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存折的封面已经被我摩挲得有些褪色了,边角卷了起来,露出里面浅黄色的纸。
银行里的空调开得很足,冷风吹在后脖颈上,凉飕飕的。
我攥着那本红色的存折,指尖都有些发白。
存折的封面已经被我摩挲得有些褪色了,边角卷了起来,露出里面浅黄色的纸。
十年了。
整整十年。
从儿子兜兜出生那天起,我和他爸就立下了一个规矩。
每个月,不管多难,都要往这张卡里存一笔钱。
这是给兜兜的教育金。
也是我们俩,这辈子最大的指望。
一开始是几百,后来是几千,再后来,我们开了个小小的包子铺,生意好了,就存得更多。
每一笔钱,都像是我们俩,用汗水和辛劳,给儿子的未来,垒上的一块砖。
我们想象着,等他长大了,想去哪里读书,想学什么,我们都能挺直腰杆说,去吧,儿子,爸妈支持你。
不用为了钱,委屈自己一丁点。
今年,兜兜十年级了,学校有个去国外交流学习的机会,名额难得。
老师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满头大汗地揉着面。
我一边用肩膀夹着电话,一边看着旁边满脸期待的儿子,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去!咱肯定去!”
挂了电话,我擦了擦手上的面粉,拍了拍兜兜的脑袋。
“儿子,放心,钱的事,有妈呢。”
他爸在一旁,一边往蒸笼里放包子,一边笑,热腾腾的蒸汽把他的眼镜都熏白了。
他说:“对,有爸妈在。”
那一天,我们俩看着兜兜高兴得在小店里乱窜,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我们垒了十年的墙,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那堵墙,叫底气。
算了一下,不多不少,正好八十八万。
一个多吉利的数字。
所以今天,我来了。
我特地换了件新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坐在银行坚硬的冰冷的椅子上,等着叫号。
心里盘算着,取了钱,先去交了学校的费用,剩下的,给兜兜换个新手机,买几身体面的衣服。
出国嘛,不能让人小瞧了。
“134号,请到3号窗口办理。”
广播里传来清脆的女声。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向那个亮着绿灯的窗口。
我把存折和身份证递进去,对着里面那个戴眼镜的小姑娘,露出了一个我觉得最和善的,最体面的笑容。
我说:“你好,我取钱。”
小姑娘点点头,接过东西,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响。
我看着她,心里是满的。
就像我们家后院那口存水的大缸,存了整整一个夏天的雨水,就等着秋天浇灌菜地。
满满当当,沉甸甸的。
那是一种付出了,就一定有回报的,踏实感。
可小姑娘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点奇怪。
“阿姨,您确定要取钱吗?”
我笑着点头:“对,取出来。”
她又低下头,敲了敲键盘,然后把存折推了出来。
“您这里面……余额不多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什么叫,余额不多了?
我探过头,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是不是搞错了?我这里面,应该有八十八万的。”
我说得很肯定。
每一个数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有好几次,我半夜睡不着,还会拿出这个存折,一遍一遍地看,一遍一遍地算。
不可能错。
小姑娘把她的电脑屏幕,稍微侧过来一点。
“阿姨,您看,您账户的活期余额,是八十八块五毛二。”
八十八块……五毛二。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是有只大黄蜂,直接撞了进来,在里面横冲直撞。
我一把抓过存折,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串长长的数字,我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的数字,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孤零零的“88.52”。
红色的,刺眼的。
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把我的所有希望,所有底气,所有骄傲,都浇灭了。
“不可能!”
我的声音有点抖,我自己都听出来了。
“绝对不可能!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你们银行系统是不是出问题了!”
我几乎是趴在柜台上的。
周围的人都朝我看来。
他们的眼神,像一根根细细的扎。
小姑娘被我吓了一跳,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
“阿姨,您别激动。要不,我帮您把明细打出来,您看看?”
“打!现在就打!”
我吼道。
打印机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在嘲笑我的失态。
一张,两张,三张……
长长的流水单,从打印机里吐出来,像一条白色的蛇。
我一把抢过来,从上到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我的手抖得厉害,那上面的小字,在我眼前跳来跳去,怎么也看不清。
我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看清了。
就在最近半年。
一笔。
又一笔。
五万。
十万。
二十万。
钱,就像是漏了底的沙袋,哗啦啦地往外流。
每一笔,都是通过手机银行转走的。
收款人的名字,我不认识。
一连串陌生的,冰冷的汉字。
最后一笔,是在昨天晚上。
转走了剩下的七万多块。
所以,只剩下了八十八块五毛二。
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们存了十年的八十八万。
一夜之间,变成了八十八块。
我拿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感觉比一千斤的铁还重。
我站不稳了。
我扶着柜台,慢慢地,慢慢地,滑了下去。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
银行里明亮的灯光,变成了无数个晃动的光斑。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
“阿姨,阿姨,您怎么了?”
