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而我,沈念,他曾经许诺要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女人,正带着我全部的家当,堵在永安侯府的侧门。
我离开京城这天,永安侯世子谢砚辞大婚,红妆十里,铺满了长街。
而我,沈念,他曾经许诺要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女人,正带着我全部的家当,堵在永安侯府的侧门。
不是为了哭闹,也不是为了质问。
我是来,算账的。
三年前的冬天,京城的雪下得特别大。
我揣着怀里最后一块温热的烤红薯,敲开了城南破庙的门。
谢砚辞就蜷缩在角落里,一身单薄的青色儒衫洗得发白,冻得嘴唇青紫,却依旧死死抱着怀里的几卷书。
他那时,还不是什么永安侯世子,只是一个从江南来京城赶考,盘缠被偷、前途渺茫的穷书生。
而我,是城里“沈记绣庄”老板的女儿,爹娘早逝,守着一个铺子和几亩薄田,勉强度日。
我把他带回了家。
他发了高烧,我守了三天三夜,用我娘留下的首饰换了药,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醒来后,看着我,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水光。
他抓住我的手,郑重地对我说:“沈念姑娘,救命之恩,砚辞没齿难忘。若有幸金榜题名,定以十里红妆相报。”
我当时只是笑笑,没当真。
一个绣庄的孤女,哪里敢奢望什么状元夫人。
我只是觉得,他长得好看,字也写得好,一身书卷气,不像那些只会油嘴滑舌的商贾。
我收留了他。
他读书,我刺绣。
清晨,我为他磨墨,看他在窗下奋笔疾书。
黄昏,我点亮油灯,听他给我讲解书里的之乎者也。
日子很清苦,但心里是满的。
他很有才华,但科考这条路,光有才华是不够的。
打点考官,结交同年,哪一样不需要银子?
我的绣活儿挣的钱,只够我们两人勉强糊口。
他看着益憔悴的脸,和指尖密密麻麻的针孔,眼里满是心疼和愧疚。
一天夜里,他握着我的手说:“阿念,苦了你了。等我……等我……”
我捂住他的嘴,笑着说:“不苦。只是,光靠我这几瓜两枣,怕是耽误了你的前程。”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卖掉了爹娘留下的绣庄和城郊的田地。
那是我的根,是我全部的倚仗。
我拿着那笔钱,在国子监附近,盘下了一个小铺面。
我们开了一家书局,取名“竹林轩”。
他负责选书、抄书、结交文人墨客。
我负责打理店面、掌管账目。
他有眼光,选的书总能切中时弊,引得学子们争相传阅。
我懂经营,将书局打理得井井有条,薄利多销,渐渐有了名气。
“竹林轩”的生意越来越好,从一个小书铺,变成了京城文人圈里小有名气的存在。
我们赚的钱,除了日常开销,全都用在了他的前途上。
为他买上好的笔墨纸砚,为他置办体面的衣裳去参加文会,为他疏通关系,让他能拜在名师门下。
他每次拿着银子,都沉默良久。
然后,他会郑重地在我的账本上,写下一张又一张的借据。
每一笔,都写得清清楚楚。
末了,他总会加上一句:“待我谢砚辞出人头地,所有欠款,连本带利,双倍奉还。另,竹林轩所有收益,你我各占一半。”
下面,是他的签名和手印。
我把那些借据和账本,都小心地收在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里。
我不在乎这些钱。
我在乎的,是他这份心意,这份郑重。
他让我觉得,我们的未来,是有规划,有承诺的。
春闱那年,他果然不负众望,高中探花。
琼林宴上,他白马金鞍,意气风发,是整个京城最耀眼的儿郎。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他,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
我觉得,我们所有的苦,都到头了。
他骑着马,穿过人群,精准地找到了我。
他在万众瞩目之下,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执起我的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阿念,我做到了。”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
