重重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沉甸甸的铅。照顾?怎么照顾?林晚秋进厂三年,是周振国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也是他老婆。老周头一走,这“师娘”的身份就变得极其尴尬。她技术好,性子却冷得像块冰,又顶着个“克夫”的名头,车间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陈默自己,三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家徒四壁,拿什么去“照顾”一个寡妇?他连靠近她五米之内都觉得空气稀薄。
可师傅的话,是遗言。他陈默这辈子,最重的就是师傅的恩情。
扳手终于“咔哒”一声松了,陈默松了口气,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油混合物。他下意识地又朝角落瞥了一眼。林晚秋似乎调试完了,拿起一个半成品工件,对着光仔细检查。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恰好笼住她半边身子,给她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奇异的柔光。有那么一瞬间,陈默觉得她不像个活在机油和钢铁里的工人,倒像……像什么他也说不清。
他甩甩头,把这不切实际的念头抛开。师傅的托付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浓重的机油味呛得他喉咙发痒。他得做点什么,至少……得像个男人一样,把师傅的话落到实处。
下班铃响得刺耳。工人们如同退潮般涌向更衣室和厂门,喧嚣迅速褪去,只剩下机器冷却时发出的轻微嗡鸣和金属热胀冷缩的噼啪声。
陈默磨蹭到最后。他走到林晚秋的车床边,她正一丝不苟地清理着台面,用沾了机油的棉纱擦拭着每一个角落,动作专注得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林……林师傅。”陈默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林晚秋手上的动作没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陈默喉结滚动了一下,硬着头皮往下说:“我师傅……周师傅……他走之前,交代我……让我……”他卡住了,那句“照顾你”在舌尖滚了几滚,怎么也吐不出来。这太唐突,太不自量力了。
林晚秋终于停下了动作。她直起身,转过身来,目光像两把小锥子,直直地钉在陈默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悲伤,没有感激,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冰冷穿透力。
“交代你什么?”她的声音不高,平平的,却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穿透车间里残余的噪音,清晰地钻进陈默耳朵里。
陈默的心猛地一缩,手心瞬间冒了汗。他张了张嘴,那句“照顾你”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最终变成了一个更具体、也更荒谬的提议:“交代我……让我……让我娶你。”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懵了。车间里空旷的回音似乎都放大了这句话的愚蠢。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林晚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锐利的光一闪而过。她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陈默,看得他头皮发麻,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时间像是凝固了。陈默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然后,林晚秋动了。她没再看陈默,转身走向自己挂在墙上的工具柜。柜门打开,她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下,拿出一个东西。
“啪!”
一个深红色的小本子被甩在冰冷的车床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封面上,“居民户口簿”几个烫金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刺眼。
林晚秋的声音比刚才更冷,也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铁板上:
“敢领证吗?”
陈默盯着那本户口簿,大脑一片空白。他设想过无数种反应——愤怒的斥骂,冰冷的拒绝,甚至是一记耳光——唯独没想过会是这个。这女人……她到底在想什么?
