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有一种恒温的、被稀释过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若有若无的皮革和塑料的崭新味道。我把双肩包卸下来,抱在胸前,像抱着一块救生浮木。四周的声音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又被听觉系统自动过滤成模糊的白噪音。广播里字正腔圆的女声播报着航班信息,每一个字都清晰,但连在一起
一
空气里有一种恒温的、被稀释过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若有若无的皮革和塑料的崭新味道。我把双肩包卸下来,抱在胸前,像抱着一块救生浮木。四周的声音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又被听觉系统自动过滤成模糊的白噪音。广播里字正腔圆的女声播报着航班信息,每一个字都清晰,但连在一起就失去了意义,像某种催眠的咒语。
我需要打个电话。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盘旋了很久,久到双腿都有些发麻。我从座椅上站起来,金属的椅面因为体温的离开,发出轻微的“梆”一声回响。我走向不远处一个正在低头看手机的年轻女人,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头发很长,散发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是那种很常见的茉莉花味。
我该怎么开口?
“你好,不好意思,能借你的手机用一下吗?”
这个句子在舌尖上滚了三遍,每一次都觉得有点冒昧。我的手机在出门前被收走了。不是那种戏剧性的争吵和抢夺,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仪式。我妈说:“路上就别玩手机了,到了你哥那儿,让他给你买个新的,就当是高考礼物。”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身后的墙壁,那里挂着一幅十字绣,是“家和万事兴”。我爸在旁边点头,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但他的目光是凝滞的,显然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于是,我就这样,像一件被打包好的行李,被送到了这里。没有手机,没有钥匙,只有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着几件夏天的衣服,和一本还没来得及看完的小说。
那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女人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她的眼睛很好看,是那种很柔和的杏仁眼。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又一次灌满了鼻腔。
“您好。”我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沙哑一点,“非常抱歉打扰您,我的手机没电了,能不能……能不能借您的手机,我打一个电话?就一个,很快。”
我下意识地找了一个最普遍、最不会引起怀疑的理由。没电,听起来比“被没收了”要正常得多。
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点了点头,把手机递了过来。“用吧,没关系。”
手机握在手里,有一种温热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触感。屏幕上是她和一个小男孩的合影,背景是海边,笑得很灿烂。我飞快地移开目光,点开拨号盘,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按下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那是我哥的号码。
电话接通得很快,几乎是刚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
“喂?”
是我哥的声音。隔着听筒,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失真,但那种特有的、略带一丝不耐烦的沉稳语调,还是一下子就击中了我。
“哥。”我叫了一声。
那边沉默了两秒。机场的广播声恰好在这时又响了起来,提醒前往某个城市的旅客开始登机。
“到了?”他问。言简意赅,一如既往。
“嗯,到了。”我攥紧了手机,手心有点出汗,“我在T3航站楼,国内到达,B出口。”
“知道了。”他又说,“找个地方坐着等我,别乱跑。路上堵车,大概还要四十分钟。”
“好。”
“先这样。”
他说完,就准备挂电话。
“哥!”我急忙叫住他。
“嗯?”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疑问。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为什么爸妈要把我送过来?问他知不知道家里的情况?还是问他,我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堵在喉咙里,但最终,我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开车慢点。”
他似乎在那头笑了一下,很轻,像一声叹息。“知道了,小管家婆。”
电话挂断了。
我把手机还给那个女人,她正耐心等着,没有催促。
“谢谢您。”我再次道谢,微微鞠躬。
“不客气。”她笑着收回手机,又低头看屏幕上那个小男孩的照片,眼神变得很柔软。
我走回原来的座位,重新坐下。四周的人来了又走,行李箱的轮子在光滑的地砖上滚过,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无数只不知疲倦的甲虫。我把脸埋在臂弯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的,是自己衣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家里的阳光晒过的气息。
但那气息,正在一点点变淡。
二
四十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像一个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看着人来人往,猜测着他们的目的地和故事。那个拖着粉色行李箱的女孩,是不是要去见她的男朋友?那个步履匆匆的中年男人,是不是赶着回家参加孩子的家长会?那个满脸疲惫的年轻人,是不是和我一样,正要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哥哥出现的时候,我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牛仔裤,手里夹着车钥匙,头发剪得很短,显得很精神。他比去年过年回家时又瘦了一些,轮廓更分明了。他一边走,一边还在打电话,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处理什么工作上的事情。
他看到了我,朝我这边扬了扬下巴,然后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句“先这样,晚点再说”,便挂了电话。
