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旅居福州20年,林则徐纪念馆去得颇多。每当彷徨时,都能在这里得到思想上的解脱,甚至精神上的滋养。2025年初夏,因缘际会,从东南之滨得访天山南北,沿着林公足迹,探寻他伟岸的精神世界。
旅居福州20年,林则徐纪念馆去得颇多。每当彷徨时,都能在这里得到思想上的解脱,甚至精神上的滋养。2025年初夏,因缘际会,从东南之滨得访天山南北,沿着林公足迹,探寻他伟岸的精神世界。
虎门烈焰挽天河
1785年,福州左海一户清贫的私塾先生家中,一名男婴在暴雨滂沱中降生。檐外雷声轰鸣,屋内啼哭初响,恰逢福建巡抚徐嗣曾因避雨驻足门前。这场天意的邂逅,让父亲林宾日为子取名“则徐”——效法贤臣,心怀苍生。
林则徐的童年,是油灯下父亲膝头的《四书五经》,是母亲织机旁缝补的寒衣。四岁诵经,十四岁中秀才,二十岁登举人,他如苦竹破岩,在科举的荆棘中硬生生劈出一条路。鳌峰书院的青瓦下,他师从经世大家郑光策,将“实学”刻入骨髓,从此,“天下”二字不再是纸上虚言,而是浸透民生血泪的重担。
1839年的珠江口,黑云压城。林则徐立于虎门高台,脚下是237万斤鸦片堆积如山的罪证。盐卤与石灰翻腾的销烟池中,浓烟蔽日,却照见一个民族的脊梁。他并非不知此举会触怒英夷,但“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的誓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是旷古未有的壮举。
他深知传统焚烧法的弊端,于是遍访渔民,最终以“盐卤石灰法”将鸦片化为齑粉,连英国商人也惊叹其“细心与忠实远超臆想”。更难得的是,他命人将四种鸦片各留两箱为样本,附上奏折详陈:“斯时荡秽涤瑕,幸免毒流于四海”——这是科学家的严谨,亦是政治家的远见。
然而,烈焰焚尽鸦片的那个黄昏,亦是暗流汹涌的开端。珠江口的炮舰已悄然逼近,紫禁城内的龙椅开始动摇。当道光帝将禁烟之功化为“误国病民”的罪名时,林则徐只淡然写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西行风雪天山月
1842年,五十八岁的林则徐踏上流放伊犁的漫漫长路。
扬州驿站的孤灯下,他疾书友人:“逆焰已若燎原,身虽放逐,安能诿诸不闻不见?”黄河决堤的哀鸿遍野中,他赤足立于泥淖,指挥十万民夫筑堤抗洪。西域的朔风割面,他却测绘地形,推广“坎儿井”,让荒漠涌出清泉。在写给魏源的信中,他附上《四洲志》译稿,字字泣血:“彼方大炮远至五十里,接仗相隔甚远……每一思之,心肝欲裂”。
流放途中,他写下《出嘉峪关》,以“一丸泥”典故翻出新意。东汉王元曾夸口“以一丸泥封函谷关”,林则徐却笑叹:“谁道殽函千古险,回看只是一丸泥”——函谷天险,在嘉峪雄关前不过渺如泥丸。这诗句充盈睥睨天下的豪气,恰如他虽身陷绝域,仍坚信“海塞并重”的国防大略。
“天山万笏耸琼瑶,导我西行伴寂寥。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林则徐《塞外杂咏》诗作于1842年,作者被遣戍新疆伊犁途中。
天山,是林则徐谪戍途中最重要的精神伴侣。
在他的笔下,这座山脉被赋予了人格化的灵性:“天山万笏耸琼瑶,导我西行伴寂寥”(《塞外杂咏》)。此句以壮丽之景反衬孤寂之心——山愈雄伟,人愈渺小;雪愈皎洁,愁愈深重。
