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婆婆隔着铁栏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拿手指着我骂:“她给我们下了蒙汗药,迷翻了全家,还拐走了孩子,顺走了我们家的两钱银子!”
我是在派出所的铁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夜。
婆婆隔着铁栏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拿手指着我骂:“她给我们下了蒙汗药,迷翻了全家,还拐走了孩子,顺走了我们家的两钱银子!”
我垂着眼,笑了一下,那笑薄得像刮胡刀上的冷光。
“那是安神汤,酸枣仁和浮小麦,村卫生站开的方子,处方在这。”
我把皱得发软的纸条递给刘警官,掌心的汗把纸弄得透明。
张斌挤在人堆里,一身酒味没散,眼睛血红:“你说不是就不是?你敢不敢把孩子还来,把钱放下!”
他每说一个“敢”,手指就戳向我一下,像戳在我胸口,钝痛。
我没抬头,我盯着地上的一滴水,看它慢慢钻进水泥缝里,像我这十年钻进张家的日子,悄无声息。
这就是我十年的尽头吗?
我心里轻轻问了一句,然后把答案塞回喉咙里。
十年前的秋天,我背了一个蓝布包,从父亲的棺材前转身上了张家的三轮车。
那年爸爸走得急,留下妈妈和一堆账本,隔壁婶子说:“晚晴,张斌人不坏,就是没啥出息,过日子勤快点也能过。”
我笑了笑,那时我还相信“勤快能过日子”。
张家的院子大,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秋风一吹,像一张旧旗子胀起来又垮下去。
婆婆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个红布包,隔着布能看见压成锭儿的彩礼钱,那是我从此在这个院子里的“编号”。
“别嫌咱家穷。”她说,“人只要勤快,穷就是临时的。”
我“嗯”了一声,以为自己进的是一个家。
新婚那晚,张斌喝得醉,伏在桌上吐得一地,他抬头看我,眼睛是迷茫的:“晚晴,咱以后发了财,给你买金项链。”
我抓过抹布,蹲下去擦地板,手被玻璃碴割了口子,血一滴一滴往外冒,像一个小小的承诺在家门口跌了一跤。
日子开了头,就像一条坡道,我把自己绑在了推车上。
天不亮起床烧水,夏天屋里热成蒸笼,冬天缝了鞋底还要插手在热茶碗上。
小卖部挂了张纸灯笼,我坐在柜台后面称糖,找零,记赊账,记到后来,张斌把账本扔到我脸上:“你记这么清楚干啥?人情就是账,懂不懂?”
我低头捡起本子,油污把封皮弄得发亮,我把本子擦了擦,边边角角,像是擦一段被人踩过的自尊。
婆婆嫌我做饭慢,站在我背后唠叨:“你娘家教你干啥来着?米都焖成牙碜了,做个菜还会糊锅底。”
我的手背上起了水泡,第二天又去翻豆子,泡一夜的豆子冰凉,我伸进去,手指被冻得发白,像一根根茄子。
张斌打牌输了钱回家,把拖鞋往门口一踢,砰的一声像炸了我的心,他嚷:“拿钱来,赶紧的!”
我把仅有的五百块放到桌上,纸张轻得像笑话。
他一把抓走,嘴里骂骂咧咧,还不忘踢翻了小板凳。
我对着地上的脚印出神,脚印往厕所去又回来,像他在这个家里绕来绕去,绕出一大片空白。
儿子生下来,我以为一个孩子能让一个男人稳下心。
他抱着孩子,笑过一次,第二天又去镇上的牌桌子。
孩子断奶那天,是冬天,门口的风吹得柴火堆唰唰响,孩子哇哇哭,婆婆在屋里喊:“他哭你就抱?你以为你一个人要干天干地啊?”
我把孩子抱在怀里,衣服被泪水湿了一大片,我心里像插了一根钉子,钉子上冒着冷光。
那年,公公查出糖尿病,腿有点浮肿,去县医院花了一万多。
张斌回来,把收据扔我,说:“钱你去想办法。”
我笑出声,那笑把我的嘴角都割破了:“我去想?我能变戏法吗?”
他瞪着我:“你不是能干?你不是儿子媳妇?你不该吗?”
“该?”我把这个字在舌头里滚了一圈,咽下去,又堵在喉咙眼儿。
第二天我去县城找了个做钟点工的活,给一家开饭店的老板娘洗碗,每天六十块,手泡在油脂里,泡出小白皮,又起茧子。
晚上我把钱塞在鞋盒底,把鞋放在床底最深处。
两钱银子,就是人家嘴里那几瓜两枣,我把它们像包种子一样包起来,生怕掉一粒。
婆婆仿佛有千里眼,她总能在我刚冒出一点希望的时候,把我翻个底朝天。
“把钱拿出来,张斌丢了两千,等着用。”
“这是我打工的钱。”我没忍住顶了一句。
婆婆一巴掌甩过来,劈在桌子上,碗震得哗啦响:“谁家的钱不是一个锅里流?你吃谁家的饭啊?”
