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爸是车工,手掌上的老茧像一层层木刺,手背上有道浅浅的刀口印。
我在三楼的转角听见婆婆的声音像冬天的铁扶手一样发硬。
她的意思很简单。
她说要把回迁那套给小儿子,叫他成个家。
邻居二大娘的头从门缝里探出来,又怜又急。
她念叨小声,像怕惊着谁。
她说别把人赶出去。
我笑了一下。
笑没露牙。
心里却像压着一粒小石子。
楼道里那天风从缝子里往里扎,冷得手背都起了小疙瘩。
灯泡黄,墙皮白,阴影像铺了一层灰。
台阶角落里堆着两袋土豆,袋口用蓝绳子打着死结,绳头毛了。
我手里攥着一串旧钥匙。
铜片边缘被磨出了亮,指尖一触就凉得人一激灵。
这串钥匙是我嫁过来那天婆婆塞给我的。
她语气平平地说过一句话。
她说家里就这点门,开不开,在你手上。
话糙理不糙。
这一句话一直把我拴在门口。
我的娘家在城北老厂区。
小时候我们住筒子楼,一层两大间,外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走廊里风一吹,塑料布门帘子“唰唰”响。
墙皮起了皮,露出里面的灰色砂浆。
屋里有台缝纫机,脚踏板上常落着两粒面粉,是妈擀面时蹭上去的。
缝纫机旁边摆了一只蓝边搪瓷缸,常年泡着菊花。
冬天的时候,玻璃暖水瓶“咕嘟”一声,屋子里立刻有了热乎气。
桌面上的木纹被抹成了油亮,老抹布挂在门后钉子上,边角都卷了。
我爸是车工,手掌上的老茧像一层层木刺,手背上有道浅浅的刀口印。
他有一张恢复高考那年的旧报,夹在抽屉里,纸张黄得发脆,一碰就碎。
他每次翻出来都要笑一下,像喝了一口老缸里头的凉水。
他说看见它就浑身有劲。
可不咋地。
那劲头就是日子里的一口热汤。
八十年代的楼上老刘家买了黑白电视,屏幕上有细细的雪花点。
电视上盖着一块红布,逢年过节才揭开。
一揭开,屋里坐成一圈,呼吸都轻点。
那个时候,谁家媳妇会用缝纫机抻一块布,谁家男人能把煤球垒得方正,都算能耐。
春晚那一年,屋里压得不响一丝声。
后来,电视换成彩电,四角贴着小红花,声音稍微一响,楼上楼下都知道。
我读书平平,高中毕业进了厂。
工作牌是一块塑料片,蓝底白字,冷冰冰的。
没多久,车间里有风声,说要分流。
厂门口的电喇叭播了几次通知,声音像老胶皮轮胎擦地。
我记得领到一本薄薄的小本子,上面印着报到时间。
我回家跟妈说了,妈把缝纫机上的线头咬断,沉默了一会儿。
她抬头看我,只说了四个字。
她说“往前整”。
咋整也得往前整。
后来我去商场做收银。
手边是一台老式收款机,按键一按“嘀”的一声,像蚊子叫。
我把零钱摞得齐齐整整,票据按日子装进透明袋子。
再后来,街上挂着BB机的年轻人一摞摞。
滴滴响,像在追着风跑。
又过几年,小灵通成了街上的新鲜玩意儿。
塑料外壳摸起来凉,天线顶上有个小珠子,像随时要掉下来。
再往后,翻盖手机一合,“啪”地一下,像给一天合上了一页。
我的日子也就这么一步挪一左,步子不大,哪儿都能站住脚。
我嫁了人,搬了家。
我丈夫姓林,学木匠。
他修柜子时喜欢先拿砂纸把边打磨顺了,再安合页。
他说边不顺,手就不贴心。
他话少,手稳,干完活儿会把锯末扫成一堆,装进纸袋,留着冬天垫花盆。
这孩子实诚,不爱抢话头。
我婆婆人瘦,围裙总系得紧。
她用搪瓷盆洗菜,水珠挂在盆沿,太阳一照就闪。
她年轻时在街口摆过缝纫摊,针脚匀整。
她给人缝衣服,总爱在口袋里多缝一粒暗扣。
她说“丢不了东西”。
这股劲,轴,却暖。
小叔子比我小十来岁,跑快递。
鞋后跟常磨掉一块黑皮,背上的大箱子像一片壳。
他笑起来露一口白牙。
他跑楼梯时脚步很快,像风从楼道里穿过。
这日子,有时候就靠年轻人这股劲顶着。
那一年,小区贴出棚改的通知。
老房子像一个人,突然有了新机会。
