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本红色的,边缘烫金的小本子,换成了另一本颜色几乎相同的。只是里面的照片从两张笑脸,变成了一张冷硬的钢印。民政局的空调开得很足,冷气像细小的冰针,扎进每一个裸露的毛孔。我走出来的时候,天光有些刺眼,廊坊夏日午后的阳光,热烈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那本红色的,边缘烫金的小本子,换成了另一本颜色几乎相同的。只是里面的照片从两张笑脸,变成了一张冷硬的钢印。民政局的空调开得很足,冷气像细小的冰针,扎进每一个裸露的毛孔。我走出来的时候,天光有些刺眼,廊坊夏日午后的阳光,热烈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没有哭。眼泪这种东西,在过去漫长的拉扯和无数个无眠的夜里,似乎已经流干了。剩下的,只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像风暴过后的海面,底下暗流涌动,表面却波澜不惊。
回到那个我们称之为“家”了八年的地方,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脆响。这声音,我听了八年,今天却觉得格外空洞。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味、他常用的那款雪松沐浴露以及阳光晒过棉被的味道扑面而来。然而,这熟悉里,又掺杂着一丝陌生的空旷。
他的东西已经搬走了。
书房里那张占据了半面墙的巨大书架,如今空荡荡的,像一排等待填补的牙床。客厅沙发上,他习惯性丢外套的那个位置,现在整整齐齐,只有一只我绣了一半的猫咪抱枕,孤零零地歪在那里。阳台上,他精心侍弄的那几盆兰花,叶子微微有些发蔫,显然是好几天没顾上了。
我换了鞋,鞋柜里,他那几双运动鞋、皮鞋,连同那个旧旧的鞋拔子,都消失了。空出来的一大片空间,让我的几双单鞋显得格外寂寞。
我没有开灯,就着穿堂而过的微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身体陷进柔软的布料里,像沉入一片没有浮力的水。我闭上眼睛,试图感受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可感受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静。静得能听到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能听到窗外远处马路上汽车驶过的胎噪声,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不疾不徐的跳动。
一下,又一下。沉闷,而固执。
就这样坐了多久,我不知道。直到夕阳的余晖把整个客厅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墙上我们的结婚照,那两张年轻、灿烂、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我站起身,走到照片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英挺的眉眼。照片是冰凉的,玻璃镜面映出我此刻平静到有些麻木的脸。
我把它取了下来。动作很慢,很轻,像在拆卸一件精密的仪器。找了个纸箱,连同这些年我们一起旅行买的纪念品,他送我的第一个公仔,我们一起拼过的上千块的拼图……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封上箱子的那一刻,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了好几年的壳。
晚上,我没有做饭。冰箱里塞满了食材,都是我前几天精心采购的,计划着这个周末给他做一顿他最爱的糖醋排骨。可现在,那块上好的肋排静静地躺在冷藏室里,像一个无人认领的承诺。我只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冰啤酒,拉开拉环,“嗤”的一声,白色的泡沫涌了出来,带着麦芽的苦香。
我就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很凉,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冰到胃里。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
八年。人生有多少个八年?从二十四岁到三十二岁,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我以为我们会像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局那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生活不是童话,它是一本翻开就不能合上的书,充满了太多意想不到的转折和无能为力的留白。
他说,他要去深圳,那里有他的梦想和未来。他说,我们追求的东西不一样了,再捆绑在一起,对彼此都是消耗。他说,放过我,也放过他自己。
他说了很多。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像在做一场项目汇报。我全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八年的男人,他的眼神里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奔向新生活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知道,我留不住他。一颗已经飞向远方的心,是任何锁链都无法捆绑的。
所以,我签了字。平静地,利落地,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他口中的“未来”里,是否还有一丝一毫我的位置。
一罐啤酒喝完,胃里有些凉。我起身去厨房,想烧点热水。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突兀的,清脆的,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我愣住了。这么晚了,会是谁?他吗?回来拿什么遗落的东西?我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快了半拍。一种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是期盼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悄然升起。
我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走廊的声控灯亮着,暖黄色的光线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花白的头发,微胖的身材,手里还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袋。
是婆婆。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瞬间一片空白。她怎么来了?她知道了吗?他告诉她了?他怎么能告诉她?
