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娘第十次把那根“静心凝神”的檀香掐断在香炉里时,我终于忍不住了。
1.
我娘第十次把那根“静心凝神”的檀香掐断在香炉里时,我终于忍不住了。
“娘,这香三两银子一根,您就这么掐了,不心疼?”我拨弄着茶碗里浮沉的茶叶,茶水已经凉透了,像我此刻的心。
她没理我,自顾自地从旁边丫鬟手里接过新的香,小心翼翼地点上,烟雾袅袅升起,带着一种刻意的、试图安抚人心的甜腻。那味道钻进鼻子里,却像一根羽毛,搔刮着我本就焦躁的神经。
“李侍郎家的公子,今日你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她的声音平平的,没什么起伏,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我那本就不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又突兀的声响。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瞬。
“娘,您知道的,我不想……”
“你不想?”她终于回头看我,那双曾经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我读不懂的疲惫和坚决,“你今年一十有八,京中与你同龄的贵女,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还想‘不想’到什么时候?”
又是这样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日复一日地在我耳边磨。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雕花木窗。初夏的风涌进来,带着院子里栀子花的香气,那是一种清冽的、自由的香,瞬间冲淡了屋里那令人窒息的檀香味。
楼下,几个小丫鬟正在追逐打闹,银铃般的笑声传上来,充满了生命力。可这份生命力,似乎与我无关。我像一只被困在精美笼子里的鸟,看得见外面的天空,却飞不出去。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五个“青年才俊”了。前四个,一个口若悬河,从诗词歌赋谈到天下大势,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我的茶碗里;一个沉默寡言,全程靠他母亲撑场,自己则低头猛吃点心,仿佛饿了三天三夜;一个自诩风流,眼神像钩子一样在我身上游走,让我浑身不适;还有一个,倒是温文尔雅,可惜,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评估着我能为他的家族带来多少利益。
我累了。
真的累了。
难道一个女子的归宿,就只能是相夫教子,成为某个男人的附庸,在一方小小的庭院里,耗尽一生吗?
我不甘心。
可我的不甘心,在母亲的叹息和父亲的威严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就当是为了我,去见一面,好不好?”母亲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我需要一个挡箭牌。一个足够强大,能让所有“青年才俊”都望而却步的挡箭牌。
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跃入我的脑海。
沈聿。
那个已经离京五年,如今已是威名赫赫的镇北将军。
也是我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
2.
找到沈聿,比我想象中要难,也比我想象中要简单。
说难,是因为他回京后深居简出,将军府戒备森严,我爹一个文官,与他素无往来,我根本没有正当理由登门拜访。
说简单,是因为我了解他。
我知道他每逢休沐,必定会去城西那家不起眼的“忘归”茶馆,一个人,一壶清茶,一碟花生,能坐一下午。那是他们军中一位退伍老兵开的,茶馆里人来人往,多是些江湖客和贩夫走卒,没人会注意到角落里那个穿着便服的将军。
我换了一身利落的男装,将长发用一根玉簪束在脑后,摇着一把折扇,也走进了那家茶馆。
茶馆里一如既往地嘈杂。说书先生正讲到“镇北将军单骑破敌”,唾沫横飞,听客们喝彩声、拍桌声此起彼伏。
我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沈聿。
他还是老样子,穿着一身最普通的青色布衣,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沉默的松。只是五年不见,他的轮廓变得更加分明,眼神也愈发深邃,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沙场的风霜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也……疏离许多。
他正专注地听着说书,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很淡,淡得像水面的涟漪,一闪而逝。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他似乎早就发现了我,并不惊讶,只是抬了抬眼皮,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将手边的茶杯推到我面前。
“坐。”一个字,言简意赅。
还是那个惜字如金的沈聿。
我也不客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水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我有些紧张的肠胃。
“说书先生把你夸得天花乱坠,你自己听着,什么感觉?”我摇着扇子,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
他拿起茶壶,给我续上水,声音依旧平淡:“夸张了些。”
“何止是夸张,”我撇撇嘴,“‘单骑破敌’?我可记得,某人小时候连邻居家的大黄狗都怕。”
他倒茶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记性不错。”他放下茶壶,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我笑了。我知道,我找回了一点点过去的感觉。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周围的嘈杂仿佛都成了背景音。我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味,那大概是军中常用的金疮药的味道。
“找我何事?”他先开了口。
我收起折扇,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沈聿,帮我个忙。”
“说。”
“娶我。”
“噗——”
他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尽数喷了出来。幸好我躲得快。