我咽下那几句话,咽下去,堵在胸口,长出刺,扎得睡不着觉。
有天我在卫生站看病,医生给我开了一剂安神汤,酸枣仁、茯苓、浮小麦、百合,我拿着小纸包回家,像握着一张印着“休息”的票。
我把它煎了,颜色浅黄,闻着是淡淡的草味,我在自己的碗里舀了大半碗。
张斌从外面进来,看见茶碗就端起来喝了一口:“啥玩意儿,这么苦。”
我愣了一下,立马说:“安神的,天热,人容易烦。”
他撇撇嘴,放下碗,去院子里躺下晒太阳。
那一刻,我突然动了个念头,像风忽然从墙角钻进来,抖了一下我的后背。
“有一天他们都睡着,我就带着孩子和证件走。”
这个念头像个偷偷长大的孩子,在我心里一天天长个儿,长到能推开门。
起因是那年夏天,张斌和堂兄弟打牌,夜里回来,身上带着酒气和劣质香水的混合味道。
他掏出欠条让我签字,欠条上密密麻麻,全是四个字:“借款为实”。
我的手发抖,不是怕写字,是怕把自己又一次钉在一个坑里。
我把笔放下,说:“我不签。”
他楞了一下,笑了,笑里有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狠:“你不签?那你走啊,你走一个试试!”
他说完,掀起我的袖子,抓住我的手腕往墙上甩,砰的一声,洞里的灰往下掉,我的胳膊肿成了一个馒头。
那晚我偷偷去卫生站,让小刘护士帮我拍了照片,把医生的诊断收据压在内衣里。
我看着照片里的紫青,突然对未来有了一个确定的形状。
“离。”
这个字在我心里的声音大得像一声雷,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可走,不只是一个字,走是要有路的。
路在证件里,在一张张卡里,在孩子的户口本里,在两钱银子的票据里。
我开始收证据,像收玉米一样一穗一穗往家里扛。
小卖部的账本,我把每一笔进货费和流水都复印下来夹在本子里,张斌喝醉时的录音,我藏在缝衣针盒底,婆婆骂我的话我也放进去。
那是一口小小的井,我把每一滴水都收进去,等着哪一天能用它们救火。
那天终于到了。
八月十五,村里人都忙着备月饼,门前挂起彩灯,小卖部里挤满了买烟买酒的男人。
我脸上带笑,手里飞快地找钱,一张张,一串串,心里有个鼓在敲:“今晚。”
公公打了胰岛素早早睡了,婆婆跟着邻居去唱大戏,张斌在卡座上喝着啤酒玩手机,孩子蹲在门口看狗。
我说:“小虎,晚上跟妈妈睡,咱盖新被子。”
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新被子有小恐龙吗?”
我笑,说:“有,绿的,最凶那种。”
等人散了,我关了卷闸门,给自己煎了那剂安神汤,煎的时候我手在抖,锅盖滴了几滴水下来,砸在我的掌背上。
我舀了一碗,装在自己杯子里,又添了一点温水,淡到几乎没味道。
张斌回家,躺在床上刷视频,我把水递给他:“喝水。”
他看也不看,接过来喝了一口,撇嘴:“啥破水。”
婆婆回来,看见桌子上摆着汤碗,问:“啥?”
“安神的。”我说,“今晚我累了,想早睡。”
她哼了一声:“你累啥?就会说你自己。”
她也舀了一勺,尝了尝,嫌苦,放下了。
我心里的弦绷得快断了,额头出了汗,我擦了擦,笑着说:“妈,您也歇歇。”
夜里,钟敲了十下,院子里静得像一口井。
张斌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憋不住的鼾,婆婆在隔壁打起了呼噜。
我把小虎背上的小汗珠擦掉,用被子给他裹紧,戴好帽子,轻轻抱起来。
他的呼吸落在我的颈窝里,热热的,像一个小火塘。
我先把户口本、我的身份证、结婚证、孩子出生证明、诊断书、照片、收据塞进随身包。
我在柜子底找到我藏的鞋盒,鞋盒里那两钱银子安安静静地躺着,我掀起纸,露出皱皱的边,在心里说了一句:“跟我走。”
我的手伸向那只柜子里张斌的工资卡,我停了一下没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收了回来。
我不拿他的卡,那是他的,也许是我唯一给自己留下的一点清白。
走到门口,扭开门栓,吱呀一声像一声惊雷,我的心咚地跳了一下。
狗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缩回爪子上,继续睡。
我跑了两步,又忍住,改成快走,像一个幽灵从自己家里穿过去。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细长,像一根针。
我背着孩子到村口,拦了一辆去县城的黑车,司机端着个大肚子,打着呵欠:“去哪?”
“县城汽车站。”我压低了声音,“麻烦了。”
车开出去十几分钟,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上亮起张斌的名字,我盯着它跳啊跳,像一个炸药包在夜里燃,最后没接。
车窗外玉米地一片黑,黑得像一张厚毯子。
到了县城宾馆,我开了一个房,带孩子洗干净睡下,他抓着我的手指不撒,我整个晚上没睡。
天亮的时候,消息炸了。
“你给我们下蒙汗药!”
“你不要脸的东西!”
“你把孩子还来!”
“你偷了家里两万块!”
我的手机屏幕被骂人的字画满,像被泼了一桶泼天的污水。
我穿上衣服,去派出所自首。
“我没下药,我也没偷钱。”我的声音哑得像被风吹了一个秋天。
刘警官让我坐下,给我倒了口白开水:“先说说,你要冷静。”
我点点头,手心止不住地出汗。
两个小时没完,婆婆赶来了,从门口一路喊进来:“她要把我们全家弄死!她给我们下了蒙汗药,差点把你爸送走!”
