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年前,云阳城流民叛变,萧砚奉旨镇压,途中遇刺,是他的下属薛昭挺身而出,替他挡了致命一箭。
萧砚的下属为了救他,中箭而死。
他为了报恩,将下属的妹妹带回府里教养。
自此,我的竹马成了她的贴心人。
连带着我也被耳提面命:
「我对容容,只有兄妹之谊。」
「你是世家贵女,更应该识大体。」
后来,萧砚的政敌迎我为妻。
出嫁那日,他派人拦下我的花轿,咬牙切齿: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此时回头,还能给你留平妻之位。」
我掀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我识大体,就不拦着世子报恩了。」
1
「小姐?」
枕书撩起帘子,担忧地唤了我一句。
空气里漂浮着几缕鹅梨的香气。
又甜又腻,是薛容最爱的香料。
也是萧砚曾经最避之唯恐不及的香料。
他曾说:「阿蘅腹有诗书,质若芝兰,当用梅香,方合端方之韵。」
「梨香虽甜,然则过于腻滞,反失了沉静。」
可如今他却被薛容这朵灼灼梨花占去了大半心神。
一年前,云阳城流民叛变,萧砚奉旨镇压,途中遇刺,是他的下属薛昭挺身而出,替他挡了致命一箭。
薛昭死前,只求一事:「求世子庇佑卑职妹妹。」
萧砚亲自将薛昭的妹妹薛容接回了上京。
教她礼仪,授她诗书,为她置办珠钗首饰,甚至托了长公主带她出入上京宴会,结交世家贵女。
一开始,萧砚还会用烦闷的语气向我倾诉:
「那薛容性子轻佻跳荡,行个礼都东倒西歪,偏生还爱与我拌嘴抢话,全无女儿家应有的温谨。」
「但凡她能得阿蘅一两分气度,我也不至于如此操心了。」
后来他却笑吟吟地与同僚闲聊:
「上京贵女,千人一面。容容如此,倒也不失率性可爱。」
他停留在薛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
去年上京诗会,薛容进了宴席却不见踪影,萧砚心焦,命我也寻了半日。
最终在暖阁里发现了一脸黯然的薛容。
她说自己不擅诗词,怕堕了萧砚的声名。
萧砚当即取了我的手稿递给薛容。
「容容初来乍到,若是交不出诗,难免被人耻笑。」
「以阿蘅的才学,想来现场再做一首也不难。」
那是我苦心雕琢了半月的一阕词。
那场宴会后,薛容一跃成为上京才女之首。
有贵女讥笑我苦学十载,终究比不上天赋之人。
我心下苦涩,默然不语。
今年冬至,薛容偶染风寒,发热数日,总不见好。
萧砚一下朝,便快马奔向我府中。
要我拿出上等血燕,给薛容炖了驱寒补气。
他似乎忘了,我自出生后便有体寒之症,每到冬日,都得靠血燕细细养着,手脚才不至于寒凉难眠。
枕书护主,为我争辩了几句。可萧砚只是失望地望着我道:
「阿蘅,我只是把容容当妹妹看待。」
「你吃血燕这些年,身体也不见好。如今少吃几盏,又能有多少减损?」
「你素来沉稳大气,不该在此时拈酸吃醋,嫉妒失态。」
自始至终,他没有过问过一句。
我这个冬日是否还惧冷,夜里是否还辗转难眠?
