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天,天光亮得有些不真实,像一块被过度漂洗的白布,悬在城市的上空。化妆师的指尖是凉的,带着一股茉莉花味的护手霜气味,在我脸上轻轻拍打。她一边感叹着我的皮肤底子好,一边用各种刷子在我脸上扫来扫去,那细微的、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那一天,天光亮得有些不真实,像一块被过度漂洗的白布,悬在城市的上空。化妆师的指尖是凉的,带着一股茉莉花味的护手霜气味,在我脸上轻轻拍打。她一边感叹着我的皮肤底子好,一边用各种刷子在我脸上扫来扫去,那细微的、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镜子里的我,轮廓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眉毛被精致地描画,睫毛被夹得卷翘,唇上涂了据说是时下最流行的豆沙色。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无误,像是在修复一件即将送去展览的古董瓷器。可我总觉得,镜中的那个人,与我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她是一个被精心装扮起来的、即将上演一场盛大戏剧的主角,而我,只是一个坐在后台、默不作声的旁观者。
“好了,完美!”化妆师退后一步,双手合十,脸上是功德圆满的表情。她身后的助理立刻递上头纱,那是一片轻盈的、缀着细碎珍珠的云雾,当它轻轻覆盖下来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储藏在衣柜深处的、干净的樟木气味。
我的手机就放在铺着丝绒的梳妆台上,屏幕暗着,像一只闭上了眼睛的黑色甲虫。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体里却藏着一场即将引爆的风暴。几个小时前,凌晨四点,我在一片沉寂中被手机的震动惊醒。不是闹钟,而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彩信。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
那是一间我再熟悉不过的房间——我们婚房的次卧。我们亲手挑选的、带着淡雅竹叶暗纹的米色墙纸,他从土耳其带回来的、挂在墙上的蓝眼睛挂饰,还有那盏我为了看书方便、特意安装在床头的、可以调节亮度的阅读灯。灯光是温暖的橘黄色,像一小圈融化了的蜂蜜。照片的焦点,对准了那张我们一起组装起来的床上。
床单是我前几天刚换的,天青色,纯棉质地,洗过之后带着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清香。此刻,那抹天青色上,躺着两个人。我能清晰地看到他侧躺的背影,肩膀的线条很熟悉,是我曾经枕着入睡过无数次的港湾。他身边的女人,我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头海藻般的长卷发,像一滩浓稠的墨,铺散在他的臂弯里。她的手指甲涂着鲜亮的红色,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他的腰上,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款式简单的银色戒指。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并没有像小说里写的那样,骤然紧缩或是漏跳一拍。它只是很平静地、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像一台年久失修的节拍器。我甚至还有闲心去放大那张照片,仔细研究那枚银戒指的款式,觉得它和我衣帽间里某个首饰盒里的那一枚,颇有几分相似。
然后,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接二三地涌了进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姿势,背景始终是我们那个被称之为“家”的空间。沙发上,地毯上,甚至是厨房的料理台上。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把锋利的、淬了冰的刀片,精准地、一片一片地,将我过去几年里用信任和爱意精心编织起来的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
发信人似乎很懂得拿捏时机,在发送了十几张照片之后,便再无声息。她没有叫嚣,没有辱骂,只是沉默地、冷静地,将这些证据呈现在我面前。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在棋盘上落下决定性的一子,然后便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对手的崩溃。
我没有崩溃。我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的天色由深蓝变为鱼肚白,再到此刻的亮如白昼。我将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保存下来,打包,然后用蓝牙传给了我的表妹。表妹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视频剪辑,技术很好。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内容很简单:“把这些照片做成一个循环播放的视频,背景音乐用《婚礼进行曲》,今天中午十二点前发给我。”
表妹几乎是秒回:“姐?你确定?”
