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拨通“蜜语”蛋糕店的电话,做最后一次订单确认,指尖不自觉地在旧电驴的车把上轻轻叩着节奏。下午四点三十分,整座城市被裹挟着汽车尾气的潮热空气裹住,那股黏糊糊的触感像薄纱似的,紧紧贴在人的皮肤上,挥之不去。
我拨通“蜜语”蛋糕店的电话,做最后一次订单确认,指尖不自觉地在旧电驴的车把上轻轻叩着节奏。下午四点三十分,整座城市被裹挟着汽车尾气的潮热空气裹住,那股黏糊糊的触感像薄纱似的,紧紧贴在人的皮肤上,挥之不去。
“没错,‘恭喜林微总监’这几个字,一定要用深紫色奶油,就是她平时最偏爱那一款紫,没错。六点半,准时送到创新大厦楼下,对,就是我往常等她的那个位置。麻烦你们了,多谢。”
挂掉电话,我眯起眼望向天边滚滚而来的乌云——看这架势,是要下雨了。这样的天气,闷得人胸口发堵,连心情都跟着烦躁起来。林微最近总在加班,说是公司有个重要的大项目,能不能升上项目经理,全看这次的结果。如今总算有了消息,她成功升任总监。这三年里,她没日没夜地拼,我心里头,一半是真心为她高兴,另一半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像根细针似的轻轻扎着。
我总得为她做点什么。她喜欢“蜜语”家那款贵得让人咋舌的蛋糕,我干脆订了店里最大的尺寸。虽说这举动又俗气又直白,可我忍不住琢磨,等她看到蛋糕的时候,会不会像好几年前那样,眼睛突然亮一下?哪怕就只有那么一下,也够了。
才四点四十五分,我拧了拧电驴的油门,车子慢悠悠地朝着她公司的方向开。早点过去总没错,万一她今天提前下班呢?也好给她个措手不及的惊喜。
创新大厦楼下向来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豪车,我的旧电驴在车流里灵活地钻了好一会儿,才在平时等她的那个不起眼角落里停稳。雨还没真下起来,却透着股“似下非下”的黏糊劲儿,空气里的水汽更重了,落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却更显闷湿。
我低下头刷了会儿手机,心里盘算着晚上要不要再订一家她喜欢的西餐厅。等抬头活动脖子的时候,视线不经意地往大厦门口扫了过去。
大厦那扇玻璃旋转门里,走出来两个人。
是林微。
她今天穿了一身收腰的白色西装套裙,长发利落地盘在脑后,整个人透着股干练利落的劲儿,倒真有了几分总监的模样。她身边跟着个年轻男人,一身笔挺的西装,看着面生,想来就是她前几天随口提过的那个新来的海归实习生,好像叫庄什么来着。
这也没什么,同事一起下班,本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可要是那会儿没飘起零星的雨丝就好了。
要是那个实习生没像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摸出一把伞,“唰”地一下撑开,稳稳地挡在他们俩头顶就好了。
要是那把伞没有明显往林微那边偏,让实习生的半边肩膀瞬间就被雨点打湿就好了。
要是林微没有侧过头,对着那实习生露出一个笑就好了。
那个笑容……我到底有多久没见过了?它不是应酬时那种刻意装出来的,也不是累到极致后强撑着扯出的,而是眼角眉梢都弯起来,带着点光亮,还藏着一丝……娇柔?对,就是娇柔,像热恋里的小姑娘看见心上人时那样,毫无防备,也毫无遮掩。
我原本敲着车把的手指突然停住,指关节都有些发僵。
雨点越来越密,砸在电驴的塑料车篷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他们站在伞下,那一小片空间仿佛被隔成了另一个世界,连雨水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那实习生微微低着头,听林微说话,态度里带着恭敬,却又藏着几分说不出的亲昵。
接着,他低头去掸肩膀上水珠的动作,让衬衫领口松了些。
一道细细的银链,从他颈间滑了出来。
链子下面,还坠着个东西。
是枚戒指。
男士款式的戒指。设计很特别,是冰冷的铂金材质,中间有一道拉丝纹路,在大厦灯光的映照下,闪过一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哑光。
那是我失踪了快半年的婚戒。
全球限量只有五十对的那一款。戒指内圈,还刻着我和她名字的缩写。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掐住,呼吸一下子卡在了半路上,进不来,也出不去。心脏一下接一下,重重地撞着胸腔,撞得我耳膜嗡嗡直响。雨声、马路上的车流声,瞬间都远了,混在一起成了模糊的噪音。我的视线正中央,只剩下那把伞、那个笑容,还有那枚挂在我妻子实习生脖子上的——我的婚戒。
电驴的钥匙还插在锁孔里,我的手心却全是冰凉的汗水,把钥匙柄都浸湿了。