我看着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着嘴角的狼狈模样,这是我今天见到他之后,他脸上第一次出现如此生动的表情。
“你……”他咳了好几声,俊脸涨得通红,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坐直身体,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沈聿,我们假成亲。”
我把我的处境,那些没完没了的相亲,我娘的眼泪,我爹的威严,一股脑地都告诉了他。我说得又快又急,像是在倒一箩筐发了霉的豆子。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眼神也从最初的震惊,慢慢恢复了平静。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拒绝了。
“我有什么好处?”他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啊,这是交易,自然要有来有往。
“你想要什么好处?”我问。
他看着我,目光深沉,像是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的灵魂深处。
“我也有我的烦恼。”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圣上恩典,准我回京休养。但祖母年纪大了,日日在我耳边念叨,想在我上战场前,看到我成家立业,为沈家留个后。”
我明白了。原来我们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所以,我们各取所需。”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成亲,你帮我挡掉那些没完没了的相亲,我帮你应付家里的催促。我们做一对表面夫妻,互不干涉。等过个一两年,风头过去了,我们就以‘性格不合’为由和离。如何?”
这个提议,在当时的我看来,简直是天衣无缝。
沈聿又沉默了。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有些紧张地等待着他的答案。手心微微出汗。
“好。”
终于,他吐出了一个字。
我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地。
那一刻,我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旅人,终于看到了一片绿洲。我没有去想,那片绿洲,会不会是海市蜃楼。
3. 婚事与红烛
我们的婚事,进行得异常顺利。
当沈聿带着八抬大轿的聘礼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爹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而我娘,则激动得差点晕过去。
镇北将军,当今圣上眼前的红人,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前途无量。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都难找。
他们自然是满口答应,甚至连我的意见都忘了问。
不过,这正是我想要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个提线木偶,被动地接受着各种繁琐的礼节。量体裁衣,试戴凤冠,听喜娘讲解各种规矩……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不真实的漂浮感中。
我偶尔会和沈聿见上一面,商讨一些“协议”的细节。
比如,婚后我们分房睡。
比如,在人前要表现得恩爱,但私下里互不干涉。
比如,关于和离的时间,暂定为两年后。
每一次见面,我们都像是在谈一笔生意。他冷静,我理智。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谁也没有试图越过。
大婚那天,天还没亮,我就被从床上挖了起来。
梳妆,开脸,穿上那身繁复沉重的嫁衣。凤冠很重,压得我脖子都酸了。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几乎看不出我本来的模样。
我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没有喜悦,没有期待。只有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悲壮。
吉时到,红盖头落下的那一刻,我眼前陷入一片血红。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鼓乐声,还有人们的喧闹和祝福。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罩住。
我被喜娘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出了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我能感觉到母亲的哭声,就在我身后。我攥紧了手心,没有回头。
不能回头。
上了花轿,轿子晃晃悠悠地起行。我隔着盖头,只能看到轿帘下方一小片晃动的地面。
我不知道沈聿此刻在哪里,是什么表情。我们就像这场盛大婚礼的两个主角,却被人群隔开,各自演着自己的独角戏。
将军府的婚礼,比我想象中还要盛大。
拜堂的时候,我偷偷掀起盖头的一角,看到了站在我身旁的沈聿。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衬得他愈发英挺。只是那张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
我们并肩跪下,对着天地、高堂,一拜,二拜,夫妻对拜。
每一次弯腰,每一次起身,都像一个庄严的仪式,将我们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我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酒气,混合着喜服上熏香的味道。那是一种陌生的、属于男人的气息,让我有些不自在。
礼成,我被送入了洞房。
房间里燃着龙凤喜烛,烛火跳跃,将满室的红色映照得更加暧昧。
我一个人坐在床边,听着外面传来的喧闹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我的心,也一点一点提了起来。
根据我们的“协议”,今晚,他会在书房过夜。
可是,万一他喝多了呢?万一他的家人非要闹洞房呢?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能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我盖着红盖头的头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他喝了很多酒。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他会做什么?他会遵守我们的协议吗?