取了血燕,便头也不回离去。
但明明。
一年前,我们还是相知、相敬、相爱。
我的母亲是萧砚母亲的手帕交,早在三岁时,两家就定下了口头亲。
只等着我及笄后便商定婚事。
这些年,萧砚也曾与我游过船、论过书、谈过心。
夏日为我送来封存好的冰块,冬日打了上好的狐裘来为我做衣裳。
因我一句想念亡母做的梅花糕,他两日不眠不休,策马去我母亲故乡买了三盒点心。
他说:「阿蘅,我知亡母之痛难消,以后换我来护你爱你。」
可是他却亲手击碎了我母亲留给我的白玉簪。
只因那日春猎场上,薛容一句撒娇:「阿蘅姐姐这簪子真好看,要是能戴着过生日宴就好了。」
而后又忽然落泪:「我与哥哥相依为命,他说要照看我长大,如今却食言了。」
素来坚韧活泼的少女落泪,令人见之犹怜。
萧砚示意我拱手让出簪子。
我不同意。
他气极,转身便与薛容组了队。
「一根寻常的白玉簪子,不足为你添妆。」
「容容,你我组队打赢这场马球,那支步摇才衬得上你。」
我的脸色在周遭的议论里寸寸变白。
我的骄傲不允许我沉默,所以我应了许家嫡女的邀约,一并上场。
我下了狠劲,萧砚也寸步不让。
下一刻,是他的鞠杖掠过我的鬓角,白玉簪跌落在地,碎片四溅。
萧砚身后,薛容一脸得意之色,笑吟吟地看向我。
宴后,我以身体抱恙为由,再不出府。
足足等了七日,萧砚才来我府中探望。
「薛昭是我肝胆相照的兄弟,他为救我而死,我岂能不护好他唯一的妹妹?」
「你是世家贵女,更应该识大体。」
我沉默地隐在帘后,看他离去。
他不知道。
半个时辰前。
他的政敌,声名赫赫的靖安将军徐明由。
也来寻了我一趟。
2
「小姐,为何不跟世子提议,为薛姑娘另置府邸?」
一室的梨花香还未散去。
枕书为我揉着肩,欲言又止。
「她在萧府住这一年,因着她,世子不知跟您起了多少龃龉。何况她还陷害过您……」
枕书说的是今年荣安伯夫人宴会上的事情。
荣安伯夫人是当今皇后的族妹,极爱养花。
每年早春在伯府后园举办的赏花宴,历来是上京贵女争奇斗艳的重头戏。
今年,荣安伯夫人特意从江南寻得一株百年罕见的绛雪海棠。
据说枝干盘曲如古画,花苞朱红似燃。
只待宴会高潮,便掀开纱罩赏玩。
但这株海棠却毁在了我手里。
那天薛容跌在地上,哀声诉道:
「伯夫人恕罪!方才阿蘅姐姐想要提前一睹花容,我好心阻拦,却不慎将姐姐绊倒,竟失手摔了花……」
明明是她邀我移步来暖阁叙话,明明是她伸手推了我。
闻声而来的萧砚也当着众人的面训我:
「阿蘅,你怎可如此轻浮!」
毫不留情的话将我斥得一愣。
早春渐暖的时节,我却如坠九尺寒窟。
倒是荣安伯夫人蹙眉出声:
「此事尚未定论。」
「萧世子倒也不必如此急赤白脸。」
萧砚面色一哽。
她却屈膝下身,直直把那朵海棠折了下来,簪到我的鬓间。
「名花当配美人。」
「若无阿蘅两年前潜心为我医治病体,我岂能今日在此办宴赏花?」
「更何况,我相信阿蘅不是如此急躁之人。」
余光里,薛容面色发白。
是了。
母亲自小产后,身下时有淋漓不尽之症,常年缠绵病榻。
上京妇科圣手甚少,女医更少,我便央求父母准我随医侍诊,自小勤习妇科之术,以便更好地照料母亲。
尝百药,记千方。
十年过去,慢慢也小有所成。
有时也为上京贵妇人秘密诊治。
也因此与荣安伯夫人私交甚笃。
只是,萧砚始终觉得女子之症并不光彩。
「阿蘅,医者虽可济世,但这不是一个世子夫人的本分。」
他要的,是我执掌中馈,对上侍奉好公婆,对下管好庄园奴仆,对外能撑起侯府的体面。
再加上父亲一再叮嘱我收心备嫁,我便也慢慢不再行医。
只是午夜梦回,辗转反侧。
始终有些遗憾。
荣安伯夫人的话,倒是惊醒了我。
连与我相识三两载的荣安伯夫人都能信我。
为何萧砚,这个即将成为我夫君的人,却陌生得令我心惊?
「事急从权。」
「正是因为信你,我才更放心让你应对此事。」
「你与荣安伯夫人素有交往,但容容不一样。」
「她若是得罪了贵人,怕是以后都不能在上京立足。」
回程的马车上,萧砚淡淡地说。
似是察觉到不妥,萧砚又补了一句。
「过两日我陪你去满庭芳看首饰。」
在这之前,他总说自己公务缠身。
薛容垂首坐着,小声啜泣。
但眼角眉梢之间,却是抑制不住的上扬。
我忽然涌上一股深深的疲倦。
席卷了四肢百骸。
这次是薛容,下次呢?