伞下的两人好像说完了话,林微又对那实习生笑了笑,才转身快步走向旁边停车场,那是她那辆白色轿车的停放处。实习生举着伞,一直目送她的车子发动、慢慢驶远,才收起伞,低头看了看胸前的戒指,用手指轻轻擦去上面的雨滴,然后转身走回了大厦。
这时,我的蛋糕送到了。
穿著“蜜语”店服的小哥骑着摩托停在我旁边,递过来一个包装精致的大盒子,“先生,您订的蛋糕,祝您……”他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清。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盒子,放在电驴的踏板上。雨下得不大不小,我没穿雨衣,头发很快就被淋透了,水珠顺着额角往下淌,滑过脸颊,凉得人心里发颤。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站了多长时间。。直到手机震动起来。
是林微的微信。
“晚上加班,不确定几点回,别等我吃饭了。”
我凝视着那行字,看了足有一分钟。然后抬起手,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发动了电驴。蛋糕盒子太大,放不稳,我只能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抱着它,慢悠悠地骑进雨幕之中。
那蛋糕真沉呀。
…
晚上十一点多,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才响起。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视开着,声音调得很低,播放着一部没头没尾的家庭伦理剧。面前的茶几上,摆着那个打开的紫色蛋糕。没切。“恭喜林微总监”那几个紫字,在客厅灯下看着有点可笑。林微甩掉高跟鞋,将包随意丢在玄关柜上,声音透着一丝疲惫,不过语调上扬着:“可把我累坏了,项目收尾简直不是人能承受的活儿…嗯?你还没睡?”
她换好拖鞋走进屋内,此刻才瞧见茶几上的蛋糕,以及浑身干爽、明显是洗完澡换了衣服的我。
她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诧异,很快便被笑意替代:“哟,还买蛋糕了?是庆祝我升职吗?”她走过来,很自然地俯身,用手指蘸了一点边缘的奶油,放入口中,“嗯,甜。就是这颜色有点太过显眼了。”
她靠近的刹那,我闻到她身上残留着一丝陌生的男士香水味,是清冽的雪松调,绝非她平日会用的那种。
她直起身子,脖颈的线条展露出来。
在耳垂往下,靠近衣领的位置,有一小块崭新的、透着暧昧的红痕。虽用遮瑕膏遮盖过,但没完全盖住,仔细看还是能发现。
我靠在沙发靠背上,目光从电视屏幕转到她脸上,微微一笑:“是吗。显眼吗?我觉得挺好的。”
她没回应,大概是觉得我语气有些平淡,不像往常。她转身朝厨房走去,估计是去倒水:“今天怎么突然想起买蛋糕了?还跑到公司那边的那家店,多远呀。”
“不远。”我说道,“下午正好没什么事,顺路就去了。”
她端着水杯回来,喝了一口,视线落在蛋糕上,又移开,似乎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随口问道:“你尝了吗?味道如何?”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有尚未消散的、属于职场的那种亢奋,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躲闪,唯独没有愧疚。
我倾身向前,拿起放在蛋糕旁边的银色蛋糕刀,递给她,刀柄朝着她,刀刃冲着我。
“甜不甜的,我没尝,不好说。”我声音没什么波动,平平地递过去,“但这颜色,我看着,挺适合你的。”
林微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她看着我递过去的刀,又猛地抬眼看向我。客厅里只有电视剧里夫妻吵架的台词在嗡嗡作响。
就在那一刻,她身后的电视画面切换了。
晚间财经访谈的重播开始了。
那个以犀利闻名的女主持人正对着镜头,语气带着兴奋:“…至此,业内最为神秘的‘穹顶’科技创始人首次公开部分信息,虽未直面镜头,但我们得知,这位新晋跻身青年科技新贵榜前三的Mr. Anonymous,其核心算法专利带来的估值已突破这个数…”
屏幕下方打出了一长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
旁边配着一张经过模糊处理的侧身照,只有半张下颌线。别人认不出来,我自己却认得。
林微的视线被电视里的声音吸引,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就那么一眼。
她整个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似的,端着水杯的手指一点点用力收紧,指节泛出白色。她盯着屏幕上那张模糊的照片,盯着那串天文数字,又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转回头看向我。眼睛里先前那点亢奋与闪避全然破碎,仅余巨大的惊愕、不敢置信,以及迅速弥漫上来的恐慌。