我好像看见兜兜的脸,他笑着对我说:“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呀?”
我好像看见他爸,在包子铺的蒸汽里,对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一切都黑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脑子里一片空白,手里死死地攥着那几张流水单。
纸的边缘,已经被我的汗,浸得又湿又软。
我推开门。
家里静悄悄的。
他爸还没从店里回来。
兜兜也还在学校。
我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
或者说,是摔下去的。
我看着我们家的客厅。
墙上挂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照片上,我们笑得那么开心。
那时候,兜兜才五岁,缺了两颗门牙,笑起来像个小豁牙子。
他爸抱着他,把我搂在怀里。
阳光从我们身后的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那时候,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我们相信,只要我们努力,日子就会越来越好。
我们的儿子,会有个光明的前程。
可是现在呢?
八十八万。
没了。
我把那几张流水单,在茶几上,一张一张铺开。
像是铺开了一张死亡通知单。
宣判了我们十年心血的死刑。
手机银行。
能动这笔钱的,只有我和他爸。
我没有动。
那……就是他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些钱,去了哪里?
流水单上那个陌生的名字,是谁?
一个女人?
电视剧里那些狗血的剧情,一瞬间,全都涌进了我的脑子。
男人有钱就变坏。
他在外面有人了?
他把我们给儿子攒的救命钱,给了别的女人?
不。
不会的。
我拼命地摇头,想把这个可怕的想法甩出去。
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从一无所有,走到今天。
他有多辛苦,我比谁都清楚。
夏天,包子铺里像个蒸笼,他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流,一天要换三身衣服。
冬天,凌晨三点就要起床和面,双手冻得又红又肿,像是两根胡萝卜。
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一件外套,穿了五年,袖口都磨破了。
他说,省下来,给兜兜存着。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
我不敢想下去。
我怕我想出来的,是真的。
我拿起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他的电话。
“嘟……嘟……”
漫长的等待音,像是在凌迟我的耐心。
终于,他接了。
“喂?老婆,怎么了?店里有点忙,我晚点回去。”
他的声音,听上去和往常一样。
带着点疲惫,但很温和。
我捏着电话,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问?
问他,我们的钱呢?
问他,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老婆?你在听吗?怎么不说话?”
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疑惑。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句到了嘴边的质问,又咽了回去。
我说:“没事,你……你早点回来。”
“好,我弄完就回。兜兜接了吗?”
“嗯,我等会儿去接。”
“行,那我挂了啊,这边来客人了。”
“嗯。”
电话挂了。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突然觉得,他好陌生。
那个我睡在旁边,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男人。
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我坐在沙发上,从白天,等到天黑。
没有开灯。
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点昏黄的路灯光。
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个孤魂野鬼。
我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
他回来了。
门开了,客厅的灯被他“啪”的一声打开。
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眯着眼,看见他提着一袋东西,站在门口。
脸上带着熟悉的,疲惫的笑容。
“老婆,怎么不开灯啊?我买了你最爱吃的烤鸭。”
他一边说,一边换鞋。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把手里的烤鸭放在餐桌上,朝我走过来。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不舒服吗?”
他伸出手,想摸我的额头。
我猛地一偏头,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空气,仿佛也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
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
他的眼睛里,有疑惑,有关切,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藏得很深。
我指了指茶几上的那几张纸。
“你看看吧。”
我的声音,沙哑,干涩。
像是从生了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
他走过去,拿起那几张流水单。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平静得,有点可怕。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看完了,把纸放下,重新叠好。
他抬头看我。
“钱,是我转走的。”
他说。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最后一点侥存在心里的侥幸,也碎成了粉末。
“为什么?”
我问。
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那笔钱,我们存了十年。是给兜兜的。你忘了吗?”
“我没忘。”
他说。
“那你为什么要动它?你把钱给谁了?那个叫‘李慧’的女人,是谁?”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把心里那个最恶毒的猜测,说了出来。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一丝一毫的慌乱。
或者,愧疚。
可是,没有。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是无尽的疲惫。
和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悲伤。
他说:“你别问了。”
“我凭什么不能问!那是我们俩的钱!是我儿子的钱!”