同为女子,我不想把万般过错都推给她。
萧砚才是那个守不住心的人。
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弃我选她。
才让薛容的野心越来越大。
而我,真的要在一方高墙之内,跟一群面目模糊的女人争夺丈夫吗?
我对外称病谢客,失眠了许久。
还未等我想清,萧砚在春猎场上一个挥杆,彻底击碎了我所有心存妄想。
这桩婚,我忽然不想要了。
3
我心下明白,萧砚绝不会为我放下薛容。
本朝天子未践祚前,曾在微服私访途中遇刺,不慎坠下山崖。
所幸得一采药女救治,方才性命无虞。
这名采药女,就是如今宠冠六宫的贵妃。
帝妃因恩相爱的故事,也在民间广为流传。
姑且不论萧砚对薛容是否真情实意,以他在朝堂的汲汲营营,他想要,也必须要在天子面前留下重情重义的名声。
在世间男子眼里,还有什么报恩方式,能比将她收入后院更为妥帖呢?
这趟浑水,我不想趟。
但徐明由,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吗?
我思绪有些凌乱。
说起来,我跟徐明由其实也只见过三面。
第一面,是去年我为他寡母医治症瘕之疾。
徐家世代为将,自徐老将军和徐家三子战死沙场后,徐府只剩下了最小的徐明由,和年过半百的徐老夫人。
徐老夫人操劳半生,晚年又骤逢丧夫丧子,心病郁结,到了去年冬末,竟是沉疴不起。
彼时徐明由又远在边关。
我受荣安伯夫人所托,进了徐府,仔细照料了两月有余。
除夕前一日,我照旧去徐府为老夫人请脉。
珠帘还未掀开,便撞进一个宽阔结实的胸膛里。
穿着铁甲,硌得人脸颊发凉。
徐老夫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阿蘅,这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明由。」
他生得高大,一身凝肃之气,面上有几道疤痕交错,看得出久在战场,有风吹沙磨的粗粝。
饶是如此,五官还是……比萧砚要出众几分。
我不由想起了当年徐老夫人上京第一美人之称。
青年向我抱拳行礼:
「母亲已将一应事情告知于我,多谢姜小姐不辞辛劳,照料我母亲。」
我也屈膝回礼:
「将军言重了。」
「徐家世代守卫国门,才有了如今上京的花团锦簇,我等的安身立命之地。」
「如今夫人身体欠安,我来照料,不过是尽微薄之力。」
为徐老夫人施完针后,日色已晚。
徐明由提出,说要送我回府。
我坐在马车内,他骑着马,马蹄哒哒,随在身侧。
一路安静无话。
我只好挑起话头:
「将军久在漠北,不知那边风光如何?」
这话应当是问到了他的心上。
徐明由说起了大漠的红柳和胡杨,黄沙和狂风。
他说沙漠里有一种擅长遁地的地鼠,打了这个洞,就从另一个洞冒出头来。
我也听得入迷。
「我家后院也有一个洞,幼时我……」
枕书忽然咳嗽了一声。
我自觉失言,马上止住话。
风卷起车帘,隔着缝隙,我撞进徐明由偏头望来的视线。
他那双丹凤眼长得极为出挑,眼里还带着没褪去的笑意。
那日之后,他很快便奉诏回了西北。
有关他的消息,也多是邸报上「靖安将军以百人骑兵击退匈奴突袭」的战闻。
第二次见面,是今年上京的端午夜宴。
那时他被天子召回京中,商讨军制改革事宜,恰逢端午,便被天子留下过节。
散宴后,他骑马路过我的马车。
温声问我此前抱病在家,如今可有好转。
我颔首道:「已然好了。有劳夫人惦念,还专门为我送了名贵药材。」
这一幕被萧砚尽收眼底。
事后,他责我不知避嫌,私近朝堂之人。
「早前你为他寡母诊治,这便算了。」
「如今又与他私下接触,阿蘅,你将我放在什么地位?」
我也是那时才得知,萧砚与徐明由已在朝堂上争吵许久。
徐明由上疏,言西北边境良田多被将官侵占,奏请天子废世袭卫所,改以募兵戍边,再允戍边士兵垦荒,免其三年赋税。
萧砚反对,称此策易生藩镇之祸,坚持循旧,边军依旧由兵部造册,边地荒田派禁军开垦。
二人各执一词,寸步不让。
换做以前,我应当会羞愧万分,对萧砚说几句软话。
感情的事情,谁进一步或是退一步,又有什么所谓呢?