一片死寂。
我甚至能听到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终于,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挑开了我的盖头。
眼前骤然一亮,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沈聿就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烛光下,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却异常清亮,不像一个醉酒的人。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那目光,复杂得让我读不懂。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我看不明白的情绪。
“你……”我刚想开口问他为什么会来,他却先说话了。
他的声音因为喝了酒,比平时要沙哑一些,也低沉一些。
“家里催生,也帮帮我?”
轰——
我的脑子,像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我怔怔地看着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帮他?
怎么帮?
我们不是说好了,假成亲,互不干涉吗?
“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缓缓地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床榻微微下陷。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纤长的睫毛,能闻到他呼吸间灼热的酒气。
那种属于男性的、充满侵略性的气息,将我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我祖母,今日拉着我的手,说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抱上重孙。”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她说,战场刀剑无眼,谁也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她怕她等不到那一天。”
我沉默了。
我能想象出那个场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拉着即将再次奔赴战场的孙子的手,殷殷期盼。
这是一个我无法拒绝的理由。
可是……
“我们说好的……”我艰难地开口。
“协议可以改。”他打断我,侧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帮我这一次。两年后,我不仅会还你自由,还会给你一笔丰厚的补偿,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随心所欲地生活。”
随心所欲地生活。
这五个字,像一个巨大的诱饵,精准地击中了我的软肋。
我看着他,烛光在他的眼底跳跃,像两簇燃烧的火焰。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是在紧张吗?我为什么会觉得他在紧张?
我的心乱了。
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拒绝他。这是一个危险的提议,它会让我们本就脆弱的“合作关系”彻底失控。
可是,情感上,我却无法说出那个“不”字。
不仅仅是因为那个“随心所欲”的承诺,更因为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那让我觉得,他或许,也和我一样,身不由己。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他没有催促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答案。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渐渐变得有些暧昧。
龙凤喜烛的烛泪,一滴一滴地滑落,凝固成各种形状。
像我们此刻纠缠不清的命运。
许久,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
我听见自己说。
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这片死寂的湖中。
4. 同居与试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而且冰凉,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荒唐的梦。
我坐起身,环顾着这个陌生的房间。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酒气和龙凤喜烛燃尽后的蜡味。
一切都在提醒我,这不是梦。
我成亲了。嫁给了沈聿。
并且,答应了他那个荒唐的请求。
我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门外传来丫鬟的请安声:“夫人,您醒了吗?将军让奴婢伺候您洗漱。”
“夫人”。
这个称呼让我感到一阵陌生的不适。
我定了定神,应了一声。
两个陌生的丫鬟推门而入,一个叫听雪,一个叫晚晴,都是沈聿安排给我的。她们手脚麻利,沉默寡言,很快就伺候我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家常的衣裙。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梳着妇人发髻的自己,感到一阵恍惚。
一夜之间,我的人生,好像就拐进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轨道。
早膳是在正厅用的。
我到的时候,沈聿已经坐在那里了。他换了一身藏青色的常服,头发用一根墨玉簪束着,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疏离。
他正在喝茶,神情淡然,仿佛昨晚那个眼神灼热、语气沙哑地提出“帮忙”的人不是他。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早。”我有些不自然地打了声招呼。
“早。”他放下茶杯,抬眼看我,“昨晚睡得好吗?”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怎么能用这么平淡的语气,问出这么引人遐想的话?
我看到旁边侍立的丫鬟们都低下了头,肩膀微微耸动。
“……还好。”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拿起筷子,假装专心致志地对付面前那碗粥。
这顿饭,吃得我食不知味。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八仙桌的距离,谁也没有再说话。气氛尴尬得能用刀子割开。
饭后,管家来报,说老夫人请我们过去一趟。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看向沈聿。
他神色不变,点了点头,然后对我伸出手。
我愣了一下。
“人前,我们是夫妻。”他言简意赅地提醒我。
我明白了。
我有些僵硬地把手搭在他的掌心。他的手很大,很温暖,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摩挲着我的皮肤,传来一阵陌生的、酥麻的痒意。
我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了。
他的力气很大,不容我挣脱。
我只好任由他牵着,穿过长长的回廊,走向后院老夫人的住处。
将军府很大,比我家要大上好几倍。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处处都透着一股大气和规整,但也显得有些冷清,没什么人气。
沈老夫人是个很慈祥的老人,满头银发,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精神矍铄。
她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好,好孩子。”她拍着我的手背,“我们家阿聿,性子闷,以后就要你多担待了。”
“祖母,您别吓着她。”沈聿在一旁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我哪有吓她?”老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向我,笑得像个孩子,“丫头啊,祖母不求别的,就盼着能早日抱上重孙。你们可得加把劲啊!”