婆婆名下的老平房,在几次置换和安置里算计来算计去,账一合,出了三套房。
一套回迁,一套安置,一套老旧的小户型,采光一般,位置周正。
消息像夏天的蚊子,在楼下打转。
有人小声说儿子传香火,房子该给小儿子。
也有人说老的住最大的,舒舒服服。
小区的风,吹什么叶子都响。
句子一拧就成麻绳,越拧越粗。
我拿着那串钥匙,和婆婆坐在窗台旁晒太阳。
窗台上的绿萝枝蔓沿着玻璃爬,叶面冒了细密的水点。
窗外晾衣绳上挂着几条毛巾,风一来,边角一抖一抖。
婆婆说小儿子租房住,屋小,东西挤得不顺,心里不踏实。
她说话淡淡的,像在说晚饭要多蒸一碗米饭。
我点了点头。
隔天我去娘家看妈。
楼下菜摊前两个阿姨拎着葱和白菜,便宜地唠着嗑。
我听见有人提到房子的事。
一句话像抹了盐。
她们说就一个女儿,留三套房也便宜外人。
我端着搪瓷缸的手一抖,茶沿溢出来,烫到了虎口。
我没接话。
我就是那“外人”里的人之一。
心里犯嘀咕又不想争辩,像有一缕风从脊背上刮过。
这话不算恶,却像个结。
我那几天总睡不踏实。
躺在床上听楼上小孩蹦跳,天花板轻轻颤动。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春运的绿皮火车。
我跟妈挤在过道,脚底下一层瓜子壳。
车厢里油烟味、橘子皮味和人身上的汗味混在一起。
窗外一片田地往后倒,像一条绿色的带子被慢慢抽走。
我想起妈那句话。
她说站着也能到家。
这话像一个钩子,勾住我烦乱的心。
日子站着也能过,坐着也能过,关键别掉队。
别磨叽。
冬天的一天晚上停电了。
楼道黑得像开了口井。
婆婆拎着菜从四楼往下走,脚下一滑,手里的油盐酱醋叮里当啷滚了一地。
她坐在台阶上喘了一口气。
我摸黑下去,手机手电筒亮起一小块光,像一枚豆子。
小叔子也从外头跑回来,气还没顺。
我们一左一右扶着婆婆。
她手心里那串旧钥匙在手机光下一闪一闪。
婆婆轻轻说了一句。
她说我不走,我守着这串钥匙。
我心里一紧。
我忽然明白她的执拗是怕变,怕搬来搬去找不到门。
家这个词,有时就是一串钥匙。
第二天来电了。
暖水瓶“咕嘟”了一声,水开了。
婆婆说周末大家一起吃顿饭,说说房子的事。
我点了点头。
那天的桌上有酸菜炖粉条,有蒜蓉菜花,有一盘清蒸鱼,有一碗红枣小米粥。
蒸汽往上翻,像开了一朵白花。
我把钥匙一把把放到桌上。
铜片在灯光下摆成一条弧,像给话头画了一个半圆。
婆婆咳了一下。
她说老屋她住,回迁那套给小儿子,剩下那套小户型让我们看着用。
她说话不绕,短短几句,倒也清楚。
小叔子低头抠着杯沿,指甲缝里有一条黑线,像跑了一天没顾上洗。
我看着他。
他的眼睛干净,像一支刚削好的铅笔。
我的心里一阵起落。
我笑了一下。
我说听我个方案。
我说回迁那套小叔子住,安安心心成家,我们用公积金和积蓄,以低于市价的价钱买过来,钱归妈养老。
我停了一下。
我说老屋归妈,另一套小户型我们不卖,做个钥匙屋,放书,放工具,谁家孩子写作业没地方就来,谁家椅子坏了就拿来修。
我又停。
我说每月的水电、维护和小公益的费用我们贴,租出去的闲时收益归妈用,账我们记清楚,公开,一月一算。
屋里静了一瞬。
墙上的挂钟指针往前走了一小格。
我的心跳像一只小锤子轻轻敲木头。
婆婆看了我一眼。
她拿围裙的角擦了擦手掌,声音不高。
她说行。
这一声行像一枚钉子把松散的心砰地一下固定住了。
小叔子抬起头。
他口角动了一下,像还没学会表达的谢意已经挤到了嘴边。
他没有多说一句。
他把背直了直。
那顿饭就在一阵安静里慢慢吃完。
酸菜夹在筷子上,汤汁往下滴。
我端起搪瓷缸去接水。
热水沿着缸边滑下来,落到手背上,烫得我有点笑。
门外二大娘探头探脑。
她低声说了一句。
她说这样分,合适。
她的表情像看完一出戏的观众,心里的弦松了。
第二天我去娘家。