“等很久了?”他走到我面前,很自然地接过了我怀里的双肩包。
“没有,刚到一会儿。”我撒了个谎。
“走吧。”他没多问,转身就往外走。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肩膀很宽,T恤被撑起一个坚实的弧度。我们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就像我们现在的关系。
走出航站楼,一股热浪夹杂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北京夏天的午后,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把地面烤得发烫。空气是粘稠的,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灼热感。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的车停在停车场。一辆黑色的SUV,车里开着空调,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凉爽洞穴。我坐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车里的冷气吹在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车里有一股淡淡的柠檬味香薰,混着一点点烟草的味道。很奇怪的组合,但闻起来,就是我哥的味道。
“喝水吗?”他指了指车门储物格里的瓶装水。
我摇了摇头。
他没再说话,启动了车子。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机场的建筑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白点。
我们一路无话。车里的音响没有打开,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呼呼”声和轮胎压过路面的“沙沙”声。高楼、立交桥、广告牌,像一帧帧快放的电影画面,从车窗外掠过。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巨大,繁华,但也冷漠。
我偷偷地看他。他开得很专注,手指偶尔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像是在思考什么。他的侧脸线条很硬朗,下颌线绷得很紧。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带我去河边摸鱼。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脸上带着一点婴儿肥,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他会把最大的那条鱼偷偷塞进我的桶里,然后揉乱我的头发,说:“丫头,这个给你。”
什么时候,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沉默,稳重,带着一丝不易察king的疲惫。
“想什么呢?”他突然开口,目光仍然看着前方。
我吓了一跳,像一个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没什么。”
他瞥了我一眼,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在想爸妈为什么让你过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总是这样,一针见血。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头转向了窗外。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像被拉长的光带。
“他们没跟你说?”他继续问。
“说了。”我低声说,“说让我来你这儿过暑假,顺便……熟悉一下北京。”
“熟悉一下北京?”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就这些?”
“嗯。”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他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我。他的眼神很深,像两口古井,里面藏着很多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们打算卖掉家里的房子。”他说。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密闭的车厢里轰然炸响。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卖掉房子?哪个房子?我们家?那个我住了十八年的地方?那个有着我所有童年回忆的地方?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很多原因。”他重新启动车子,语气恢复了平淡,“爸的生意出了点问题,需要一笔钱周转。而且,他们也打算……分开一段时间。”
分开?
这个词比“卖房子”更让我感到眩晕。我感觉车里的冷气一下子消失了,空气又变得粘稠而灼热。我张了"张嘴,想问“分开是什么意思”,是离婚吗?但这两个字太沉重了,我问不出口。
“他们不想让你在高考刚结束的时候分心。”他替我说了出来,“所以决定,让你先来我这里。等事情都处理好了,再告诉你。”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不是一次心照不宣的仪式,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告别。他们没收我的手机,是怕我从亲戚朋友那里听到风声。他们让我来北京,是想把我从那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家里摘出去。他们脸上的不自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谎言。
我突然觉得很冷,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我抱住自己的胳膊,但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车子驶入一个安静的小区,停在一栋公寓楼下。哥哥熄了火,解开安全带,但他没有立刻下车。
他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我的头发,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最后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想太多。”他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抬起头,看着他。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被硬生生地掰成了两段。
一段,留在了那个回不去的家里。
另一段,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重新开始。
三
