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信封很薄,白得发亮,角上压着蓝色钢印,信口处贴着一小段透明胶带,像是某种仪式的封缄。
信封很薄,白得发亮,角上压着蓝色钢印,信口处贴着一小段透明胶带,像是某种仪式的封缄。
我把它拿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能听见纸与纸的摩擦声。
“老许,拆了看看,到底是什么遗产?”王梅把围裙一掀,手还湿湿的,袖口卷得高,露出一截青筋。
我点点头,又不急着撕,眼睛从信角的邮戳上挪开,落到客厅墙上那挂了二十多年的挂钟。
五点一刻,秒针走得很勤快,像一只小蜗牛爬过墙面。
“何……国强。”我念出寄信人的名字,喉咙像卡了根刺。
王梅愣了一下,擦手的毛巾停在半空,像被冻住,“你说谁?”
“何国强。”
屋里静下来了,锅里炖着的骨头汤扑扑地响,香气裹着一点点脂膏味慢慢弥开。
我拇指扣到信口,心里跟着下去的,是十四年前一个湿冷的冬天夜里,楼道电灯坏了,半楼的风跟刀子似的往里面灌,我举着手电,照着他那张脸。
他说,“老许,就借个转转,我出份子,三个月,三个月一定给你。”
我当时只觉得那脸上有一层光,像光照进了人心里。
后来他们走了,整一家子,像风起时在树上唱一夜,然后一声不响,连窝都不见了。
我撕开信口,纸拉出一条细细的白屑,心跳在指尖“扑通扑通”。
纸张有香味,不像公文纸那么干冷,是暖的,像人的体温。
我把信展开,第一眼看到的是四个字——遗产继承。
王梅“啊”的一声,嘴巴长大了,捏着毛巾,像是怕掉下去。
“你看看,里头什么写的。”她催。
我的眼皮跳了一下,视线往下走,撞上了一段熟悉又陌生的文字,“兹有立遗嘱人何国强,男,××年×月×日生,因××病于××年×月×日去世,生前立有遗嘱,将其合法财产中的××市××路××号房屋(建筑面积××平方)与存款人民币××万元,由许明全(即本人)继承……”
我喉咙里那根刺,突然压得更深,“他,把东西留给我。”
“这什么意思?欠你的钱十四年了,人没了?”王梅声音抖了一下,又赶紧压下,“他留给你,是想还钱还是……老许,你可别冲昏头,这什么年代了,人家有家有后,你拿人家遗产,你……你得想好。”
我合上纸,手心里汗湿,纸又变凉了。
我往沙发一坐,靠背发出一点老木头的轻响。
“我哪儿能不想,你说,我十四年前借他七十五万,那会儿我的工资一年不到七万,家里拿出来的,亲戚借来的,凑的,拼的。”我声音不高,却有点堵,“他们走了,也没人说一声,我去找,什么都找不到。现在他让给我遗产,我、我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窗外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楼下小孩的笑声哗啦啦像水。
我把信塞回信封,抽出第二页,上面是律师行的章和一个约定时间,要求我带身份证和相关债务凭证到××市的公证处办理继承见证。
“还有一个星期。”我说,像对信说,又像对自己说。
王梅把毛巾搭回肩上,沉默了一下,“先吃饭吧,汤炖了半天,再不喝要有膻味了。”
我点点头,把信放到饭桌边,不离手,又把它挪得远一些,像是怕汤气熏到它。
骨头汤很香,白里透着油花,我喝了一口,舌头被烫了一下,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十四年了。
第1章 借与走
十四年前,冬天的风比今年冷,楼道里那盏灯坏了一个月没人修,我那时还在老厂,做机修,单位的灯修起来就拖拖拉拉。
我回家晚,肩上背着工具包,手里拎着菜。
楼道转角处,他站在那儿,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脸在阴影里,看到我,身子先向前一冲,“老许,你总算回来了。”
我手电照过去,光把他额头照出一圈白,“国强,有事?”
他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半天才说,“去你家说两句。”
我开门,进屋,王梅刚蒸了一锅窝头,热气翻腾,屋子里暖暖的,玻璃上画了几朵花。
“怎么这么晚?”王梅唠了一句,看见何国强,笑,“国强来啦,坐,坐。”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头在膝盖上碾了碾,抬头,一下子直视我,说,“老许,我想跟你借点钱。”
王梅手里拿着锅铲,停在了空中,眼睛从我移到他身上,又回到我,“借多少?”
他深吸一口气,“七十五。”
“七十五?”王梅一激灵,铲子碰到锅沿,“七十五万?”
“嗯。”他点头,眼睛里有光,有一种被逼到墙角之后不愿服输的硬,“厂里那批货卡在港口,货代要换,换费要一次性付清,周转不开,就差这点,周一必须打过去,不然这一票,没了,不光是钱的问题,信誉没了。”
何国强那会儿新开的五金小厂,做小配件,对外说跟一家外企有合作,说得云里雾里,我也听不太懂。
王梅放下锅铲,揉了揉手,“国强,七十五不是七块五,你也知道我们家……这几年有点存的,也是为了两个孩子,你开口,不是我们不信你,就是……太多了。”
他把手在裤腿上抹了一把,慢慢地,把从怀里掏出的一张纸放到桌上,是临时起草的一个借条样,“利息按银行同期,三个月,三个月内一定还上。再加一张空白的欠条,你要什么都可以写。一笔字,我认。”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离不开我,像是把一根绳子递过来,等我接。
我心里有一根绳子也被拽了,拽得有些疼。
我们当邻居十多年,他搬进来的第二天,我就帮着把他家的煤气管子接好了,又带他去办水卡。后来他小厂开张,没工人,我还去帮他焊过一天,把额头上的毛全烫卷了。平时走道上碰着,聊两句,孩子们开学互相问问用的哪个老师的教辅,他家小女儿跟我家小女儿一个班,每日里嘻嘻哈哈,我们还一块儿去过郊外摘葡萄。
那夜的风从窗缝里漏进来,弄得窗帘轻轻晃,像有人在背后晃我。
“我要跟我爸妈借,再跟大哥借,再把银行里那张定期拆了,凑,我们拼一拼。”我说,像是在做一道数学题,按步子一步步走,“三天……不,明天,先给你五十,后天再给二十五。”
王梅看着我,眼睛里那种焦急、心疼和不甘,像三种颜色的水,一滴一滴慢慢往一起流,最后变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浑。
“老许。”她低声,“你想好了?”