一连串的疑问像失控的弹珠,在我的脑海里疯狂乱撞。我下意识地想要装作不在家,可门铃声又一次执着地响了起来,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最终,还是拧开了门锁。
“妈。”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门外的婆婆,我们都叫她“马姨”,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紧紧地盯着我的脸,像是要从我脸上读出些什么。她的头发有些凌乱,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赶了很久的路。廊坊到她在的那个小县城,最快的车也要两个多钟头。
“哎。”她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见面就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只是提着那个布袋,径直走了进来。
我跟在她身后,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客厅里,那个封好的纸箱还放在地板中央,格外显眼。我看到马姨的视线在纸箱上停顿了一秒,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还没吃饭吧?”她把布袋放在餐桌上,拉开拉链,一股热气混合着食物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里面是几个保温饭盒。
“我……”我刚想说我喝了啤酒,不饿。
她却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打开饭盒,把里面的饭菜一样一样地摆在桌子上。一盒是小米粥,还冒着腾腾的热气;一盒是她自己腌的爽口小菜,黄瓜碧绿,萝卜透亮;还有一盒,是满满的,金黄喷香的……韭菜鸡蛋馅儿的烙饼。
是我最爱吃的。从小时候我妈做给我吃,到后来嫁给陈阳,马姨每次来,都会亲手给我烙上一大摞。
“快,趁热吃点,胃里暖和。”她把筷子塞到我手里,语气不容置疑。
我看着她,眼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那些我以为已经流干了的眼泪,此刻又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我低下头,拿起筷子,夹起一角烙饼,默默地往嘴里送。
烙饼的外皮被油煎得焦香酥脆,内里的馅料却柔软鲜香。韭菜的辛香,鸡蛋的滑嫩,混合着面食特有的麦香,是我无比熟悉的味道。可今天吃进嘴里,却像掺了砂子,硌得喉咙一阵阵发紧。
马姨没有坐下,就站在我旁边,看着我吃。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整个餐厅里,只剩下我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和小米粥在碗里散发出的温暖香气。
一角烙饼下肚,一碗热粥喝完,冰冷的胃渐渐暖和起来,四肢也恢复了些许知觉。那些堵在心口的、冰冷坚硬的情绪,似乎也被这朴素的食物融化了一角。
“妈,您……您怎么突然来了?”我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问她。
马姨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拉开我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她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客厅,扫过墙上那块因为摘掉相框而显得格外突兀的白色墙壁,最后,落回到我的脸上。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坚定。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缓缓地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重重地砸进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
她说:“你这个闺女,我认了。你甩不掉我!”
一句话,简简单单的十一个字。没有问我为什么,没有指责谁对谁错,没有劝我们复合。她只是用一种最朴素,也最有力的方式,告诉我,她站在我这边。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捂住嘴,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可喉咙里的哽咽却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故作坚强,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马姨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她那双有些粗糙但无比温暖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像小时候,我受了委屈,我妈妈安慰我那样。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傻孩子,受了这么大委屈,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我摇着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我怎么说?告诉她,她引以为傲的儿子,为了所谓的梦想,抛弃了我们八年的感情?告诉她,我们这个家,散了?我怕她受不了,怕她夹在中间为难。陈阳是她的亲儿子,我再好,终究是个外人。