哥哥的公寓在十七楼,视野很好。一个两室一厅的格局,装修是那种很典型的现代简约风,黑白灰的色调,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客厅的落地窗正对着一片开阔的中央公园,能看到绿色的草坪和蜿蜒的人工湖。
“你的房间在那边。”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里面都收拾好了,缺什么跟我说。”
我点点头,拖着脚步走过去。我的房间不大,但很干净。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床上铺着崭新的浅灰色床单,带着一股阳光和皂角混合的气味。书桌上放着一盏台灯,还有一个崭新的笔记本电脑,连包装膜都还没撕。
“电脑给你买的。”哥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填志愿,查资料都用得上。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风从十七楼灌进来,吹动了我的头发。楼下公园里有孩子在放风筝,五颜六色的风筝在蓝天白云下飞舞,像一个个自由的梦。
“我……什么时候回去?”我问,声音很小。
哥哥靠在门框上,沉默了片刻。“等大学开学,我送你去学校。”
所以,这个暑假,我都要待在这里。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一个通知。
“晚饭想吃什么?”他换了个话题,“冰箱里有菜,也可以出去吃。”
“随便。”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
“那就出去吃吧。”他做了决定,“你先收拾一下,休息会儿。我处理点工作,七点叫你。”
说完,他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把双肩包放在地上,拉开拉链,把里面的几件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叠好,放进衣柜里。衣柜很大,我的几件衣服放进去,只占了小小的一个角落,显得空空荡荡。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床沿上,开始发呆。
大脑像一台过载的机器,缓慢地处理着今天接收到的所有信息。卖房子,父母分开,一个新的“家”。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
我想起出门前一天晚上,我妈来我房间,帮我收拾行李。她一边叠衣服,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北京天气热,多带几件T恤。你哥那个人粗心,不懂得照顾人,你自己要上心。钱够不够?我再给你转一点。”
当时我只觉得她啰嗦,还半开玩笑地说:“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我,看了很久。她的眼圈有点红,但她很快就转过头去,说:“也是,都十八了,是大姑娘了。”
现在想来,她那时的眼神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话。是愧疚,是不舍,还是无奈?
我又想起我爸。他一直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我们之间的交流很少。那天早上,他开车送我到机场,一路上都在听广播里的财经新闻。直到我下车,他才开口说了一句:“到了给你哥打电话,别让他担心。”
我说好。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摆了摆手,“去吧。”
我以为那只是一次寻常的送别,就像过去无数次我去外地上学一样。我没有回头,也没有挥手告别。我甚至没有好好地看他一眼。
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从那个“家”里出发,我一定会给他一个拥抱。我会告诉他,开车小心,注意身体。我会告诉他,其实我很爱他。
可是,没有如果。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一滴,两滴,砸在手背上,滚烫。我不想哭出声,不想让哥哥听到。我捂住嘴,把所有的声音都咽回肚子里。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闷得喘不过气。
十八年。我生活了十八年的世界,在一天之内,土崩瓦解。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去,窗外的天空被染成了橘红色。我走到书桌前,打开了那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显示出干净的桌面,背景是一片蔚蓝的深海。
我没有急着输入密码,而是下意识地打开了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了我们家小区的名字。
网页上跳出来很多信息,大部分是房产中介的广告。我一条一条地往下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终于,我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条挂牌信息。
“XX小区,黄金楼层,三室两厅,精装修,拎包入住,业主急售……”
下面配着几张照片。是我家的客厅,我家的厨房,我家的阳台。照片拍得很亮堂,很漂亮,但却陌生得可怕。那张我坐了十几年的沙发,那个我每天吃饭的餐桌,那个我种着一盆茉莉花的阳台……它们都变成了一件件明码标价的商品,等待着下一个主人。
我点开那张阳台的照片,放大。那盆茉莉花还在,开得很好。我记得出门前,我还给它浇了水。
我关掉网页,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原来,告别,可以来得如此悄无声息。
四
七点整,哥哥准时敲响了我的房门。
“走了,去吃饭。”
我应了一声,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镜子里的女孩,眼睛肿得像桃子,脸色苍白。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放弃了挣扎。
我们去了一家离家不远的粤菜馆。餐厅里人不多,很安静,放着舒缓的音乐。哥哥点了几样清淡的菜,一碗给我,一碗给他自己。
“尝尝这个。”他把一块虾饺夹到我的碗里,“这家店的招牌。”
我用筷子夹起来,放进嘴里。虾仁很新鲜,很弹牙,但我尝不出任何味道。食物在我嘴里,就像一团没有味道的棉花。
“不好吃?”他问。
我摇摇头,“没有。”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哥哥吃饭很安静,也很快。他似乎有很多心事,手机屏幕时不时亮起,有新的消息进来。他只是瞥一眼,然后继续吃饭。
“哥。”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
“嗯。”
“他们……会离婚吗?”我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他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把筷子放下,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他说,“我跟他们谈过,他们都觉得,分开一段时间,对彼此都好。”
“那……房子卖了,他们住哪儿?”