妈在阳台上晾被子,被面是蓝色格子,阳光一打,暖得像新蒸的馒头。
她回头看见我,把一包牛皮纸递给我。
里面是一串钥匙,还有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是她写的几句话,字迹端正。
她写家在谁手里,心就不乱。
妈笑着说了句平常话。
她说外人是外头的风,不是家里的人。
这句话像一根稳稳的绳,把心上的结轻轻一拽。
我把钥匙挂在我们家门边的钩子上。
钥匙们挤在一起,碰撞出细碎的声音,像几滴水碰在一起。
从那天起,老屋慢慢收拾起来。
我丈夫把墙皮刮了,刷成了浅米色。
窗台摆了两盆绿萝,角落摆了一张木工桌。
木工桌是他亲手做的,边角打磨得圆润,手一摸就顺。
桌上放着一把老虎钳,一卷麻绳,一盒钉子,一把旧卷尺。
壁上钉了两个格子架,上面放着几本新华字典,几本作文书,几套数学题,外加一台小小台灯,灯罩是乳白色的。
老屋的地面原先是水泥地,我们铺上了方格地垫。
暖气片刷了一遍漆,颜色变亮,热度和从前一样。
周末,邻居家的孩子背着小书包来,鞋底还带着点泥。
他们坐在桌边,笔尖划过纸面沙沙响。
有人写字慢,皱眉头,偏又不叫唤。
有时也有邻居拿来一把断腿的椅子,放到桌上。
我丈夫先用手摸断口,找对木纹,再打眼,抹上胶,夹紧,等干,最后用砂纸轻轻磨。
边不顺,手就不贴心。
墙角,我们摆了一只蓝边搪瓷缸。
缸里泡着菊花,淡淡的香味从热水里缓缓出来。
屋里总有一点恬静的味道,像把旧时光悄悄从抽屉里拿了出来。
小叔子常常把快递车停在门口,搬进来一叠纸箱,折成垫板。
他帽子一摘,头发有点乱,额头上还有汗。
他说怕孩子们写字硌手。
他往格子架里塞了一叠草稿纸,边角乱糟糟的,看着却舒服。
他不多话,做了就走,第二天又来,像一阵有规律的风。
楼道黑板报换了新通知。
上面写着社区志愿活动,写着旧衣改造,写着节水用电的小窍门。
栏框边缘被人摸得泛光,粉笔字有深有浅。
楼下用二维码付菜钱的叮一声脆亮,像清早第一声鸟叫。
小卖部新换了扫码枪,红光一晃,像一条细线。
我店里的货架摆得整齐。
袋装方便面排得一排排,有红有黄。
我在收银台后低头记账。
本子上的字横平竖直,像一排排栅栏。
有人说我会过日子。
我摆摆手。
我只是舍不得糟蹋日子。
春天来了,钥匙屋的窗台上多了一盆吊兰。
叶子垂下来,像一条条绿带子。
有个小姑娘来做作业,红绒球帽子一抖一抖。
她丢了作业本,急得眼睛发红。
我打开抽屉给她找。
抽屉里垫着旧报纸,角上印着年头,九十年代的日历格还清清楚楚。
我把作业本递给她,她双手接。
她说“阿姨,你们这屋真暖”。
她走了。
我站在门口看楼道深处。
灯光黄,墙皮白,脚步声一深一浅。
我忽然想起爸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人活一张体面。
体面不是花钱堆出来的,是把心放稳,把日子摆顺。
有一个下午,风把云吹得很薄。
二大娘在门口看我丈夫修一把藤椅。
她咂了一下嘴。
她说这手艺不赖。
她又嘀咕了一句方言。
她说不带这么细致的,累不。
我笑了笑。
我心想细致是他的命。
我给她倒了半缸热水。
她把手贴着缸边,轻声说了一句。
她说有热乎气就不怕冷。
我点点头。
这话不虚。
街坊里闹出的小道消息并没停。
有人站在台阶上说小儿子得了房,大儿子媳妇那边想不开。
有人在楼道口笑笑,又转了话头。
我在门里听见,心里一动一动。
我知道风吹过叶子总会响,树在就行。
我也知道人言可善可刻,口头上的凉不必都往心里存。
我把钥匙往手心一攥,一股凉意过后,手心渐渐热起来。
我每千把字眼,心里都冒一句方言。
我寻思别太较劲儿。
我寻思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我寻思遇事别磨叽。
我寻思别把心揉碎了又糊不上。