我冲过去,抓着他的胳膊,拼命地摇晃。
“你告诉我!你到底拿钱去干什么了!你说啊!”
我像个疯子。
那个在银行里,还想着要体面的我。
那个在电话里,还想着要冷静的我。
在这一刻,全都崩塌了。
他任由我摇晃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掰开我的手。
他说:“对不起。”
他就再也不说话了。
不管我怎么哭,怎么骂,怎么质问。
他就只是坐在那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像一尊石像。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躺在兜兜的房间里,抱着他的小熊玩偶,一夜没合眼。
我听着隔壁房间,他翻来覆去的声音。
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堵墙。
却像是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开始偷偷地调查。
像一个蹩脚的侦探。
我翻他的手机。
通话记录,短信,微信聊天记录。
干干净净。
所有跟那个叫“李慧”的人有关的痕迹,都被抹掉了。
我翻他的衣柜,他的抽屉,他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本旧书。
什么都没有。
他把一切,都藏得很好。
我甚至,偷偷跟踪他。
他说去店里,我就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确实是去了包子铺。
和面,烧水,上蒸笼。
跟往常一样。
只是,他会时不时地,停下来,对着门口发呆。
有时候,会突然捂着胸口,蹲下去,很久都站不起来。
有一次,我看见他躲在后巷,偷偷地吃一种白色的药片。
没有水,就那么干咽下去。
然后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个背影,佝偻着,那么单薄。
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发酸。
我差点就想冲出去。
问他,你到底怎么了。
可是,我忍住了。
他不想说,我问了,也只会得到一句“对不起”。
我必须自己找到答案。
我开始从那个叫“李慧”的名字下手。
我去了银行,想查那个收款账户的信息。
银行说,不行,这涉及到客户隐私。
我去了派出所,想让他们帮忙。
民警同志很好心,但是说,这是家庭纠纷,他们没法立案。
我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
每天,都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来回地挣扎。
白天,我要在兜兜面前,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给他做饭,辅导他功课,听他讲学校里的趣事。
笑着跟他说:“兜兜,国外的资料,妈妈在准备了,你安心学习就好。”
兜兜信了。
他每天都很开心。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在滴血。
晚上,等他睡了,我就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一遍一遍地,想这件事。
钱,还能不能要回来?
兜兜的交流学习,还能不能去?
我和他,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我的人生,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卡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那串刺眼的数字“88.52”。
还有他那句,冷冰冰的“对不起”。
我瘦了很多。
眼眶下面,是两团浓重的黑青。
镜子里的我,憔悴得,像一朵被霜打过的茄子。
他都看在眼里。
有好几次,他欲言又止。
端到我面前的热牛奶,被我面无表情地推开。
他默默地拿走,然后第二天,又端来一杯。
我们之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压得我快要窒息。
转机,发生在一个星期后。
那天,我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无意中,在他换下来的那件旧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笔记本。
很旧了。
牛皮的封面,已经磨得发亮。
锁是那种很老式的,小小的铜锁。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直觉告诉我,答案,就在这里面。
可是,我没有钥匙。
我把家里所有的钥匙,都找了出来。
一个一个地试。
都不行。
我急得团团转。
我找到了工具箱里的那把小钳子。
我对着那把小小的铜锁,犹豫了很久。
我知道,一旦我打开了它。
可能,我和他之间,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可是,我受不了了。
这种猜忌,这种折磨,快要把我逼疯了。
我闭上眼,心一横,用力一剪。
“咔哒”一声。
锁,开了。
我的手,抖得比在银行那天,还要厉害。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里面,是他熟悉的字迹。
刚劲有力。
但,写的内容,却让我如遭雷击。
那不是日记。
也不是账本。
那是一份……一份病历记录。
每一页,都记录着日期,检查项目,和一堆我看不懂的,医学术语。
“2021年3月12日,确诊,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2021年4月5日,开始服用一代靶向药,格列卫。”
“2022年8月20日,出现耐药性,病情反复。”
“2023年1月10日,更换二代靶向药,达沙替尼。”
“2023年9月2日,出现严重副作用,胸腔积液。”
……
一页一页,我往下翻。
我的眼睛,越来越模糊。
不是因为字小。
是因为眼泪。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笔记本上,把墨水都晕开了。
白血病。
那个只在电视剧里听过的,可怕的词。
竟然,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已经,两年多了。
这两年多,他是怎么过的?