“妈会去外婆家住一段时间。爸……他自己有安排。”
“那我呢?”我看着他,“我住哪儿?”
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着我。“我说过,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不是我的家。”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的家没了。”
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在外面强撑了一天的堤坝,在这一刻,彻底决堤。我不想在公共场合这样,但这股委屈和无助,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哥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过来几张纸巾。他等我哭声渐小,才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接受。”他的声音很低沉,“但是,人总是要长大的。有些事情,我们无法改变,只能学着去接受。”
“长大……就是要接受家人分开,接受无家可归吗?”我哽咽着反问。
“不是无家可归。”他纠正我,“我在这里,这里就是你的落脚点。而且,家,并不仅仅是一栋房子。只要家人还在,家就还在。”
“可他们已经不是了!”
“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相处。”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他们依然是你的父母,我依然是你的哥哥。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混乱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我看着他,这个只比我大六岁的男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我撑起一片天。他自己或许也正面临着生活的压力,工作的烦恼,但他依然选择把我护在他的羽翼之下。
那顿饭,我最终还是没吃下多少。回到公寓,哥哥从他的房间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我。
“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部崭新的手机。和我之前用的一模一样。
“你……”
“下午出去给你买的。”他说,“卡也补办好了,装上了。以后有什么事,随时可以联系我。”
我握着那部冰冷的手机,心里五味杂陈。他总是这样,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不给我添任何麻烦。
“哥,”我低声说,“谢谢你。”
他摆了摆手,“早点休息吧。明天带你出去转转,买点需要的东西。”
我点点头,拿着手机回了房间。
插上充电器,开机。熟悉的开机动画,熟悉的界面。微信里涌进来无数条未读消息,有同学的,有朋友的。大部分都是在问我高考考得怎么样,暑假有什么打算。
我一条都没有回复。
我点开和妈妈的聊天框,最后一条消息,是她在我进安检口之前发的:“一路平安。”
我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打下了一行字:“妈,我到了,一切都好,勿念。”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哥把我照顾得很好。”
点击发送。
几乎是立刻,妈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犹豫了一下,按了接听。
“喂?囡囡?”妈妈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嗯,妈,是我。”
“到了就好,到了就好。”她在那头重复着,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你哥去接你了吗?吃饭了没有?住的地方还习惯吗?”
一连串的问题,和以前每一次我到校后她打来的电话一模一样。
“都挺好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哥来接我了,也吃过饭了。他给我安排的房间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能听到她那边有隐约的电视声。
“妈。”我开口。
“嗯?”
“你……还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我挺好的。”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king的沙哑,“你别担心我,照顾好自己就行。钱够不够花?不够我再……”
“够了。”我打断她,“我就是……想你了。”
说完这句话,我听到了她在那头压抑着的、小声的抽泣声。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酸。
“好了,不说了。”她很快调整好情绪,“你刚到,肯定也累了。早点休息,啊?有什么事就跟你哥说,别自己扛着。”
“嗯。”
挂了电话,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和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这个城市,太大了。大到可以轻易地吞噬掉一个人的悲伤。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躲在别人的羽翼下哭了。
就像哥哥说的,人总是要长大的。
也许,我的成人礼,就是从这个漫长的暑假开始的。
五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像一部被按了慢放键的默片。
哥哥很忙,每天早上我还没起,他就已经出门了。晚上我睡着了,他才拖着一身疲惫回来。我们之间的交流,大多是通过冰箱门上的便利贴。
“早饭在微波炉里,记得吃。”
“下午可能会下雨,出门带伞。”
“我今晚有应酬,不回来吃饭了。”
他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笔画。
我开始学着自己照顾自己。我用他给我留下的钱,去楼下的超市买菜。我对着手机上的菜谱,笨拙地学着做饭。第一次炒的西红柿鸡蛋,盐放多了,咸得发苦。我默默地把一整盘菜都倒掉了,然后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第二次,第三次……渐渐地,我做的菜开始像样了。有时候哥哥回来得早,会尝一口我做的饭,然后点点头,说:“有进步。”
那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
除了做饭和做家务,我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探索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没有去那些著名的旅游景点,而是喜欢坐上一辆不知开往哪里的公交车,一直坐到终点站。