我点头,“他在这儿住,我们跑不了,他也跑不了。”
何国强猛地站起来,一把握住我的手,手心很热,他眼圈红了,“老许,后半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
王梅叹一口气,去屋里摸了本存折,翻到那页红字最多的地方,拿出来,放到桌上,“拿去,做个大人,该还的时候别赖。”
他拿了存折,如拿了一个沉甸甸的婴儿,双手捧着,颤了颤,“嫂子,放心,放心。”
那晚他走时,楼道里我跟了出去,告诉他,明天你别去银行,我和你一块儿。
他回过头,在楼梯口对我笑,笑得像个孩子,“老许,以后……我不说以后了,我先把这三个月过去再说。”
谁也没料到,三个月不到半个月,一个大雪夜,他们家门贴着大红的“福”字,门从里头反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我们朝里喊,没人应。
第二天,门上贴了张小小的纸条,“搬去南边照看生意,手机号码不变。”
号码打过去,关机。
我拿着电话站在楼道里,手在颤,王梅站在后头,肩膀在抖。
第三天,电话连关都不关了,直接提示无法接通。
我去他厂里,铁门上挂着一把看起来新买的锁,门口一堆散乱的螺丝,像有人打翻了一袋子棋子,一地是噼里啪啦的声音。
厂里的刘师傅在门口蹲着抽烟,告诉我,昨天有人来找过,穿着黑衣服,大冬天的,袖口还露着一个纹身,吼了一嗓子,“人跑了,有种躲一辈子。”
我心里一沉,像有块石头坠下去。
回家的路上,雪是湿的,踩上去咯吱,鞋底冷得像两块铁片。
王梅在屋里来回走,一见我回,就把一张写了黑字的纸拍到桌上,“老许,这是你写的欠条,你看清楚了,要是他不还,你怎么还亲戚的钱,你怎么跟大哥交代?”
我拿起那张我们的借据,上面写着我们的名字,签字处那三个字“何国强”写得端端正正,环边用力,一笔一划像刻上去的。
我说不出话,喉咙里的刺越来越大。
是我伸出去的手,我不能回头说没伸过。
第2章 追债之路
我当时的工作在老厂,机修,大家都叫我“许师傅”,可我知道这两个字背后,是看得见的汗。
厂里有波动,准备合并,工资发得不准时,我除了白天在厂里,加班,晚上还会出工去邻居家修修灯、换水龙头,挣点零头。
何国强走了后的第一个月,我就开始还钱。
我把银行定期拆了,存单拿着手心汗湿;去我爸妈那儿,老头子皱着眉头慢慢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沓崭新的票子,翻翻,叹了口气,“儿啊,钱是身外物,人要活,做人要有个样。你借出去,就当给出去。再找吧,看能把人找回来。”
王梅冷冷站在一边,“找?哪里找?手机关机,家里锁着,钥匙孔填了纸,连口风都没。”
我大哥许大勇听说后,赶来,脸黑得像锅底,“你脑子被门夹了?七十五万,你以为你是谁?银行?你自己有多少,你借人家,你的孩子怎么上学?你欠我的八万什么时候还?”
我低声说,“大哥,我答应你,三年还清。”
他“哼”了一声,抽出一沓烟来,拆了,点上,“说得轻巧,三年?你娶新媳妇啊?你家是漏了雨的屋顶,拿碗去接雨水,接得再勤也满不了。”
王梅红了眼睛,“你别说了,他也是想帮人,谁知道这人不讲信!”
黄昏的时候,我去派出所,跟民警描述情况。
民警翻翻台账,问,“欠条有吗?你们是私人借贷,金额较大,可以起诉。你报个案,我们出具证明,民事纠纷法院处理。”
我拿着那张借据出门,风把纸角吹得抖,我心里有气,气风,气自己,气何国强。
我去法院立案,排队,从上午八点半排到下午一点,眼看着别人补来补去材料,轮到我的时候,窗口的姑娘抬起头,“先生,地址填写完整,最好有被告现住址。电话号码有效吗?”
我沉默,“号码打不通,地址就是我们楼上××室。”
她摇头,“按程序走,法院会寄送传票,但人不在,公告送达,期限一到判缺席,被执行时,找不到人,名下资产查不到,执行难,先生,您做好心里准备。”
她说“执行难”的时候语气平平,我却像被哽住。
回到家,王梅把一张纸递过来,是她写的账本,一笔一笔,工整得像账房先生,“大勇八万,妈两万,小姑五万,老李三万,银行定期三十万拆了,利息没了,借条在这……”她指着右下角,那里贴着几张小小的便利贴,每一张都写着一个名字,像小小的石碑。
“还能借?”我问,她眼神里疲惫得像被风吹了很久的旗子,“还能借,大家都认识你,也认这张脸。但你记住,脸是要一点点用完的。”
我点头,背上的汗涔涔。
找人这件事,像一条黑暗的小道,没有路灯,没有标识,一步一步靠摸。
我去他的小厂,门锁上了,墙壁上有一道道被雨冲刷过的暗痕,像泪。邻居说上几天看见一个女人来过,站在门口发呆,手里攥着一串钥匙,没进,走了。
“什么样?”我问。
“中等个儿,头发齐肩,穿着红羽绒服,手抖,一直抖。”对方说,摇摇头,“唉。”
我拿着那描述,在路口守了一天,没看见。
有人说看见他去了南方,有人说他被黑衣人抓走了,有人说他换号码去了外地,还有人说他全款买了辆豪车跑了。
人们说起一个突然消失的人,总是很容易,仿佛只要把嘴一张,人的影子就能动起来。
我又去了一趟他丈母娘家,老太坐在门口嗑瓜子,看到我,神色一肃,“你找我女儿?我也没她消息,她跟我吵过一架,就没联系。你是老许?那借条的事,我也听说了。哎,各人各命,你们遇着了这事,算你们倒霉。”
她的“倒霉”两个字让我胸口一堵。
晚上回家,王梅正烧着一锅米粥,熬得软软的,蒸汽带着米香把厨房的墙壁熏得潮。
她低声说,“他要是躲着我们一辈子呢?那这钱就是砸锅卖铁还给别人,留不住一点。你跟我说实话,你后悔不后悔?”