张斌扑上来要抓我,警察一伸手把他拦住了。
“张斌,”刘警官冷着脸,“你冷静点,这是派出所。”
婆婆嚎得更大声,嚎里夹着一个个泼出来的词:“贱命”“扫把星”“白眼狼”。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累,累得像爬了一个山,山上只有风。
“妈,您别嚎了。”我的声音平得像水,“我拿的,只有我自己的。”
她呆了一下,眼睛里的火突然旺近:“你还狡嘴!”
“我拿的是我自己打工的工资,开饭店的老板娘给我的,我每个月都会拿回来几百,您每次都拿走,您说‘谁家的钱不是一个锅里流’。”
我停了一下,盯着她的眼睛,“那卡,是我的名字。”
我把卡拿出来,递上去,刘警官把卡扣进夹子里,又看我:“你还拿了什么?”
“身份证、户口本、孩子出生证明、我的病历、照片、录音。”我说,“我没动张斌的卡,也没拿家里的现金,我知道张斌常在鞋盒里藏钱,我没有动。”
张斌笑了一声,笑里带着冷:“你真能装。”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摸到一团空,脸色变了:“你把我的欠条拿走了!”
我点头:“欠条我复印了,我怕有一天你会拿它来压我。”
“你有病!”他暴吼,声音把屋顶都震了一抖。
我是有病,我这十年天天在病着,我病在忍、病在心口总有一块硬。
“蒙汗药呢?”婆婆紧咬着这个词,“你把你那包下药拿出来!”
我把皱巴巴的处方和一小包剩下的药材递过去,刘警官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抬头:“酸枣仁、柏子仁、百合、茯苓、浮小麦,镇静安神,属于中药,不能算毒药。”
婆婆愣了一下,嘴里还不服:“那不就是让人睡觉的嘛,你让我们睡,就好偷东西。”
“我让自己睡。”我看着她,“我十年没睡过一个整觉,我只想睡一觉,然后走。”
张斌冷笑,摆出个姿势:“装,继续装。”
我的鼻子里有一股酸往上冲,我努力压下去,转向刘警官:“我想报警。”
刘警官点头:“你说。”
“我被家暴了很多次,轻的动手,重的拿东西砸,最重一次把我手臂撞肿,这是诊断书。”我递上去,“这是录音。”
录音里传出他的骂人声和我哭的声音,砰砰砰的声音是桌子被掀了几次。
屋子里安静了半分钟,张斌憋不住骂了一句:“你有本事就去告,别在这儿装冤。”
我继续说:“我们的小卖部,是结婚后开的,开店的压货钱是我娘家出的四千,后来进货、记账、看店也是我,我有流水复印件,我有视频。”
我把一叠东西摊在桌子上,一张又一张,像是铺开了这十年的路。
“我今天在这儿,要求两件事。”我把背挺直了,“第一,给我出一份人身安全告诫书,禁止张斌对我实施家庭暴力,若再发生,申请人身保护令;第二,启动离婚程序,财产依法分割,小卖部的货和货架和现金流属于共同财产,孩子抚养权我申请暂由我方单独抚养,张斌月支付抚养费。”
刘警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的材料,点了点头:“这属于民事、家庭纠纷,派出所可以开具家庭暴力告诫书,后续建议你去司法所申请法律援助,离婚和财产分割走民事诉讼,你这边证据还算齐全。”
婆婆急了,扑上前拍桌子:“不行,孩子不能给她,钱也不能给她!”
“孩子不是东西,妈。”我看着她,“他不是你的棋子,不是你要挟我留在这个家的绳子。”
张斌笑:“他是我儿子。”
“他也是我的。”我说,“这十年,他每一口奶都是我的,每一片尿布都是我洗的,你在哪儿?”
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你还敢说?你娘家的钱,谁花了?我给你爸妈买药的钱,谁掏的?”
我没接茬,我知道他会把所有他给过我的东西都抬出来压我,哪怕那是我自己挣的。
“你们懒,不愿意学习和努力,只想躺着赚钱!”
这句话在我喉咙口打转,像一把剪刀,我没说出来,我怕它割伤我自己。
婆婆狠狠瞪我:“你敢说你没偷钱?你把棕柜上那个小铁盒拿了,里面有两千块,是你公公的药钱!”
我愣了一下,心里一紧,我的手背出汗,黏黏的。
我把头摇得很慢:“我没动那个盒子。”
张斌把桌子一拍:“那钱不见了,谁能拿?你走那晚没锁门,除了你还有谁!”
我咬住嘴唇,口里尝到一点血味。
刘警官伸手压了压桌子,声音平静:“这要核实,监控、指纹都可以查,别着急。”
“监控?”婆婆冷笑,“我们农村啥监控。”
我忽然想起小卖部门口我自己装的小摄像头,那是我前年装的,为了防小偷。
“有。”我说,“小卖部门口有一个,我手机里有一个月前的云备份。”
我掏出手机,把云盘里的视频调出来,一帧一帧,找到那天晚上十点半到十一点半的片段。
画面不太清晰,但能看到有一个影子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摸了一下门把,又缩回去,几分钟后,一个瘦高的人影蹭进门里,又出来。
我心里一凉,脑子里有点晕。
那不是我,我走的时候小卖部的门是关着的,那影子的步伐不像女人。
张斌把手机凑上去眼睛都睁大了:“这是谁?”