我喜欢观察车窗外的景象。看高楼大厦如何被低矮的胡同取代,看穿着时髦的白领如何与提着菜篮子的大爷大妈擦肩而过。这个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复杂的有机体,每一条街道,每一栋建筑,都是它的血管和骨骼。
有一次,我坐车到了一个很老的城区。那里的房子都是灰色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在狭窄的巷子上空交错。一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摇着蒲扇,眯着眼睛打盹。一只橘猫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脚边。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外婆家。也是这样老旧的房子,也是这样悠闲的午后。
我走过去,在离老人不远的地方蹲下,学着他的样子,看着人来人往。阳光透过头顶的葡萄藤架,洒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槐树的清香和淡淡的饭菜味道。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块巨石,似乎被轻轻地挪开了一点点。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北京下了一场大雨。
我一个人待在公寓里,听着窗外的雨声,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查分网站。哥哥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我怎么样。
“还没出来,网站崩了。”我对着电话说,手心全是汗。
“别急,慢慢来。”他的声音很沉稳,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终于,在下午三点多,我刷进了那个红色的查分页面。当看到总分那一栏的数字时,我的大脑有那么几秒钟是空白的。
比我预估的要高出不少。
我把截图发给了哥哥,也发给了爸爸和妈妈。
哥哥几乎是秒回:“干得不错。晚上想吃什么,庆祝一下?”
妈妈的电话紧接着就打了过来,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囡囡,太好了!妈妈真为你高兴!”
爸爸也给我发了一条很长的短信,这在他身上是很少见的。他说:“辛苦了,爸爸为你骄傲。志愿的事情,多听听你哥的意见,他有经验。”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不安和迷茫,似乎都被这个分数治愈了。我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城市,第一次觉得,未来,或许并没有那么糟糕。
那天晚上,哥哥特意提前下班回来,带我去了一家很贵的西餐厅。
“想好报哪个学校,哪个专业了吗?”他一边切着牛排,一边问我。
我摇摇头,“还没想好。有点……迷茫。”
“不奇怪。”他说,“十八岁,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慢慢想,不着急。”
他给我讲了他当年填志愿的故事。他说他当时一心想学计算机,但家里人都反对,觉得不稳定,不如学会计或者金融。他为此跟家里冷战了半个月,最后还是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后来呢?你后悔过吗?”我问。
“从来没有。”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灼热的光,“做自己喜欢的事,永远不会后悔。可能会很累,会遇到很多困难,但心里是踏实的。”
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聊得这么深入。我发现,他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冷漠和遥远。他只是习惯了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扛。
“哥,”我轻声说,“你……过得开心吗?”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谈不上开不开心。”他最后说,“就是……活着。努力地活着。”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酸。这个曾经会把最大的鱼塞给我的少年,如今已经被生活磨砺成了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反复咀嚼着哥哥说的话。
“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喜欢什么呢?
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喜欢写东西。我喜欢用文字记录下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那些微小的、不为人知的感动和悲伤。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
但这个梦想,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觉得它太遥远,太不切实际。
可是现在,哥哥的话,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第二天,我告诉哥哥,我想报新闻系。
他听完,只是点点头,说:“想好了就行。我支持你。”
没有质疑,没有劝说,只有一句简单的“我支持你”。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家”的另一种含义。它不一定是一个固定的场所,不一定是每天都能见面的家人。它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撑。是你知道,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总有一个人会站在你身后,告诉你:“没关系,我支持你。”
填完志愿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我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做准备。哥哥带我去买了很多新东西,衣服,鞋子,生活用品。他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家长,耐心地陪我逛了一家又一家的商场。
有一次,我们逛到一家书店。我被一整面墙的文学名著吸引,走了过去。哥哥也跟了过来,他随手拿起一本《百年孤独》,翻了翻,说:“你喜欢看这些?”
