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5年2月,法国公民马库斯(Detrez Marcus)携其外祖父劳伦斯(Roger Pierre Laurens)抗战时期拍摄的相册来华,拟捐赠于淞沪抗战纪念馆。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团队两次赴淞沪馆对618张照片进行鉴定分类,淞沪馆对所有照片编号
2025年2月,法国公民马库斯(Detrez Marcus)携其外祖父劳伦斯(Roger Pierre Laurens)抗战时期拍摄的相册来华,拟捐赠于淞沪抗战纪念馆。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团队两次赴淞沪馆对618张照片进行鉴定分类,淞沪馆对所有照片编号记录。经整理可知,相册照片包括:劳伦斯寄回法国的照片、他在上海拍摄的照片、朋友所赠照片。
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接受劳伦斯相册捐赠,主要因相册中包含的部分相片记录了淞沪会战期间日军在沪暴行。这部分相片中的其中几张与其他数据库影集中的照片重合,引发了对马库斯所捐相片真实性的些许质疑。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挑选了包含几张有争议相片在内的部分记录淞沪会战的相片,委托司法鉴定科学研究院进行六项司法鉴定,结果基本确认照片并非伪造。通过照片背面笔迹与落款分析,可确认照片属劳伦斯所有。综合司法鉴定意见和相片的纸张、笔迹、冲印颜色等信息,可判断劳伦斯相册中记录淞沪会战的系列照片为当时通过翻拍等方式复制形成。尽管这部分照片非其亲摄,但劳伦斯留在翻拍照片背后的简介评论,反映了他对战争的看法以及日军暴行对在沪外侨的冲击。
本文拟借助劳伦斯相册鉴定整理的过程,探寻劳伦斯本人的生平,尤其是他在中国的经历,以期为历史照片研究提供经验。
劳伦斯是谁?
我们首先从档案材料、照片签名入手来判断。
根据马库斯所述,其外祖父从事种植园工作。笔者于上海档案馆法租界公董局档案中,查到1941-1942年间劳伦斯在种植处的薪资职级及几份其申请宿舍菜园的信件。经比对,其申请信签名Laurens(劳伦斯,图1)与法国档案中其次女西尔维出生证明上的签名(图2)、马库斯未捐赠影集中的照片签名(图3、4),高度一致。另结合法国驻沪领事馆结婚登记信息,可确认劳伦斯1939年进入法租界公董局任市政雇员,1941年起任种植处督察。
图1:申请信签名
图2:次女出生证签名
图3:马库斯未捐赠影集中的照片
图4:马库斯未捐赠影集中的照片签名
此外,照片中出现的劳伦斯的朋友,为判断劳伦斯的身份提供了线索。
档案材料仅揭示了劳伦斯在1941年至1942年间的经历,他的身份以及淞沪抗战前后是否在华,仍无法确认。我们查看马库斯未捐赠影集电子版,发现劳伦斯经常身着军装与朋友出没于法国军营(Camp Bernez-Cambot)、皮卡第公寓(Appartement Picardie,今衡山宾馆)以及贝当公园(Parc de Pétain,今衡山公园)。
其中,劳伦斯相册中编号270的照片,背面所写内容译成中文是:“拉图尔,我的朋友与裁缝,他是军团的雅致艺术师。非常荣幸他成为了我的摄影对象。”同时,马库斯未捐赠影集中有一张劳伦斯与拉图尔的合影,并记录其拍摄时间不晚于1936年7月25日,该照片签名为Roger(罗杰)。在马库斯捐赠和未捐赠的相册中,都有一些签名为Roger的相片,根据背面极具私人通信色彩的书写内容,可以判断是劳伦斯来到上海后寄送其身处法国的未婚妻的私人照片。这张他和拉图尔的照片就是寄给未婚妻的。这一发现也大致证明劳伦斯相册中的照片背面的钢笔字为其本人所写。