可我突然不想哄着他了。
「世子言过了。」
「我对徐将军,不过是朋友之谊。」
「世子大气,想必也是识大体的吧?」
萧砚怔了一下,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当即拂袖而去。
第三次见面,就是今日。
青年一身月白锦袍,棱角分明的侧脸半掩在树影里。
少了在外行军的威仪肃冷,看上去倒像矜贵温雅的上京贵公子。
他慢慢开口:
「春猎会上的事情,我有所耳闻。」
骤然被提起难堪事,我心下一紧,又不免有些钝钝发疼。
郁闷地开口:「将军今日……」
「姜蘅。」
这是徐明由第一次唤我名字。
青年弯下腰,清浅的呼吸扫过我的脸颊。
「萧砚并非良配,如你愿意,你可否也……看看我?」
4
我跟徐明由的婚事定在了两个月后。
父亲专门找了钦天监,说是这两年最好的日子了。
下定那日,徐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我这辈子生了四个儿子,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女儿。」
「原本还想将阿蘅认作义女,这下好了,那小子争气,竟偷摸将阿蘅拐来了。」
礼单很长,足足有一百二十八台聘礼。
徐老夫人满面春风地出了府。
父亲却是时喜时愁。
晚膳时,他再度问我:
「阿蘅,你当真放下萧府那小子了?」
「若你还念着,现在还有反悔的余地。」
父亲年事已高,自母亲去世后,身体更是时时抱病。
如今唯一的心愿无非是望我嫁予良人,平安一生。
萧砚与薛容的事沸沸扬扬,满京皆知。身为言官,他又如何听不到闲言碎语?
无非是顾念着我对萧砚的情谊。
不愿我为难罢了。
「父亲,我意已决。」
我隐去眼中的泪水,反手握住父亲的手。
他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好极,好极!」
「明由带兵沉稳老练,虽是武将,脾性却是温和有礼。」
我问父亲,是否需要告知萧府一声。
父亲冷笑,「不必。」
「本就是幼时随口一言,又无婚书信物,当不得真。」
「再者,自你母亲走后,萧家越发敷衍不耐。好几次我托你姑母去探口风,他家却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难怪,我及笄已有一年有余,两家却迟迟未商定婚事。
每次我问萧砚,他只是道,如今他公务缠身,忙完了这阵,便去我家提亲。
萧府早年靠追随世祖皇帝起家,可到萧砚父亲这一代,已然没落得不成样子。
这些年,萧砚办了几桩美差,颇受天子器重,连带着萧府,也出现了几分枯木逢春之象。
想来,无非是如今发迹了,瞧不上姜家的门第罢了。
听闻萧砚近日被天子派去江南一带,下次回京,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这一年我与萧砚多次龃龉,早就断了书信往来。
也好。
自此桥归桥,路归路。
5
为着成婚一事,徐明由在京中住了下来。
姜徐两家结为姻亲的消息,也慢慢在上京传了开来。
据说萧母听到时,差点跌了个趔趄。
沉寂了五日,便派人送来一副头面,道是为我添妆。
还算体面。
许家女郎更是喜不自胜:「姜姐姐,你可算是开悟了!」
我只是扶额苦笑。
我从前到底是多么低声下气,才让这么多人为我气结。
好在都过去了。
意外的是,薛容来寻我了。
也不知是从哪打听到我在这间茶楼。
坐下来,脸上犹是骄矜的神色:
「听闻姐姐不日就要成婚,恭喜。」
「可惜砚哥哥被圣上委以重任,远赴江南,回来后又要着手准备与我的成亲事宜。」
「这杯喜酒,我们夫妻二人怕是吃不上了。」
萧砚与薛容要成婚了?
瞥见薛容将手若有似无地放在小腹上。
我顿悟。
诧异,但却不伤心。
这个局面,我也早就料到了。
我的语气没有半分波动:「恭喜。」
「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薛小姐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还约好了跟徐明由去看妆缎呢。
我自认我已经很周到客气。
她却不知为何恼怒起来:
「蘅姐姐,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还要装体面,很辛苦吧?」
「你可知道,贵妃听说他要迎我入门,还专门赏下了『良缘天定』的牌匾。」
再装包子,似乎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只是,如此针锋相对。
何必呢?