我回了一个字:“确定。”
然后,我删除了所有的通话记录和信息,将手机调成静音,起床,洗漱,等待化妆师的到来。一切都按照原计划进行,仿佛那个惊雷般的凌晨,从未存在过。
“新娘子,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化妆师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对着镜子,扯出一个标准的、练习了无数次的微笑,弧度不大不少,刚好露出八颗牙齿。“没什么,只是有点紧张。”我说。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别紧张,今天你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她笑着说,一边帮我整理着裙摆。
婚纱很重,层层叠叠的蕾丝和纱,像一片沉甸甸的雪,将我包裹起来。裙身上镶嵌着上千颗细小的水晶,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我站起来的时候,能感觉到裙撑在我的腿边形成一个坚硬的、独立的王国。我走动时,裙摆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海浪在亲吻沙滩。
父亲走进来的时候,眼眶是红的。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鬓角的白发还是倔强地探了出来。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他的手掌很粗糙,带着岁月的温度,那温度透过薄薄的蕾丝手套,传递到我的皮肤上,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也是这样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公园。那时候我的手很小,被他完全包裹在掌心里,我觉得无比安全。如今,我的手长大了,而他的手,却在慢慢变老。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我挽住他的手臂,一步一步地,走出这个我待了二十多年的房间。走廊里,墙上挂着我从小到大的照片,黑白的,彩色的,笑的,哭的。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时间的切片。我看着照片里那个扎着羊角辫、缺了门牙的小女孩,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她要去哪里?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吗?
婚车是一辆黑色的宾利,车头扎着巨大的、由香槟色玫瑰和白色百合组成的花球。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甜得有些发腻。我坐进车里,厚重的婚纱裙摆占据了大部分空间。透过车窗,我看到母亲站在门口,用手帕捂着嘴,肩膀在微微耸动。我别过头,没有再看。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城市的街道上。阳光透过车窗,在我洁白的裙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在上演一场无声的皮影戏。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开始放映那些我和他的过往。
我们是在一次画展上认识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没带伞,被困在美术馆的屋檐下。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走到我面前,问:“需要帮忙吗?”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大提琴的低音弦。我抬起头,看到他清秀的眉眼,和嘴角边一抹温和的笑意。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后来,我们一起看了那场画展。他懂得很多,从印象派的色彩运用,到后现代主义的解构思想,他都能娓D娓道来。我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我们在一幅莫奈的《睡莲》前站了很久。他说,他最喜欢莫奈,因为他的画里,有一种朦胧的、易碎的美。
“就像抓不住的光影,也像留不住的爱情。”他侧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当时看不懂的深邃。
现在我懂了。那不是深邃,那只是一个猎人,在审视他的猎物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我们的恋爱过程,就像一部被精心剪辑过的文艺电影。他会在我加班的深夜,开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只为送来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他会记得我所有不经意间提起过的喜好,然后在某个特殊的日子里,给我一个惊喜。他带我去山顶看日出,去海边放烟花,去古镇的小巷里听雨。他为我写诗,为我弹琴,为我做一切浪漫到不切实际的事情。
我的朋友们都说,我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我也曾经这样以为。我沉溺在他为我构建的那个完美的童话世界里,心甘情愿地,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公主。
求婚那天,是在我们相识两周年的纪念日。他包下了一整个餐厅,用上千支蜡烛,摆出了我的名字。当他单膝跪地,举起那枚闪亮的钻戒时,我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我以为那是幸福的泪水,现在想来,那或许只是被烛火熏出来的生理盐水。
“嫁给我,好吗?”他仰着头,满眼都是期待和深情。
周围的人都在起哄:“嫁给他!嫁给他!”