图5:编号270的照片-拉图尔
图6:马库斯未捐赠影集中有一张劳伦斯与拉图尔的合影
图6:马库斯未捐赠影集中有一张劳伦斯与拉图尔的合影(背面签名)
最后,笔者在安克强(Christian Henriot)教授团队的“虚拟上海”数据库中发现了一张法国驻华殖民混合步兵营(Bataillon Mixte d'Infanterie Coloniale de Chine)的集体照,其中有拉图尔的身影,该照片注明拉图尔为驻华殖民兵团的裁缝。至此,大致可以确认劳伦斯在1935年年底抵达上海后就职于法国驻华殖民混合步兵营。
图7:“虚拟上海”网站上的集体照,其中有拉图尔的身影
整理劳伦斯相册:照片的编码与分类
由于马库斯将其祖父收藏的照片从原有相册剥离,因此很难辨认哪类照片出自同一本相册或者同一卷胶卷。笔者通过对相片以下20项信息进行编码,试图寻找不同相片的内在联系,希望能尽量识别出哪一类照片出自同一批胶卷。这20项信息包括:照片编号,照片背面有无文字,照片拍摄的省市地点,照片拍摄的具体地点,照片年份,照片月份,照片日期,照片题材,照片人物,劳伦斯是否出镜,照片其他人物的姓名,照片背面铅笔文字编号,照片背面钢笔文字墨迹深浅,字迹形态,第三重笔迹内容,第三重笔记颜色,相片冲印颜色,相纸边缘白色宽度相纸边角形状,照片签名。
以“照片背面铅笔文字编号”为例略作说明。
我们发现有些照片背后存在多重字迹、墨迹与内容。编号55的照片是劳伦斯在当时的上海市博物馆建筑前的留影。背面存在三种不同字迹,涉及内容分别为:第一种是细体钢笔字书写的“新上海,五角场,复活节36年”字样;第二种为铅笔字数字04;第三种为字迹稍粗、墨水颜色偏棕色的“中国37”字样。基本可以判断,该照片摄于1936年4月复活节,当日劳伦斯前往五角场参观市立博物馆。
编号320的照片,背后铅笔字数字也是04。据照片背面的记录可知,这是1936年4月的复活节,劳伦斯及其伙伴前往江湾的某处寺庙。同时,存在其他多张拍摄于1936年复活节的照片,铅笔字数字都是04。由此大致可以断定,铅笔字数字标记为04的照片应为1936年复活节劳伦斯与其伙伴同游江湾五角场等地的照片。
我们把没有文字说明且照片背面铅笔字数字为04的第535号照片,也归入“1936年复活节虹口江湾五角场郊游系列”。当然,这一归类过程是结合了照片冲印颜色、相纸白色边缘宽度等其他因素得出的综合判断。
图8:编号55的照片是劳伦斯在当时的上海市博物馆前拍摄
图9:编号320的照片-劳伦斯及其伙伴还曾前往江湾的某处寺庙
图10:编号535的照片-归入江湾五角场系列
照片与档案勾勒出的个人经历
根据上述鉴别与归类方法,笔者已经对618张照片中的418张照片进行分类。
通过这些已经根据时间地点进行分类的照片,再结合照片本身内容和其他档案材料,可以大致构建起劳伦斯在1935年到1942年的行踪和活动:
1914年3月11日:劳伦斯出生于法国图卢兹,父亲为一名警察,母亲是裁缝。
1935年10月4日至11月:前往中国,途径地中海、苏伊士运河塞得港、吉布提、新加坡、西贡、香港,航海途中有不少见闻。
1935年11月24日左右:抵达上海,职业可能为炮兵,服役于法国驻沪军队。入驻法国兵营(福履理路,今建国西路附近),在军营大楼拍摄照片,休闲时与军营同伴在极斯菲尔公园玩乐。劳伦斯来到上海后,不断将其在上海的照片寄给未婚妻诺维尔。
1935年底至1936年2月前:前往杭州,途径上海郊区佘山(部分照片在1936年2月12日寄出)。
1936年4月复活节:与朋友共度复活节假期,在上海北部一日游。途径徐家汇修道院、虹桥路、光华大学校门、虹口日本人聚居区、虹口公园、市立博物馆、江湾寺庙。
1936年4月8日:劳伦斯长子马克(Marc Maurice Laurens)出生于法国雷乌姆(Rieumes, Haute Garonne)。劳伦斯在离开法国前,其未婚妻维诺尔(Vignolles)已有身孕,故长子出身在法国。