“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塞外杂咏》),这“笑”字堪称全诗的灵魂。表面看,是诗人与天山互为知己的豁达——山灵白发(积雪),诗人亦白发,二者相对而笑,颇有李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孤高。
坎儿井里的月光
伊犁将军府的琉璃瓦上积着三寸厚的雪,林则徐在烛光下翻开《西域水道记》。塔里木河在宣纸上蜿蜒,他蘸着朱砂圈点批注,墨香中忽见班超投笔从戎的豪情。案头《史记·大宛列传》载着汗血宝马的传说,窗外却传来喀什噶尔商队疲惫的驼铃。这位五十七岁的老人披衣而起,在《荷戈纪程》中写下:"西域屯政不修,地利未尽,官民交困。"
1843年春分,林则徐踏勘伊犁河北岸。皮靴陷入松软的冲积土,他弯腰抓起一把黑壤,指缝间流下的细沙让他想起珠中原和南方沃土。他转身对随行官员道:"此土膏腴,可效郑国渠之法。"当夜,他提笔绘制《伊犁开垦图》,图中沟渠纵横如棋盘,竟与都江堰的鱼嘴分水一样合乎天机。
烈日炙烤着交河故城,林则徐拄着红柳杖走进葡萄沟。维吾尔老农阿卜杜拉用坎儿井水浇灌的无核白葡萄,让他想起《齐民要术》里的"西域蒲萄,大如鸡子"。井壁上的渗水声叮咚作响,恍若王昌龄"黄沙百战穿金甲"的诗句在洞窟中回响。他蹲身抚摸井壁的夯土,发现每层夯土间夹着胡杨枝,正是《水经注》所述"井渠之法"的活化石。
坎儿井,作为中国古代三大工程之一,与长城、大运河齐名,有着悠久的历史。据考证,坎儿井的起源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当时中原地区的凿井技术传入西域,与当地的地理环境相结合,逐渐形成了这种独特的地下水利系统。它由竖井、暗渠、明渠和涝坝四部分组成,巧妙地利用地形坡度,将地下水引至地面,用于灌溉和生活用水,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
林则徐对坎儿井的推广和改进,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他亲自率领百姓勘测水源,规划坎儿井的走向;深入研究坎儿井的结构和原理,借鉴前人的经验,结合当地实际情况,对坎儿井的建造技术进行改良。在他的努力下,许多新的坎儿井被开凿出来,原有的坎儿井也得到了修缮和扩建。
在推广坎儿井的过程中,林则徐遇到了诸多困难。自然条件恶劣,大漠风沙肆虐,施工环境艰苦。技术上也面临诸多难题,如何确保竖井的深度和暗渠的坡度准确无误,以保证水源的顺畅流通。此外,还需要解决人力、物力和财力的问题。但林则徐没有退缩,他以身作则,与百姓同甘共苦。“为官避事平生耻,重任千钧惟担当”(金末元初元好问《四哀诗·李钦叔》),他用实际行动诠释了这句话的含义。
随着坎儿井的不断修建和完善,新疆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本荒芜的戈壁滩上,出现了一片片绿洲,农田得到了灌溉,农作物茁壮成长。村庄也因为有了充足的水源而焕发出勃勃生机,百姓的生活逐渐改善。“坎井通,百业兴,绿洲现,百姓宁”,这是当时新疆社会的真实写照。
天山南北的足印
“不解芸锄不粪田,一经撒种便由天。幸多旷土凭人择,歇两年来种一年。”(《回疆竹枝词三十首 其四》)行至江布拉克(今新疆奇台县境内),天山北麓的绿洲如翡翠般镶嵌在荒漠中。这片突厥语意为“圣水之源”的土地,正因缺水而荒芜。维吾尔族老农阿卜杜拉指着干涸的沟渠叹道:“雪水在天上,麦苗在地下。”林则徐俯身抓起一把沙土,掌心粗糙的颗粒与江南湿润的泥土截然不同,却让他想起黄河决堤时“水面浮尸如乱麻”的惨象。