我站在厨房门口,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冷,“我后悔的是没做足准备。借,还是要借,我那会儿觉得他难,没有想到,我也会难。”
她沉了一下,“你是好人,但做好的代价,是不是太大?”
我们当时的小女儿许楠还在初中,课本一摞一摞堆在桌上,她拿着圆规,把一张纸画得满满的,抬头看我,眉眼像我,她说,“爸,老师说,圆规的针脚必须钉在纸上,圆才不会走形,你是不是一直在找你的那个针脚?”
我笑了一下,笑得酸,“也许吧。”
那段时间,我每天醒来,脑子里就是那三个字,“七十五”,像三块石头,压在我的胸口上。
我在厂里不敢歇,休息时间别人抽烟聊天,我去仓库帮忙搬东西,能挣一点是一点。晚上回来,有活接活,没有活我也找,谁家的门掉了,窗户坏了,水管漏了,我都去,只要对方给工钱,哪怕少,我也不挑。
王梅的手背裂了几条小口子,冬天洗衣服冷,她坚持不戴手套,她说戴了手套洗不干净。
孩子们懂事,没有开口要过新的衣服,鞋子破了补,补了穿。
年前的腊月二十七,我把大哥欠的八万还了四万,拿着钱给他,他“哼”了一下,嘴角拉了拉,“欠账的人最能装可怜,看你忙,你听着,大年初一你也别来我家上桌,我怕你多拿一块肉。”
我看着他笑笑,伸手摸摸怀里那张借条,边角已经软了,像人的情绪。
那年的烟花还是放了,楼下孩子们围着看,一个个抬着头,眼睛里光亮得像玻璃珠,我家许楠拿着手机拍,说,“这个很好看,像雨落下来。”
我觉得像钱,一点一点,变成火,变成灰。
第3章 十四年光阴
人到中年,日子像一条河,表面上看平顺,脚下踩的是石头,深浅不一。
厂子后来真的并了,名字换了个,又减了人,我没在减员名单里,但心里也不踏实。
我把在外头的活路做得更勤了,小区里大家对我的称呼从“许师傅”变成“许师傅你来了”,多了一个“你”,像多了一个依靠。
我学着用手机拍视频,拍我拆开一个旧风扇、换掉里头一枚小小的电容,拍我把一扇窗户锈死的铰链用油泡开,拍我拧紧一个松了的门栓,随后加上一句,“朋友们,拧紧一颗螺丝,是对别人的放心,也是对自己的负责。”
有人在评论里说,“许师傅,人活着,不就是这样,一颗螺丝一颗螺丝拧,最后把日子拧紧。”
几年过去,起初那些借来的钱,我一笔一笔还,跟每个人说,“对不起,让你们受惊了。”也会跟别人解释,“我当时也难,可我不能难到不去还。”
眼看着家里日子一点点回暖,王梅脸上的紧绷慢慢松了,她会闲下来跳跳广场舞,会跟楼下老嫂子坐在小石凳上聊菜价,聊孩子结婚。她说起“何国强”三个字的时候,语气变成刻意地平,“过去的事,不提了。”
“你不恨吗?”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窗外下了雨,雨滴在空调外机上敲出整齐的节奏,我问她。
她转过身来,借着窗外昏黄的路灯,我看见她眼角多了些细细密密的小纹,“恨过,后来……恨也没用,恨是舟上的水,咕噜咕噜响,船还是要往前划。”
她的话让我心里有一种被安抚的感觉。
我们的小女儿许楠读完了大学,学的是设计,回来在本地一家广告公司,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她谈了一个男朋友,是同事,个子不高,但对人温和,我见过几次,心里有数。
儿子许宁在技校读了三年,跟着我去过几次工地,手脚利索,后来去了市里的轨道公司,做设备维护,他比我更会读说明书,回到家,我问他,“你看这图纸像什么?”他笑,“像演算题,一步一步算,算错一步,后面全错。”
我笑他,“你妈的基因,细。”
他也笑,“你呢,就是那根针脚,钉在那里,大家围着你画圈。”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一暖,又有点酸。
邻里间的消息,我们一直也打听着,关于何国强,这些年冒出来的“消息”很多。
有人说,“我小舅子在南边开大车,看见过他在装货台上干活,黑瘦黑瘦,不像以前那样体面,问他他还敢回头看,躲起来。”
有人说,“我表姐夫认识的一个人说他进去了,说是合同诈骗,判了几年,出来后人就像被风吹过的树,一半叶子没了。”
还有人说,“你们都错了,他在那边娶了个二婚的女人,开了家小饭店。”
每条消息都像一只浮萍,被风一吹,就飘远了。
我每次听,就把它们收在心里某个小盒子里,上面写着“无从证实”,然后把盒子放回去,不去碰。
我也想过去找,但我手上的活没有松的时候,两个孩子的嘴在等饭,老人的病需要钱,生活像一个大网,每一个节点都有牵扯,我稍微用力在某一边,另一头就会松。
后来老厂彻底改制,给了一笔补偿,我没要,换回来一台设备,旧的,但能用,我拿回家,给自己做了一个小工作间,维持那种“手里有活儿”的踏实。
有一回,一位年轻的姑娘来找我,说她家奶奶的搪瓷盆磕了个口儿,问能补吗。
王梅笑,“搪瓷盆补什么,你买个新的好了。”
姑娘摇头,“奶奶说这盆是她嫁过来那年买的,陪她一辈子,我就想问问有没有办法。”
我把盆拿在手里看了看,图案是蓝色的牡丹,边上起了小小白刺,那个磕口像嘴唇破了个小口,我找出以前用的搪瓷修补剂,按比例调好,花了一下午,和合成了颜色,一点点涂,最后用小火烤了一下,疤痕不明显了。
姑娘接过去,眼圈红了,“许师傅,谢你。我奶奶说了,一辈子的东西,不是说换就能换的。”
我笑,心里忽然想到一张借条,想到一个人的名字。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磕口,不是说换就能换的。
王梅晚上烧了三碗面,给我的那碗多了一个荷包蛋,她说,“别以为我不说,就是忘了,你那心里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们回来了,说一声‘对不起’,会怎么样?”
