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片天,像一块用脏了的抹布,拧不出一点水分,也透不进一丝阳光。
律师的镜片上,反射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那片天,像一块用脏了的抹布,拧不出一点水分,也透不进一丝阳光。
宣读遗嘱的时候,我正盯着那镜片,试图从那小小的弧面上,看清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贪婪的,期待的,故作悲伤的。
像一出早就排练好的戏,每个人都戴着厚厚的面具,只有眼睛里的光,是藏不住的。
“……本人名下所有不动产,包括位于城南的‘修文斋’工作室,以及本人持有的所有股权、现金、收藏品,全部由我的继子,林陌,继承。”
律师的声音很平,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播报机。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被精准地投进一池死水里。
没有激起波澜。
至少在我这里,没有。
空气凝固了。
大概三秒。
然后,我听见了抽气声,压抑的惊呼,还有椅子被挪动的刺耳摩擦声。
我那几位平日里对我嘘寒问暖的叔叔阿姨,此刻的表情,比调色盘还要精彩。
他们脸上的悲伤面具,像是被瞬间的高温烤化了,露出了底下惊愕、愤怒、不可置信的底色。
一道道目光,像淬了毒的针,齐刷刷地朝我射来。
我没躲。
我甚至还笑了笑。
嘴角轻轻向上扯了一下,一个很淡的弧度。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这叫冷笑。
是那种被全世界背叛后,强撑出来的,带着恨意的笑。
坐在我对面的林陌,那个名义上是我弟弟的男人,此刻正低着头。
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裤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是真的……很意外。
或者说,是惊吓。
“这……这不可能!”三叔第一个拍了桌子,唾沫星子喷得老远,“老哥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可能把所有东西都给一个外人?亲女儿一分钱都没有?”
“就是啊!律师,你是不是念错了?”四姑的声音尖利得像能划破玻璃,“我们家丫头才是亲生的!他林陌算个什么东西?”
他们开始吵嚷,开始质疑遗嘱的真实性。
律师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地重复:“遗嘱经过了合法公证,具有法律效力。”
一句话,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他们又把矛头对准了我。
“丫头,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爸这是偏心偏到胳膊肘往外拐了!”
“你得为你自己争取啊!这可是你爸一辈子的心血!”
我没说话。
我只是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一张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
我爸走了,尸骨未寒。
他们关心的,从来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留下的这些东西。
这些纸面上的数字,房本上的名字。
我爸活着的时候,他们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
现在,他躺在那个小小的盒子里了,他们倒是一个个都冒了出来,扮演着情深义重的家人。
多可笑。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的褶皱。
“我没什么意见。”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包括林陌,他也猛地抬起了头,眼睛里全是血丝和不解。
我没看他,径直朝门口走去。
“我接受我爸的安排。”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的喧嚣,像是被一扇无形的门隔绝了。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地面上,敲出孤独的回响。
一下,又一下。
像我爸工作室里那座老挂钟的钟摆。
我爸的工作室,叫“修文斋”。
听着雅致,其实就是个堆满了旧书和工具的仓库。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混合了旧纸、墨水、皮胶和木屑的味道。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味道。
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闻的气味,是“爸爸的味道”。
我爸是个古籍修复师。
一个很古老,也很寂寞的职业。
他的手,一年四季都是粗糙的,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洗不掉的颜色。