人们站在江布拉克的麦田边,恍惚可见那个白发老者策马徐行的背影。他曾以“苟利国家生死以”的决绝点燃虎门硝烟,又以“敢惮锋车历八城”的坚韧唤醒西域荒原。天山雪水千年不涸,恰似中国士人的精神命脉:在绝境中开新局,于孤寂处见众生。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张载的横渠四句,在这片土地上有了最朴实的注解:每一株麦穗都是对荒凉的胜利,每一道渠水都是向历史的回答。
命运何其荒诞:昔日治水的能臣,今日竟要在西域与沙土博弈。
在阿克苏城外的戈壁滩上,林则徐展开一卷泛黄的《西域图志》。他深知,屯田不仅是民生之计,更是边防之要。唐代诗人王维曾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林则徐要在这孤烟与落日间种出万顷麦浪。他提出“以回屯补军屯,以水利固边防”,将中原的犁铧与西域的坎土曼并置,让戍边士卒与维吾尔农民共耕。
“但期绣陇成千顷,敢惮锋车历八城”(《柬全小汀》),他在诗中吐露心志。短短一年,阿克苏周边新垦田地达十万余亩,渠道纵横如棋盘,麦穗低垂似金涛。布彦泰将军奏报朝廷时叹:“昔之赤地,今成膏壤;昔之流民,今为编户。”这片曾被《汉书》称为“姑墨”的荒原,因他的足迹重获生机。
1844年秋,林则徐在库车勘地。翻开乾隆年间的屯田册,泛黄的纸页上赫然写着"遣犯某某,流二千三百里"。他的手突然颤抖——这些墨迹未干的姓名,二十年前或许正是虎门收缴鸦片的差役。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在《西域图志》上,左宗棠后来在此页批注:"公之遗泽,润及百年。"
夜晚,林则徐独坐阿克苏驿馆,案头摆放着苏轼的《定惠院寓居》。他提笔和诗:“要荒天遣作箕子,此语足壮羁臣羁。”(《壬寅腊月十九日嶰筠前辈招诸同人集双砚斋作坡公生日此会在伊江得未曾有诗以纪之》)千年前,箕子于朝鲜播撒礼乐;千年后,他愿做西域的箕子,将中原文明化入天山雪水。
汽车行驶在昌吉通往奇台的公路上,窗外明月高悬,我想起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天山明月,不仅照见盛唐诗人的孤寂,也见证晚清改革者在绝境中的突围。
凿穿天地的史诗
在伊犁,林则徐面对的不仅是塞外的苦寒,还有阿齐乌苏荒地的苍凉。这片被喀什河水遗忘的土地,“砂碛冈梁,空旷无人”,唯有狂风卷起黄沙,如岑参笔下“瀚海阑干百丈冰”的绝域。伊犁将军布彦泰将复垦重任托付于他,而治水,正是这位昔日治黄能臣的宿命。林则徐抚掌长叹:“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鼓声”——梦中是东南烽火,醒时是西域荒原。
阿齐乌苏大渠的关键,在于龙口。北岸乱石嶙峋,南岸河水冲刷,地形之险,堪比大禹劈山导河的龙门。林则徐捐资承修这段最艰险的工程,亲自率锡伯营兵丁与民夫,于1844年6月挥镐动土。他融合中原治水智慧与西域坎儿井技艺,钉木桩以固坡,抛巨石以导流,将喀什河水驯服于渠床。四个月间,十万民工以血肉之躯对抗顽石冻土,最终凿出一条六里长、三丈宽的坚实水渠。当雪水首次涌入干涸的沟壑时,维吾尔老农跪地捧饮,泪落成歌:“林公渠水甜过蜜,天山雪化麦苗青!”