我只看得到他,只听得到他。
我以为,接下来,就该是他说过的十里红妆了。
可我没想到,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放榜后的第三天,永安侯府的人找上了门。
他们说,谢砚辞是他们失散多年的世子。
当年侯爷外放,途中遭遇山匪,刚出生的世子被人抱走,辗转流落到了江南。
如今,是凭着一块家传的玉佩,才找了回来。
一夜之间,穷书生谢砚辞,变成了尊贵无比的永安侯世子。
我懵了。
我站在“竹林轩”的门口,看着他被一群人簇拥着,坐上华丽的马车,离我越来越远。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里,有震惊,有无措,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躲闪。
他没有带我走。
他只是说:“阿念,等我。我安顿下来,就马上来接你。”
我信了。
我关了书局的门,在家里等他。
等了一天,两天,三天。
等来的,不是他,而是永安侯夫人。
侯夫人穿得雍容华贵,看我的眼神,却像是在看路边的尘土。
她没有进屋,就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群气势汹汹的仆妇。
她开门见山:“沈姑娘,开个价吧。”
我愣住了:“侯夫人,您……什么意思?”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轻蔑和不屑。
“别装傻了。砚辞都跟我说了,你曾于他有恩。我们侯府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家。”
她身边的嬷嬷递上来一个沉甸甸的锦盒。
“这里是五千两银票,还有京郊的一处庄子。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拿着这些,离开京城,永远不要再出现在砚辞面前。”
我的血,一瞬间就冷了。
五千两,一个庄子。
好大的手笔。
这是在买断我和他之间的一切。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这是您的意思,还是……谢砚辞的意思?”
侯夫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换上了一副理所当然的傲慢。
“有区别吗?他如今是侯府世子,婚事自有父母之命,媒D之言。你一个商户孤女,难道还妄想做我们的世子妃?”
“我们谢家,已经为他定下了丞相府的嫡女。门当户对,强强联合。你,不够格。”
不够格。
这三个字,像三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我陪他从籍籍无名到金榜题名,我为他倾尽所有,最后只换来一句“不够格”。
我的心在滴血,脸上却笑了。
“侯夫人,您说笑了。我和砚辞之间,不止是恩情,还有……”
“还有什么?”她不耐烦地打断我,“不就是些男欢女爱的把戏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就敢收留一个陌生男人,你的名节还要不要了?”
“我们侯府肯给你这笔钱,已经是看在砚辞的面子上,给你留体面了。别给脸不要脸!”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我不要你的钱!”我盯着她,“我要见谢砚辞!我要他亲口跟我说!”
侯夫人冷笑一声:“他不会见你的。他现在忙着准备自己的大婚,没空来理会这些陈年旧事。”
大婚。
又是这两个字。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滚!”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这一个字。
侯夫人大概是没料到我敢这么对她说话,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她身后的仆妇立刻就要上前来。
“侯夫人!”我死死地盯着她,眼中迸发出从未有过的恨意,“这里是我的家!你再不走,我就去京兆府报官,告你们私闯民宅!”
她大概是顾忌着侯府的名声,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把锦盒扔在地上,银票散落一地。
“不识抬举的东西!我倒要看看,没有了砚辞,你能得意到几时!”