有时候,傍晚的太阳斜着照进老屋。
木工桌上浮起一层金色的粉尘。
我丈夫坐在桌前磨木头边,动作一下一下,像念经。
厨房里玻璃暖水瓶又“咕嘟”了一声。
我把搪瓷缸举到鼻下,热气扑上来,眼睛都被熏得有点湿。
我妈来过几次老屋。
她走的时候总要摸一下墙,说这墙抹得顺手。
她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花生塞给我。
她笑着说方言。
她说可不咋地,这屋有个样。
我婆婆站在门口送她。
她们一高一矮,影子落在墙上,像两片叶子靠在了一起。
我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两串钥匙在她们身后轻轻发亮。
有那么一回,小叔子把他女朋友带到了钥匙屋。
她个子不高,扎着马尾,笑起来眼睛弯弯。
她把一排小毛绒玩具晒在回迁房的阳台上,像开了一个小小展览。
他们请我们去吃饭。
桌上有个大盘土豆丝,切得粗细不一,颜色发亮。
他把菜端到我面前,憨憨地笑。
他没说话,但眼睛里有话。
我点点头。
我心里泛起一阵暖。
后来,他们领了证。
婚礼简单,家里摆了三桌,人不多,热乎。
婆婆脸上皱纹笑成了花。
她不爱多说,忙前忙后,给每个人夹菜,自己碗里还是米饭多,菜少。
我给她添了一筷子鱼,悄悄压在米饭上。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有光。
她说了一句方言。
她说不多,不少,正合适。
我笑了。
我想到那些说“外人”的话。
我想到钥匙屋里的书桌。
我想到搪瓷缸在热水里冒的气泡。
我知道,有些词是风。
风吹过叶子会响。
风过了,树还在,根在土里紧紧扣着。
我们把门安稳,把钥匙挂在该挂的地方。
风就容易过去。
秋天来得慢,来得稳。
社区组织了一次志愿活动。
我们把钥匙屋的旧书按科目分类,用旧报纸包了皮。
孩子们来了,翻书的声音一片一片,像稻田里风起。
有个男孩拿来一把坏掉的雨伞。
我丈夫看了一眼,换了伞骨,扎了扎,伞面撑开,咔嗒一声,像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孩子小声说了句“谢谢”。
我微笑。
我心里清清楚楚地觉得,钥匙屋正为这个小区做着一点点事,像一盏不很亮却一直亮着的灯。
我也常常想起过去的点滴。
比如柜子里还放着我旧时候用过的小灵通。
比如收银台下面还躺着一袋硬币,面额五角一角的都有。
比如我爸背起我过冬天的脏水沟,脚下冰凉,脚面上却有一股热。
这些东西都像被钉在了时光的木板上。
我时不时去摸一下,指尖被温软和凉意轮流碰了一下。
我也常听见方言从邻里之间飘过。
有人说不顶事那就再试试。
有人说不中就换一个法子。
有人说你看这阵仗,可有意思咧。
这些话落在耳朵里,像落在水里的小石子,咕咚一声,又沉下去了。
冬至那天我们包饺子。
面发得正,馅里切了点韭菜和鸡蛋。
我在案板前把面擀成一张张薄皮。
婆婆坐在一旁捏边,褶子细,像一排小波浪。
她捏完一排,会抬眼看看我,轻轻笑一下。
窗外落着细雪,雪在黄色的路灯里像飘着的棉花絮。
我丈夫把饺子下到锅里,水开得滚,盖子被顶起一条缝。
小叔子在门口跺了跺脚,鞋底的雪掉在门槛上,融成一滩水。
他手里拎着几张喜糖纸,红红的,折了几下,又展开,像在重复某个心事。
那顿饺子香得紧。
我用搪瓷缸给每个人盛了一勺小米粥。
婆婆端在手里,慢慢喝。
她说方言。
她说不赖。
她嗯了一下,眼睛里湿了一圈。
有一天,我把搪瓷缸洗得干干净净。
我把它放在格子架最显眼的位置。
我知道等春天来了,缸里又要泡菊花。
菊花开得不张扬,不惹事。
像我们的日子。
像门开了又关了,钥匙碰了一下又静了。
我也知道人是会变的。
有一些固执在一次次开门关门里慢慢松了。