婆婆的眼神乱跳,我看见她喉咙口上下动,像吞了什么东西。
“这人像谁?”我盯着张斌,“像堂哥张强。”
张斌愣了一下,脸色一下阴下来,他的嘴动了动,没说话。
这一瞬间,我看见一条裂缝从他眉心向下裂开,把他整张脸裂成两半。
我抓住这个缝,往里塞我的声音:“妈,这叫事实,别乱按我一个‘偷’字。”
“你还敢!”婆婆尖叫。
我突然觉得不需要再嚷,我那口打了十年的气,这时像开了阀门,自己就呼呼往外走。
“十年了。”我说,“你们觉得我是你们的媳妇,是你们免费的长工,是你们解决难处的口袋,是你们发脾气的垃圾桶,是你们码在墙角那捆柴,哪天要烧了就拎出来劈开。”
“十年你们骂了多少次,打了多少次,指责我娘家的贫,盯着我的钱,盯着我的手,盯着我的肚子。”
“我说离,你们又喊孩子是你们的,喊小卖部是你们的,喊彩礼是你们的,喊我的命也是你们的。”
我的声音一高,眼眶就滚热,我吸一口气,让自己把眼泪咽回去。
“今天我把话放这儿。”我一句一句清楚地说,“我不拿你们一分钱的私房钱,我不拿你们藏在鞋盒里的,我拿的是我的,这个‘我的’是法律给我的。”
“你要讲法律?”张斌冷笑,牙缝里透风,“你讲给村里人听吗?谁不笑话你。”
“我就讲。”我回过去,“讲给村委会听,讲给法官听,讲给每一个被逼得只会‘忍’的女人听。”
屋里静了一下,有风从门口挤进来,吹动了桌上的一张纸,纸角抖了抖。
刘警官把东西收好,说了句:“行,先这样,派出所会出具家庭暴力告诫书,你们双方先冷静各回各家,孩子的抚养先按孩子利益最大化临时由母亲照顾,具体由法院裁定,财产也由法院判,至于所谓‘蒙汗药’,经查实目前仅为安神中药,不构成投毒,至于丢失的钱,如确有其事,我们会调查,调取附近摄像头,看是否有第三人。”
婆婆还想骂,被刘警官一个眼神压住。
我们被放出来的时候,院子里的太阳把地面晒得发烫,热气从水泥缝里往上冒,像一锅粥。
张斌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是刀子,他把这一眼插进我的后背:“晚晴,你别得意。”
我没理他,我把包背紧了,走向阴影里。
中午我带着小虎去了司法所,等了半小时,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出来,自我介绍说她姓周,是法律援助中心的志愿律师。
她看了我的材料,抬头:“你的证据收集得很好。”
我苦笑:“我收了三年。”
她点头,翻了一页:“先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你的证据足够,法院一般会支持,张斌如果再有骚扰行为,直接报警,拘留。”
她又把小卖部那一摞流水看了看:“这个要做账目鉴定,挑出你婚后共同经营的时间段,分割比例可以争取六四或者五五,前提是你要证明你在店里的劳动和决策,老板娘那边的钟点工可以做证。”
我点点头,一条一条记在脑子里,像在地上画一条条路。
“孩子呢?”我问,“他八岁,我想要抚养权。”
周律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孩子:“法院会考虑孩子利益、谁照顾时间长、哪方更有稳定抚养条件、是否有家暴记录,你这边有优势,但要考虑到张家可能以经济条件好、有老人帮忙为由争取,准备好你自己的工作证明、居住条件、学校的距离等。”
我把手紧紧抓住包边,指节发白。
“别怕。”周律师笑了一下,“你都走到这一步了。”
“可是村里人会说我给公婆下‘蒙汗药’。”我把这个词吐出来,舌尖发麻,“他们已经开始传了。”
周律师耸耸肩:“他们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公众号、短视频喜欢起这种标题,我能做的是在程序里给你该有的清白。”
我点头,我知道每一种清白要用很多很多的纸才能写出来。
她把一叠纸递给我:“这是起诉状的模板,你先回去写清楚你的诉求和事实,越具体越好,能按时间轴写最好。”
“我会写的。”我说,“我这十年每一天都能写。”
我走出司法所,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手里的纸热得发烫,我握着它们像握着一捧炭。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保险箱里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
我愣了一下,心里一沉,像踩空了一阶台阶。
我回过去一句:“你是谁?”
那边又发来一条:“你猜,别告诉别人,否则你会后悔。”
我盯着那个“后悔”两个字,胸口升起一股火,又像被浇了一瓢冷水。
我把手机放进包里,说了一句:“走,回宾馆。”
孩子问:“妈妈,警察叔叔会把我带走吗?”