可我没想到,她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懂。
那天晚上,马姨就住了下来。她睡在客房,那间曾经被我们当做储藏室,后来被我收拾出来,专门留给她和公公偶尔来住的房间。我帮她铺好床,她从那个旧布袋里拿出自己的睡衣和洗漱用品,一切都那么熟门熟路。
躺在床上,我却久久无法入睡。隔壁房间很安静,我想她可能也和我一样,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离婚的空虚和伤感,被她突如其来的闯入冲淡了许多,取而代লাইনে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感动,温暖,还有一丝丝的不安。
她留下来,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剁剁剁”的声音吵醒。是厨房传来的。我揉着眼睛坐起来,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才六点刚过。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斑。
我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门口。马姨系着我的那条小熊维尼围裙,正站在案板前,有节奏地剁着什么。她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里,显得格外踏实。案板上,已经和好了一大块面团,盖着湿布,正在醒发。旁边的小碗里,是切好的葱花和调好的肉馅。
她在准备做早饭。做她拿手的肉龙。
“醒了?”她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嗯。妈,您怎么起这么早?我来吧。”我走过去,想接过她手里的刀。
“不用。”她把我推开,“你再去睡会儿,昨晚肯定没睡好,看你这黑眼圈。饭好了我叫你。”
她的语气,自然得就像我还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熟练地擀面,铺馅,卷起,上锅。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生活最本真的烟火气。
我没有再回房间,而是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厨房门口,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忙碌。阳光一点点爬上她的发梢,将那些银丝照得闪闪发亮。我忽然想起,八年前,我第一次跟陈阳回他老家。那时候的马姨,头发还是乌黑的,脸上也没这么多皱纹。她也是这样,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给我做了一大桌子菜,热情又带着点小心翼翼地问我,合不合口味。
那时候的陈阳,就坐在我身边,不停地给我夹菜,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笑意。
回忆像潮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马姨把肉龙放进蒸锅,盖上锅盖,擦了擦手,在我身边坐下。
“没什么。”我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情绪。
马姨叹了口气,说:“陈阳那小子,从小就主意大。他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知道,这些年,你跟着他,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妈,您别这么说。感情的事,没有谁对谁错。”
“怎么没有?”马姨的语调忽然高了一点,“一个家,是两个人撑起来的。他倒好,拍拍屁股,说走就走,把所有烂摊子都丢给你一个人。这算什么男人?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没担当的玩意儿!”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气愤和失望。我知道,她是在替我打抱不平。可听着她骂自己的儿子,我心里反而更不是滋味。
“妈,他……他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我甚至开始,不自觉地为他辩解。
“理想?理想就能把老婆孩子都扔下不管?”马姨看着我,眼神锐利,“小雅,你别替他说话。我自己的儿子,我清楚。他就是被外面的世界迷了眼,心野了,觉得家里这片天,太小了,容不下他了。”
她顿了顿,声音又缓和下来,拉过我的手,轻轻拍着,“不过,他走他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他不要这个家了,我还要。他不要你了,我要。从你进我们家门那天起,我就没把你当外人。你是什么样的姑娘,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缓缓淌过我冰封的心田。这些年,我和她的相处,点点滴滴,瞬间都浮现在眼前。