我看着他,看着那张我爱了两年、以为会看一辈子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浪漫里,其实充满了各种各G样的破绽。他总是有接不完的电话,每次都说是公司里的急事。他常常需要“出差”,去一些我从未听说过的城市。他的手机,永远设置着我不知道的密码。他说,这是为了保护公司的商业机密。
我曾经有过怀疑。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像最精密的雷达。有一次,我无意中在他的外套口袋里,发现了一张不属于我的电影票根,是一部我并不感兴趣的动画片。我问他,他很自然地解释说,是陪客户去看的,为了拉近关系。我看着他坦然的眼神,选择了相信。
还有一次,深夜里,他的手机亮了一下,屏幕上弹出的信息预览里,我看到了一个亲昵的称呼,和一个晚安的表情。我的心沉了一下,但我告诉自己,也许只是关系比较好的女同事。我翻了个身,假装睡着,却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我什么也没问。
我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或许是因为,我已经投入了太多的时间和情感,沉没成本高到让我不敢去想抽身而退的后果。或许是因为,我害怕面对那个残酷的真相,害怕我精心构建的幸福,原来只是一个不堪一击的谎言。
于是,我选择做一个“懂事”的女朋友,一个“体贴”的未婚妻。我为他的忙碌找借口,为他的疏忽找理由。我用“信任是感情的基石”这样的话来麻痹自己,强迫自己去忽略那些像沙子一样硌在心里的疑点。
直到今天凌晨,那十几张照片,像十几记响亮的耳光,将我从自欺欺人的梦境中彻底打醒。原来,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小丑。我所有的幸福和甜蜜,都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他一边对我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一边在我们的婚房里,和另一个女人缠绵。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我的思绪也跟着停了下来。婚礼的举办地,是我们市里最豪华的一家酒店。门口巨大的花拱门,红色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宴会厅,两旁站着穿着制服的迎宾。一切都喜庆而隆重。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除了花香,还有酒店大堂里高级香薰的味道。我推开车门,在伴娘的搀扶下,踩上了那条长长的红毯。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走在云端。
他已经等在红毯的尽头了。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胸口别着一朵和我捧花同款的香槟色玫瑰。他看起来英俊挺拔,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幸福的微笑。看到我的时候,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快步走上前来,向我伸出手。
“你今天真美。”他握住我的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知道那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的手心有些潮湿,温度比我的还要凉。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我曾经无比迷恋的脸。他的眼睛里,映出我穿着婚纱的、小小的身影。我忽然觉得很可笑。他就是用这样一双眼睛,看过我,也看过另一个人。他就是用这样一张嘴,对我说过情话,也对另一个人说过。
我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牵着我,走向那个即将见证我们“爱情”的殿堂。
宴会厅里已经坐满了宾客,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巨大的水晶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像一片凝固的星河。主舞台上,巨大的LED屏幕上,正滚动播放着我们的婚纱照。照片上的我们,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花田里拥抱,在圣托里尼的蓝顶教堂前亲吻,在巴黎的铁塔下依偎。每一张照片,都笑得那么甜蜜,那么幸福。
我看着那些照片,觉得像是在看一部别人的电影。照片里的那个女人,笑得一脸天真,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她不知道,她身边那个男人,心里藏着另一个世界。
司仪是一个很会调动气氛的中年男人,他用富有磁性的声音,说着各种吉祥话。宾客们都很配合地鼓掌,欢呼。我和他站在舞台中央,像两个被操纵的木偶,配合着司仪的指令,微笑,鞠躬,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现在,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新郎亲吻他美丽的新娘!”司仪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
他转过身,面向我。他的眼神很亮,里面似乎真的有星光在闪烁。他慢慢地、慢慢地向我靠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那是我为他挑选的味道。
就在他的嘴唇即将触碰到我的那一刻,我微微侧过了头。他的吻,落在了我的脸颊上。很轻,很凉。
台下响起了一阵善意的哄笑。他有些尴尬,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他直起身,对着台下的宾客们挥了挥手。