我蹲下来摸摸他的头:“不会,妈妈在呢。”
他点点头,抓紧了我的手。
到了宾馆,前台的小姑娘盯着我看了一眼,又低头看手机,嘴角提了一下,我听见她悄悄对另一个同事说:“就是那个给婆婆下药的。”
我停了一秒,没回头。
我知道人喜欢把复杂的东西变成一个笑话,这样他们就轻松了。
我把门关上,靠在门板上,长出了一口气。
晚上,村里的微信群“广场舞欢乐多”里炸锅了。
有人发了一段视频,是我从张家抱孩子出去的背影,配了一段刺耳的音乐,标题写着:“她在张家待了十年,费尽心思攒下了两钱银子,然后用蒙汗药药倒了全家!”
几个红色感叹号跳出来,后面是一串表情包和“呵呵”。
张强在里面发了一句:“人心啊。”
张燕回:“这样的人得曝光,省得祸害别人。”
王支书发了个“冷静”的表情,又发了一段话:“事情未查清,请大家不要传播未经证实的信息,注意法律风险。”
有人回他一个“拜托你别装”的表情,群里又热闹起来。
半夜,我吓醒几次,梦里总是有人往我头上扣一个大黑锅,锅里冒出“蒙汗药”三个字,烫得我后背通红。
第二天上午,我带着孩子去学校找了班主任,跟她说:“我最近会请几天假。”
她眯着眼看我:“你们家那事,我也听说了,你先把自己处理好,别耽误孩子。”
我笑了一下:“谢谢。”
走出教室,校门口的槐树下站着张强,他靠在树上抽烟,烟灰掉在地上,踩一脚又灭。
看见我,他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种长了刺的东西:“嫂子,回家吧,别折腾了。”
我看着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放那段监控里瘦高人影的小动作。
“你那天去了小卖部?”
他眼神闪了一下:“我?你别冤枉人。”
我往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你把棕柜上的小铁盒拿了?”
他又笑了一下,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手上烟的热灰落在我的衣服上:“嫂子,话别说太满,村里谁不知道你的德性?”
被他的手碰过,我像被苍蝇落顶,恶。
我垫着脚,从他身边绕过去,背上的汗往下流,浸在腰的凹槽里。
下午,张斌打电话给我,声音里的刀刃收了一点,换成了另一个姿态:“你回来,我妈心脏不好,昨天晚上犯了,你回来看一眼也好。”
我沉默了五秒钟,他又补了一句:“你要什么我们好好谈,别把事弄大。”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看着屏幕上他的名字,像看着一个长期压在胸口的石头。
“不是我弄的,是你们。”我说,“你们每次觉得我忍着就是应该,你们每次觉得我不动声色就是没脾气。”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张斌叹了一口气:“你说要什么。”
“离婚,财产依法分割,孩子归我。”我说,“其他的,律师会跟你谈。”
他骂了一句“疯女人”,啪地挂断了电话。
晚上,我收到了法院的短信,告诉我人身安全保护令申请已受理,三日内裁定。
我把这条短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像在看一张终于在我手里的船票。
第三天,刘警官打电话说:“我们调取了县道口的监控,确实拍到一人出入你家,体貌特征像张强,张强不承认,我们继续查。”
我说:“谢谢。”
他停了一下,“你要做好舆论上被攻击的准备。”
“我已经在里面了。”我笑,“再多一点也没关系。”
那天晚上,门外有人敲门。
我把猫眼里的遮挡拨开,张燕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袋水果,笑容千篇一律。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还是开了门。
她往里走,一边看一边嘖嘖:“这地方也不便宜啊,浪费钱。”
我不接话,她坐在沙发上,把水果扔在茶几上,直奔主题:“你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录音删了,我们当没发生过,孩子你先带着,过两天你把他送回来。”
我看着她,慢慢笑,笑里没有弧度。
“你们真会算计。”我说,“你们要的,不是孩子,不是钱,是我回去那个‘不吭声的我’。”
张燕脸色一沉,换了个姿态:“你别不知好歹,车到山前必有路,大家都在一个村里住,你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以后低头,看见就是我的儿子。”我把每个字说得很轻,“至于你们,抬头不见最好。”
她冷笑:“你以为法律是你家的?法院里的也是我们村人,你别太天真。”
这个“我们村人”像一张黏糊糊的网,一直罩在我的头顶,我深呼吸了一下,把它撕开了一个口子。
“我知道你们认识谁,也知道你们会怎么去说我。”我说,“我会记录下来。”
“你威胁我?”她站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不是威胁,是告知。”我把门打开,“走吧,别装熟。”
她从我身边擦过去,肩膀撞了我一下,像故意扔来的一块石头。
关了门,我背靠着门板坐下来,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身体一抽一抽。
我不想哭,我告诉自己别哭,眼泪往回咽,咸。
几天后,法院的保护令下来了,上面写着“暂时禁止被申请人张斌实施家庭暴力,禁止跟踪、骚扰、频繁通讯联系申请人”,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小小的盾牌。
我拿着它去了小卖部的门口,站了很久,风把木牌吹得啪啪啪响。
邻居老刘经过,停了下来,瞅着我,犹豫了一下,说:“晚晴,你这一步走得难,可走就走了吧。”
我点点头,喉咙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卖部门口那块地上有一块小小的黑,像烧过了,我伸脚踩了一下,灰扑簌簌地飞起来,在阳光里一会儿就散了。
我想起那条短信“保险箱里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我想起小卖部的墙上那口老式铁箱子,钥匙一直在张斌的钥匙串上。
我站起身,从包里掏出钥匙串,摸一圈,摸到了那把老旧的锈钥匙。
我打开小卖部的后门,里面还留着我摆放货架的痕迹,面包的位置,纸巾的位置,抽屉里的笔。
铁箱子被尘蒙了一层,摸起来粗糙,我把钥匙插进去,卡了一下,拧开。
里面有一叠纸,一袋朽了的红绳,还有一本灰色的存折。
纸是一份合同,上面写着“借款合同”,借款人一栏写的是“李晚晴”,出借人写着“张国全”,金额一万元,利息每月三分。
日期在我进张家的第二年。
我看着“李晚晴”三个字,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手心里冒出一层冷汗。
我的手色白了,眼前一阵黑,嘴里发干。
我没借过这钱。
或者说,我以为那是一句“帮帮忙”。
那是公公住院后,婆婆拿出一份纸让我签,说“去取钱怎么总要你娘家拿,这回走个手续,咱家明明白白”。
那晚灯光昏暗,我抱着孩子,孩子在我肩膀上吐奶,婆婆催着,我匆匆写了三个字。
“李晚晴”。
是我。
利息每月三分,这笔钱到现在十年,利滚利。
我的脑袋后面像被人狠狠敲了一榔头,嗡地一下,我坐到了地上。
我翻开存折,存折里有过去几年张斌的进账,偶尔有几笔支出标记在“家庭支出”,更多的是“借出”。
“借出”后面盖着一个小红章,章上的字糊了,但能看出“张”字。
谁在玩这些章?