我没答。
直到昨天,我收到那封信。
第4章 遗产继承书
信送来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半,邮差是个小伙子,戴着眼镜,声音细细,“许先生,有一份公证文件,签收一下。”
我在签收单上写字的时候,手有点抖。
他把信交给我,笑,“恭喜啊,拿到遗产。”
我“哎”了一声,不知道回什么。
我拆开那封信,王梅在旁边看我,我读了开头,心跳加快,读到中间,心像被揪了一下,到了落款,眼睛里有一点湿。
“他真的……走了?”王梅轻轻问。
“是。”我把生卒年月念给她听,读到“立遗嘱人于××年×月至××月,在××看守所服刑×月”,手顿了一下,“他真的进去过。”
王梅的眼神复杂,有怜、有恨、有松口气,有压不住的感慨,“那他给你遗产,是想……”她没说下去。
我知道她想说,是想还。
信里还夹着一张手写的短笺,纸质粗糙,字迹力道不均匀,像一个生病的人写的,“老许,我一直想当面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但没机会了。你那钱,我用了,没还上,是我对不起你。人这一辈子,欠别人的,不是用死就能抵。我留了点东西,留给你,你就当我死后还了一点债。你要是不收,那就捐了。别恨我。”
那几个字“别恨我”,像两个钩子,钩住我的心。
该见的路径写得一清二楚,要求带上借条原件,身份证明,去南边的某市某公证处办理继承。另附律师的名片,律所叫“恒信”。
“南边。”我把那个城市的名字念了一遍,二十多度的海风像从那几个汉字里吹过来。
王梅在一旁说,“你去吧,带上许宁,有个照应。”
我点头,“不去,对不起他;去了,对不起自己吗?”
“你对不起自己什么?”王梅看着我,“这是你该得的,不是白给你的,也是他的心。你讨厌的是他走的那一段,不是他这一纸遗嘱。”
我沉默了。
晚饭的时候,孩子们都回来,家里热闹。
我把信拿出来给他们看,许楠“哇”了一声,睁大眼睛,“这不是电视剧里才有的吗?爸,你成了被遗赠人了。”
许宁沉稳一些,拿着纸看完,问,“爸,借据呢?”
我从抽屉里把那张旧票据拿出来,小心撑平,它已经发黄,笔迹却还清晰。
许宁点点头,“那就按程序。既然有遗嘱,又有借据,公证处会核实,法律上没有问题。但其他继承人可能会……”他停了一下,找词,“可能会提出异议。爸,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异议什么?”许楠插嘴,“人家生前立遗嘱了,这又不是一个亿,是他想还咱们。”
许宁笑她,“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单板,他还有父母、孩子、配偶,大家都有心里的秤。我们在法律上合理,在情理上要过得去。”
“那你说怎么办?”王梅问他。
“先去,把情况搞清楚,见见律师,面谈一下,看有没有其他人也在遗嘱里,分配方式是什么。别一下全收,也别一钱不要。我们家这回事,我们要能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别人。”
他说话的时候,像个成年人,我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感动。
第二天,我给那位律师打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平稳,南方口音不深,“许先生,我们已经收到您这边的回函,确认您是遗嘱中指定的遗赠人。请您按约定时间来,我们会安排见证。遗嘱里所述遗产包括一套房屋和一个银行账户,账户余额截至遗嘱生效日为一百二十八万。”
“他留了一百二十八万?”王梅在旁边小声重复。
“还有房?”许楠也挤过来,“哇,对面海吗?”
我对着电话,问,“这套房子……我的名字能领吗?”