我记得刚结婚那会儿,我俩因为生活习惯不同,有过一些小摩擦。我喜欢晚睡晚起,她习惯早睡早起;我喜欢饭菜清淡,她口重,爱吃咸的。陈阳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后来,是马姨先做出了改变。她早上起来,会轻手轻脚,尽量不吵到我。做饭的时候,会特意分出一部分,按我的口味来做。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重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浑身无力。陈阳正好出差在外。是马姨,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赶过来,一步不离地照顾我。喂我喝水,给我擦身,熬了三天三夜的粥。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她一直在旁边守着,不停地用温水给我敷额头。那时候,我拉着她的手,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妈”。不是“婆婆”,而是像喊自己妈妈一样的“妈”。我看到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还有我妈妈生病住院那段时间。我公司家里医院三头跑,心力交瘁。陈阳工作忙,只能偶尔来搭把手。反倒是马姨,主动从老家过来,住在我家,每天给我做好饭菜,煲好汤,送到医院去。她不怎么会说安慰人的话,只会一遍遍地跟我说:“别怕,有我呢。你妈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在医院里,她给我妈妈擦洗喂饭,比我还细心。很多同病房的人,都以为她是我亲妈。
这些事情,我都记在心里。我知道她对我好,是真心实意地把我当成一家人。可我从没想过,当我和她儿子分道扬镳的时候,她还会这样,义无反顾地选择站在我身边。
“妈,谢谢您。”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这三个字。
“傻孩子,跟我还客气什么。”她笑了,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开的菊花,“快,锅开了,吃肉龙去。”
热气腾腾的肉龙端上桌,白白胖胖,暄软诱人。我咬了一口,满嘴都是肉馅的鲜香和葱花的清香,还有面皮发酵后特有的甘甜。这是家的味道,是马姨给我的,独一无二的家的味道。
吃过早饭,马姨就开始“接管”这个家。
她像一个精力无限的陀螺,一刻也停不下来。先把阳台上那几盆快要蔫掉的兰花浇了水,修剪了枯叶。然后,又把整个屋子,里里外外,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地板被她擦得能照出人影,玻璃窗明净得像不存在一样。她甚至还爬上梯子,把吊灯上的积灰都擦得一干二净。
我跟在她后面,想帮忙,却总被她“嫌弃”碍手碍脚。
“你去歇着,看会儿电视,或者出去走走。这点活儿,我一个人就干了。”她一边擦着窗户,一边头也不回地对我说。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因为陈阳的离开而显得空旷冷清的家,又重新被一种温暖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填满了。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我失去了一个丈夫,却意外地,留住了一个母亲。
中午,陈阳的电话打了过来。
手机在沙发上震动,屏幕上跳动着那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我看着那个名字,心脏猛地一缩,犹豫着要不要接。
是马姨走过来,拿起手机,直接按了接听,还开了免提。
“喂,妈?”陈阳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您怎么跑廊坊去了?我给您打电话您也不接。”
“我来我闺女这儿,怎么了?还要跟你汇报?”马姨的语气很冲,一点也不客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妈,您……您都知道了?”
“知道了。你干的好事,我能不知道吗?”马姨冷笑一声,“陈阳,我问你,你还有没有良心?小雅哪点对不起你?我们老陈家哪点亏待了你?你说走就走,招呼都不打一个,你把她当什么了?把这个家当什么了?”
“妈,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您别掺和。我跟您说不清楚。”陈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说不清楚?我看你就是理亏,说不出口!”马姨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告诉你,你跟小雅的婚是离了,但她这个闺女,我认下了!以后她就是我亲闺女,跟我们老陈家没关系,但跟我有关系!你少来打扰她!”
“妈,您这是干什么啊?您是我妈,您应该跟我站一边啊!您让她一个人住那儿,算怎么回事?您赶紧回来,别在那儿添乱了!”
“我添乱?我告诉你陈阳,从今天起,我就住这儿了,陪着我闺女。你那个家,我是不会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爱去哪儿去哪儿,爱去深圳还是去美国,都跟我没关系!我没你这个儿子!”
马姨说完,不等陈阳再说话,“啪”地一下,直接挂断了电话。
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下来。我呆呆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她刚才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我的心上。我知道,她说出“没你这个儿子”这样的话,心里该有多痛。
“妈……”我走过去,想安慰她。
她却转过身,脸上没有我预想中的悲伤,反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她看着我,笑了笑,说:“别管他。我们过我们的。走,妈带你逛街去,给你买两件新衣服。离了婚,咱也得活得漂漂亮亮的,不能让人看扁了!”