谁在用这些把我的日子变成一串数字,让我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欠了一屁股债?
那条短信像一条蛇,又从我手机里探出头来。
“看见了?”
我打字回去:“你是谁?”
对方这次发来一张照片,是张斌坐在牌桌边,桌上堆着一摊钱,他笑得很开心,照片角落里露着一个人半截胳膊,像张强。
“你要我帮你吗?”对方发,“证据还有些,价格也不贵。”
“你想要什么?”我问。
“三万。”很干脆。
我笑了,笑出声,笑声里夹着点冷意:“你找错人了,我只有两钱银子。”
“那你继续被骂吧,继续被说给人下药吧。”对方发了个摊手的表情。
我把手机放下,站起来,手摸着柜台,指尖摸到一条裂缝。
我转身去看墙上的镜子,镜子里的人头发乱,眼睛红,嘴角有道干涸的血线。
“你别怕。”我对镜子里的人说,“你已经不怕了。”
我回到宾馆,把合同拍照发给周律师,附了一句:“我没有借这笔钱。”
她很快回:“这份所谓‘借款合同’存在被胁迫签订、缺乏真实债权债务关系、或系内部生活费的可能,先别慌,民事举证标准要求对方证明其真实发生,且家庭内部生活支出不能认定为借贷,而且金额在你婚姻存续期内为共同生活支出之一。”
她又发:“存折的‘借出’如与张斌赌债有关,属于恶意转移共同财产,可以请求法院予以认定并在分割时照价扣除甚至追回,关键看流水和用途。”
我一行一行看,心里有一块地方亮了一点。
她又发了句:“那条短信,你别回了,可能是对方在探你底,留着当证据。”
我回:“好。”
夜里,又有人在门外敲门。
我不说话,站在门后,听敲门声音变成敲我的心。
敲了三下,停了一会儿,又两下。
我拿起手机,准备拨110。
门外的人轻声说:“晚晴,是我,周律师。”
我把猫眼遮挡拨开,她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文件袋。
我开门,她进来,递给我:“我刚从法院回来,保护令已经下达,另外,这是起诉书,我按你提供的资料写了一个版本,你看下是否补充。”
我翻开起诉状,第一行写着“原告李晚晴,女,1989年生,住址……被告张斌,男,1987年生,住址……诉讼请求……”
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印在这样的纸上,我心里有一种脚踩到实地的感觉。
“这是另一个。”她又递给我一张,“这是申请财产保全的材料,我们可以先申请对小卖部的存货及货款进行查封,防止他转移。”
我抬头看她,眼眶热了一下。
“谢谢。”
她笑:“这是我的工作,你得告诉更多像你一样的人,证据要从平时留,别等到打起来才想起。”
我点头。
第二天,我去了村委会,王支书把我叫进办公室,给我倒了一杯水,长叹一声:“晚晴啊,事情闹成这样,你妈在村口哭了一上午。”
“她不是我妈。”我纠正,“是张斌的妈。”
他瞪了我一眼,收了收:“行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也不好说,我就一句话,能好好过就过,孩子不要受苦。”
我把纸放在桌上:“王书记,这是法院的保护令,这是起诉书的复印件,村里请不要再散播不实信息,不然我会取证起诉。”
他抬头看我,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一点敬重。
“你这孩子,长硬气了。”
我笑了笑:“我只是把应该借来的工具拿在手里了。”
他点头:“你放心,我会在群里发一次。”
我起身,外面的阳光好刺,晒得人想哭。
回到宾馆,门口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年纪四十来岁,穿得朴素,脸上有让人一看就记得的端正。
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你是李晚晴?”
我点头。
她看了看左边右边,从包里掏出一个U盘:“这个给你。”
我没接,警觉地看着她:“你是谁?”