她微微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一丝极其轻微、破碎的气音。
电视的光影映照在她脸庞,忽明忽暗。
我并未看电视,只是望着她瞳孔里如地震后废墟般的景象,手中的蛋糕刀仍稳稳地停在那个位置,银亮的刀刃反射出寒冷的光。
在一片令人压抑得喘不过气的安静之中,我终于再度开口,声音不高,甚至颇为轻柔,每个字都仿若掉落地面的冰渣。
“戴着我的假婚戒去上班,”我发问,“难道不觉得别扭吗。”
林微脸上的血色,好似被什么瞬间抽离,仅留下一种惨淡的、近似墙壁的灰白。她端着水杯的手指剧烈颤抖,温水溅出,落在她白色的西装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难看的印记。但她浑然不觉。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瞳孔因震惊而放大,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平静得近乎冷酷的面容。电视里,财经主播仍用那抑扬顿挫的兴奋语调介绍着“穹顶”科技的惊人潜力以及那位匿名大佬的神秘,那些夸张的数字与赞誉之词此刻犹如背景音,荒诞地填充着我们之间死寂的空气。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如此反复数次,才终于挤出一丝嘶哑扭曲的声音:“你…你究竟是什么…”
“我是何时知晓的?”我替她把那句破碎的话说完整,手中的蛋糕刀依旧平稳地递在她面前,银亮的刀面反射着顶灯的光,晃在她失焦的瞳孔上,“亦或是,我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喉咙艰难地滑动了一下,算是默认。那个她刚刚在电视上看到的、需仰望甚至膜拜的名字,与她眼前这个每日骑着电驴、给她订蛋糕、等她下班、看似平凡甚至有些窝囊的丈夫,这两个形象在她脑海中疯狂争斗,几乎要撕裂她的认知。
“戒指丢了半年了,林微。”我不再看她,目光落回那把蛋糕刀上,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讲今天天气不太好,“我找过,问过你,你说可能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丢的,还劝我算了,一对戒指罢了,人在一起就好。你说得挺在理的。”
我顿了顿,抬起眼,瞧见她脸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至于我是谁…‘穹顶’已运作三年了。挺凑巧的,与你拼死拼活升任总监的时间,差不多一样长。”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宛如一记重锤砸在她胸口。她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撞在玄关柜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柜子上她的包晃了晃,掉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口红、钥匙、手机,还有一支护手霜。
她这三年为了那个总监职位付出了多少,我心里明白。加班、应酬、讨好上司、打压对手,回家累得话都不愿多说,对我更是日益敷衍。她觉得自己好似在攀爬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而我不过是山脚下一棵毫不起眼、她偶尔停歇时才能瞧见的树。
实际如何呢?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到的半山腰,或许才刚到我山脚下的起始点。
这种认知所带来的天翻地覆与羞辱之感,远比单纯的出轨被揭露更令她难以忍受。
“所以…所以你一直…”她的声音颤抖着,话语也变得杂乱无章。
“所以我一直都在看着。”我接着她的话说道,终于把一直举着的蛋糕刀放回了茶几上,发出了轻微的“咔哒”一声轻响,“看着你怎样忙碌,怎样疲惫,怎样为了一个项目经理、一个总监的职位费尽心思。也看着你怎样和那个脖子上挂着我婚戒的实习生,共撑一把伞,笑得那般开心。”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仿若突然被针刺了一下,尖声辩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慌乱,“庄锐他…他只是我的实习生,今天下雨,他只是…只是帮我撑了一下伞,那戒指…那戒指是我捡到的,对,我捡到的,我见它贵重,怕弄丢了,暂时让他保管一下罢了!”