接下来是交换戒指的环节。花童端着一个天鹅绒的戒枕走上台,上面静静地躺着两枚戒指。我们的婚戒,是我亲自设计的,内壁刻着我们名字的缩写,和一句拉丁文——“Amor Vincit Omnia”,爱情能战胜一切。
多么讽刺。
他拿起那枚女戒,牵起我的左手。他的手指有些颤抖,试了几次,才将那枚戒指,缓缓地、套上了我的无名指。冰凉的金属触碰到皮肤,我感觉像被一条小小的蛇缠住了。
轮到我了。我拿起那枚男戒,也牵起了他的手。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念出司仪教给我们的誓词:“我愿意,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都爱你,珍惜你,直到永远。”
念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我甚至还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也跟着我念完了誓词。
我将那枚戒指,戴在了他的无名指上。然后,我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看向了舞台后方那个负责播放视频的工作人员。那是我表妹的同事,一个我提前打过招呼的、可靠的人。
我对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司仪还在说着串词,准备进入下一个环节——双方父母上台致辞。宴会厅里的灯光暗了下来,所有的光线都聚焦在舞台中央。巨大的LED屏幕,也暗了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要播放的是我们两个的成长视频,或者是朋友祝福的VCR。这是婚礼上常见的环节。
屏幕,亮了。
没有温馨的音乐,没有可爱的童年照片。只有一片死寂。然后,《婚礼进行曲》那庄严而神圣的旋律,突兀地响了起来。
屏幕上,出现了第一张照片。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我们婚房的次卧。那盏橘黄色的阅读灯,散发着暧昧的光。天青色的床单上,他赤裸着上身,将那个长卷发的女人,拥在怀里。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了下来。刚才还喧闹无比的空间,此刻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几秒钟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我能感觉到,身边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僵硬了。我握着他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肌肉在瞬间绷紧,像一块石头。
屏幕上的照片,还在一张一张地切换。
客厅的沙发上,他送给我的那个限量版抱枕,被随意地扔在地上。
厨房的料理台上,我最喜欢的那个芬兰进口的马克杯旁边,放着一个不属于我的、红色的发圈。
浴室的镜子里,映出两个人交叠的身影,镜子上蒙着一层白色的水汽。
……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个铁证,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背景音乐《婚礼进行曲》,此刻听起来,充满了诡异和荒诞的意味。那神圣的旋律,配上屏幕上不堪的画面,形成了一种强烈的、令人窒息的讽刺。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像一张纸。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巨大的屏幕,瞳孔因为过度的惊骇而放大。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像漏风一样的声音。
我看到坐在主桌的他父母,他的母亲用手捂住了嘴,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他的父亲,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红色的液体在地毯上迅速蔓-延开来,像一滩刺目的血。
我的父母,则是一脸的错愕和茫然。他们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宾客们的表情,更是千姿百态。有震惊,有好奇,有鄙夷,有同情。更多的人,是拿出手机,对着舞台,对着屏幕,对着我们,疯狂地拍照、录像。我知道,明天,不,也许几分钟后,这场“别开生面”的婚礼,就会成为全城最大的笑话和谈资。
屏幕上的照片,开始进入第二轮循环播放。
我能感觉到,他握着我的那只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不……不……”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转过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关掉……快关掉它……”
我没有理会他。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求你……”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求你了……”
我缓缓地,从他的手中,抽回了我的手。然后,我抬起手,将刚刚戴上的那枚钻戒,轻轻地,摘了下来。
我拿起司仪放在桌上的话筒,话筒的外壳冰凉。
“大家好。”我的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传遍了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嘈杂声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很抱歉,让大家看了这么一场闹剧。”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神情各异的脸,“本来,今天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我以为我嫁给了爱情,嫁给了一个值得我托付终身的男人。”