有一些误解在一次次端水递筷里慢慢散了。
每到闲下来的时候,我会把两串钥匙轻轻握在手心。
我的手心会热,铜片会凉。
热与凉碰在一起,刚刚好。
老屋里也有了更多的笑声。
孩子们在窗边写字,阳光落在纸上。
有的家长在一旁看手机,二维码一晃,一笔小小的志愿捐款就过去了。
墙上贴了几张孩子写的字。
他们写“家”,写“光”,写“树”,写“钥匙”。
字歪歪扭扭,看着顺眼。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房是壳,人是家。
我知道这句不是金句,却是真心话。
有一回,我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望着楼道深处。
有脚步声一深一浅,有笑声一响一落。
有人说“回来了”。
有人说“慢点走”。
有人说“吃了没”。
每一个声音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在今天仍旧听得见。
我靠着墙,背上的凉意渐渐淡了。
我想从前的事像木头里的年轮,慢慢长,慢慢显。
我想现在的事像钥匙上的划痕,慢慢多,慢慢亮。
我把两串钥匙挂回门边的钩子上。
它们靠得很近,像两条小鱼。
它们没有争,也没有抢。
它们只是静静地挂着,等我和家里的人来来去去。
日子就这么往前走。
每天有一点新声响,也有一点旧安稳。
我心里那颗小石子像被一缕缕水洗过,边角慢慢圆了。
有时候风会大一点。
有人说话不留神,词里带刺。
我就把门关松一点,把心关紧一点。
等风过去,再把窗口开大一点,等阳光照进来。
我也会想起那些曾经让我刺痛的句子。
它们不再刺我。
它们变成了提醒。
提醒我别把自己关得太实。
提醒我多看一眼人家的好。
提醒我把话说得慢一点,稳一点。
我把这些念头轻轻地放在心里,像把一把钉子整整齐齐地装进盒子里。
它们有用,时候一到,自然知道该拿哪一枚。
这几年里,四季走了一圈又一圈。
小叔子的孩子出生了。
他在钥匙屋门口笑得耳朵根都红了。
他把那孩子抱到窗前,给他看外面的树。
树高了,叶子也多了。
婆婆抱了一会儿,手心里汗都出来了,仍舍不得放下。
她的目光柔软,像秋天的阳光。
我给他们一人倒了一小缸白开水。
热气腾起来,绕过他们的脸。
热气上升得慢,像时间被人轻轻托着。
我丈夫坐在木工桌边,给孩子小摇椅打磨边角。
他低着头,眼里全是光。
他抬起头看我,没说话。
我也没说话。
我们之间有一种安静的明白。
我把丢在心里的话捡了捡。
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必说。
我把不必说的,悄悄放回去。
有个黄昏,天边有一条淡淡的红。
二大娘在门口忽然说了一句。
她说你家这屋可有意思咧。
她笑眯眯的,眼角褶子像小河沟。
我说你常来坐坐。
她摆摆手。
她说我怕给你添麻烦。
我说不麻烦。
她就进来了。
她在凳子上坐下,才发现凳子被修得平平整整。
她用手摸了一下,惊了一下。
她说这工夫,不赖。
她又说了一句方言。
她说你这都是积德呢。
我笑着摆摆手。
我说谁家都能这样,轮流来,跑不丢。
她点点头。
她的目光在两串钥匙上停了一瞬。
她没说什么。
她嘴角有一点点弯上去。
风从窗子那边吹进来。
绿萝的叶子轻轻晃了一下。
我看着那叶子,突然心里特别安。
我想人这一辈子,能把门开开,能把心摆顺,能在有人需要的时候留出一张桌,一把椅,一盏灯,也就不虚此行。
我把搪瓷缸又洗了一遍。
水花拍在瓷边,发出清清脆脆的响声。
我把它倒扣在毛巾上,水顺着边缘一滴一滴流下来。
窗外天色暗了一点。
灯光暖了起来。
钥匙屋里越来越亮。
书页的白,木头的黄,墙面的米色,搪瓷缸的蓝边,在一层层光里安安稳稳地待着。
有一天,邻居家的男孩要去外地读书。