她的解释苍白得毫无力量,就连她自己说起来都显得底气不足。脖颈上的那个吻痕,在她急促的呼吸下似乎愈发醒目了。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望着这个与我同床共枕三年的女人,到了此刻,仍企图用这种破绽百出的谎言来糊弄我。或许她习惯了在我面前的优越感,习惯了把我当作一个能轻易打发的对象。
“捡到的?”我轻轻重复了一回,仿若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真巧。在哪捡到的?我们家卧室?还是…酒店房间?”
最后四个字,我特意放慢了语速。
林微的脸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伪装,变得面色如土。她瞳孔里的恐慌几乎要满溢出来。
“至于保管…”我微微一笑,那笑意却未抵达眼底,“用一根银链子,贴身挂在脖子上保管?林微,你以前给我保管银行卡,都是随手塞进抽屉里的。这保管方式,挺独特的。”
她再也支撑不住,顺着玄关柜滑坐到了地上,散落的东西就在她手边,她也顾不上了。她抬起头看向我,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那种带着明显表演痕迹的、她每次犯错用来对付我的惯用手段。
“老公…我错了…我真的是一时糊涂…”她开始哭泣,声音哽咽,肩膀耸动,“是他勾引我的!他一直暗示我,讨好我…我…我就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我鬼迷心窍了…我只爱你的,你知道的…我们三年的感情…”
她一边哭,一边试图爬过来抓住我的裤脚。
我移开了脚,躲开了她的触碰。
“压力大?”我低头看着她,看着她精心化的妆容被眼泪弄花,露出底下疲惫的底色,“用我婚戒的仿品谈恋爱,缓解压力?效果如何?是不是特别刺激,特别有成就感?”