我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我偷偷地觑了沈聿一眼,他倒是面不改色,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孙儿记下了。”
我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老夫人的院子出来,我立刻甩开了沈聿的手。
手心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你……”我瞪着他,有些气恼,“你怎么能当着祖母的面那么说?”
“我只是在安抚她。”他一脸的理所当然,“这也是我们‘协议’的一部分,不是吗?”
我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啊,协议。
我们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这份荒唐的协议之上。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沈聿开始了我们奇特的“同居”生活。
白天,我们在人前扮演着一对恩爱夫妻。他会为我布菜,我会在他看书时为他添茶。我们会一起去给老夫人请安,听她念叨着抱重孙的愿望。
晚上,我们则严格遵守着“分房睡”的原则。他睡在卧房的外间,我睡在里间,中间隔着一道屏风。
只是,关于那个“帮忙”的约定,他却再也没有提过。
就好像新婚夜那个请求,真的只是一句醉话。
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又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他。
我发现,这个在外人眼中杀伐果断的镇北将军,其实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不喜欢吃葱姜蒜,每次吃饭都会默默地把它们挑出来,整齐地码在碟子的一边,像个挑食的孩子。
他有很严重的洁癖,自己的书房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扫,每天都会亲手擦拭一遍。
他睡觉很不安稳,常常在半夜被噩梦惊醒。虽然他从不大喊大叫,但我能听到他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从屏风那边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有一次,我没忍住,在他又一次被噩梦惊醒后,轻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屏风那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没事。”他声音沙哑地说,“吵到你了?”
“没有。”我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是梦到战场上的事了?”
又是一阵沉默。
“嗯。”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那身坚硬的铠甲之下,也藏着一颗会受伤、会疲惫的心。
我们之间的气氛,因为这些细微的观察和短暂的交流,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那条看不见的河,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窄了一些。
有一天,我闲来无事,在府里闲逛,无意中走到了后花园的一个角落。
那里有一棵石榴树,树干很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树下,有一个小小的土包,上面插着一块简陋的木牌。
我走近一看,木牌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稀可以辨认出“阿黄之墓”四个字。
阿黄……
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那是我小时候养的一条土狗,后来生病死了,我哭得天昏地暗。是沈聿,那个时候还是个半大少年的沈聿,把它埋在了这里,还亲手为它立了这块墓碑。
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这里早就物是人非了。
没想到,这棵树,这块墓碑,都还在。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块粗糙的木牌。指尖传来木头温热的、粗粝的触感。
原来,他都还记得。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脚步声。
我回头,看到了沈聿。
他站在不远处,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随便走走。”我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说,“没想到,它还在这里。”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块墓碑,眼神柔和了一些。
“它也算是这个家的一个成员。”他说。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屏风那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
我忽然觉得,这道屏风,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逾越。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忽然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又是噩梦。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被子,下了床。
我绕过屏风,走到他的床边。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他脸上。他眉头紧锁,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帮他擦掉额头的汗。
我的指尖,刚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他的眼睛,就“唰”地一下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里面没有平日的冷静和疏离,只有一片血红的、野兽般的警惕和杀意。
我被他眼中的凶光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谁!”他声音嘶哑,充满了戒备。
“是我。”我忍着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声音有些发抖。
他似乎愣了一下,眼中的血色和杀意,像潮水般,慢慢褪去。
他看清了是我,眼中的警惕化为了错愕,然后是……一丝慌乱。
他猛地松开手,像被烫到一样。
我的手腕上,已经多了一圈清晰的红痕。
“对不起。”他坐起身,声音里充满了懊悔,“我……”
“没事。”我揉着手腕,摇了摇头,“你做噩梦了。”
他沉默了,低着头,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以后,别再靠近睡着的我。”他过了很久,才闷闷地说了一句,“很危险。”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一个常年在刀口上舔血的将军,睡梦中的警惕,是一种本能。
“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转身想走。
“等等。”他忽然叫住我。
我回头看他。
他抬起头,月光下,他的眼神复杂而深邃。
“新婚夜,我提的那个请求,还作数吗?”他问,声音低沉而沙哑。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终于还是提了。
5. 契约与心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房间里,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他的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我看不透,却被那股力量牢牢吸住,无法动弹。
我的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方才失控时留下的痛感,那痛感如此真实,提醒着我眼前这个男人的危险与脆弱。
“你……是认真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是。”他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不是一个可以凭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它关系到我们两个人,关系到我们这段本就岌岌可危的“合作”。
“为什么?”我问,“只是因为祖母的期盼吗?”