律师说,“遗嘱里是将这套房屋的一半份额遗赠给您,另一半由其女儿继承。房屋本身并无争议,但其弟弟何国华已提出拟对遗嘱的有效性提出异议,预计会在见证时出现。”
“会吵吗?”王梅低声问。
“可能。”我内心有个小小的叹息,“这是他生前留下的尾巴。”
我合上电话,抬头看着一家人。
“我们去吧,看看他留下的,看看他最后一眼在什么地方。别的,走一步算一步。”
第5章 南行与相见
那是一个阴凉的上午,我们坐高铁南下,窗外树像影子飞过,像日子被人用手一掌一掌推过去。
许宁扛着背包,一路上不说话,到了站,他把水递给我,“爸,喝点水。”
出站是海风,咸味一点点扑进鼻孔,海没有看到,但沿街晾晒的鱼干在街角摇摆,像前面有谁在招手。
律师的办公室在一栋玻璃大厦的二十楼,电梯里有淡淡的柑橘香,门一开,一个穿着灰色套装的女助理迎上来,“许先生,您好,何律师在等您。”
何律师五十来岁,戴着金丝眼镜,皮肤略黑,笑容得体,他伸出手,“许先生,别来无恙。”
我也伸手,“第一次来你们这儿,什么都不懂。”
他点点头,“理解,您先坐。”他把遗嘱原件拿出来,递给我,“您看,这份遗嘱是我们律所办理的当事人自书遗嘱,附有视频留存。时间是三个月前,当事人在医院,身体状况尚可,意识清楚。遗嘱里对您所述借款一事也有简单说明。”
他把视频调出来,屏幕里出现了一张蜡黄的脸,脸像干草一把握在一起,眼睛里却有水光,他看着镜头说,“许明全,老许,我欠你,不还不行。你不找我了,我更难受。我不留这些给别人,我留给你,算个头。”
他话说到“头”的时候,两只手在床单上用力抓了一下,像在揉一团棉花。
我看着屏幕,感觉胸口有一团什么在膨胀,又缩,缩了又膨胀,像在做深呼吸。
视频的末尾,他抬起头,目光坚硬,“不要恨我。”
我想起十四年前那个楼道口,他说“后半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现在他只剩一张纸,剩他的眼睛。
何律师清了清嗓子,“我们今天是遗嘱见证日,除了您之外,还有当事人的女儿何小雪,弟弟何国华,前妻刘青也可能会来。我们希望各方能在法律与情理上有一个交集。”
我的心里有一点紧,像是要去一场不知好坏的宴席。
公证处在不远的一条街,老式的楼,外墙是掉了色的白,牌子是蓝底白字。
我们到门口,看到一个瘦瘦的女人站在门口,头发齐肩,一件灰蓝色的外套,眼睛很大,眼圈有点黑,一看我们,她怔了一下,“你是……老许吗?”
我点头,喉咙里那根刺似乎又狠狠扎了一下,“小雪?”
她笑了一下,笑容细碎,“我小时候见过你,你给我修过一个书包的拉链,你说拉链的牙要一颗颗对齐,不能急。”
我愣住,脑子里倒映过一个瘦瘦的女孩,背着书包在楼道里跳跃,她笑的时候,门牙有点突。
“你爸爸……”我看着她,话没说完。
她点头,眼眶红,“走了。”她低声,“他走的时候,说了很多。他说对不起的次数比说谢谢还多。”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匆匆走过来,背有点驼,眼睛瞪着我,“你就是许明全?你就是那个……那个‘许师傅’?”
我点头,“在。”
他‘哼’了一声,抬下巴,“你要是今天敢把我哥的房子拿走,别怪我不客气。”
许宁站在我身边,眼神冷静,“先生,有话可以坐下来讲。”
男人瞥了他一眼,没有理,冲小雪,“你也是,我们家到底还有没有规矩?一个外人,凭什么拿我们家的东西?”
小雪抬眼看他,眼神里有一种倔强,“舅舅,这是我爸的意思。你要跟他吵,你去坟头吵。”
他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我们进去,公证员是一位中年女干部,说话温和,把各方坐定,她先把法律规则讲了一遍,“遗嘱继承指挥当事人的意思表示,我们要确认其在立遗嘱时是否具有民事行为能力。各方的意见可以表达,但结论以遗嘱为准。”
她把遗嘱原件呈上,播放视频,房间里安静,只听见视频里那人的呼吸声。
视频放完,小雪吸了一下鼻子,何国华的眼睛里有水,却硬生生不让它掉,“他就知道他自己,他有问过我们吗?他有想过我们以后怎么办吗?”
公证员看着他,“先生,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这是当事人的自由处分权。”
刘青坐在角落里,一直没说话,她戴了一副浅色的口罩,眼睛里是细细的红血丝。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发干,“我没意见。那钱……该给许师傅。我当年,是我拉着他走的,我怕他出事,我怕他被人打。我们在南边,有一段日子,真的……像老鼠,白天不敢出门,晚上听着楼下的脚步数数。”她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一丝怕,“老许,我不是不讲信的人,我只是……那时候我也不知怎么活。”
我心里像被一只手按了一下,又抬起,像被风吹着。我看着她,想起那张小纸条上“搬去南边”的四个字。
“我知道。”我说,声音有点哑,“我也知道这十四年,你们不容易,我……我也不容易。”
公证员把程序一个个进行下去,最后,我们在一份见证书上签了字,何国华签字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像是在抽丝,他把笔按得紧,笔尖在纸上“咯吱”作响。
出去时,已是下午的四点,阳光落在街上,一面墙的影子被拉长。
小雪拦住我,塞给我一个小纸袋,“这是我爸留下的信,有几封,写给你,写给我妈的,还有两张旧照片。你拿着。”
我接过袋子,感觉它很轻,却压得我手臂有些沉。
“住哪儿?”她问。
“宾馆。”我说。
“晚上,去海边走走?”她有点试探,“我爸生前最喜欢坐在海边。”
我点头。