她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我看着满地的银票,像是看着一堆废纸。
我蹲下身,放声大哭。
我以为他只是身不由己。
我以为他只是需要时间。
原来,从他坐上那辆马车开始,我们就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原来,我们之间所有的情分,在他眼里,只值五千两银子和一个庄子。
我哭够了。
哭完了,我擦干眼泪,站起身。
沈念,不能就这么算了。
感情没了,可以。
但账,必须算清楚。
我回到屋里,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木匣子。
里面,是厚厚一沓账本,和一张张写得清清楚楚的借据。
白纸黑字,红泥手印。
谢砚辞,这是你亲手写下的。
是你说的,竹林轩,我们一人一半。
是你说的,欠我的钱,双倍奉还。
我不是来要分手费的。
我是来清算我们合伙的产业的。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我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站在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侯府侧门。
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幽灵。
侧门的管事认识我,见了我,脸色大变,想赶我走,又不敢。
“沈……沈姑娘,您这是做什么?今天是世子爷大喜的日子,您……”
“我找你们侯夫人,还有你们世子爷。”我的声音很平静。
“他们……他们在前厅待客,实在没空啊……”
“没空?”我冷笑一声,“那就等到他们有空为止。”
我在门口放了一张小凳子,就那么坐了下来。
我怀里抱着那个木匣子,像抱着我最后的武器。
来来往往的宾客和下人,都对我指指点点。
那些目光,有同情,有鄙夷,有好奇。
我全都视而不见。
我的心里,只有一团火,一团冰。
火在烧我的愤怒,冰在冻我的心脏。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
久到我的腿都坐麻了。
终于,侧门开了。
出来的,是侯夫人,还有她身边那个盛气凌人的嬷嬷。
侯夫人看到我,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怒火。
“你还敢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侯夫人。”我站起身,不卑不亢地看着她,“我说了,我来算账。”
“算什么账!我给你的钱还不够吗!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那五千两,我没动。”我拍了拍怀里的木匣子,“侯夫人,我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竹林轩书局,是我卖了祖产,和谢砚辞一手一脚做起来的。这三年来,书局所有的盈利,也都用在了他身上。”
“按照他亲手写下的契书,书局的产业,我占一半。他欠我的本金,需双倍奉还。”
“今天,我不是来闹事的。我只要拿回属于我的那一份。钱货两清,从此,我和你们永安侯府,再无瓜葛。”
侯夫人的脸色变了又变。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手里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什么契书?我怎么不知道!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讹诈我们侯府!”
“是不是讹诈,把谢砚辞叫出来,当面对质,不就清楚了?”我寸步不让。
“你!”她气得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
“侯夫人,”我看着她,眼神冰冷,“今天,我要么拿到钱走人,要么,我就抱着这个匣子,去京兆府尹面前,去都察院门口,去午门外,把这些东西,念给全京城的人听。”
“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烂命一条,不在乎什么脸面。”
“可你们永安侯府,还有今天的新郎官谢砚辞,在不在乎,我就不知道了。”
我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在了侯夫人的要害上。
她死死地瞪着我,眼神像是要吃了我。
她知道,我说的出,就做的到。
世子大婚之日,爆出这种丑闻,永安侯府和丞相府的脸,都要被丢尽了。
她输不起这个。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想要多少?”
“账本和借据都在这里。”我打开木匣子,递到她面前,“白纸黑字,算得清清楚楚。”
“竹林轩如今的市价,至少值三万两。我占一半,就是一万五千两。”
“他欠我的本金,一共是三千七百二十六两。双倍奉还,就是七千四百五十二两。”
“加起来,一共是,两万两千四百五十二两。”
“我给侯夫人您抹个零,就算,两万两千两。”
我每说一个数字,侯夫人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我说完,她的脸已经毫无血色。
两万两千两。
对于侯府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更重要的是,她咽不下这口气。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她尖叫道。
“侯夫人,这是他谢砚辞,亲口承诺,亲笔写下的。”我把一张借据抽出来,举到她面前,“不信,您可以拿去给他看,看是不是他的笔迹和手印。”
她身边的嬷嬷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侯夫人的气焰,瞬间消了大半。
她知道,我没有撒谎。
但她还是不甘心。
“我……我没那么多现银……”她开始耍赖。
“没关系。”我笑了,“我听说,丞相府这次的嫁妆,光是压箱底的银票,就有十万两。想必,区区两万两,对侯府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吧?”
我这是在诛心。
用他新婚妻子的钱,来还他欠我这个旧人的债。
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了。
侯夫人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过去。
她扶着身边的嬷嬷,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清越又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母亲,出什么事了?”
我浑身一僵。
我慢慢地转过头。
谢砚辞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刺眼的大红喜服,金线绣着麒麟,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如冠玉。
真好看。
也真陌生。
他看到了我,瞳孔猛地一缩。
他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阿……阿念?”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谢世子。”我看着他,微微颔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疏离,“好久不见。”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侯夫人抢了先。
“砚辞!你来得正好!这个女人,她……她拿着一堆不知真假的破纸,来我们家讹钱!”