他沉默了。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不全是。”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我快要回北境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
“这次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或许……”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我明白他未尽之言。
战场无情。
“我想,留个念想。”他抬起头,重新看向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和……恳求,“如果我回不来,至少,这个世上还有与我血脉相连的人。沈家,也需要一个继承人。”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我们的交易,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冷冰冰的计算。我用一两年的“自由”换取后半生的“随心所欲”,他用一场婚姻换取家人的安心。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对于他而言,这场交易的背后,还压着生与死的重量。
我无法再用“荒唐”两个字来形容他的请求。
那是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对生命延续最本能的渴望。
我还能拒绝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血丝,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看着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孤寂。
我忽然觉得,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都在用一层坚硬的外壳,包裹着一颗渴望温暖和安定的心。
“如果……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你打算怎么办?”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两年后,我们和离,孩子归谁?”
“归你。”他回答得很快,“我会将我名下所有的田产、商铺都转到你的名下,作为抚养他的费用。我会安排好一切,保证你们母子一生无忧。”
“那你呢?”
“我?”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一个征战沙场的人,给不了他安稳的生活。跟着你,对他才是最好的。”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早就把一切都盘算好了。
可是,我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他把所有最好的都留给了我和那个还不存在的孩子,却唯独没有考虑过他自己。
“沈聿,”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有没有想过,这对我不公平?”
他愣住了。
“什么不公平?”
“你让我为你生一个孩子,然后带着他,用你的钱,过完下半辈子。那我呢?我的人生,就要和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捆绑在一起吗?”我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拔高了一些,“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将来遇到了喜欢的人,我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个孩子的存在?”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上露出一丝愧疚和无措。
“对不起,我……我没想过这些。”他声音艰涩地说,“我以为,你想要的是自由和财富……”
“我是想要自由!”我打断他,眼眶有些发热,“但我想要的,不是这种带着枷锁的自由!”
我们都沉默了。
房间里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
“沈聿,这不是一笔简单的交易。它牵扯到的,是一个生命,和两个人的一生。”我看着他,语气软了下来,“我需要时间考虑。”
他点了点头,眼神黯淡了下去。
“好。”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躺在里间的床上,听着外间他辗转反侧的声音,心里一团乱麻。
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到底在犹豫什么?
是因为害怕承担一个母亲的责任?还是因为……我害怕自己会在这场交易中,连心也一起赔进去?