我们在海边的一条防浪堤上坐下去,海面一层一层的浪花,像某种方言,重复说着一句听不懂的话。
“你妈还好?”我问。
小雪摇头,“她前两年做了个手术,现在还好。在这边开了个早餐摊。我爸出来之后,也帮着干,后来发现……得了病。”她呼出一口气,“他走的时候很安静,像睡着了。我在他枕头边听见他说,一个名字,‘老许’。”
我不说话。
她继续,“我小时候,我妈说,地球太大,每个人都是一粒沙子。有的人,风一来就没了,有的人,落在鞋里,一步一扎,叫人记一辈子。我爸说,他欠你,是落在鞋里的沙。”
海风像一只大手轻轻摸过去。
“那套房子……”她转头看我,“在城北,不大,老式的。爸爸说过四个字,‘落叶归根’。这是他的根吗?我们都不知道。他只说,你拿去,他心里才松一点。”
我把手搭在膝盖上,手掌往下一按,一点粗,像锉刀磨过,像年轮。
我开口,“我不会把东西全拿走。我拿我该拿的,剩下的,咱们坐下来算清楚,公道,是要讲给心里的,不是讲给旁人的。”
小雪看着我,眼里亮了一下,像海面上一道光。
第6章 真相渐明
第二天,我们去看那套房。
在城北,一条旧街的尽头,四层老楼,外墙上爬着一些浅绿的藤,已经枯了。小区里有人推着一辆旧三轮,卖豆腐,叫声拉得长。
何律师拿着钥匙,打开门,屋里空,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海盐味混在一起的味道,墙上有几张钉子钉过的孔,地板木头有点翘。
窗边有一张旧沙发,靠垫塌陷,我坐上去,坐下去的一瞬间像落进了什么温的东西。
墙角有一个木箱,盒子里放着一些旧东西,翻出来,是一些病历、几张电话号码写在小纸片上,还有一支用得很短的铅笔。
有一张照片,是我们楼道里那次拍的,邻里聚餐,谁家的锅碗瓢盆端出来摆了两桌,孩子们穿着冬衣笑,成人举着杯子,说“来来来”。照片上,何国强右手举杯,左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都偏着头笑,笑得很真。
“他以前很少提起以前的事。”刘青站在门口,细声,“有一次喝醉了,他趴在桌上说,‘我对不起老许,他是好人。好人,被我害惨了。’第二天醒了,又装作没说。你来之前,我也想好了,我不能拦。拦了,是我拦了他最后一个想做对的事。”
她说着,眼眶又红,“你那年找过我们在南边租的房子,半夜,我真的听到楼下有脚步。你不要怪我,我……我那时候也怕。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看着她,点头,“有时候,人活着,只是为了过下一天。谁能知道下一步怎么踩?我现在不怪了。”
我像是对她说,也像是对我自己说。
我们一行人坐在地上,把那些纸张一点一点理出来。
有一张折得很小的借据影印件,是我那张借条的影印。他用红笔在上面圈了个圈,圈下面写着两个字,“记着”。
还有一张破旧的小账本,上面写着一些零碎的钱,一百四,一百,三十六,旁边写着“给小雪的早餐零用”,“给刘青买药”。
在某一页,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字歪歪斜斜,“老许,我去找过你两次,站在楼下,看了很久。我却没敢上去。那天你家的窗里有火光,我想,你在家。可是我的脚不往上挪。我怕你开门骂我,我怕你不骂我,我怕你看我,不认识我。”
我看着那一页,喉头发紧,“他来过?”
王梅不在这里,她要是听见,可能会捂住嘴,“哎呀”。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冬天,有一晚我在阳台上晒衣服,楼下有一个男人站在灯下很久,头上戴着一顶深色的帽子,没动,后来风把他帽檐吹起来,我看见了一点眼睛的光。我以为是电灯的反光。
我合上那本账,心里像被重重地按了一下,也像被轻轻地抱了一下。
何国华站在窗前,手背抵在额头,脸上青筋绷起,他突然转身,“许师傅,我……对不起。我昨天说的话,不该。”他眼睛里一片浑,“我哥从小对我好,给我买过新鞋,帮我交过学费,我就想,他的东西,应该在我们家里。但是昨晚,我想了一夜,他留给你,是他想有一个交代。你拿走,是替他放下。”
我看着他,点头,“这事,怎么分,你们先商量。钱,我要拿多少,房子,我要拿多少,这不是你们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怎么合理,就怎么来。”
小雪看着我,眼里有泪,嘴角却笑,“许叔叔,我爸说过,你不是一个尖的人。你手是硬的,心是软的。”
我也笑了一下,眼睛里热。
接下来几天,我们在律师和公证员的协调下,就遗产部分达成了协议,钱按遗嘱打到我的账户,房子的一半份额更名,加上我的名字,另一半仍是小雪。何国华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请我在何国强的灵前上香,二是希望——如果可以的话——不要把房子卖掉,说,“那是他最后留下的一点点痕迹。”
我答应他两个要求。
第三天,我去了他们的灵堂。
灵堂在一个小小的祠堂旁边,香火味浓,何国强的遗像挂在正中,照片是他中年的样子,精神,眼睛里有一种不服气的亮。他头发梳得很整齐,嘴角一点点上扬,像要开口讲笑话。
我点了三炷香,插入香炉,手掌合拢,心里唠叨,“我不再恨你了。我替你把这一笔,了了。”
我对着他鞠了一躬,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润了。
刘青在旁边低声,“谢谢你。”
我摆摆手,“别谢。欠账的人还账,天经地义。你们也别把我当仇人,我们就是另一个家庭的人。”
小雪走出来,把一袋子酥糖塞给我,“你爱吃这个吧?我记得你爱吃甜的。”
我笑,“你小时候经常偷我口袋里的糖。”
她睁大眼睛,“啊,你知道?”