侯夫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恶人先告状。
谢砚辞的目光,落在了我手里的木匣子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当然认得那个匣子。
他也当然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沉默了。
“砚辞?”侯夫人催促他。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我。
那双曾经让我沉溺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愧疚,有不忍,有挣扎,还有一丝……哀求。
“阿念,”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谈什么?”我看着他,心里最后一点温度,也渐渐散去。
“谈我们过去的情分?还是谈你未来的锦绣前程?”
“阿念,你别这样……”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
“苦衷?”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的苦衷,就是抛弃我,转头去娶丞相的女儿?”
“你的苦衷,就是让你母亲拿着五千两银子来打发我,像打发一个乞丐?”
“谢砚辞,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这些年,我沈念,哪一点对不起你!”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周围的下人,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前厅隐隐传来丝竹之声和宾客的欢笑声。
这里,却像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正在上演的,荒诞又悲凉的闹剧。
“阿念,”他艰难地开口,“钱,我会给你。但不是现在,不是今天。”
“你先回去,好不好?等……等今天过去了,我一定……”
“没有以后了。”我打断他。
“谢砚辞,我今天来,就没打算空着手回去。”
“要么,你现在,立刻,把两万两千两银票给我。”
“要么,我现在就走。不过,不是回家,是去京兆府。”
我看着他,眼神决绝,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错过了今天,等他真的和丞相府联姻,根基稳固,我一个无权无势的民女,就再也没有任何和他抗衡的资本了。
他看着我,久久不语。
他眼中的哀求,渐渐变成了无奈,最后,化为一片死寂。
他终于明白,今天的我,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温柔顺从的阿念了。
那个阿念,已经在他选择荣华富贵的那一刻,死了。
“好。”他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了这一个字。
“我给你。”
侯夫人的脸色,彻底变了。
“砚辞!你疯了!两万两!你怎么能……”
“母亲!”谢砚辞猛地睁开眼,低吼了一声,打断了她。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对侯夫人如此疾言厉色。
侯夫人被他吼得一愣,不敢再说话。
谢砚辞转过身,对身边的管家说:“去账房,取两万两千两银票来。”
管家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侯夫人。
“还不快去!”谢砚辞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管家一个激灵,连忙跑了。
气氛,一瞬间凝固到了极点。
我,谢砚辞,侯夫人,三个人,三种表情,三种心思。
我面无表情,心里却在冷笑。
看,这就是人性。
当道德和情分无法约束他的时候,只有实实在在的利益和威胁,才能让他低头。
侯夫人满脸不甘和怨毒,死死地瞪着我,仿佛我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而谢砚辞,他低着头,一身华丽的喜服,在他身上,却显得无比沉重和讽刺。
我甚至能看到,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在微微颤抖。
很快,管家捧着一个厚厚的信封,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世子爷,银票……取来了。”
谢砚辞接过信封,没有看,直接递给了我。
“阿念,你点一点。”
我没有接。
我只是看着他。
“谢砚辞,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有没有……哪怕只有一瞬间,后悔过?”
我问的,是他放弃我,选择权势。
他沉默了。
良久,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我,眼中似乎有水光闪过。
“阿念,”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对不起。”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或许有过吧。
但那点后悔,终究抵不过眼前的荣华富贵,和所谓的“身不由己”。
我的心,彻底死了。
我接过那个信封,当着他们的面,一张一张地数了起来。
动作不快不慢,清晰而冷静。
每数一张,侯夫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谢砚辞的头,就垂得更低一分。
数完了。
两万两千两,分文不差。
我把银票仔细地放回信封,然后把怀里的木匣子,放在了地上。
“银货两讫。”
我看着谢砚辞,一字一句地说。
“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们,两不相欠。”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一眼。
我转过身,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永安侯府的侧门。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但我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我雇了一辆马车,出城。
车夫问我:“姑娘,去哪儿?”