师傅临终的嘱托在耳边嗡嗡作响。他看着林晚秋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里面似乎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一股莫名的血气,混合着对师傅承诺的执拗,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猛地冲上了头顶。
“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
林晚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拿起户口簿,塞进工装裤的口袋里,动作干脆利落。
“明天早上八点,厂门口。”她丢下这句话,再没看陈默一眼,转身径直离开了车间。
陈默站在原地,听着她劳保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嗒、嗒、嗒……每一声都像敲在他心口上。车间里彻底空了,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味,和他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默就醒了。他一夜没怎么合眼,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师傅枯槁的脸,一会儿是林晚秋冰冷的眼神,一会儿又是那本甩在车床上的深红户口簿。他爬起来,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衣服——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和一条深色裤子。对着那块巴掌大的破镜子刮了胡子,镜子里的男人眼窝深陷,带着宿命的茫然。
八点差五分,他到了厂门口。远远就看见林晚秋已经等在那里。她换下了工装,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深色外套,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分明的下颌。她没看陈默,只是望着马路对面光秃秃的梧桐树,侧脸在清晨微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疏离。
两人汇合,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林晚秋抬脚就走,陈默沉默地跟上。去民政局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像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空气里只有脚步声和城市清晨的喧嚣。
民政局大厅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纸张混合的奇怪味道。人不多,几对年轻情侣依偎在一起,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甜蜜。陈默和林晚秋坐在冰凉的塑料长椅上,与周围格格不入。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女人,例行公事地递过表格,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扫了几个来回,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
“自愿结婚?”她问,语气公式化。
“是。”林晚秋的声音平静无波。
陈默喉咙发紧,跟着点了点头:“是。”
签字,按手印。红彤彤的结婚证递到手里时,陈默只觉得那薄薄的两本小册子烫得吓人。照片上,他和林晚秋并排坐着,他表情僵硬得像块木头,而她,嘴角似乎抿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走出民政局大门,阳光有些刺眼。林晚秋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解下一把,递给陈默。
“地址你知道。”她说完,转身就走,方向却不是厂区,而是朝着公交站。
陈默捏着那把带着她体温的钥匙,站在原地,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汇入人流,很快消失不见。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结婚证,又看了看那把钥匙,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笼罩了他。这就……结婚了?和一个几乎算得上陌生的女人?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那个位于厂区边缘、只有十几平米的单身宿舍。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单身汉特有的霉味和汗味。他颓然倒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望着天花板斑驳的水渍,心里空落落的。师傅的嘱托算是完成了吗?他娶了她,这算不算“照顾”?
夜幕降临,陈默才鼓起勇气,循着记忆找到了林晚秋的家。那是厂区后面一片老旧的筒子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他站在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铁门前,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用那把钥匙打开了门。
屋里很干净,干净得近乎刻板。水泥地面拖得发亮,不多的几件家具摆放得一丝不苟,窗台上放着一盆半死不活的茉莉花,叶子蔫蔫地耷拉着。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类似消毒水的味道,和他宿舍的霉味截然不同。
林晚秋在厨房里。她换了件居家的旧T恤,背对着门口,正在切菜。听到开门声,她头也没回,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洗手,吃饭。”
饭菜很简单,一盘清炒土豆丝,一盘青菜,两碗米饭。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地吃着。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陈默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可一抬头对上林晚秋低垂的眼帘,那点勇气又瞬间消散。他只能听到自己咀嚼的声音和筷子偶尔碰到碗沿的轻响。
吃完饭,林晚秋收拾碗筷进了厨房。陈默坐在狭小的客厅里,浑身不自在。这屋子干净整洁,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空旷感,仿佛没有人气。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是周振国和林晚秋的结婚照。照片里的老周头笑得有些拘谨,林晚秋则没什么表情,眼神和现在一样,平静得近乎漠然。
夜深了。陈默被安排睡在客厅那张窄小的折叠沙发上。沙发很硬,垫子很薄,硌得他骨头疼。他翻来覆去,听着厨房里隐约传来的水流声,还有林晚秋在里屋极轻微的走动声,毫无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里屋的灯熄了。整个屋子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陈默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心里乱成一团麻。他强迫自己闭上眼,努力放匀呼吸,假装已经睡着。
又过了很久,久到陈默的神经都有些麻木了。里屋的门,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吱呀”声。
陈默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屏住了呼吸,眼睛却眯开一条细缝。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是林晚秋。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径直走到了沙发旁。陈默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冰冷而锐利,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然后,她弯下腰,动作极其小心,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的手伸向了陈默枕着的那个硬邦邦的荞麦皮枕头下方。
摸索了几下,她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轻轻抽了出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那点微光,陈默看清了。
那是一个乌沉沉的长条形物件,线条冷硬,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枪!