我转过头,看向他。他已经完全瘫软了下去,如果不是靠着身后的背景板,恐怕已经摔倒在地。
“直到今天凌晨,我收到了一些很有趣的照片。我想,既然有人愿意和我分享,那么,我也应该大方一点,和在座的各位亲朋好友,一起分享这份‘惊喜’。”
我的语气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但我知道,我的眼睛里,一定没有笑意。
“这些照片的背景,大家可能不太熟悉,我来介绍一下。那是我们俩的婚房,我们一起设计,一起装修,里面的每一件家具,都是我们亲手挑选的。我曾经以为,那里会是我们未来几十年,温暖的港湾。现在看来,它更像一个……随时可以对外开放的,免费旅馆。”
台下传来一阵低低的、压抑的笑声。
“至于照片里的女主角,”我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但我知道,她今天一定不会来,“我不知道她是谁。不过,我很‘感谢’她。如果不是她,我可能还要继续活在一个精心编EN织的谎言里,继续扮演一个幸福的傻瓜。”
我举起手中的戒指,对着灯光。那颗钻石,依然在闪闪发光。
“这枚戒指,很漂亮。他说,它代表着永恒的爱。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永恒’这个词,也是有保质期的。”
我松开手。
戒指从我的指间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就像一块小石子,投进了深不见底的湖里。
“沈先生,”我第一次,用这样生疏的称呼叫他,“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了。你欠我的,不是一句对不起,而是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破碎的梦。从今天起,我们两不相欠。”
说完,我将话筒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然后,我转过身,提起我那沉重的裙摆,一步一步地,朝着舞台的侧面走去。
我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我能听到身后传来的、他母亲尖锐的哭喊声,他父亲气急败坏的怒吼声,还有宾客们炸开了锅的议论声。这一切,都像潮水一般,从我身后退去。
我走下舞台,穿过人群。没有人敢拦我。他们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自动为我让开一条路。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背上。但我不在乎。
我的高跟鞋踩在酒店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笃定的声响。哒,哒,哒,哒。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过去。
我走出宴会厅,走出酒店大门。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有些发痛。我抬起手,挡在额前。一辆出租车刚好在我面前停下。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巨大的裙摆费了些力气才塞进车里。
“师傅,去哪儿都行,绕着城开吧。”我对司机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探究。一个穿着婚纱、妆容精致的女人,在自己婚礼的当天,独自一人坐上了出租车。这无论如何,都是一幅奇怪的景象。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发动了车子。
车子汇入了城市的车流。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建筑,熟悉的街道,此刻都变得有些陌生。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从外太空坠落到地球的异乡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的、深深的疲惫。就好像我刚刚打完了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战役,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手机在手包里震动了起来,一遍,又一遍。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打来的。他,他的家人,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没有接。我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司机大概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闷,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电台里,一个温柔的女声正在播报着午间新闻。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满脑子都是那块巨大的LED屏幕,和屏幕上循环播放的、刺眼的画面。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有人可能会觉得我太冲动,太决绝,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但对我来说,这是唯一的选择。
我不能像一个真正的受害者那样,在众人的同情和怜悯中,狼狈地退场。那是他的错,不是我的。凭什么要我来承担所有的难堪和痛苦?