我叹了一口气:
「薛容,你在不安什么?」
「既是天定良缘,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呢?」
「难道是因为,萧砚不愿许你嫡妻之位吗?」
外边骤然炸起了雷,照得薛容的面色惨白胜雪。
萧砚确实对她有情意。
但也确实看不起她的出身。
我无意再与她纠缠,起身便走。
待我下了楼,薛容还站在原地。
神色晦暗莫名。
6
婚期越近,两府愈加忙碌起来。
临近七夕,父亲劝我出门,与徐明由去街上看灯会。
他摸着我的头道:
「成婚后你便是军眷,不知是否会随军北上。」
「趁着还在京城,好好玩一玩。」
以往,七夕灯会都是萧砚陪我。
只除了去年。
那天薛容缠着要与我二人出门,行至半路,却踩空石阶,跌了一跤。
萧砚见她脚踝肿胀,又哭得可怜。
犹豫片刻,还是将她拦腰抱起,送她回府。
我在人潮里被推搡了两个小时。
最后等来了满脸焦急的父亲。
那是萧砚第一次弃我。
时过境迁,花灯争辉,像是能灼尽一切往事。
徐明由护在身侧,长臂舒展,有条不紊地为我隔开人流。
我悄悄侧过眼看他。
身形挺拔,如墨似玉。
若他生在安稳的官宦之家,不必刀剑厮杀,上京最惊艳的青年文臣,想必轮不到萧砚。
他似乎有所察觉,耳廓微红。
把我牵到僻静处的小摊,「我去给你买梅花糕。」
我百无聊赖地等待。
不到片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马蹄声。
闹市还敢纵马,当真是胆大妄为,我怒气冲冲地望去,下一刻,左手却被一只大掌狠狠箍住。
竟然是萧砚。
他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赶来,衣襟吹得凌乱,发丝也散了几缕。
看上去面色灰黄,哪有半分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阿蘅,你同谁来的?」
我的手腕被攥得生疼。
留在暗处的暗卫现身,拔剑直指:「世子爷,放下我们夫人。」
「夫人?」萧砚疑惑一瞬,看见暗卫身上靖安军的袖徽,眉眼骤然盛满怒火。
「好,好,好!」
「姜蘅,你真是好得很!」
「母亲传书于我,我还当是你拈酸吃醋的小伎俩。」
「你就这么缺男人吗?我才走了几日,便迫不及待同他人……」
啪——
萧砚的脸被我扇得一偏。
他唾出一口血沫,还想说些什么,却全身飞了出去。
在我身后,徐明由收起掌心,淡淡地不语。
萧砚躺在地上,阴鸷的眼神游离在我与徐明由之间。
像是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难怪我传书于你,你都不曾回我。」
「原是早早攀上了徐家这根高枝。」
萧砚还给我传过信?
还未反应过来。
徐明由冷嗤一声:
「回你什么?要阿蘅回你,她愿意你迎娶平妻,与你的薛容平起平坐吗?」
原来是这回事。
一股燥意、怒火,夹杂着过往屡次被辱的委屈,漫上心头。
我再也克制不住,反唇相讥:
「萧砚,你疯够了没有?」
「你我又无媒妁之约,我嫁谁,跟你有什么干系?」
「你此刻在这里无能狂怒,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那好前程、好谋划?」
「一边想着娶恩人之妹,在圣上面前搏个好名声,」
「一边又舍不得姜家清流世家,想要我父亲成你的登云梯。」
「偏偏你们萧家又都看不上,配不上你们蒸蒸日上的侯府。」
「左思右想,掂斤播两。」
「一边曲意捧着薛容,好叫她离不开你,如今确实非你不嫁了,好手段。」
「一面又拼命踩贬于我,叫我颜面扫地、无处容身,不然,怎么有资格叫姜家女儿同意你娶平妻?」
「你有没有想过,你算什么?」
「也配在这里挑挑拣拣?」
一番话说完,已是薄汗微出。
萧砚脸上一片惨白,似乎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刻薄的我。
「我都说了……」
「你都说了,你只是拿薛容当妹妹,是吧?」
我俯身在他耳边低声嗤笑。