说着,她就拉起我的手,往外走,那种力量,坚定而温暖。
那个下午,马姨真的拉着我,去逛了商场。
她好像要把这些年没给我买过的东西,一次性都补上。给我挑了一条漂亮的连衣裙,一双舒适的平底鞋,甚至还拉着我去做了一个头发,换了一个新的发型。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剪了短发,穿着新裙子的自己,感觉有些陌生,又有些久违的轻松。好像随着那些被剪掉的长发,一些沉重的过往,也被一并抛弃了。
马姨站在我身后,看着镜子里的我,满意地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光。她说:“这才对嘛。我闺女,本来就该这么精神,这么好看。”
那一刻,我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忽然就照进了一束光。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马姨,开始了一种全新的“同居”生活。
我们像一对真正的母女。早上,她会做好早饭叫我起床。白天,她收拾屋子,研究菜谱,或者去楼下的小花园跟邻居家的阿姨们聊天。而我,在短暂的调整后,也重新开始了自己的工作。我是一名自由插画师,工作时间很灵活。
我会在客厅的窗边支起画板,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落在我的画纸上,也落在不远处沙发上看电视的马姨身上。她看电视,声音总是开得很小,怕打扰我。有时候,她会戴上老花镜,拿起我画好的稿子,凑得很近,仔细地看。
“哎呀,我闺女画得真好。这小猫,跟活的一样。”她会由衷地赞叹。
每到这时,我都会停下笔,笑着跟她聊几句。聊我画里的故事,聊她看的电视剧里的情节。那种感觉,平静而温馨。
我们一起去逛菜市场,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菜贩子“据理力争”。我们一起在家包饺子,她擀皮,我包馅,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们还一起报了一个社区的烘焙班,学着做蛋糕和饼干。
有一次,我们烤的戚风蛋糕,因为蛋白没有打发好,塌得不成样子。我俩看着那个丑丑的蛋糕,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很久,很久没有那样开怀地笑过了。
和陈阳在一起的最后两年,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他总是很忙,忙着应酬,忙着他的项目。回到家,也是手机不离手。我们常常是同处一室,却各自沉默。那种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我们隔在两个世界。家,渐渐失去了温度,变成一个只供睡觉的旅馆。
而现在,这个家里,又重新充满了笑声,充满了食物的香气,充满了我和马姨琐碎而温暖的对话。
当然,陈阳没有就此罢休。
他又打来过几次电话,有时候是打给我,有时候是打给马姨。打给我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愧疚。他说,他可以在经济上补偿我,问我需要多少钱。
我平静地告诉他,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
他似乎对我的平静感到意外,甚至有些不悦。他可能觉得,我应该哭闹,应该纠缠,应该表现出失去他的痛苦。可我没有。我只是觉得,一个已经决定离开你的人,再去纠缠,不过是徒增难堪。
他打给马姨的时候,就不那么客气了。他指责马姨“胳膊肘往外拐”,说她被我“洗脑”了。他说他才是她的儿子,我不过是个外人。
我无意中听到过一次。当时马姨正在厨房接电话,她以为我戴着耳机在画画,没有听到。
“外人?”马姨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充满了力量,“小雅在我最难的时候,在我身边伺候我。你爸生病,她跑前跑后,比你这个亲儿子都上心。我儿媳妇那么多,只有她,年年冬天都记得给我织条新围巾,给我买暖和的棉鞋。你呢?你除了会打钱,你还为我们做过什么?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我好,我心里有数!陈阳,做人不能太自私。”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
马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行了,别再说了。你好好过你的日子,我们不打扰你。你也别再来打扰我们。就这样吧。”
挂了电话,她从厨房走出来,眼圈有点红。看到我正看着她,她愣了一下,随即勉强笑了笑,说:“没事,推销电话。”
我没有戳穿她。我只是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的身体有些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下来。我把头靠在她有些单薄的肩膀上,轻声说:“妈,有您在,真好。”
她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但那一刻,我们都明白,我们已经组成了一个新的,没有血缘关系,却比血缘更亲密的家庭。
秋天的时候,我接了一个大单子。为一个儿童绘本画全套插图。稿费很可观,但工作量也很大。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熬夜。
马姨比我还紧张。她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给我炖各种补汤。晚上我画画,她就在旁边陪着我,给我递水,给我削水果。我劝她早点去睡,她总说“不困”,“陪着你,我踏实”。
有一天晚上,我画到凌晨三点,实在撑不住了,趴在画板上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桌上放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马姨就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灯光下,她的白发显得愈发刺眼。我看着她疲惫的睡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走过去,轻轻地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想让她睡得舒服一点。她却一下子惊醒了。
“哎呀,我怎么睡着了。”她揉了揉眼睛,看到我,连忙问,“画完了?快去睡吧,看你累的。”
“妈,您也快去睡吧。您这样陪着我,我心里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她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一个人熬夜,我也不放心。再说了,我现在也没别的事,不陪着你,我干啥去?”