1936年9月底10月初:与一位身高1米76的伙伴同游龙华。
1937年2月:寄出法国外滩与法国军舰照片,在老城厢游玩,途经豫园湖心亭。
1937年7月底:老城厢与龙华游。
1937年8月-9月:翻拍了一批呈现淞沪会战情景的照片,包括战场状况、城市轰炸的情景,并在英明照相馆冲洗翻拍的照片。
1937年11月:前往虹桥路哥伦比亚牧场(爱光社),拍摄遭洗劫后的牧场。
1938年1月16日:身穿军装骑着摩托车前往查看遭轰炸后的闸北。
1938年2月:极斯菲尔公园游。
1938年8月-9月:徐家汇与虹桥郊游。
1939年5月16日:与维诺尔在法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结婚登记。
1939年底-1941年初:劳伦斯家人在法属印度支那。
劳伦斯最晚在1939年已经从法军驻上海部队退役,转而就职于上海法租界公董局。经查询上海市档案馆所藏相关档案得知,劳伦斯在上海法租界公董局所服务的单位为种植处(Services de plantation),职务为督察员(Surveillant)。
1940年9月17日:劳伦斯次子让(Jean Pierre Laurens)出身于安南(今越南)顺化。
1941年4月5日:次子让逝世于安南顺化。
1941年底:返回上海,任种植处督察(Surveillant),之后向公董局种植处申请置换更大的宿舍,以便与已有身孕的妻子与即将诞生的长女一同生活。公董局批准在福履理路133号(今建国西路)的种植处内将原底层办公室改装为公寓,供劳伦斯一家居住,同时取消了他的住房补贴。
1942年2月17日:长女弗朗索瓦丝(Françoise Jean-Pierre Laurens)出身于上海。
1942年 5月5日:申请在种植园开辟一处养兔空间,以贩售兔子给法国市政雇员以养家糊口。
1942年5月15日:长女弗朗索瓦丝于上海逝世。
1946年:劳伦斯在上海一直生活至该年。
1959年4月28日:二女西尔维出身于法国布洛涅-比扬古(Boullogne-Billancourt, Haut de Seine),出生证明中劳伦斯的职业显示为广告商(Publicitaire)。
1993年4月28日:劳伦斯去世。
1998年4月19日:劳伦斯二女西尔维之子马库斯出生。
努斯相册、劳伦斯相册以及历史照片来源研究的意义
“虚拟上海”数据库中另一名法侨勒内·安托万·努斯(René Antoine Nus)的相册引发了对劳伦斯照片真实性的质疑,两个相册中有一张照片存在雷同。仔细比较劳伦斯与努斯相册,可以发现两人不仅履历相似,且拍摄题材内容视角也具有相似性。努斯出生于1913年5月,比劳伦斯年长一岁。在劳伦斯前往中国的前一年,他于1934年6月抵达上海,转入第16殖民步兵团(法国兵营),期间曾在汉口法租界服役。他于1937年1月短暂离开中国,又在淞沪会战爆发后回到中国,于1946年6月离开。从努斯的个人经历可知,他与劳伦斯在上海法租界法国兵营有至少4年的交集。在马库斯捐赠的劳伦斯相册中,我们也发现了劳伦斯于1936年收藏的汉口照片。
据法国学者柯蓉(Christine Cornet)的研究,淞沪会战爆发后,难民涌入法租界,公董局要在华界与法租界要道修建铁门,劳伦斯所在法国殖民兵团负责租界边缘安全。在此情况下,劳伦斯难以离开军营深入公共租界拍摄战争场面,而相册中包含的多张显示法军在租界交界执勤的照片,应为其执行任务时所摄。
努斯相册引发的对劳伦斯照片真实性的质疑,提醒我们,在研究中需重视历史照片的来源、拍摄语境和流传过程。
来源:文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