我早就调查过了。她让庄锐戴在脖子上的那枚,是个高仿品。制作工艺十分精巧,简直能够达到以假充真的程度,只是内圈并未刻有字迹。真正的那枚戒指,估摸早就被她不知扔到何处了,又或者,是怕我发觉,便处理掉了。毕竟,一个毫不起眼、没什么能力的丈夫的婚戒,丢了也就算了,哪比得上小情人的喜欢来得重要。
她被我这话定在了原地,连哭泣都忘记了,只是满脸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好似不明白我为何会知晓得这般清楚。
“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但晓得那是假的,”我打断她,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倦,“我还清楚你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知道你喜欢在周末下午找借口加班去见他,知道他住的那个公寓,还是你用我们共同账户里的钱帮他付了半年租金。”
我一桩桩、一件件,平静地讲了出来。
每说出一件事,她脸上的绝望便加深一分。
她终于明白,我并非今天下午才偶然发现的。我就如同一只坐在网中央的蜘蛛,早已冷眼旁观她折腾许久了。
“为什么…”她低声询问,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早点说…”
“为什么?”我重复了一遍,微微俯身,注视着她的眼睛,“我想瞧瞧,我的妻子,究竟能为了一个要她租房子、买不起真戒指、还得她掏钱养活的实习生,做到何种地步。也想看看,你究竟何时,才会想起回头看我一眼。”
“可叹,你没有。你忙着给他撑伞,忙着擦拭他戒指上的雨水,忙着在他脖子上留下印记,然后回家问我,蛋糕甜不甜。”
我说完,挺直身子,不再看她。电视里的专访已然结束,跳到了广告,喧嚣的音乐显得格外刺耳。
我走到玄关处,弯下腰,从她散落的物品里,拾起了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有庄锐几分钟前发来的微信消息:“宝贝,到家了吗?想你[亲吻]。”
我把手机屏幕转向她。
她看着那条消息,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了,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倒在地,连哭都哭不出声来。
我放下手机,走到茶几旁,拿起那块她之前用手指抹过奶油的蛋糕。紫色的奶油,着实刺眼。
我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缓缓咀嚼着。
“嗯,确实挺甜的。”我评价道,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可惜,有点腻了。”
我拿起沙发背上我的外套,朝门口走去。
经过她身旁时,我停下脚步,但没有低头。
“林微,总监的位置刚坐上,小心点。你们公司那个项目,核心数据流失的问题,可不是小事情。”我淡淡地说道,“还有,你挪用共同财产给庄锐租房、消费的记录,我的律师明天会整理出来发给你。离婚协议,也会一并送到你办公室。”
“对了,”我把门拉开,最后又添了一句,那声音轻得仿若一片轻柔的绒毛,却足以击垮她最后的心理防线,“忘了跟你讲,‘穹顶’科技最近才和你总公司达成战略合作。你新上任要去处理的首个棘手难题,是我给你的。”
“祝你好运,林总监。”
门在我身后关上,将里面那个一片混乱的世界与那个瘫坐在地上、前途尽失的女人隔开。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声响亮了起来,照亮我前行的道路。
电梯往下降,走出单元门,夜风携着雨后的清爽气息迎面扑来,驱散了刚才屋里那令人喘不过气的香水与奶油混合的甜腻气味。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老板?”电话那头传来干脆利落的声音。
“嗯,”我回应了一声,“蛋糕味道不怎么样。明天早上九点,让李律师来我办公室一趟。”
“好的。另外,媒体那边还在问您什么时候方便做个正式专访…”
“推掉。”我望着远处城市绚烂的灯火,语气平静,“暂时没兴致。”
挂掉电话,我朝着停在角落的那辆看上去依旧普通的小电驴走去。
骑上它,驶出小区,融入了夜晚依旧车水马龙的车流之中。
明天太阳会依旧升起。
只是有些人的人生,从今天起,要彻底换一种活法了。
雨后的街道被霓虹灯照得湿淋淋的,宛如一条流动的星河。我骑着小电驴,风拂过耳边,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心头最后那点沉闷的愁绪。
没必要愤怒,也没必要难过。当发觉一段关系早已从根本上坏掉时,最不值得的就是耗费情绪。抽身,离去,处理好后续事宜,这才是成年人该做的事。
只是偶尔,心脏的某个角落还是会微微抽动一下。不是为林微,是为那三年。为那些曾经真切存在过的、以为能一直这般平淡度过的日子。它们像眼前的霓虹,看似璀璨,实则虚幻,一捅就破。
骑了不知多久,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我靠边停下,看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
接通。
“喂,是…是我。”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哭过之后浓重的鼻音,是林微。她居然这么快就用新电话打来了。看来我拿走她手机,并没完全切断她的联系途径。也是,她向来点子多。
“有事?”我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冷淡。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她又在哭,这次听起来倒是比刚才真实了几分,带着绝望的仓促,“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跟他断,我马上跟他断得彻彻底底!我以后一定好好跟你过日子,我辞职,我在家陪你,我们离开这里…”
“林微,”我打断她语无伦次的忏悔,“你觉得,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电话那头猛地停顿了一下。
“你…你要把我逼死吗?”她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带着鱼死网破的疯狂,“离婚?让我净身出户?”还想把我的工作搞砸?徐城,你可别忘了!咱们还没办离婚手续!你的财产里也有我的一份,你那所谓的破公司,我也……
“你不妨试试看。”我的语气变冷,“看看能从我这儿拿走多少。看看是你先找出证据证明‘穹顶’是夫妻共同财产,还是我先把你挪用公款、向庄锐泄露公司核心数据的证据交到检察院。”
电话那头顿时一片死寂。
只有沉重压抑、好似困兽般的喘息声。
显然她没料到,我连这些都清楚。
沉默许久,她的声音再度响起,很低、很沙哑,带着一种认命似的颓丧:“……你究竟想怎样?”