陈默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眼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
林晚秋拿起枪,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她似乎检查了一下,然后,将枪口缓缓抬起,没有指向陈默,而是对着虚空,做了一个极其缓慢、却无比精准的瞄准动作。月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冰冷,专注,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杀伐之气。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这个女人……她枕头底下藏着枪!她到底是什么人?!
林晚秋保持着那个瞄准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陈默觉得自己快要崩溃的时候,她终于动了。
她缓缓放下手臂,低头看着手里的枪,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嘲讽和……恨意?
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像是在自言自语。陈默凝神去听,却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气音,破碎得不成句子。
“……不是意外……”
“……灭口……”
灭口?!陈默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灭口?谁被灭口?难道是……周师傅?!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脑海,瞬间照亮了之前所有的疑惑和不安。师傅的死……不是意外?是被人害死的?!而林晚秋……她知道?!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攫住了陈默,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四肢,又在指尖变得冰凉。他死死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不让一丝颤抖泄露出来。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林晚秋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她又在黑暗中站了片刻,才将枪重新塞回陈默的枕头底下,动作依旧轻巧无声。然后,她转身,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飘回了里屋,轻轻带上了门。
直到那声轻微的关门声响起,陈默才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一条离水的鱼。黑暗中,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枕头底下那把枪的形状和冰冷触感仿佛烙印般清晰。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她是谁?她嫁给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师傅的死……究竟隐藏着什么?
一夜无眠。第二天天刚亮,陈默就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浑浑噩噩地去了车间。机器轰鸣,工友们粗声大气的交谈声此起彼伏,他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什么都听不真切。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昨晚那冰冷的气音——“灭口”。
他下意识地朝林晚秋的车床望去。她已经在工作了,背影依旧挺直,操作精准,仿佛昨夜那个在月光下持枪的冰冷身影只是他的一场噩梦。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几个穿着深色夹克、表情严肃的男人走了进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车间。为首的一个,亮出一个黑色的证件本。
“警察!找林晚秋!”
车间里的噪音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惊疑不定地看向角落。
林晚秋停下了操作,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平静得可怕。她甚至没有看那些警察,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陈默脸上。
那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警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为首的警察走到她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车间:“林晚秋同志,请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林晚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脱下沾着油污的手套,放在车床的操作台上,动作从容不迫。然后,她迈步走向门口,在即将被警察簇拥着离开车间的瞬间,她脚步微微一顿,侧过头,再次看了陈默一眼。
那一眼很短,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直直刺进陈默眼底。
然后,她就被带走了。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随即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
“卧槽!警察!找‘黑寡妇’?”
“协助调查?她犯什么事了?”
“我就说这女人邪门吧!克夫还不够,这下把自己也克进去了!”
“啧啧,陈默这小子,刚结婚第二天老婆就被警察带走了?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活该!让他不听劝!非要去招惹那个扫把星!”
各种幸灾乐祸、同情、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陈默身上。他僵在原地,手脚冰凉,耳边嗡嗡作响。警察……协助调查……灭口……枕头下的枪……林晚秋最后那一眼……
混乱的思绪中,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就在他握拳的瞬间,掌心传来一个异样的触感——一个小小的、硬硬的纸团。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借着身体的掩护,飞快地摊开手掌。那是一个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纸团,边缘被揉搓得有些毛糙。他迅速将纸团攥回手心,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找了个借口溜出车间,躲进满是铁锈味的工具间角落。颤抖着手,他一点点展开那个被汗水濡湿的纸团。
上面只有一行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极其潦草的字迹:
“别信任何人。”
字迹的力道透过纸背,带着一种刻骨的警惕和决绝。
别信任何人……陈默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警察?工友?厂领导?还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人?
他猛地想起昨晚林晚秋塞枪的动作。那枪……是给他防身的?因为她知道自己会被带走?因为她知道……危险已经逼近?