我不敢深想。
第二天,沈聿没有再提这件事。我们又恢复了那种相敬如宾、客气疏离的状态。
只是,气氛比以前更加沉闷和尴尬。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话题,也避开彼此的眼神。
那道屏风,仿佛又变回了最初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几天后,宫里来了旨意。
圣上要在御花园举办夏日宴,命所有在京的官员携家眷出席。
这是我嫁入将军府后,第一次要以“沈夫人”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有些紧张。
沈聿看出了我的不安。
在去赴宴的马车上,他忽然开口:“不用紧张,跟在我身边就好。”
我“嗯”了一声,手指却还是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马车里空间狭小,我们并肩坐着,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皂角味,那味道不知为何,让我纷乱的心绪,安定了一些。
“如果有人问起我们的事,”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就说,我们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我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觉得有些讽刺。
他侧过头看我,马车里的光线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深邃的眼眸。
“难道不是吗?”他反问。
我愣住了。
是啊,在外人看来,我们可不就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华美的袍子下面,爬满了虱子。
御花园的宴会,极尽奢华。
丝竹悦耳,舞姿翩跹。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们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我跟在沈聿身边,像一个精致的摆设。
很多人都上前来向他敬酒,言语间充满了恭维和讨好。他们的目光,也会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带着探究和评估。
我感到很不自在,只能端着一杯果酒,脸上挂着得体的、僵硬的微笑。
中途,我借口透气,一个人走到了花园的僻静处。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我身上的一些酒气和燥热。
我靠在一棵柳树上,看着不远处的热闹和喧嚣,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
“沈夫人。”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看到一个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女子,正微笑着向我走来。
是安阳郡主。
她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女,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据说,她曾对沈聿……
我的心,没来由地一紧。
“郡主。”我福了福身,行了一礼。
“沈夫人不必多礼。”她扶起我,笑容温婉,“早就听闻沈将军娶了一位佳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郡主谬赞了。”我客气地回答。
我们之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
“我与沈将军,也算是旧识。”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这个人,性子冷,不爱说话,但心很热。以后,还望夫人多多照顾他。”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像是在以前辈的身份提点我,又像是在宣示着某种主权。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这是自然,多谢郡主关心。”
她笑了笑,又说:“我听说,将军很快又要回北境了。战场凶险,夫人想必很担心吧?”
“身为军人的妻子,担心是难免的。但我相信他。”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说的是“我相信他”,而不是“我相信他的能力”。
我相信他,会平安回来。
安阳郡主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
就在这时,沈聿找了过来。
“原来你在这里。”他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握住了我的手,然后对安阳郡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将我冰凉的手指包裹在掌心。
一股暖流,从我们相握的地方,传遍我的全身。
“夜深了,风大,我们回去吧。”他对我说,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我“嗯”了一声,任由他牵着我,转身离开。
我没有回头去看安阳郡主的表情。
回去的路上,我们依旧沉默。
但这一次,沉默不再是尴尬,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马车快到将军府的时候,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沈聿。”我开口叫他。
“嗯?”
“你的提议,我答应了。”
马车里一片寂静。
我能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猛地收紧了。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只是用低沉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说了一个字。
“好。”
那个晚上,他没有再回外间的软榻。
龙凤喜烛早已燃尽,但满室的红,仿佛又重新在我眼前燃烧了起来。
当他覆上来的那一刻,我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皂角味,混合着他呼吸间灼热的气息。
我紧张得浑身僵硬。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紧张,动作停了下来。
他在黑暗中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拂过我的脸颊。
“怕了?”他问,声音低沉而温柔。
我没有回答,只是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他没有再逼我,只是静静地抱着我,用他的体温,一点一点地温暖我冰冷的身体。
“别怕。”他在我耳边说,“睡吧。”
那一夜,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却在他怀里,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6. 暖意与裂痕
从御花园宴会回来后,我和沈聿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也是更加微妙的阶段。
我们不再严格地分房而睡。虽然大多数时候,我们依旧盖着两床被子,中间隔着楚河汉界,但夜里,当我因为一些细小的声响而惊醒时,总能感觉到身边那份沉稳而温热的存在。
他依旧会在半夜被噩梦惊醒,但不再像从前那样发出压抑的闷哼。他只是会猛地坐起来,大口地喘息。
而我,也不再只是隔着屏风远远地问一句“你还好吗”。
我会伸出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就像小时候他安慰受了委屈的我一样。
他一开始会很僵硬,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但渐渐地,他会放松下来,重新躺下,然后,在黑暗中,握住我的手。
我们十指相扣,直到天明。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那个“帮忙”的约定。
就好像,我们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说,我们都在享受着此刻这种超越了“协议”的、朦胧的温情。
他开始教我骑马。
在京郊的草场上,他会扶着我上马,然后牵着缰绳,一步一步地带着我走。
夏日的阳光很烈,晒得人皮肤发烫。我能闻到他身上被汗水浸透后散发出的淡淡的汗味,混合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那是一种充满了生命力的、属于男性的味道。