“签离婚协议。你净身出户。主动辞职。从今往后,别再出现在我眼前。”我清晰地逐字说道,“这是你眼下唯一的选择。”
“……要是我不呢?”
“那你很快就会明白,你亲手培养的那个好实习生庄锐,究竟为何跟你在一起。”我停顿一下,补充道,“顺便,你也能体验一下,从总监位置跌落,背负巨额债务和官司,是何种滋味。”
电话那头传来东西被打碎的尖锐声响,还有她抑制不住的、崩溃的抽泣声。
我没再吭声,直接挂断电话。
将她所有的歇斯底里与绝望,都隔绝到另一个空间。
重新骑上车,心情并未因此变好,却也没更糟。就如同除掉身上一块早已化脓的腐肉,过程难免刺痛,但之后才能长出新的肌肤。
我没回那个曾称作“家”的地方,而是转向另一个方向。“穹顶”刚起步时,我就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大平层,原本是为加班太晚时偶尔休息用,装修极为简约,不过视野开阔,能俯瞰大半个城市的夜景。这半年,我在那儿待的时间越来越久,那儿反倒更像我的根据地。
停好车,走进电梯,直达顶层。
指纹解锁,大门悄然滑开。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犹如星河倾洒,绚烂夺目。屋里仅有必要的家具,色调偏冷,干净得几乎没有生活气息。
我脱下外套,扔在沙发上,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冷水滑过喉咙,带走最后一丝烦躁。
手机又亮了一下,这次是助理发来的消息。
“老板,李律师已接到通知,明天上午九点会准时到。另外,瑞科集团的陈总想约您明天中午共进午餐,商讨一下后续合作的具体细节,您看如何?”
瑞科集团,就是林微所在的总公司。
我放下水杯,回复:“行。时间地点你安排。”
“好的。还有,林小姐……哦不,林微女士的私人号码,刚才试图联系我,打听您的行踪,被我挡回去了。需要进一步处理吗?”