他每天,都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
而我,竟然,一无所知。
我还在为他不做家务,跟他生气。
我还在抱怨他,没有以前那么体贴。
我还在……还在怀疑他,背叛了我。
我简直,就不是人。
我抱着那个笔记本,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他不是不爱我了。
他只是,生病了。
原来,他不是不体贴了。
他只是,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和病魔对抗了。
原来,他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他只是,不想拖累我,和儿子。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是医院的缴费单。
上面的名字,不是他。
是“李慧”。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细胞免疫疗法,费用,47万。
李慧。
那个我恨了那么久的名字。
我突然想起来了。
李慧,是他老家的一个发小。
很多年前,他提过一次。
说李慧家里很穷,但是读书很厉害,后来考上了医学院。
成了他们村里,唯一一个博士。
我立刻上网查。
疗法。
一种最新的,针对白血病的治疗方法。
效果很好,但是,非常贵。
一针,就要几十万。
而且,不在医保范围之内。
所以,钱……
是给他自己治病了。
他用了李慧的名字,去交的费。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尤其是,我。
我拿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着。
看着那些关于白...病的介绍。
并发症,副作用,存活率……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一刀一刀地割。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蹲在后巷,痛苦地喘气。
为什么会偷偷地吃药。
为什么会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悲伤。
他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他把我们这个家,用他那副,已经生了病的身体,牢牢地撑着。
不让它,塌下来一点点。
而我,却用最恶毒的语言,去伤害他。
我冲出了家门。
我疯了一样地,往包子铺跑。
我甚至都来不及换鞋,就穿着一双拖鞋,跑在大街上。
路人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我不在乎。
我现在,只想见到他。
立刻,马上。
我要告诉他,我都知道了。
我要告诉他,我错了。
我要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扛。
包子铺的门口,还亮着灯。
我冲进去。
他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背对着我,在揉面。
背影,还是那么佝偻。
我冲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他被我吓了一跳,身子一僵。
手里的面团,“啪”地一下,掉在了案板上。
“老婆?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等我吗?”
他的声音,有些慌乱。
我把脸,埋在他的后背上。
他的衣服上,还是那股熟悉的,面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可是这一次,我闻到的,却是无尽的心酸。
“对不起。”
我哽咽着,说出了和他一样的话。
“对不起,老公,对不起……”
我只会说这三个字。
因为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身子,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他转过身,看着我。
看着我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我手里,那本被眼泪浸湿的笔记本。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手,用他那双,沾满了面粉的,粗糙的手,轻轻地,擦掉了我脸上的眼泪。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
像是怕弄疼我。
他把我,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他说:“傻瓜,哭什么。”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猜忌,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了决堤的洪水。
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流干。
那天晚上,他跟我讲了很多。
讲他第一次拿到诊断书的时候,感觉天都塌了。
他一个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一整夜。
他不敢告诉我。
怕我害怕。
怕兜兜害怕。
他觉得,他是个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顶梁柱,怎么能倒呢?
所以,他选择了隐瞒。
他开始吃药,定`期去医院检查。
他把所有的病历,都锁在那个笔记本里。
藏在他最旧的那件,我从来都不会去碰的外套里。
他以为,自己能扛过去。
可是,病情比他想的,要凶险。
靶向药耐药了。
医生说,唯一的希望,就是做。
可是,那笔钱,太贵了。
那是给兜兜的教育金。
是他亲口承诺,给儿子的未来。
他挣扎了很久。
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一边是自己的命,一边是儿子的前途。
他不知道该怎么选。
直到有一次,他去医院复查。
在走廊里,碰到了一个抱着孩子哭的女人。
那孩子,才五六岁,也是白血病。
因为没钱治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点点流逝。
他说,他看着那个孩子,就想到了兜兜。
如果有一天,他也倒下了。
谁来给兜兜撑起一片天?
他不能死。
他要活着。
他要看着兜兜长大,看着他上大学,看着他娶妻生子。
他要陪着我,一起变老。
所以,他动了那笔钱。
他联系了当了医生的发小李慧。
用她的名字,去做了治疗。
他说:“老婆,我不是想骗你。我只是……我只是想,等我病好了,我就把钱,再一分一分地,给你挣回来。”
“我多开个店,我一天干十六个小时,不,我干二十个小时。我一定能把钱,再存回去的。”
“我不想让兜兜知道,他爸爸是个病人。我不想让他的同学,在背后指指点点。”
“我不想让你,每天为我提心吊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眼泪,顺着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流了下来。
我伸出手,堵住了他的嘴。
“别说了。”
我说。
“别再说对不起了。”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钱没了,可以再挣。”
“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就是这个家。你在,家就在。”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把这两年多,所有的隔阂,所有的误会,都聊开了。
聊到我们俩,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像两个傻子。
第二天,我把那张只剩下八十八块五毛二的存折,从抽屉里拿了出来。
我把它,和那本上了锁的笔记本,放在了一起。
我给兜兜的老师,打了个电话。
我说:“老师,不好意思,我们家出了点事。这次的交流学习,我们……我们去不了了。”
老师很惋ą惜,但也很理解。
挂了电话,我看着正在写作业的兜兜。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着我。
“妈妈,我们不去了吗?”