“别怕,放松。”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沉稳而有力,“身体跟着马的节奏走。”
我试着放松下来,感受着身下马匹的颠簸。风从耳边吹过,带着自由的味道。
我从未感觉如此畅快。
有一次,马儿不知被什么惊到,忽然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我吓得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抱紧了马脖子。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甩下去的时候,一道身影,从旁边另一匹马上飞身而起,稳稳地落在了我的身后。
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了我的腰,同时拉紧了缰绳。
“别怕,有我。”
沈聿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侧,让我感到一阵战栗。
我靠在他宽阔而坚实的胸膛里,能清晰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与我的心跳,渐渐重合。
马儿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停了下来。
可我,却久久地靠在他的怀里,不愿起身。
那一刻,我多希望,时间能就此静止。
除了骑马,他还会在书房里,手把手地教我写字。
我的字,一直都写得像狗爬,为此没少被我爹训斥。
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教我。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指尖的薄茧摩挲着我的手背,传来一阵阵酥麻的痒意。
我根本无法专心写字,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我们相贴的皮肤,和他身上传来的淡淡墨香所吸引。
“专心点。”他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我发现,我越来越无法抗拒他的靠近,甚至,开始期待他的靠近。
我会在他处理公务时,默默地为他研墨添茶。
我会在他晚归时,留一盏灯,温一壶热茶。
我会亲手为他缝制一件贴身的里衣,虽然针脚歪歪扭扭,他却视若珍宝。
而他,也会在我看那些市井话本时,坐在一旁,安静地陪着我。
他会记得我爱吃城南那家“李记”的桂花糕,休沐时特意跑大半个京城去给我买回来。
他会在我来月事、肚子不舒服的时候,笨拙地为我熬一碗红糖姜茶,虽然味道一言难尽,我却喝得心里发甜。
我们就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过着平淡而温馨的日子。
我几乎要忘了,我们之间,还有一份“协议”。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在他的书房里,看到了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
信是写给他在北境的副将的。
信里,他详细地交代了自己走后,军中的各项事宜。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而在信的末尾,他写道:
“……若我此去不归,烦请将军府上下,皆听夫人号令。另,我已立下字据,名下所有财产,皆归夫人所有。务必,护她周全。”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信纸上,将那墨迹晕染开来。
原来,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为我铺好了所有的退路,却唯独没有给他自己留一条。
我拿着那封信,冲出了书房,第一次,没有敲门就闯进了他的卧房。
他正在擦拭他的佩剑。那把剑,据说削铁如泥,饮过无数敌人的血。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我手中的信,和我脸上的泪,愣住了。
“你……”
“这是什么?”我举起手中的信,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沈聿,你就是这么打算的吗?用你的命,换我的‘一生无忧’?”
他沉默了,放下了手中的剑,站起身,向我走来。
“我是一个军人。”他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保家卫国,是我的天职。马革裹尸,是我的宿命。”
“那我呢?!”我冲他喊道,“你有没有想过我?如果……如果你真的回不来了,你让我怎么办?让我守着你的牌位,和你的万贯家财,过一辈子吗?!”
“你可以改嫁。”他艰难地说出这三个字。
“改嫁?”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出了眼泪,“沈聿,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可以随意转交的物件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慌乱地解释,“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没有你,我怎么能过得好?!”
这句话,不经大脑,脱口而出。
说出口的瞬间,我们两个人都愣住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名为“真相”的东西,无处遁形。
我看着他震惊的、不可思议的眼神,忽然意识到,我刚才说了什么。
我把我的心,赤裸裸地剖开,放在了他的面前。
我完了。
这场交易,我终究是,连本带利地赔了进去。
我再也无法面对他,转身就想跑。
他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拽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怀抱,不再是试探和温柔,而是充满了不容拒绝的、霸道的力量。
他紧紧地抱着我,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再说一遍。”他在我耳边,用一种近乎命令的、沙哑的语气说。
“……什么?”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不敢看他。
“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能感觉到他胸膛的剧烈起伏,和他身上传来的、灼热的体温。
“沈聿,”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这个……傻子。”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我。
那不是一个温柔的吻。
那是一个充满了掠夺和占有的、带着一丝惩罚意味的吻。
他撬开我的牙关,攻城略地,不给我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
我被他吻得头晕目眩,浑身发软,只能攀着他的肩膀,才能勉强站立。
我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久。
直到我快要窒息,他才微微松开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粗重地喘息。
“傻子。”他看着我,眼眶泛红,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才是傻子。”
“你知不知道,从我五年前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后悔。”
“我后悔,为什么没有在你被逼着去相亲之前,就向你爹提亲。”
“我后悔,为什么要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个牢笼里。”
“这次回来,我听说你为了躲避相亲,焦头烂额。我提出假成亲,不过是我能想到的、最笨拙的、能把你留在身边的办法。”
“我怕我太唐突,会吓到你。我怕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安稳,会委屈你。”
“我以为,只要能远远地看着你,护着你,就够了。”
“可是,我错了。”
他捧着我的脸,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脸颊,擦去我的眼泪。
“我每天晚上,听着你在里间的呼吸声,都想冲进去抱住你。”
“我看到安阳郡主跟你说话,嫉妒得快要发疯。”
“我根本就不想和你做什么‘表面夫妻’。”
“我想和你做一辈子的真夫妻。”
“阿窈,”他叫着我的小名,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视和后怕,“原谅我的胆小和自私。现在,你还愿意……帮我那个忙吗?”