但他总说,他的手,是用来和时间对话的。
那些破损的、残缺的、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古书,到了他手里,就像被施了魔法。
他会用镊子,一点点把碎成渣的书页拼凑起来。
用自己调制的浆糊,把薄如蝉翼的修补纸,天衣无缝地贴在破洞上。
再用一块光滑的鹅卵石,一遍遍地压平,直到看不出任何修补的痕迹。
那是个极其需要耐心的活儿。
有时候,为了修复一页纸,他能对着台灯坐上一整天。
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我就趴在旁边的小桌子上画画,画他,画他手里的书,画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在空气的尘埃里跳舞。
那时候,我觉得“修文斋”就是我的全世界。
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爸爸,还有那些不会说话的书。
安静,且安稳。
林陌和他妈妈,是在我十二岁那年,闯进这个世界的。
他妈妈是个很温柔的女人,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会做很好吃的糖醋排骨。
林陌比我大两岁,刚来的时候,很沉默。
他总是站在门口,怯生生地看着我和我爸。
像一只找不到家的小动物。
我爸让我叫他“阿姨”,叫林陌“哥哥”。
我不愿意。
我觉得他们是外来者,是侵略者。
他们抢走了我爸。
我开始变得叛逆。
故意打翻他妈妈端来的汤,故意把林陌的书包藏起来。
我爸第一次打了我。
不是用手,是用一根细细的竹尺,打在手心上。
不疼,但是很烫。
火辣辣的,一直烧到我心里。
我哭着冲他喊:“你为了外人打我!你不是我爸爸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是失望吗?还是别的什么?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吃饭。
半夜,我闻到了一阵香味。
是糖醋排骨的味道。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林陌端着一碗饭,站在门口。
“我妈让我给你送来的。”他小声说,“她说,你正在长身体,不能饿着。”
我把枕头扔过去,砸在他脚下。
“我不要!你们都给我滚!”
他没动,也没生气。
只是把碗放在门口的地上,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
手里多了一张创可贴。
“你下午推我的时候,手被门划破了。”他说,“贴一下吧,不然会感染。”
我愣住了。
我下午为了不让他进我的房间,确实用力推了他一把。
我没注意他的手是不是受伤了。
我只记得,他当时踉跄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借着走廊的灯光,我看到他手背上,确实有一道长长的口子,还在渗着血。
而他手里的创可贴,是给我准备的。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别的什么。
从那天起,我不再那么排斥他们了。
虽然我还是不肯叫林-陌“哥哥”,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他会默默地帮我削铅笔,帮我修好摔坏的八音盒,会在我被难题困住的时候,递过来一张写满解题步骤的草稿纸。
他妈妈,那个我一直叫“阿姨”的女人,会记得我的生日,会给我织很暖和的毛衣,会在我生病的时候,整夜守在我床边。
“修文斋”里,渐渐多了烟火气。
我爸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他还是整天泡在工作室里,但身边多了个帮手。
林陌对古籍修复没什么天赋,但他很细心。
我爸让他帮忙磨墨,裁纸,熬浆糊。
这些都是最基础,也最枯燥的活儿。
林陌一做就是好几年,从没抱怨过。
有时候,我爸会手把手地教他一些简单的技巧。
林陌学得很认真。
我趴在桌上画画,看着灯光下那两个身影,一个高大,一个清瘦,竟然觉得有些和谐。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淡又安稳地过下去。
直到五年前,那个阿姨,生病了。
是癌症。
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
家里的积蓄,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我爸甚至开始变卖一些他珍藏的古书。
我知道,那些书,是他的命。
可他卖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说:“东西没了可以再找,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惜,钱没能留住人。
阿姨走的那天,是个阴天。
林陌跪在病床前,没有哭,只是死死地抓着他妈妈的手,一言不发。
我爸站在他身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那个画面,我记了很多年。
从那以后,林陌的话更少了。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和打工上。