工具间冰冷的铁锈味钻进鼻腔,陈默背靠着冰冷的铁皮柜,慢慢滑坐到地上。他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师傅的死,林晚秋的身份,那把枪,警察的出现,还有这张警告……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而他,这个昨天才稀里糊涂结了婚的普通工人,已经被彻底卷了进去。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如同行尸走肉。车间里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怜悯和嘲讽。“活该”、“倒霉蛋”、“娶了个灾星”之类的词像苍蝇一样围着他转。他沉默地干活,沉默地吃饭,沉默地回到那个冰冷空洞的“家”里。林晚秋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
那张写着“别信任何人”的纸条,被他用塑料布仔细包好,藏在了工作服最内层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危险的临近。
他变得异常警觉。走在路上,会下意识地观察身后是否有人跟踪;在车间里,会留意工友们看似平常的交谈是否别有深意;回到筒子楼,开门前总要反复确认门锁是否有被撬动的痕迹。他甚至开始留意那些平时从未注意过的细节——楼道里新出现的陌生烟头,楼下停着的陌生车辆,邻居们躲闪的眼神……
“别信任何人。”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在巨大的猜疑和孤独之中。他谁也不敢靠近,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有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屋子,锁好门,他才会靠着门板,长长地松一口气,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林晚秋在哪里?她怎么样了?那些人……会对她做什么?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就在陈默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无声的压力逼疯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那是一个深夜。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淹没了城市所有的声音。狂风卷着雨雾,将窗外的一切都涂抹成模糊晃动的黑影。
陈默蜷缩在客厅那张冰冷的折叠沙发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恐惧让他无法入睡,只能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突然!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盖过了暴雨的喧嚣,猛地炸响!紧接着是木屑飞溅的刺耳声响!
陈默像触电般弹坐起来,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惊恐地望向门口——只见那扇贴了褪色“福”字的铁门,竟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硬生生踹开!扭曲变形的门板歪斜地挂在门框上,冷风和雨水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疯狂地灌了进来!
一个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重重地撞在门边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哼。
是林晚秋!
她浑身湿透,深色的衣服被雨水和某种深色的液体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狼狈的线条。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梢往下淌,冲刷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最触目惊心的是她身上那些伤口——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皮肉翻卷,鲜血混着雨水不断涌出;肩膀处的衣服被撕裂,露出下面一片模糊的血肉;额角也破了,一道血痕蜿蜒而下,划过她冰冷的眉眼。
她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背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那双总是冰冷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地盯着门外浓稠的黑暗和瓢泼大雨。
在她身后,几个穿着黑色作战服、手持长枪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迅速闪入屋内,动作迅捷而无声。他们占据有利位置,枪口警惕地指向门外,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和枪管滴落。一股肃杀的铁血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陈默僵在沙发上,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看着她满身的血污和雨水,看着她身后那些黑洞洞的枪口,看着她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巨大的冲击让他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
林晚秋喘息稍定,目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了呆若木鸡的陈默身上。她的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某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覆盖。
她抬手,用沾满血污和雨水的手背,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粝的野性。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雨声:
“抱歉,借你当掩护查案。”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自嘲的弧度,目光扫过自己身上的伤,又看向陈默,“现在……离婚还来得及。”
话音未落,她身后一个持枪的特警猛地低喝:“目标接近!准备接敌!”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