我点头,“那时候我装作不知道,觉得一个孩子的偷,像一只猫去抓一个毛线球。”
她笑出声,笑中带泪,“你这么说,我怎么觉得自己那么可笑。”
我摇头,“可爱。那时候你的眼睛亮,像一盏灯。”
第7章 取舍之间
拿到钱的那天,我站在银行柜台前,屏幕上显示的一串数字静静地躺在那里。
不是我那会儿借出去的七十五,而是一百二十八。
这个数字比那三个“七十五”轻,轻得像一片叶子,又在我的手上加上了重,沉得像一块石头。
许宁说,“爸,把钱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归还那些当年借给我们的人,该加的利息给上。第二部分,留作家庭用。第三部分,如果你愿意,可以做点心里想做的事。”
“第三部分是什么?”许楠好奇。
“你爸不是一直想开一个小工作室吗?招几个喜欢手艺的孩子,教他们,别让好东西失传。”许宁说。
“你说手艺是不是会没人学?”王梅插了一句,“现在的孩子都想坐办公室,穿衬衫,打字。”
许宁笑,“总有不是的人。我们就是。”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家里也需要一种安稳的声音。”
“你是说你爸那句话?”王梅问。
“拧紧一颗螺丝就是责任。”许宁说,笑。
我们那天晚上在家里开了一个小会议。
我拿出一个小本子,把当年的每一笔借款一一列出,王梅从橱柜里拿出那叠借条,一张张整理。
“大勇那边八万,已经还了四万,当时少了的四万,现在连本带利给上。”我说,“妈的两万,补给她,让她老人家买点好吃的。”
“老李那三万,人已经去世了,给他儿子。”王梅提醒。
“对,对。”
我们算来算去,把一百二十八分成了三份,一份去还钱,一份留下给家里应急和孩子的房贷,一份,我拿出来,放在桌上,“我们开一个小工作室,叫‘老许小屋’。招两个学徒,给一点补贴。我也晓得,我们家的日子没富余到可以做公益。但我心里有一把火,老是想烧。”
王梅看着我,半晌,笑,“烧吧。”
第三天,我在小区楼下的告示栏贴了一张纸,“老许小屋,收学徒,要求肯学,肯吃苦,家里条件一般优先。”下面留了我的电话。
第一天没人打,第二天,有一个男孩子来敲门,瘦,眼睛有一点发青,穿的衣服不合身,他说话小声,“许师傅,我想跟你学。”
我问他,“学什么?”
他挠头,“什么都学。”
“你叫什么?”
“阿城。”
“家里呢?”
“爸在外地打工,妈走了。”他说话的时候不抬头,像怕人看见他的眼睛。
我点头,“好,留下来。从今天起,你把手上的手机先放下,先从锯一个木头开始。”
他看着我,点头,“好。”
没过几天,又来了一个女孩,短头发,干干净净,拿着一个破了手柄的茶壶,她把茶壶放在桌上,“许师傅,能修吗?”
我拿过茶壶,摸摸,“能修。”
她笑,笑得像晴天里突然从云缝里冒出来的一束光。
“你想学吗?”我问她。
她点头,“我不怕苦。”
我看着她的手,手上有茧,是洗碗洗出来的。
“那你就留下,先把这个茶壶修好,修好了,我给你发第一笔工钱。”我说。
她愣了一下,眼里亮,“真的?”
“真的。”我看着她,心里像透进了一缕太阳。
我们的工作室就开在那套房子楼下的小店面里,何国华帮我在街道上跑关系,小雪拿出她会的那些东西,帮我设计了一个木牌,木牌上刻着四个字,“许家工房”。
牌挂起来的那一天,风很暖,街上过的老人在木牌下抬头看了看,笑,“许师傅,你这做的事,比卖手机有意思。”
我们修的不只是东西,很多时候,是人心里的一个坎。
比如那个来修搪瓷盆的姑娘后来带着她奶奶来看我,老太太把我手握住,“孩子,你这手真好,如果我年轻时候遇见你,我要给你介绍一个对象。”
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妈呀,你的嘴真甜。”
我也去了一趟学校,跟许宁联系上他单位的技师,申请用一部分钱成立一个小小的奖学金,专门给喜欢动手的孩子。我们把它叫做“国许奖学金”,前两个字取自“何国强”的“国”,后两个字取自我们家的“许”,王梅起的名字,她说,“欠债不欠情,我们把这事记在心里,但我们也要把好传下去。”
有人说,“你们这是在纪念你那邻居?”王梅说,“纪念的是‘还’。他还了,一直担着,他放下了。我们也放下。”
在一台老电风扇上,我刻下两个小字,“许国”。
我心里明白,这两个字不是为了谁看,是为了我看。
许楠的男朋友求婚了,一家人坐在一张圆桌上吃饭,笑声把天花板都要顶翻。那天晚上,王梅回家踢掉鞋子,轻轻靠在沙发上,“以前我怕饭桌,我怕听那些话,说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好人不长命’,‘恶人走得快’。”她笑,“现在我不怕了。我知道,我不欠那句话,我也不欠那个‘天经地义’。”
我把她的手握住,“我们这一生,最幸运的,可能不是有多少钱,而是有几个过得去的人和过得去的心。”
第8章 落幕与继续
秋天的风来得很细,窗外的树叶一片一片变红,像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涨起来。
小屋里,一台老式缝纫机正在哒哒响,阿城坐在机器前,小心翼翼推布,他的脚掌踩得很稳,像踢了一年球之后脚掌的船状骨长大了一样稳。
短头发的那个姑娘,叫小禾,她在用砂纸打磨木板,木屑微微悬浮在光里,像我们小时候在阳光下看见的尘埃,一点点,一点点,沉下来又飞起来。
“许师傅,这样可以吗?”她把打磨好的木板举给我看。
我用手去摸,木纹被她磨得很顺,“可以。但还能更好。你用手去摸,你的手和你的心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叫‘好’。”
她点头,认真。
门外有人敲门,是小雪,她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袋子虾,她笑,“今天打折,买了,给你们尝尝。”
我接过袋子,“你妈妈呢?”
“她去了菜市场,和那边的娘姨们打牌去了。”她笑,“我妈说,她想见你大嫂。”
王梅从后屋出来,擦着手,“她想见,就见嘛。”
我们一起坐下,剥虾,壳扔在中间一个盘子里,红红的,像一点点过去的事。
“我爸的墓修好了吗?”我问小雪。
“修好了,就在海边。每天早上有人去那里晨练。”她笑,“我以为他会怕吵,结果,想想也好,别人热热闹闹的,他生前最喜欢热闹了。”
她吃了一口,突然把手停住,“许叔叔,你说,如果那年,我爸没有走,留在当地,他会怎么样?”