她顿了顿,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
“这个,你拿着。”
我低头一看,是一张银行卡。
“妈,这是干什么?”我连忙推辞。
“这是我这些年攒的一点钱,不多,也就十来万。你拿着。你现在一个人,用钱的地方多。别总想着省。该买的买,该花的花,别委屈了自己。”她把卡硬塞到我手里,不容我拒绝。
“我不能要。我有钱,我画画能挣钱。”我急了。
“你挣的是你挣的,妈给的是妈给的。不一样。”她按住我的手,眼神无比认真,“小雅,妈知道你心气高,不想靠别人。但妈不是别人。妈给你的,你就拿着。就当是……就当是妈给你准备的嫁妆。”
“嫁妆”两个字,让我瞬间怔住了。
“傻孩子,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总会遇到那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到时候,妈希望你风风光光地嫁。不能因为离过一次婚,就觉得自己矮人一头。咱不比任何人差。”
我握着那张尚有余温的银行卡,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这张卡,比陈阳当初提出的任何经济补偿,都要重上千倍万倍。因为它里面,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最深沉的爱和最美好的祝福。
绘本的稿子,我顺利地交了。拿到稿费的那天,我没有先存起来,而是拉着马姨,去金店给她买了一只金手镯。
她嘴上说着“浪费钱”,一个劲地推辞,可戴上手镯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比店里所有的金子都还要闪亮。她举着手腕,在灯光下翻来覆去地看,喜欢得不得了。
那天,我们还去吃了廊坊很有名的一家烤鸭店。吃饭的时候,我跟她说,我想用这笔稿费,开一间小小的画室,教小孩子们画画。
“好啊!”她一听,眼睛都亮了,“这个好!你喜欢画画,又喜欢孩子。这是好事,妈支持你!”
于是,我们开始一起为这个小小的梦想奔波。
我们一起看房子,选址,为了租金跟房东磨破了嘴皮。我们一起逛装修市场,选地板,挑涂料,把那个小小的空间,一点一点地,布置成我们想象中的样子。
墙壁,我刷成了温暖的米黄色。地板,铺上了柔软的防滑地垫。我还亲手在墙上画了巨大的卡通树和各种可爱的小动物。马姨则负责后勤,每天给我送饭送水,还亲手缝制了好几个可爱的南瓜坐垫。
画室开张那天,来了很多朋友和邻居,小小的空间里挤满了人,热闹非凡。马姨穿着我给她新买的红色外套,在人群里忙前忙后,招呼客人,分发糖果,脸上的笑容,自始至终都没有消失过。
看着她,看着这个被我们亲手打造出来的,充满希望和梦想的小天地,我忽然觉得,生活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总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而马姨,就是为我打开那扇窗的人。
我的画室,慢慢走上了正轨。孩子们天真的笑脸和五彩斑斓的画笔,填满了我的生活。我变得越来越开朗,越来越自信。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光芒,是任何化妆品都无法描画的。
我和马姨的生活,也越来越有滋有味。我们会在周末的时候,一起去周边的古镇散心。或者,干脆就在家里,她看她的年代剧,我画我的画,偶尔聊上几句,岁月静好。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陈阳。但那种感觉,已经很淡了。不再有怨,也不再有恨,就像在回忆一个认识了很久,但已经很久不联系的老朋友。听说,他在深圳的公司办得不错,身边也有了新的人。
我为他祝福。也为自己庆幸。
庆幸自己,在那段最灰暗的日子里,没有沉沦下去。更庆幸自己,遇到了马姨。
她用最无私的爱,把我从婚姻失败的泥潭里拉了出来。她让我明白,一个女人的价值,从来不是由婚姻来定义的。她让我知道,家人,有时候并不仅仅取决于血缘。
那天,画室放学后,我和马姨一起回家。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路上,我看到一对年轻的母女,妈妈牵着女儿的手,女儿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画面很美。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马姨。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可她的眼睛,依然那么明亮,那么温暖。
我走过去,很自然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就像我小时候挽着我妈妈一样。
“妈,我们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做。要不,我们包饺子吧?韭菜鸡蛋馅儿的。”
“好啊。”
我们相视一笑,继续往前走。
我想,这就够了。人生漫长,总会遇到风雨。但只要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坚定地站在你这边,告诉你“你甩不掉我”,那么,再大的风雨,也都能扛过去。
因为我知道,那句话的背后,是比血缘更深的羁绊,是比承诺更重的分量。
那是我此生收到的,最珍贵的,爱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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