这一次,他问的不再是“家里催生”,而是“你还愿意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深情的海,看着那片海里,清晰地倒映着我的影子。
我笑着,流着泪,点了点头。
“我愿意。”
我愿意,与你共度余生,无论前路是坦途,还是荆棘。
7. 尾声
三个月后,沈聿再次披上戎装,奔赴北境。
我没有去城门口送他。
我只是站在将军府最高的阁楼上,远远地看着那支队伍,在漫天风沙中,渐行渐远。
他没有回头。
我知道,他是不敢回头。
我抚摸着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心里一片平静。
那里,孕育着我们共同的希望,和我们之间最深的羁绊。
“阿黄,你要当哥哥了。”我轻声对着后花园的方向说,“你要保佑他,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风吹过,吹动了我的发梢,像一声温柔的回答。
北境的战事,比想象中要胶着。
一封封家书,成了我和沈聿之间唯一的联系。
他的信,依旧是那么言简意赅。
“一切安好,勿念。”
“粮草已到,士气大振。”
“今日天晴,想你。”
最后那句,总是被他写在信纸最不起眼的角落,字迹潦草,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情不自禁。
我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笑出声。
我的回信,则要长得多。
我会告诉他,肚子里的宝宝今天又踢我了。
我会告诉他,我新学了一道菜,等他回来做给他吃。
我会告诉他,祖母的身体很好,每天都在给未出世的重孙缝制小衣服。
我会告诉他,京城又下雪了,让他记得多穿衣服。
我会告诉他,我很想他。
日子,就在这一来一往的信件中,一天天过去。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在我预产期的前一个月,北境大捷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镇北将军沈聿,以奇兵突袭,大破敌军,彻底平定了北境之乱。
圣上大喜,下旨命他即刻班师回朝。
我拿着报喜的信,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要回来了。
我的阿聿,要回来了。
我生产那天,他没能赶到。
产房里,我痛得死去活来,几乎要放弃。
是稳婆在我耳边大喊:“夫人,再加把劲!将军就快回来了!他还在等着看你和孩子呢!”
是啊,他还在等我。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听到了那一声响亮的啼哭。
是个男孩。
很像他。
我抱着那个皱巴巴的小家伙,流下了眼泪。
沈聿是在三天后的一个黄昏,赶回来的。
他风尘仆仆,盔甲上还带着血迹和尘土,连朝服都来不及换,就直接冲进了我的房间。
他看到我,和躺在我身边熟睡的儿子,这个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从不皱一下眉头的男人,眼眶“唰”地一下就红了。
他单膝跪在我的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
“阿窈,我回来了。”他声音沙哑,充满了后怕和庆幸。
“欢迎回家,将军。”我笑着对他说。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房间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一切,都刚刚好。
后来,我问沈聿,如果当初,我没有答应他那个“帮忙”的请求,他会怎么办。
他正在给儿子换尿布,手忙脚乱,满头大汗。
他想了很久,才认真地回答我:“那我可能会……再想一个更笨的办法。”
我看着他狼狈又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知道,无论过程多么曲折,我们终究会走到一起。
因为,从我们小时候在石榴树下埋下那只小狗开始,我们的命运,就已经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真好。
来源:张小凡动画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