陈默依旧僵在原地。他看着林晚秋惨白的脸,看着她身上狰狞的伤口,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歉疚?那句冰冷的“借你当掩护”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可更深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他忽然想起了师傅临终前死死攥着他手腕的样子,想起了那张写着“别信任何人”的纸条,想起了枕头底下那把冰冷的枪……
一股莫名的力量猛地冲散了恐惧和茫然。他动了。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那些如临大敌的特警一眼。他猛地从沙发上起身,动作快得自己都有些踉跄。他冲进里屋,冲到那张曾经属于他和林晚秋的婚床边,毫不犹豫地掀开了那个硬邦邦的荞麦皮枕头。
乌沉沉的手枪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金属的冷光。
陈默一把抓起它。枪身冰冷而沉重,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他紧紧握住,转身冲回客厅,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将枪递到了林晚秋面前。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盖过了窗外的暴雨:
“你落东西了。”
林晚秋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陈默递过来的枪,又猛地看向陈默的脸。她脸上所有的冰冷、疲惫、自嘲,在那一瞬间凝固了。那双总是锐利如刀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起来,震惊、难以置信、一丝慌乱,最终汇聚成一种近乎崩溃的潮红,迅速弥漫了她的眼眶。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她沾满血污的手微微颤抖着,没有去接枪,反而下意识地抬起,似乎想碰触陈默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僵住。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冲破了防线,混合着脸上的血水和雨水,汹涌地滚落下来。她猛地别过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被淹没在狂暴的雨声里。
“傻子……”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撕裂出来,“那是我……给你防身的……”
窗外的暴雨疯狂地冲刷着世界,屋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冰冷的枪管,滚烫的泪水,血腥的气息,还有那句带着哭腔的“傻子”,交织成一片混乱而汹涌的漩涡。
陈默举着枪的手僵在半空,林晚秋压抑的呜咽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耳膜。那句“给你防身的”在他脑子里反复冲撞,撞散了之前的冰冷和怨怼,只剩下一种钝重的、不知所措的茫然。
就在这时,门口警戒的一个特警猛地低吼:“目标进入射界!重复,目标进入射界!”声音短促、急迫,带着金属般的硬度。
凝固的空气瞬间被撕裂!
林晚秋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手,用沾满血污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动作粗暴得近乎自残。泪水被擦去,只剩下通红的眼眶和眼底骤然升腾起的、比之前更加凛冽的寒光。那寒光里,有决绝,有破釜沉舟的狠厉,还有一种陈默从未见过的、属于战士的冰冷杀意。
她一把夺过陈默手中的枪!动作快如闪电,没有丝毫犹豫。枪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发出“咔嚓”一声清脆的上膛声,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
“找掩体!趴下!”她厉声喝道,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同时身体已经如猎豹般扑向门口一侧的墙壁死角。
陈默被她的气势所慑,几乎是本能地抱头扑倒在地,滚到了沙发后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蜷缩在沙发背后狭窄的空间里,耳朵里充斥着暴雨砸落的巨响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砰!砰!砰!”
枪声骤然炸响!尖锐、短促、密集!如同死神的鼓点,瞬间盖过了风雨!
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击中墙壁和家具的碎裂声、特警队员短促有力的还击口令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而致命的交响。陈默死死捂住耳朵,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浓重的硝烟味混合着血腥气,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能听到林晚秋在门口掩体后快速移动的声音,听到她冷静到极点的射击指令:“一点钟方向!压制火力!”“手雷!规避!”她的声音在枪林弹雨中异常清晰,像一根绷紧的钢丝。
时间在枪声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陈默蜷缩在沙发后,冰冷的恐惧包裹着他,但更深处,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滋生——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那个在枪火中冷静指挥的女人的……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他想起她枕头下的枪,想起她满身的伤,想起她刚才崩溃的眼泪……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到底背负着什么?
突然,外面的枪声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目标清除!重复,目标清除!”一个特警的声音穿透硝烟传来。
紧接着,是几声零星的、确认性的点射。
然后,枪声彻底停了。
只剩下窗外依旧狂暴的雨声,和屋内粗重不一的喘息声。
陈默僵硬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视线。
门口一片狼藉。扭曲的门框,碎裂的木屑,墙上密布的弹孔。几个特警队员保持着警戒姿势,枪口指向门外。林晚秋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手里的枪垂在身侧。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脸色苍白得吓人,额角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又渗出血来,混着雨水和汗水往下淌。
一个像是领队的特警快步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语速极快:“‘夜莺’,确认安全。目标三人,全部击毙。你怎么样?”