他说,他要赚钱,把他爸欠下的债还上。
我爸跟他说:“家里没有债。我为你妈妈花的钱,是心甘情愿的。”
林陌摇摇头,眼神很固执。
“爸,那不一样。”
他第一次,叫了我爸“爸”。
不是“叔叔”,是“爸”。
我爸愣住了,然后笑了,眼角有泪光。
我站在旁边,心里五味杂陈。
我好像,有点嫉妒他。
嫉妒他可以这么坦然地,把那份沉甸甸的爱和责任,扛在自己肩上。
而我,好像一直在逃避。
我喜欢画画,不喜欢“修文斋”里那股陈旧的味道。
我喜欢鲜活的色彩,不喜欢那些泛黄的、死气沉沉的故纸堆。
我爸知道。
他从来没有强迫我继承他的手艺。
他甚至还鼓励我,给我报最好的绘画班,送我出国留学。
他说:“去做你喜欢的事。家里有我,有你哥。”
他很自然地,把林陌称作“你哥”。
我没有反驳。
就这样,我离家越来越远。
我和“修文-斋”之间,隔着一整个太平洋。
我爸的身体,也是在那几年,慢慢垮掉的。
是林陌,一直陪在他身边。
是我爸住院的时候,他在病床前端屎端尿。
是我爸吃不下东西的时候,他跑遍全城,去买他最爱吃的那家小馄饨。
是我爸最后那段日子,他放弃了保研的机会,寸步不离地守着。
这些,都是后来林陌告诉我的。
不,不是他告诉我的。
是我爸在电话里,断断续续跟我说的。
他说:“丫头,你哥是个好孩子。你要记住。”
我记住了。
所以我对那份遗嘱,没有丝毫意外。
那是林陌应得的。
也是我爸,对我最后的温柔。
他知道我不喜欢被束缚。
他知道“修文-斋”,对我来说,是责任,是枷锁。
他亲手,帮我把这副枷锁,打开了。
他把自由,还给了我。
而他把那份沉甸甸的责任,连同他所有的爱,都交给了那个他最信任的人。
走出律师事务所,外面的风很大。
吹得我眼睛有点涩。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手机响了,是林陌打来的。
我挂断了。
他又打过来。
我又挂断。
如此反复几次,他发来一条短信。
“我在‘修文斋’等你。有些东西,我想,你应该亲自看看。”
我的脚步,顿住了。
“修文斋”。
我已经,有快五年没有回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条熟悉的巷子口的。
青石板路,两边是斑驳的墙壁。
空气中,似乎还飘着邻居家炒菜的香味。
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样。
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修文-斋”的门虚掩着,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锃亮。
我推开门。
“吱呀”一声,像是推开了一段尘封的时光。
屋子里,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
旧纸,墨香,还有阳光的味道。
林陌正站在我爸那张旧工作台前。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
他正在……修复一本书。
他的动作,很慢,很笨拙。
但,异常专注。
像极了当年的我爸。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
他的眼睛很红,像是很久没睡了。
“你来了。”他声音沙哑。
我点点头,没说话。
他指了指工作台上的一个木盒子。
那是个很普通的樟木盒子,上面还刻着几朵祥云。
是我爸用来放他最宝贝的工具的。
“爸让我交给你的。”林陌说。
我走过去,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工具。
只有一沓厚厚的信,和几本银行存折,还有一串钥匙。
信封上,是我爸的字迹。
写着“吾女亲启”。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拆开第一封信。
“丫头,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已经不在了。不要哭,爸爸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继续修那些被时间损坏的书。”
“原谅爸爸,用那样一种方式,把家里的东西都留给了你哥。爸爸知道,那些所谓的亲戚,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如果我把东西直接留给你,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把你撕碎的。”
“你性子单纯,又倔强,斗不过他们。爸爸不想让你,在我走后,还要面对那些腌臜事。”
“所以,爸爸把‘修文斋’这个‘靶子’,留给了你哥。他是男人,比你坚强,也比你沉稳。他能应付得来。”
“而爸爸真正想留给你的,都在这个盒子里了。”
“这些钱,是你阿姨生病时,我卖掉那些藏书剩下的。还有一些,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不多,但足够你,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去做你喜欢做的事了。”
“去画画吧,去开你自己的画展,去全世界看最美的风景。不要被‘修文斋’困住,不要被爸爸困住。”