我把手指上的虾油擦擦,“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被人推着走,可能更深的坑;一种是和我们坐下来,说清楚,负责地走下一步。”我看她,“我不隔着十四年的时间来判断他他的选择。我只看他最后一步。他最后一步,是对的。”
她点头,眼睛里有泪,我递了她一张纸,她接过,轻轻擦去。
“他最后给你的信,你看了吗?”她问我。
我点头,“看了。”
信里没有太多复杂的话,他讲了他在南边的日子,讲了他在看守所里每天数天花板瓷砖的缝,讲了他出来之后开始身体里的癌细胞像坏掉的开关,怎么按都关不掉。他说,最对不起的是对孩子。他说,他到最后才明白,做人是件非常慢的事情,慢,需要对自己说实话,对别人说实话。
他在信的末尾写了三句话,“老许,别学我。老许,谢你。老许,别恨我。”
我把信放回小袋子里,放在我的抽屉里,抽屉里还有我四十岁那年的照片,还有一根我早已不戴的领带,还有一张黄色的借条,角被我时常摸出油光。
那张借条,现在只是一个记号。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的“许家工房”慢慢有了一些名气,城市里喜欢手工的年轻人多了,孩子们的家长把孩子送来,说,“让他吃吃苦,跟着许师傅学学。”
我对着这些孩子讲,“你们以为修东西是修东西,不。修东西是修你们的心。你能坐住,你才做得好。”
他们一脸认真点头,有时候也偷懒,我就拿起一把锤子,在木块上敲一下,“听,这个音是不是有点闷?这就是你心里的那一点气没吐出去。”
没多久,“国许奖学金”第一次颁发,我们用了一间社区的活动室,摆了凳子,我把奖状一个个递给那些孩子,他们手捧着,眼里亮得像新上漆的木头,光亮。
有人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就说,“纪念两个字,一个是‘国’,一个是‘许’,纪念的是在困难里抱着良心不撒手的人。”
那天晚上,颁奖结束,一位年纪比我稍轻的男人走过来,他握住我的手,手掌粗糙,他说,“许师傅,我是当年出现在你们厂门口那个穿黑衣服的人之一。你不要怕,我不是来要钱的。我只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他低下头,“工作就是工作,我们不知道谁对谁错,只是干活。我们也有孩子要养。我这几年也不做那个了,去做了保安。我见了你,想跟你说,人不能只为钱活吧。”
我拍了拍他的肩,“嗯,人不能只为钱活。我们也不能只为心里的那点仇活。”
他眼里有泪光,他笑,“谢谢你。”
他走后,我望着空下来的活动室,窗外夜色把楼下的草地染成一片浅色,灯光落下来,像雪。
许宁在一旁收拾桌椅,抬头问我,“爸,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年,我们慢慢把事情放下了。”
我点头,“放下了,又不是完全不记得。记得,是另一种放下。”
他笑,过来和我拥了一下,“爸,你真厉害。”
我摇头,“厉害的不是我,是时间。时间,就是那只手,慢慢把我们的肉揉软,再揉开,再揉回去。”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去菜市场买了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回来熬了一锅鱼汤。王梅在旁边择菜,她说,“你今天心情好呐。”
我笑,“嗯,没心事了。”
她抬头看我,眼里有一种平静的光,“老许,我们这么过,值。”
“值。”我说,“我不怕别人笑我老实,也不怕别人说我亏。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晚上睡得着,早上醒得来,中午能笑。”
她笑,手上的菜叶像小小的帆,被她保持着一个方向。
午后,我拿出那本旧账,把当年的最后一笔——“借何国强”那一栏——旁边写上了“完”。
我知道,这个“完”,不是对他,是对我,是对我们一家。
晚上,小屋里灯亮着,孩子们还在打磨、焊接、钉钉,四周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那声音一节一节,像心跳。
我坐在窗边,听楼下的风,风吹起一张旧海报,海报上有几个字,“技艺立身。”
我笑,心里说,“是。”
那晚,做梦,又回到了十四年前那个楼道,灯坏了,冷风从楼口灌进去,把楼道里那张小纸条吹得轻轻晃动。我手里拿着手电,走上去,站在他家的门前,敲门。
门没有开,我就把那张条捡到了手里,纸很薄很薄,几乎透明。
我低头,光照在我的手背上,皱纹像小河,一条一条向外延伸。
第二天醒来,我坐在床边,窗外有鸟叫,清脆,干净。
我起身,穿好衣服,去工作室,我看见阿城拿着一块木板,眼睛里有光,小禾笑着把一只修好的茶壶递给一个老人,老人把它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只猫。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们的肩,“好。”
那天傍晚,我把那封遗嘱放在桌上,旁边放了我的借条,我们一家围着它们坐了一圈,没有谁说话,静静地看,像看两块石头摆在一起,互相靠着,慢慢不再扎人。
“爸。”许楠说,“你看,字都一样,都是黑色。黑色很稳。”
“嗯。”我说,“黑色,很稳。”
我们站起身,关灯,门外的风吹进来,带着一点海的味道,轻轻,暖。
日子就在这样的风里慢慢走下去,脚步不快,不慢,我们一脚一脚,把路跺实。
有人问,“你后悔吗?”
我摇头,“不后悔。”
有人问,“你还恨吗?”
我摇头,“不恨了。”
有人问,“那你学到了什么?”
我笑,“人啊,不能只为钱活。手上的活要有手艺,心里的活要有良心。人家欠你的可能迟早会还,但你欠自己的,别一拖再拖。”
我抬头,看见天边的光像一条缓缓游动的鱼,慢慢消失在夜里。
我知道,故事到这里,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开始。因为生活不是剧本,生活是长长的,像这条河,永不停止,你只有把自己的船划稳,才能在风雨里不翻。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