「跟兄长乱伦的妹妹吗?萧世子。」
他的血色终于褪得一干二净,不再说话。
半晌。
被侍从左右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临走时还留下一句。
「姜蘅,希望你不会后悔。」
7
父亲以闹市当街纵马为由,参了萧砚一本。
萧砚办事回京,奖赏未领。
反被天子申斥了一顿,还罚了俸禄,勒令在府中反思两个月。
这期间,我与徐明由成婚。
上京热闹了一日。
鞭炮噼啪,唢呐亢亮,惹得半个城的小孩追着要喜糖。
上轿前,我收到了萧砚派人送来的信。
信上潦草十字:
「此时回头,留你平妻之位。」
力透纸背,看得出下笔之人的愤怒。
我随手把信丢进火盆里,笑道:
「告诉你家世子,我识大体。」
「就不拦着他报恩了。」
跨火盆,跨马鞍,拜堂,掀盖头,饮合卺酒。
礼成。
徐府人际简单,账簿清晰,府中事宜并不难打理。
徐母也不爱拘着我,免了晨昏定省,只道无聊了便去她那里坐坐。
过完年,我随徐明由北上漠北。
这是我第一次出京城。
山是巍峨,水也浩荡,我竟不知,世间可以如此辽阔。
美中不足便是,因漠北军情紧急,原定的游山玩水变成昼夜兼程,风餐露宿。
不到半月,原本合身的衣裙竟是空出了一指宽。
徐明由深觉歉疚,又是打野味,又是抱来他的衣物,将马车的软垫垫得更软,只为了我能睡得舒服些。
我倒觉得这是我迄今为止最舒心的一段时间。
姜家虽非显贵,但也算清流世家,规矩诸多。
行立坐卧,一餐一饭,一言一行,皆有定式。
这段日子,我再也不用穿着繁复的衣裙,行着复杂的闺礼,想笑便笑,想跑便跑。
而且,我慢慢见到了一个更完整的徐明由。
他长于军营,却精读四书六艺。
说起漠北民俗,乃至市井间的稻粱布缕之价,亦能分说清楚。
他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耀眼。
又行了半月。
快到漠城时,我们在城门外一里地遇到了徐明由的一众下属。
为首的副将兴高采烈地说:「将军!」
一行人翻身下马,喜气洋洋地道贺:
「恭喜将军喜结良缘!这便是嫂夫人吧?嫂夫人真漂亮!嫂夫人安好!」
我也笑吟吟地福身:「各位弟兄好。」
好险。
幸好方才提前让枕书帮我把发髻梳成妇人样式。
徐明由笑着摆摆手:「喜话等着吃席再说。今日怎么出城了?可是蛮族有什么异动?」
说到正事,副将敛起神色。
「十日前我们在城中抓到一名作汉人打扮的蛮族,方潜进来不久。」
「这几日全城戒严,无令不得外出,孔城主命我等人每日巡逻三次。」
徐明由点点头,表示知晓,准备上马。
「还有一桩要事禀报将军。」
「前日我们收到朝廷传书,称不日会有一名持节都督来漠城巡视,让漠城提前做好准备。」
「距离上次巡视也过了三年,想来是该来巡检了。」
徐明由将我托上马背,一边随口问:「这次来的是谁?江都督?」
那名副将挠挠头。
「似乎是位姓萧的大人。」
「唤什么来着……两个字,对,萧砚,萧砚大人。」
我愣住。
腰间那双长臂也似乎微微一紧。
竟然是他。
也就是说……即便到了千里之外,我与徐明由,还是躲不开萧砚。
晦气。
人怎能如此晦气。
8
徐明由的宅子位于漠城大街的北侧,不大。
二进小院的布局,前院议事,后院起居。
屋内的石板微微突起,窗棂也褪色了,看得出主人的简朴。
徐明由有些赧然:「明日我上街买些木料灰石,把这宅子拾掇拾掇。」
「阿蘅,又委屈你了。」
他似乎总是对我颇觉亏欠。
夜里,徐明由带我去城主府中赴宴。
因近日有蛮族搅事,城中氛围紧张,宴会办得并不隆重。
只是简单备了点酒水,再添几道菜式,长桌一摆,便算接风了。
才堪堪坐下,就见一身披甲胄的中年武将推着一架木制轮椅缓步进来。
那轮椅上的人鬓角微霜,上身挺拔。
明明并未披甲,面容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疲惫。
但眼波横扫之间,自有一股摄人的冷冽与肃寒。
徐明由牵着我上前致意,「孔城主。」
孔城主……竟是名中年妇人。
我不由瞪大了双眼。
坐下后,徐明由向我说起了孔城主的来历。
孔城主原先并不是城主,而是上一任城主的夫人。