“那串钥匙,是城东那套小公寓的。那是爸爸用你的名字买的,装修成了你喜欢的样子。那是你的家,是你随时可以回去的港湾。”
“丫头,爸爸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也没能让你大富大贵。爸爸唯一能给你的,就是让你,成为你自己。”
“爸爸不求你功成名就,只求你,一生平安喜乐。”
信纸,被我的眼泪浸湿了。
模糊了那些熟悉的字迹。
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我爸,我的爸爸。
他从来没有偏心过。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却又无比深情地,爱着我。
他为我挡住了所有的风雨,扫清了所有的障碍。
他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了我面前。
而我,却一直误会他,远离他。
我甚至,没有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好好陪陪他。
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是林陌。
他把一张纸巾递给我,什么也没说。
只是安静地,陪着我。
等我哭够了,他才缓缓开口。
“爸也给我留了一封信。”
他说。
“他说,‘修文斋’是他的根,也是他的魂。他把它交给我,不是让我守着它,而是让我,替他守护一份手艺人的‘体面’。”
“他说,这间工作室,可以不赚钱,但不能没有规矩。修复古籍,修的是书,养的是心。不能为了钱,就坏了心。”
“他还说,让我照顾好你。他说,你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贝,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谁要是敢欺负你,他就算在地下,也不会放过那个人。”
林陌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说到最后,已经有些哽咽。
我们两个人,就在这间充满了回忆的屋子里,一个蹲着,一个站着,一起流着泪。
为了同一个,深爱着我们的男人。
那天之后,林陌真的成了“修文斋”的主人。
他辞掉了原本前途一片光明的工作,一头扎进了这个又苦又累,还赚不到什么钱的行当里。
叔叔阿姨们来看过几次。
发现“修文-斋”根本就是个空壳子,值钱的古籍早就被我爸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工具和材料。
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说林陌是个傻子,为了这么个破地方,放弃了大好前程。
再后来,他们就没再出现过。
我用我爸留下的钱,在城东那套小公寓里,建立了自己的画室。
就像我爸希望的那样,我开始专心画画。
我没有告诉林陌那些钱和房子的事。
我知道,以他的性子,他肯定不会要。
他会觉得,那是属于我的东西。
我只是每个周末,都会去“修文斋”一趟。
给他带去我做的饭,或者是一些新鲜的水果。
他总是很忙。
工作室里,堆满了从各地送来的破损古籍。
有图书馆的,有博物馆的,也有私人收藏家的。
林陌的技术,进步得很快。
我爸留下的那些笔记,他都翻烂了。
他手上,也开始有了和我爸一样,洗不掉的颜色和厚厚的茧子。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瘦。
但他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那种光,我见过。
是我爸在修复一本绝世孤本时,眼睛里才会有的光。
是专注,是热爱,是敬畏。
有一次,我去看他。
他正在修复一幅画。
是一幅很古老的仕女图,画纸已经脆得像薯片,上面全是霉点和破洞。
他用一根极细的毛笔,蘸着特制的颜料,一点一点地,为画上的仕女,补上缺失的眉眼。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和我爸的背影,重合了。
我拿出画板,把他当时的样子,画了下来。
画的名字,叫《守护》。
两年后,我开了自己的第一次个人画展。
画展的主题,是“记忆”。
里面有我画的“修文斋”的四季。
有我画的我爸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有我画的,阳光下跳舞的尘埃。
当然,还有那幅《守护》。
画展很成功。
那幅《守护》,被一位知名的收藏家看中了,出价很高。
我拒绝了。
我说:“抱歉,这幅画,是我的非卖品。”
画展闭幕那天,林陌来了。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西装,手里捧着一大束向日葵。
他站在那幅《守护》面前,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展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画得真好。”他转过头,对我笑。
他的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
“谢谢你。”我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守护了爸爸的‘修文斋’。也谢谢你,守护了我。”