他的声音,小小的,带着一点点失落。
我走过去,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
“兜兜,对不起。是爸爸妈妈没用。”
我的眼圈,又红了。
兜兜却摇了摇头。
他伸出小手,帮我擦了擦眼泪。
“妈妈,没关系的。我不去也没关系。”
他说。
“只要你们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的儿子,长大了。
他爸从房间里走出来,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他走到兜兜身边,把他抱了起来。
“好儿子。”
他说。
“是爸爸不好。”
兜兜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我们一家三口,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
暖洋洋的。
就像很多年前,我们拍那张全家福的时候一样。
钱是没了。
八十八万,变成了八十八块。
可是,我们家,还在。
我们三个人,都还在。
这就够了。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生活,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包子铺,还是那个包子铺。
每天天不亮,他就要起床。
我陪着他一起。
他揉面,我就剁馅。
他上蒸笼,我就收钱。
小小的店里,总是充满了热腾腾的蒸汽,和我们的笑声。
他的病,还需要后续的治疗。
药,不能停。
那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们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
我的首饰,他那块戴了很久的手表。
我们甚至,想过把这个小小的包子铺,也盘出去。
可是,他不同意。
他说:“这是我们的根,不能动。”
我知道,他是想,等他好了,靠这个店,把给兜兜的钱,再挣回来。
我没再劝他。
我只是,比以前,更努力了。
我们开发了新的包子馅。
什么梅干菜的,豆沙的,香菇青菜的。
生意,竟然比以前,还要好一点。
每天,从早忙到晚,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可是,心里,是踏实的。
因为,一回头,就能看见他。
他就在我身边。
这就够了。
我再也没有失眠过。
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沉。
因为我知道,天塌下来,有他顶着。
他病了,那我就和他一起,把天撑起来。
兜兜也懂事了很多。
他不再吵着要买新玩具,新衣服。
每天放学,就跑到店里来,帮我们擦桌子,收碗筷。
作业,也从来不用我们操心。
有一次,我给他收拾书包,发现他一个小本子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账。
“今天帮妈妈洗碗,赚5毛。”
“今天考试第一名,奖励自己1块。”
“今天帮爸爸捶背,赚1块。”
……
下面,还有一行小小的字。
“给爸爸治病的钱。”
我看着那个本子,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的儿子,真的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我们翅膀下的小鸟了。
他开始,学着,当一只,能为我们遮风挡雨的,雄鹰。
日子,就在这样,辛苦又充满希望中,一天一天地过去。
他的身体,也在慢慢地好转。
去医院复查的次数,越来越少。
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有一天,他拿回来一个新的存折。
红色的,和我那个,一模一样。
他递给我。
“老婆,你看看。”
我打开。
上面,有一笔新的存款。
五千块。
不多。
和之前的八十八万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
可是,我看着那个数字,却觉得,它比八十八万,还要重。
还要,有分量。
因为,这里面,是我们一家三口,新的开始。
新的希望。
我合上存折,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我们俩,都笑了。
没有钱,我们可以再挣。
没有机会,我们可以再等。
只要我们一家人,心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那本只剩下八十八块五毛二的存折,我一直留着。
我没有销户,也没有再往里面存钱。
我就让它,静静地,躺在抽屉的最深处。
它像一个警钟,时刻提醒着我。
什么,才是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
不是钱。
不是房子。
不是那些,可以被数字衡量的东西。
而是爱。
是陪伴。
是那个,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依然会紧紧抱住你的人。
是那个,在你以为天要塌下来的时候,会对你说“没关系,有我呢”的家。
现在,我们依然,每天都在努力地生活。
努力地,把那八十八万,再一点一点地,挣回来。
也许,要很久。
也许,要十年,二十年。
也许,一辈子,都挣不回来了。
但是,没关系。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正在做的,是一件,比挣钱,更重要的事情。
我们在,守护我们的家。
我们在,守护彼此。
这就够了。
来源:湖泊中划船的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