我就是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把所有的不堪和肮脏,都暴露在阳光下。我要让他,和那个躲在暗处的女人知道,我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欺辱和摆布的弱者。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背叛者,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拿回属于我自己的尊严。
车子不知道开了多久,最后在一条沿江的马路上停了下来。江风从摇下的车窗里吹进来,带着一股潮湿的水汽,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散了我心头的一些燥热。
我付了车费,下了车。江边很安静,只有几个老人在散步。我提着裙摆,走到江边的栏杆旁。江水是浑黄色的,缓缓地向东流去。江面上,偶尔有船只驶过,拉响长长的汽笛。
我站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城市亮起了万家灯火。那些灯光,像无数双闪烁的眼睛,在夜色中注视着我。
我拿出手机,开机。无数的未接来电和信息,瞬间涌了进来。我没有看,直接拨通了表妹的电话。
“姐,你没事吧?你现在在哪儿?”电话那头,表妹的声音充满了焦急。
“我没事。”我说,“帮我办件事。帮我订一张最快去哪儿都行的机票,越远越好。”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我看着远方漆黑的江面,“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挂了电话,我将那部存着无数甜蜜回忆,也存着那场风暴的手机,用力地,扔进了江里。手机在空中划出一道小小的抛物线,然后“噗通”一声,消失在了浑黄的江水中,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
就像我的那段爱情,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时间的深渊。
我脱下脚上那双磨得我脚跟生疼的高跟鞋,赤着脚,提着我那身已经变得有些灰扑扑的婚纱,沿着江边,慢慢地,向前走去。
晚风吹拂着我的脸,很凉,但也很清醒。
我知道,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后来的日子,像一部被按了快进键的默片。
我在一个南方的小城住了下来。那是一个节奏很慢的、被雨水浸润的城市。我租了一间顶楼带露台的小公寓,在露台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我找了一份在当地博物馆做讲解员的工作,每天和那些沉默了千百年的文物待在一起。
我换了手机号码,切断了和过去几乎所有的联系。只有我的父母和表妹,知道我的下落。他们偶尔会打电话来,小心翼翼地,从不提及那个人的名字,和那场未完成的婚礼。
我听说,他家里的公司,因为那场“婚礼风波”,股价大跌,声誉受损,很快就陷入了严重的财务危机。他的父亲,受不了打击,中风住进了医院。他的母亲,一夜之间白了头。
而他自己,则成了整个城市的笑柄。他不敢出门,不敢见人,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据说,那个发照片给我的女人,也很快就离开了他。她大概也未曾料到,我会用这样一种玉石俱焚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她想要的,或许只是逼我退出,然后自己上位。但她算错了我的性格。
我从不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那场盛大的、公开的决裂,像一场外科手术,虽然过程痛苦,但却将我身体里的毒瘤,彻底地切除了。如果我当时选择了隐忍和退让,那么那些不堪的画面,就会像一根毒刺,永远扎在我的心里,日日夜夜地折磨我,直到我溃烂、发臭。
我选择了一种最激烈的方式,来完成我的自救。
在小城的日子,很平静。我每天上班,下班,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周末的时候,我会去逛逛古玩市场,或者去郊外的茶山喝茶。我开始学习画画,用画笔,记录下那些打动我的风景和瞬间。
我很少再想起他。即使偶尔想起,心里也再无波澜。他就像我人生旅途中,看过的一场糟糕的电影,散场了,就过去了。
一年后,我回了一趟家。
城市还是那个城市,但我觉得,一切都变了。街道两旁的行道树,又长高了不少。一些旧的店铺关了门,又开了一些新的。
我约了表妹在一个咖啡馆见面。她看着我,说:“姐,你变了。”
“是吗?”我笑了笑,“哪里变了?”
“说不上来。”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感觉……更从容了。以前你虽然也总是很冷静的样子,但总觉得绷着一根弦。现在,那根弦好像松下来了。”
我告诉她,我在南方小城的生活。她听得很认真。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前段时间,我碰到他了。”
我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哦?他怎么样?”
“在一个很小的广告公司里,做业务员。跑得满头大汗的,看起来老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表妹的语气里,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丝感慨,“他看到我,想躲,被我叫住了。他问我……你过得好不好。”
“你怎么说?”
“我说,你过得很好。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
我笑了。是的,我过得很好。
离开他,离开那段虚假的关系,我才真正地,找回了自己。我不再需要为了迎合谁,而去改变自己。我不再需要为了维持一段关系,而去委屈自己。我可以自由地呼吸,自由地生活,自由地做我自己。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金色的阳光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洒在我的手上。我看到我无名指上,有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印子。那是曾经戴过戒指的痕迹。
我想,它总有一天,会彻底消失的。
就像那些曾经的伤口,总有一天,会结痂,脱落,长出新的皮肤。
而我,已经准备好,去迎接一个全新的、属于我自己的,未来。
来源:张小凡动画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