他摇摇头。
“不是我守护了‘修文斋’。”他说,“是‘修文斋’,收留了我。”
“是你,让我找到了自己的根。”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
从十二岁那年的初见,聊到现在的重逢。
聊我爸,聊他妈妈,聊那些我们一起走过的,或喜或悲的岁月。
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枚戒指。
款式很简单,只是一个素圈。
但那材质,我认得。
是我爸以前用来打磨书页的一块老玉石。
温润,通透。
“这是我亲手磨的。”林陌的耳朵有点红,“我没什么钱,买不起贵的。但是,我……”
我没等他说完,就伸出了手。
“我愿意。”
我笑着,眼泪却不听话地往下掉。
他手忙脚乱地帮我擦眼泪,然后,郑重地,把那枚戒指,戴在了我的无名指上。
冰凉的玉石,贴着我的皮肤,却暖到了我的心里。
后来,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只是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在“修文-斋”里,吃了一顿饭。
那天,阳光很好。
我们把桌子摆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
树上挂满了我们自己剪的红色窗花。
风一吹,哗啦啦地响。
我穿着白色的长裙,林陌穿着那件白衬衫。
我们一起,给我爸和他妈妈上了香。
我告诉他们,我们结婚了。
以后,我们会相互扶持,好好生活。
我们会一起,守护好这个家,守护好“修文斋”。
我相信,他们在天上,一定能看得到。
他们也一定会,为我们感到高兴。
婚后的日子,平淡,却充满了幸福。
我继续我的绘画事业,偶尔也会去“修文斋”帮忙。
我学着我爸的样子,熬浆糊,裁宣纸。
林陌的手艺,已经青出于蓝。
他修复好的古籍,连最挑剔的专家,都赞不绝口。
“修文斋”的名气,越来越大。
很多人慕名而来,想要拜师学艺。
林陌都拒绝了。
他说:“手艺可以教,但心,教不了。”
他说,他要等的,是一个真正热爱,并且能沉下心来的人。
我问他:“如果一直等不到呢?
他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说:“那我就一直做下去。做到我做不动的那天为止。”
我知道,他不是在说大话。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固执,认真,一根筋。
就像我爸一样。
我们的孩子,是在一个春天出生的。
是个男孩。
长得很像林陌,特别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
我们给他取名,叫“思源”。
饮水思源。
希望他,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根在哪里。
小思源是在“修文斋”里长大的。
他抓周的时候,摆在面前的画笔、算盘、玩具,他都不要。
偏偏爬过去,抓起了我爸留下的那块鹅卵石。
就是我爸以前用来压平书页的那一块。
林陌看着他,笑了。
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
他说:“这小子,像我。”
我说:“不,他像我爸。”
我们也笑了。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小思源胖乎乎的小脸上。
也照在我们,这平凡又幸福的一家三口身上。
我常常会想,什么才是真正的遗产?
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金钱、房产吗?
不是的。
我爸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是爱,是自由,是让我成为自己的勇气。
他留给林陌最宝贵的遗产,是信任,是责任,是让他找到人生价值的根。
而他和林陌的妈妈,留给我们这个家最宝贵的遗产,是一种精神。
一种在浮躁的岁月里,沉下心来,认真做好一件事的精神。
一种不问回报,默默守护的善良。
这种精神,就像“修文斋”里那股淡淡的墨香。
看不见,摸不着。
却早已,融入了我们的血脉,刻进了我们的骨髓。
它会陪着我们,走过漫长的一生。
也会被我们,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就像那些被修复好的古籍一样。
跨越时间,得以永生。
我最近的一幅画,画的就是小思源。
他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那块鹅卵石,正在有模有样地,学着他爸爸的样子,压着一本画册。
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的头发上,晕染开一圈金色的光。
他的表情,那么专注,那么认真。
像一个虔诚的,小小的信徒。
我给这幅画取名,叫《传承》。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爸,最想看到的画面吧。
他穷尽一生守护的东西,终于,后继有人了。
而我,也终于,读懂了他那份沉默如山,却又深沉似海的父爱。
真好。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