“我是张强媳妇。”她苦笑一下,“你可能不记得我,婚宴那天我端盘子上过桌。”
我想了想,隐约有一点印象。
她把U盘硬塞到我手里:“这不是我想做的,可我不做,我就没命,我儿子也没命。”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里头是几段视频,最近的,张斌和张强他们在牌桌上的,还有他们说怎么把小卖部的货款转出去的录音。”
我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像被一只大手抓住。
我看着她,觉得她和我一样,都是被网缠住的小鱼,撞来撞去找不到出口。
她吸吸鼻子:“我不喜欢你,可我更怕他们,我把这些给你,你别说我。”
我点头:“我不会。”
她转身就走,脚步有点慌乱,像被人追着。
我合上门,插上插销,手在抖,插进电脑,屏幕上跳出几个视频的缩略图。
我点开,烟雾缭绕,几个男人在桌边哈哈大笑,叠着手指推筹码,张斌的笑声特别大。
另一个视频,他们在小卖部的仓库里,声音压得很低。
“这批货先欠着,过两天把钱打到我二姑的卡里。”
“你二姑住市里,保险。”
“对,借她的名义走一圈,法官也找不到。”
“晚晴那傻子以为账本靠她那几页就能算清楚?”
“哈哈哈。”
我的手收紧了鼠标,指尖发白。
我把这几段视频拷到另一个硬盘里,又备份到了云端。
我给周律师发了个消息:“有新证据。”
她回:“越多越好。”
第二天,村里群里又一阵风,就是那阵让人窒息的风。
张斌发了个长段,说我毁了他、毁了孩子、毁了一个家,说我“心黑手辣”,还配了几个悲情的段子。
底下有人说“可怜的男人”,有人说“女人就是这样,攀高枝不成就闹离婚”。
有人说“她就是想把钱拿走”。
王支书在这个风里发了一条:“大家理性,派出所调查结果出来了,所谓‘蒙汗药’为安神药,不构成犯罪,张强涉嫌夜间潜入小卖部,具体以警方通报为准,未经证实的信息不要传播。”
几个“呵呵”又跟了上来。
我忽然不那么难受了。
我知道我在往前,哪怕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渣上。
法院第一次开庭的那天,张斌请了个律师,穿着西装,笑容很职业。
坐在被告席上的张斌穿着一件新衬衣,头发抹了油,儿子被我交给同学家照看,坐在原告席上的我握着那叠纸,觉得自己的手是热的。
法官问我:“原告的诉讼请求是否变更?”
我说:“不变。”
对方律师说很多话,说我“不尽家庭职责”,“与公婆关系不睦”,“恶意离家”,“涉嫌投药”,最后又转到财产,说小卖部是张家父子两代人的劳动成果,说张斌外出谈业务,说我只是收钱的,说彩礼还没回,说孩子应该给经济条件更好的张家。
我笑了。
我前一天整整一夜,把每一段线索串起来,像穿项链一样,一颗一颗串。
轮到我,我把证据一份份递上,一个个解释,清楚且平静。
“这是家庭暴力的诊断,这是录音,这是派出所出具的家庭暴力告诫书,这是法院的人身安全保护令。”
“这是小卖部从开张起的流水,复印件每一月都有,左边红圈是我的字迹,右边蓝圈是张斌签收的,店内监控显示我每日在场的时间。”
“这是张斌与张强商量转移货款的视频。”
“这是所谓‘借款合同’,我主张该合同在没有真实借贷的情况下签订,且属于家庭内部支出,不应认定为债务。”
“这是所谓‘蒙汗药’的处方,出自县卫生站,中药安神,不具备毒性。”
“这是孩子从出生起由我照顾的证据,接种本上的每一笔签字是我,学校老师可以作证。”
我的声音并不高,也不快。
我不需要吵,我只需要把每一颗钉子敲下去。
对方律师看起来有些烦躁,翻我的材料翻得很快,翻到那个视频时,脸色变了一下。
法官看着我,又看着张斌:“被告对原告的家庭暴力行为是否存在?”
对方律师咳了一声:“被告情绪激动时曾有过过激行为,但未造成严重后果。”
“被告是否承认转移共同财产行为?”法官又问。
对方律师绕了一圈,最后说:“系亲属之间资金往来。”
我盯着他,嘴角忍不住勾了一下:亲属之间?
你们把亲做成了债主,把家做成了账本。
庭审结束时,法官说:“择日宣判。”
走出法庭,走廊有股阴冷的味道,我吸了口气,觉得整个人轻了一点。
张斌追出来,站在楼梯口,拦住我:“晚晴,你就这么绝情?”
我看着他。
他眼里有一种真切的恨,我忽然明白,恨是他最后一个能握住的东西。
“你回头吧。”他说,“回去我什么都不追究。”
“什么都不追究的是你。”我说,“而非我。”
我绕过他,他伸手抓了一下我的手腕,保护令在我包里,我把手抽回来,警觉地抬起头。
他停了一秒钟,还是放了手。
我下了楼,阳光从玻璃上倾下来,把每一层楼梯都照得明亮。
我一格一格地走下去,像一格一格地走出一个风暴。
离法院不远的路口,有人叫我:“晚晴!”