他来借了一本字典,又把钥匙屋里那把修好的椅子抬回去,怕他妈临时招待亲戚没地方坐。
他在门口转头看了看。
他说“我走了”。
我挥挥手。
我没多说。
我把两串钥匙握了一下。
我觉得它们在我手里微微一动。
像是在回应,也像是在告别。
我也在心里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说慢走。
我说常回来看。
我没有出声。
我只是看着他背影走进楼道的黄光里。
这个黄光跟小时候楼道里的黄光不一样,又有点一样。
那时候灯泡是四十瓦的,外面罩一个玻璃碗。
现在的灯亮得更平更稳。
可光照着人的脸的时候,那点温度一直没变。
我的生活也没变什么大样儿。
柴米油盐,水电煤气,账一本一本记着。
木工桌上有细碎的锯末,扫帚一抖就都去了角落。
搪瓷缸里时不时换着花。
夏天是薄荷,秋天是菊花,冬天就是白开水。
钥匙不离手边,挂在门口,亮着一丝丝光。
我时常站在门边,看人来人往。
有人提着菜,有人抱着孩子,有人背着包,有人空着手。
脚步声各不一样。
看久了心里就有谱。
这谱子不见得写得明白,但能唱。
我也时常想起年轻时候的我。
在厂里站着的我,在商场收银台后面不抬头的我,在绿皮车上挨着妈睡一会儿的我,在楼道里听人说话却忍着不吭声的我。
那些“我”像从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过来。
她们每人都递了我一串钥匙。
一串是耐心,一串是体面,一串是善意。
我都接了。
我都妥帖地挂好了。
我知道我们不会把门大开不管,也不会把门紧闭不理。
我们会在有人敲门的时候,先问一声“谁呀”,然后去开。
我们也会在风大的时候,把门闩插上,等风过去,再推开一道缝。
这没有一定。
这叫掂量。
掂量掂量,再掂量掂量。
不急火,不低迷。
方言到嘴边,还是忍不住吐两句。
我说别磨叽。
我说可不咋地。
我说不中就换个法子。
我说不顶事就再想想。
我说这点事儿,闹不住。
我说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我说一句话落地,就算数。
我说两串钥匙挂在一块,就叫一家人。
我把这几句写在心里,不喧张,不显摆。
它们就跟搪瓷缸里的菊花一样,静静地开着。
开完了,落了。
来年春天,又开。
我把日子也按这个理儿过。
钥匙屋里又多了一张小桌。
桌面上我用透明胶压了一张小区地图。
孩子们用手指头在上面点,笑,说这是我家。
他们像在全世界最小的一张地图上,一遍一遍寻找家的位置。
他们每一次停下来的地方,都不远不近地有我们的门。
他们敲门。
我们开门。
门后的光静静地往外流。
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慢慢老。
我知道有一天我的脚步声会慢下来。
我知道有一天我的手会抖,钥匙会在我指间轻轻响。
到那时候,我要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晒一晒太阳。
我要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在楼道里穿过黄光。
我要听他们说“我回来了”。
我要用最熟的那一把钥匙,开开门,说“进来”。
我不会说更多。
我也不需要说更多。
我只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放,往里倒一缸热水。
热气会沿着缸边升起来,把人的脸蒸得柔一点。
钥匙还会在门边挂着。
它们会碰一下,又静了。
房子是砖,钥匙是铁。
心门开了,才叫一家人。
来源:沉着画板i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