林晚秋艰难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撑着墙壁想站起来,身体却晃了一下。
“小心!”陈默下意识地喊出声,从沙发后冲了出来,几步跨到她身边,伸手想要扶她。
林晚秋却猛地抬手,挡开了他的手臂。她的动作有些无力,但拒绝的意味非常明显。她抬起头,看向陈默,眼神极其复杂。疲惫、伤痛、一丝残留的锐利,还有……一种深深的疏离和戒备。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靠回冰冷的墙壁。
“清理现场,呼叫医疗支援。”特警队长果断下令,随即又补充道,“这位同志,”他看向陈默,“也请暂时不要离开,配合后续调查。”
陈默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林晚秋紧闭双眼、拒人千里的样子,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勇气和靠近的念头,瞬间被浇灭了。他默默地收回手,退开一步,看着特警们开始迅速而专业地处理现场,拉起警戒线。屋外的雨还在下,冲刷着门口台阶上暗红色的血迹。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厅中央,像个突兀的闯入者。空气里弥漫着硝烟、血腥和雨水的气息。林晚秋坐在墙角,像一尊沉默而破碎的雕塑。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由枪火和秘密构筑的鸿沟。
案子结了。
报纸和本地新闻用了很小的篇幅,报道了本市一个长期盘踞的制贩毒团伙被警方一举捣毁,主犯在拒捕过程中被击毙的消息。没有提到“夜莺”,没有提到周振国,更没有提到那个位于老厂区筒子楼里的血腥雨夜。
陈默的生活似乎回到了原点。他依旧在车间里摆弄那些老旧的机器,满手机油。工友们看他的眼神依旧复杂,但那些关于“扫把星”、“克夫”的议论,在警方的通报之后,悄然变成了带着敬畏的疏远。没人再敢当面嚼舌根,只是当他走过时,窃窃私语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躲闪的目光和刻意的沉默。
林晚秋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陈默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是养伤,还是执行新的任务。那个曾经短暂成为他“家”的筒子楼房间,被警方彻底清理过,门也换了新的。他再没有进去过,钥匙也不知丢在了哪个角落。
只有那把枪。
那天混乱过后,一个穿着便装、气质冷硬的男人找到陈默,简短地告知他结案的消息,并收走了那把作为证物的手枪。男人没有透露任何关于林晚秋的信息,只是在临走前,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说了一句:“她让我转告你,谢谢。还有……对不起。”
陈默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他依旧住在自己的单身宿舍,日子单调得像车床上重复的轨迹。只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得近乎木讷,眼神里多了些东西,像是被淬炼过的铁,沉静而内敛。他依旧不太与人深交,但面对那些复杂的目光时,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日的燥热渐渐被初秋的凉意取代。厂区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开始泛黄。
一个普通的傍晚,陈默加完班,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宿舍区。夕阳的余晖给老旧的厂房和烟囱镀上一层暖金色。路过厂医院门口时,他习惯性地朝里面望了一眼。
脚步猛地顿住。
医院门口那排供人休息的绿色长椅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晚秋。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米色开衫,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清瘦的侧脸。夕阳的金光柔和地洒在她身上,给她苍白的皮肤染上了一点暖色。她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安静得像一幅画。她身上那股曾经冰冷锐利、生人勿近的气息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站在原地,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看着她。夕阳的光线有些晃眼,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就在这时,林晚秋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车间的噪音,下工工人的喧哗,远处传来的广播声……所有的背景音都模糊褪去。陈默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情绪——惊讶,一丝慌乱,随即是更深的疲惫,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试探的平静。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陈默也没有动。夕阳的光线拉长了他的影子。他看着她坐在长椅上的身影,单薄,安静,与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想起了那个暴雨之夜她满身的血污和冰冷的枪口,想起了她崩溃的眼泪和那句“傻子”,也想起了师傅临终前枯瘦的手和殷切的嘱托。
空气里飘来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初秋傍晚微凉的草木气息。
陈默深吸了一口气,抬脚,一步一步,朝着那片夕阳笼罩下的长椅走去。
来源:乐观的百香果w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