我点点头。
“我上大学的时候也喜欢看。”他说,“不过现在没时间了。”
我看着他脸上淡淡的疲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哥,等我以后挣钱了,我养你啊。”我半开玩笑地说。
他笑了,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这一次,他的手没有停在半空中。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好啊。”他说,“我等着。”
六
八月底,我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所位于北京的、很好的大学,就是我填报的新闻系。
通知书寄到公寓的时候,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和哥哥都在家。他接过快递,递给我,示意我拆开。
那是一封红色的、烫金的信封。我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拿出里面的通知书。我的名字,我的专业,我的学号,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
“恭喜你。”哥哥笑着说,“大学生了。”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它有千斤重。它是我过去十二年寒窗苦读的证明,也是我通往未来的门票。
我把通知书拍了照片,发给了爸妈。他们都很高兴。妈妈在电话里叮嘱我,开学前要准备好所有东西,不要丢三落四。爸爸则直接给我转了一大笔钱,说是给我的大学启动资金。
我看着手机里那串长长的数字,心里有些复杂。我知道,这笔钱,或许是他们卖掉房子换来的。
那个曾经的家,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对我的爱。
开学前的几天,哥哥变得比平时更忙了。他帮我把所有需要带到学校的东西都列了一个清单,然后一样一样地陪我去买齐。大到被褥床单,小到牙刷毛巾。
“宿舍的床尺寸是90乘以200,别买错了。”
“学校的超市东西贵,多买点零食带过去。”
“军训很晒,防晒霜要买高倍数的。”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学长,事无巨巨细地叮嘱我。我一边听,一边拿笔记下来,心里暖暖的。
开学那天,他特意请了一天假,开车送我去学校。
车子行驶在我已经渐渐熟悉的街道上。这个夏天,我从一开始的排斥和恐惧,到现在的平静和接纳,这个城市见证了我的成长。
“以后就是一个人了。”哥哥一边开车,一边说,“要学会照顾自己,和同学搞好关系。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我点点头,鼻子有点发酸。
“钱不够了也跟我说,别委屈自己。”
“嗯。”
“别谈恋爱。”他突然加了一句。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为什么?”
“大学里的男生,不靠谱。”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看着他严肃的侧脸,忍不住笑出了声。“哥,你这是偏见。”
他也笑了,“总之,保护好自己。”
车子很快就到了学校。校园里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的新生和家长,充满了热闹和喧嚣的气氛。哥哥帮我把巨大的行李箱从后备箱里搬出来,然后陪着我一起去报到,领钥匙,找宿舍。
我的宿舍在四楼,一个四人间的寝室。我到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室友到了。她们都是很开朗的女孩,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哥哥帮我把床铺好,把东西都归置好,忙得满头大汗。室友们都用一种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其中一个女孩说:“你哥哥对你真好。”
我看着正在帮我擦桌子的哥哥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是啊,他对我真好。
所有的事情都弄妥当之后,天已经快黑了。哥哥说:“走吧,带你去吃顿好的。”
我们没有在学校食堂吃,而是去了校外的一家小餐馆。
“以后,我就不能天天看着你了。”他给我夹了一筷子菜,说,“要自己学着独立。但是记住,我永远是你的后盾。”
我用力地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吃完饭,他送我到宿舍楼下。
“上去吧。”他说。
“嗯。”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怎么了?”
“哥,”我看着他,鼓起勇气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要按时吃饭。”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泛起细细的纹路。“知道了,小管家婆。”
“还有,”我吸了吸鼻子,“谢谢你。”
谢谢你,在这个夏天,给了我一个家。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用力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去吧。”他说。
我转过身,朝宿舍楼走去。我没有回头,因为我怕自己会哭出来。
我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身后,是那个男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回到宿舍,室友们正在叽叽喳喳地聊天。看到我回来,她们都围了过来。
“你哥哥走了?”
“你跟你哥感情真好。”
我笑着点点头,走到自己的床位,拉上了帘子。
帘子隔绝出一个小小的、属于我自己的空间。我躺在崭新的床铺上,闻着阳光的味道,心里一片安宁。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和哥哥的聊天框。我想对他说很多话,但最后,只打出了三个字。
“我到了。”
他很快回复。
“好。”
只有一个字,但我却仿佛能看到他站在路灯下,看着我的宿舍窗口,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这个夏天,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我淋得措手不及。但雨过之后,我看到了彩虹。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很多未知的风雨。但这一次,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有一盏灯,永远为我而亮。
我的新生活,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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