出身陇南孔氏,二十年前随夫来到漠城。
七年前,漠北遭遇蛮族、回鹘联合突袭,城主及五名副将战死殉城,身首异处,漠城濒临沦陷。
情势猝迫之际,是孔城主带着求援信冲出重围,带来一万援兵。
一火攻,二夜袭,三断粮道,引敌入城。
以一万之众,围合绞杀五倍之敌。
那年漠北的风雪太寒,太厚。
等她从尸堆里挣扎醒来,腿上外翻的血肉,早已与残甲紧紧冻铸在一起。
而她的丈夫,头颅仍悬在外城门上。
死不瞑目,遥遥相望。
战事毕后,长公主感念其举,力排众议。
提请立她为继任城主。
她是彼时唯一且必然的选择。
……
宴后,孔城主将两枚同心玉佩赠予我和徐明由。
她对徐明由道:
「护好姜姑娘,她为你来到漠北,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冷厉的脸上浮现几丝温柔,不知是不是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陇南孔氏,亦是百年清贵世家。
我想象不到,她是如何从一个闺阁贵女。
成为如今披玄甲、御强虏、镇孤城的漠城之主。
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子。
对我,她则是莞尔一笑:
「姜姑娘,漠北天地广阔,我信你必有一番作为。」
我在城中开了一间医馆,专治女子之疾。
漠城地处边陲,除了少数当地人,大多都是随军的家眷。
因地方偏僻,寻常药商游医不常到来,妇人生产后只能靠着土方调养。
积年累月,落下一身病痛者竟十有八九。
开馆第一天,我便立下规矩:
凡家中有将士,分文不取。
其余百姓,也只酌收些许药本。
生计艰难的女子,可来馆中帮忙晾晒药材,按月支取工钱。
我这方小小医馆,竟也慢慢成了城中喧闹之地。
每天天将擦亮,都能在馆门前看到一笼馍饼、一尾河鱼,或是一串晒得风干的羊肉。
他们都唤我,姜医女。
我忙得脚不沾地,有时还要留在医馆通宵过夜。
徐明由也军务忙碌,常常是卯时便起,天黑方归。
每日归家,手里总提着点什么。
有时候是一束野花,有时候是一盒点心。
他的副将打趣:
「将军这每日一献的规矩,倒是比咱军营里点卯还要雷打不动。」
徐明由听着这些,耳尖红得发烫。
见我也在抿嘴笑,他便压住嘴角,故作严肃地把副将撵出去。
这日子过得像极了漠城里任意一对平凡夫妻。
只有一件事:
我同徐明由……
一直未曾圆房。
他总是另支一张软榻在我床边睡下。
好几次我半睡半醒,总觉有道炙热的视线在我的脸上逡巡。
枕书憋了大半个月,到底是忍不住。
面红耳赤地拿了几本图册,叮嘱我「好好攻读」。
我翻了一页,便羞得把脸揉进被子。
我万万没想到,她胆大到也在徐明由的案几上夹了一本。
这天夜里,徐明由僵着身子,同手同脚地走了进来。
面色红得能渗出血。
喝了一整壶茶水,才喑哑着嗓音说:
「阿蘅,我已潜心研读。」
「你……愿意接纳我了吗?」
红烛静燃,烛火将他的面色映得温软,也将一室空气煨得暖融而粘稠。
还有什么不能明了呢?
于是我也强忍着羞意,勾住他的腰带说:
「徐明由,我想梳妇人髻了。」
9
四月底,萧砚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漠城。
三匹高达骏马在前面开道,后面迤逦着十余辆华贵马车。
精铁铸的箱笼,在漠北的日头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娶亲。
隔壁消息灵通的大娘说,这萧大人不久前才在京中成了婚,正是新婚燕尔,浓情蜜意。
不忍妻子独守空房,便将妻子一并带来了漠北。
也就是说,除了见到萧砚,我还会遇到薛容。
……
这二人。
还真是阴魂不散的牛头马面。
傍晚,徐明由派人递了话。
说今日城主留他议事,要晚些归来,让我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来源:艾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