我回头,是张强媳妇,怀里抱着她的孩子,眼睛红红的。
她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他们知道我给你东西了,昨晚他踢我,我躲了,踢到了孩子,他哭了一晚上。”
我的心突地塌了一寸,我伸手摸了摸她孩子的头,手指碰到一块肿,是新的,热的。
“你去报案。”我说,“你现在就去。”
她犹豫了一下,眼睛里有熟悉的恐惧,像一条从宿舍墙角钻出来的蛇。
“他会杀了我的。”
“会。”我点头,“所以你要快。”
我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给刘警官,讲了情况,他在那头“嗯”了一声,说:“我马上来。”
张强媳妇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光闪了一下。
她忽然抱了抱我,像抱住一个浮在水面上的木头。
“我们都要活下去。”她在我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我点点头。
我们都要活下去。
我带着孩子回宾馆,收拾了两件衣服,我决定换一个地方住。
窗外的云很厚,像一堵墙,墙上开了一道窄窄的缝,我看见阳光在那缝里亮了一下。
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按下接听键。
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南方腔:“李女士吗?我们是市里一家自媒体,想采访你,标题我们已经想好了——‘她在张家待了十年,费尽心思攒下了两钱银子,然后用蒙汗药药倒了’。”
我笑了一下:“不接受。”
“我们可以帮你洗白。”他立刻说,“你看现在风向对你不利,我们给你一个大平台,你把你的故事讲出来,你就赢了。”
我想了两秒,说:“那你们愿不愿意换个题目?”
他愣了一下:“什么题?”
“‘她在张家待了十年,费尽心思攒下了两钱银子,然后学会了拿起法律’。”
电话那头笑了一阵,笑得我耳朵发疼:“这个不热。”
“那就别做。”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他们要的不是我,他们要的是一个好看的故事,一个能激起评论区刀光剑影的词。
他们要的是“蒙汗药”,是“药倒全家”,不是酸枣仁,不是平静入睡。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把孩子抱在怀里。
他的头靠在我的肩上,轻轻蹭了一下,像小猫蹭一根桌腿。
“妈妈,你会赢吗?”他小声问。
我想了想,说:“会。”
他又问:“赢了有什么?”
我笑:“赢了有一张床,安稳睡觉,有一个小兵陪大兵打仗,还有做完作业就能出去踢球。”
他大笑起来,伸手比了个大大的“V”。
夜深了,灯光像一池水,静静地,我们的影子在墙上连在一起。
我知道后面还会有很多场子要跑,很多话要说,很多鼻涕泪水要咽下去,很多脸要看,很多证据要翻。
我知道张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在声势里取暖,在舆论里扎针。
我知道村口的大喇叭会继续放“谁家媳妇不贤惠”的曲子,田边的风会继续吹起灰。
我知道那条短信背后还有一个坏笑的人,他会在某个角落里等我掉进他挖的坑。
我也知道,我已经迈出了那一步。
我会沿着法律的路走,不回头,不退。
我会把每一个“蒙汗药”这个词,拆成“安神”、“睡觉”、“休息”,再把它放回去,放到一个不会伤害我的地方。
我把起诉状放在枕头边,闭上眼,把那张纸当成一个护身符。
窗外有风刮过,刮得隐隐约约,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别怕。”
第二天早晨,门缝里塞进一张小纸条,拿起来一看,只有五个字。
“今晚老地方见。”
纸是碎的,边缘毛毛的,我知道那是张斌的笔迹,或者是张强。
“老地方”是村口的老槐树下,是他们赌钱的地方,也是我在新婚那年被张斌第一次拉去看烟火的地方。
我把纸条摊开,看着那五个字一点一点晕开。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又一点一点浮起来。
我把纸条夹在起诉状里,电话拨给了刘警官,又给周律师发了条消息。
“今晚,老地方,可能有戏。”
我又发了一句:“我会去。”
我把孩子送去同学家,给他留了一块巧克力,跟他说:“妈妈去打一场仗。”
他挺胸敬了个礼:“妈妈胜利!”
我笑,心里像有人把一只小小的灯点亮了。
傍晚,天空压得很低,云翻滚着,像一锅要沸的水。
老槐树下,几个人影在等,烟头红一闪一闪,像几只小虫子的眼睛。
我走过去,脚步很稳,心里像一面鼓。
张斌从树影里走出来,脸藏在暗处,看不清。
“你还真敢来。”他说,语气里是熟悉的嘲讽。
“你叫我,我就来。”我说,“你想谈什么就谈,别再拿孩子说事。”
他笑了一声,笑得很冷:“你跟谁学的这套话?”
“学的。”我点头,“花了十年学的。”
树影里有人动了一下,张强探出半边脸,眼睛在暗里发光。
我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我也知道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抱着孩子躲在被子里的人。
一辆车开过,灯光扫过我们的脸,扫过老槐树干上刀刻的“张斌”两个字。
光一暗,夜更黑了。
风里有一丝雨的味道。
我把包斜跨在胸前,保护令、录音笔、手机都在里头,像一座小小的武器库。
我深吸一口气,迈出一步。
后面的故事,会继续朝一个谁都料不到的方向走。
云压得更低了,雷也远地滚了一声,像谁在很远的地方咳了一下。
悬在我们头顶的那口锅,也许就要被掀开。
来源:青鸟殷勤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