“不用。她不会再打过来了。”
我了解林微。她或许有不甘,有怨恨,但在绝对的实力与威胁面前,她更懂得权衡利弊。她是个极为现实之人,晓得怎样做对自己最为有益。适才那通电话,不过是她在绝望之际的最后一回挣扎罢了。此刻,她理应已彻底清醒过来。
果真,这一晚,我的手机未曾再度响起。
…
次日上午九点,李律师准时现身于我的办公室。他年逾四十,身着西装,神情严谨,乃是业内处理经济纠纷与离婚案件的能手。
我将备好的资料推至他跟前,涵盖林微这半年的银行流水(着重标注了几笔异常转至庄锐账户的支出)、她与庄锐的一些亲密照片(归功于私家侦探)、以及她利用职务之便可能泄露公司核心数据的初步证据链条。
李律师迅速浏览一番,扶了扶眼镜道:“徐先生,这些材料颇为充分。离婚方面,主张对方存在重大过错,要求对方净身出户,问题不大。至于挪用夫妻共同财产部分,可另案起诉追回。只是关于泄露商业机密这部分…”他沉吟片刻,“证据链尚需进一步夯实,而且一旦启动,可能牵涉范围较广,对您太太…林女士的个人影响会极为巨大,甚至涉及刑事责任。”
“我清楚。”我点点头,“这部分暂且留存,用作谈判的筹码。主要目标是让她干脆利落地签字离婚,放弃一切财产主张,并且主动从瑞科离职。”
“明白。”李律师收起材料,“我会尽快拟定离婚协议,并代表您与林女士沟通。”
“辛苦你了。”
李律师离去后,我伫立在办公室偌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如蝼蚁般忙碌的车流人群。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午餐地点确认信息。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高效、冷静,恰似处理任何一个商业项目那般。
十点左右,助理内线电话打进来,语气略显迟疑:“老板,前台说…林女士来了,执意要见您。”
我皱了下眉:“让她回去。有什么问题,我的律师会跟她谈。”
“我已告知,可她…”助理的话未说完,电话那头似传来一些嘈杂声,紧接着,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林微站在门口。
一夜之间,她仿若变了个人。昨日还精致干练的总监形象全然不见,头发有些凌乱,未施粉黛,脸色苍白憔悴,身上穿的仍是昨日那套白色西装,裤子上那块水渍仍在,显得格外狼狈。她眼中布满红血丝,直直地盯着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助理惊慌地跟在她身后:“对不起老板,我没拦住…”
我挥了挥手,示意助理先出去。
门轻轻关上。
办公室里仅剩下我们两人。
“徐城,我们聊聊。”她声音沙哑,走到我办公桌对面,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试图夺回一点主动权。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聊的?”我坐在椅子上,未动,平静地望着她。
“你非得做得如此决绝吗?”她直直地望着我,嘴唇不住地哆嗦着,“净身出户?主动辞职?你这是要把我往后的日子往绝路上逼啊!我这么多年打拼积攒下的一切,全完了!”
“往后咋活?”我又重复了一回,心里觉得挺可笑的,“你不是还有庄锐嘛?那个能让你笑得跟热恋中的小姑娘似的,值得你偷我的戒指送给他,值得你大把掏钱养着的实习生。让他养你呗。”
她的脸色愈发苍白了几分,好似被我的话戳到了痛处。
“他…他…”她眼神飘忽不定,说不下去了。
我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十指交叉搁在桌上:“怎么着?他听说你马上就要变成啥都没有还可能惹上官司的前总监,跑得比兔子都快了吧?”
林微的身体晃了一下,撑在桌上的手用力到指关节都泛白了。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现实就是这般讽刺。她以为自己遇上了真爱,不惜背叛婚姻,可大难临头时,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立马就撇清了关系。
“徐城,”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哀求,那是真正的、走投无路的哀求,“看在咱俩三年夫妻的情分上,你别逼我辞职,成不?给我留条活路。离婚…离婚协议我签,钱我可以少要点儿,但是工作…”
“不行。”我的回答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林微,是你自己先不给自己留活路的。从你把他脖子上的链子弄走,从你带着吻痕回家还问我蛋糕甜不甜的时候,你就该料到今天这局面。”
“我不过就是犯了天下女人都会犯的一个错!”她突然激动起来,声音提高,带着哭腔,“我不过就是想要一点儿关心,一点儿爱,你这几年有关心过我吗?你天天一门心思忙你那个破公司,你知道我压力有多大吗?你给过我啥?除了那个破蛋糕!”