这场景令人想起苏轼《浣溪沙》中“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的旷达,但林则徐的笔下却更多悲怆:“腊雪频添鬓影皤,春醪暂借病颜酡”(《伊江除夕书怀》)。风雪染白了他的双鬓,而龙口的巨石却在他的掌纹中刻下不朽。
1845年春,全长二百余公里的阿齐乌苏大渠全线贯通,灌溉复垦田地约十五万公顷,昔日的戈壁化作“绣陇千顷,炊烟相望”。布彦泰在奏折中盛赞:“渠道全通,十多万亩土地得溉,屯田之效,省帑银无数”。道光帝虽未赦免林则徐,却不得不承认:“所办甚属可嘉”。
这条被百姓称为“林公渠”的水道,不仅是清代伊犁最大的水利工程,更成为文明嫁接的象征。
某日勘察途中,林则徐见牧童驱赶羊群穿越古道,忽然悟道:“塞防之要,不在高墙深垒,而在民心田垄。”于是奏请朝廷“新垦地亩尽予回民”,让耕者有其田,戍者有其粮。这种超越民族隔阂的智慧,比坎儿井的水更深远地滋养了边疆。
在阿克苏军台,林公解下貂裘赠予衣衫单薄的士卒,却见对方甲胄内衬着波斯棉布,针脚细密如敦煌壁画中的供养人服饰。这奇异的融合令他想起陈诚《西域行程记》中"胡汉杂处,其俗渐化"的记载。
巴里坤草原的星空下,林则徐与蒙古台吉对饮马奶酒。火光映着对方袍服上的四爪蟒纹,台吉用生硬的汉语背诵"苟利国家生死以",林公手中的牛角杯突然倾斜,乳白的酒浆洒在《回疆通志》上。
赛里木湖畔,见碧波中倒映着雪山,林公忽忆少年时在福州西湖书院临摹的《西域舆图》。他从行囊取出龚自珍《己亥杂诗》残稿,对着万顷琉璃写下:"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狂风吹散纸页,诗句飘向伊犁将军府的方向,化作后来左宗棠西征大营的帅旗。
今日阿克苏的博物馆里,陈列着林则徐的罗盘与勘舆笔记。玻璃柜外的说明文字引用了他的诗句:“格登山色伊江水,回首依依勒马看。”(《乙巳子月六日伊吾旅次被命回京以四五品京堂用纪恩述怀二首 其二》)这“回首”中既有对往事的眷恋,更蕴含对未来的期许——当他策马离开阿克苏时,或许已预见这片土地将成为连接中原与中亚的枢纽,见证丝绸之路的复兴。
星斗南望左海潮
1850年,广东普宁行馆的油灯渐暗。弥留之际,林则徐喃喃“星斗南”三字,后世或解为对沙俄南侵的预警,或叹为对故乡“福州南门”的魂牵。这位曾让英夷颤栗的钦差,临终前竟无一语及私,唯以手指天,目眦尽裂。
他的一生,是“孤胆”二字的注脚。
寒门学子冲破门阀桎梏,全凭“腹有诗书气自华”。满朝弛禁派中,独他敢言“中原几无御敌之兵,且无充饷之银”。鸦片战后举国噤声,唯他密陈《防御粤省六策》,首倡“水师主战于海”。即便贬谪,仍组织翻译《国际法》,开中国近代外交之先河,比洋务派早醒三十年。
林公在新疆实际停留时间为三年零两个月(1842年12月至1845年11月)。他在此期间全面考察边疆地理、兴修水利、推动屯田,为左宗棠日后收复新疆奠定了重要基础。今日天山脚下,伊犁河依旧奔流,阿齐乌苏大渠的波光里,分明闪烁着虎门销烟的余烬与红其拉甫的朝阳。当坎儿井的月影掠过葡萄藤架,天山南北的每粒沙砾都在诉说:这片土地永远记得,那个用脚丈量边疆的谪臣,曾把赤子之心化作滋润戈壁的甘霖。
回到福州,我驻足福州三坊七巷,林文忠公祠的楹联依旧铮铮:“功绩辉煌苟利国家生死以,襟怀磊落岂因祸福避趋之”。那个在虎门以孤身撼动时代的书生,那个在伊犁以残躯丈量疆土的逐臣,早已化作民族精神穹顶的皓月。
他并非完人:效忠的王朝终成朽木,倚重的民心难敌炮舰。但他以孤胆照亮的长夜,让后来者看清——真正的英雄主义,从来不是万众簇拥的凯歌,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
林则徐在《云左山房诗钞》中写道:“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鼓声”——这鼓声,穿越二百年烟云,至今仍在每个国魂深处回荡。(作者:左格拉)
来源:媒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