我看着她,忽然笑了。
“我给过你机会,林微。”我缓缓地说道,“我给过你好多回回头看我一眼的机会。是你自己,选择看向别的地方。”
“至于那个破蛋糕…”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她那张苍白又慌乱的脸,“那是我以为你还会喜欢的东西。看来,是我想错了。”
她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瘫软下来,要不是手还撑着桌子,恐怕直接就滑到地上了。
她终于明白,任何求情、任何辩解、任何试图唤起旧情的举动,在我这儿都没用了。
眼前这个男人,不再是那个她会嫌弃、会敷衍、会觉得没啥威胁的普通丈夫。他是“穹顶”的创始人,是在商界能掀起风浪的人物,是掌控着她所有要害的裁决者。
冷酷,理智,毫不留情。
她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办公室里只有她沉重又绝望的呼吸声。
最后,她抬起头,眼睛里所有的光彩都没了,只剩下一片死灰。
“协议…给我。”她声音沙哑地说,“我签。”
我拿起内线电话:“把李律师拟好的离婚协议拿进来。”
助理很快就送进来一份文件。我示意她把文件放在桌上,推给林微。
林微拿起笔,手指抖得厉害,几乎都握不住。她翻到了最后那一页,连去瞧前面那些详尽且严苛条款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在签名的地方,迅速且用力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好似再多停留一秒就会将她所有的力气都耗尽。
签完字后,她把笔一甩,就好像碰到了什么会烫手的物件。
“辞职报告,在今天下班之前,我期望看到它出现在瑞科人事部的邮箱里。”我收起协议,平淡地补充说道。
她没吭声,只是紧紧咬着嘴唇,转过身,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办公室。背影显得很狼狈,犹如失去主人的丧家犬。
我拿起那份签好字的协议,瞅了一眼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签名,随后把它放进了抽屉里。
心里没有任何的快意,也没有悲伤,只是有着一种巨大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的空虚感。
中午时分,我和瑞科集团的陈总在一家私密性很棒的餐厅包间一起吃午饭。陈总五十多岁,精明能干,对“穹顶”的技术以及前景极为看好。
谈完正事儿,闲聊的时候,他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徐总,听闻贵夫人…哦,不好意思,是林微总监,今天上午递交了辞职报告?真是挺可惜的,她能力还是挺不错的,就是最近负责的项目出了些差错,我们还在调查…”
我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语气很平常:“这是个人的选择,尊重就好。至于项目的差错,我相信瑞科能够处理妥当。不会对我们之间的合作造成影响。”
陈总马上领会了我的意思,笑着举起酒杯:“那肯定,徐总放心,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来,预祝我们合作顺利。”
“合作顺利。”
酒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窗外阳光十分美好。
…
一个月过后,离婚手续全部办理完成。
林微按照约定净身出户,还辞去了瑞科总监的职位。她没有再联系我,我也不清楚她去了哪里。也许离开了这座城市,也许找了一份普通工作,也许和那个实习生还有纠葛,但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了。
我的生活回归到了正常轨道,或者说,进入了一条更加开阔的轨迹。“穹顶”科技的发展步入了快速发展的道路,我的时间被会议、研发、谈判填满,忙碌又充实。
偶尔有空余时间,我会独自骑着小电驴,在这个城市里毫无目的地闲逛。看看风景,看看人群。
有一天傍晚,我路过创新大厦。夕阳给玻璃幕墙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楼下依旧车水马龙。
我停下车子,就站在当初那个角落,看着那些下班的人群从大厦里涌出来。
突然,一对年轻的小情侣打打闹闹地从我身旁经过。男孩骑着共享单车,女孩跳上后座,自然地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男孩笑着回头说了些什么,女孩清脆的笑声一路洒落。
他们穿着普通,男孩的车筐里甚至还放着下班顺路买的菜,但那种扑面而来的青春、爱恋以及简单纯粹的快乐,却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我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了车流之中。
站了很长时间。直至夕阳完全没入高楼的背后,街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
我用力吸了一口傍晚带着丝丝凉意的空气,启动了我的小电驴。
转动把手,融入光彩照人的车流行列,朝着前方,平稳地驶去。
往昔的一切,总归已经过去了。
未来所要走的路途,依旧漫长。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