去哪儿?
我看着怀里那沉甸甸的信封,一时间有些茫然。
京城,是待不下去了。
这里有我最美好的回忆,也有我最惨痛的背叛。
“去江南。”我想了想,说。
那是谢砚辞来的地方。
也是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就当是,去看看他口中那个“杏花春雨,小桥流水”的故乡,到底是什么样子。
然后,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买一处宅子,开一间新的书局。
或者,重操旧业,开一间绣庄。
总之,离这里,越远越好。
马车缓缓驶上了官道。
我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
城墙高大,巍峨耸立。
远处,永安侯府的方向,还能隐隐听到喜庆的乐声。
红妆十里,锣鼓喧天。
真是个,好日子啊。
我放下车帘,隔绝了身后的一切。
我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
很累。
像是打了一场筋疲力尽的仗。
但我知道,我赢了。
我没有哭。
眼泪,在侯夫人上门的那一天,就已经流干了。
剩下的,只有一片空芜的平静。
马车颠簸着,摇摇晃晃。
我渐渐地,有了一丝睡意。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破庙里,那个叫谢砚辞的少年,握着我的手,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他说:“阿念,等我。”
我笑了。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梦。
如今,梦醒了。
也好。
(完结)
马车行了三天,离开了京畿地界。
我在一个叫“清河”的镇子停了下来。
这里不是江南,却也有几分江南的秀美。
一条清澈的河流穿镇而过,两岸是青瓦白墙的民居。
我喜欢这里的安宁。
我用一部分钱,在河边买了一座带院子的两进宅子。
又用剩下的钱,在镇上最热闹的街上,盘下了一个铺面。
我没再开书局。
我开了一家布庄,兼营成衣。
我重新拿起了针线,也请了几个手巧的绣娘。
布庄的名字,叫“念安”。
念,是沈念的念。
安,是平安的安。
我只愿,此后余生,一念安然。
生意不咸不淡,但足够我过上富足安稳的日子。
镇上的人很淳朴,邻里之间,和睦友善。
没人知道我的过去,他们只知道,镇上新来了一位姓沈的姑娘,人长得好看,性子却有些冷清,不爱与人深交。
这样很好。
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每天清晨,在鸟鸣声中醒来。
白天,打理布庄的生意。
晚上,关上门,在院子里看书,喝茶,或者,对着月亮发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无奇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平静。
那天下午,我正在后院整理新到的布料。
伙计在外面喊:“掌柜的,有位客官找您。”
我应了一声,擦了擦手,走到前厅。
看到来人的那一刻,我手里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来人不是别人。
是谢砚辞。
他瘦了,也憔悴了许多。
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藏青色长衫,风尘仆仆,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深沉的痛楚。
“阿念。”他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我弯腰,捡起帕子,淡淡地开口:“这位客官,买布还是做衣裳?”
我的疏离,像一把刀,刺痛了他。
他苦笑了一下:“阿念,我……”
“我不是阿念。”我打断他,“我姓沈,单名一个念字。客官,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认错。”他固执地看着我,“我知道是你。我找了你很久。”
“找我做什么?”我冷冷地看着他,“我们的账,不是已经算清了吗?”
“是算清了。”他上前一步,被我冰冷的眼神逼退。
他站在原地,看着我,眼眶慢慢地红了。
“阿念,我和她,和离了。”
我愣住了。
“就在我们大婚后不到一个月。”
“那天你走后,我……我没办法对着她笑。满脑子都是你转身离开的背影。”
“婚宴上,我喝了很多酒。我好像……喊了你的名字。”
“她听到了。丞相府的人,也听到了。”
“我们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笑话。”
“侯府和丞-相府,因为这件事,彻底反目。我在朝中的处境,一落千丈。”
“我母亲……她气病了,至今卧床不起。”
他说的这些,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还有点想笑。
“所以呢?”我问他,“你现在一无所有了,就想起我来了?”
“你想告诉我,你后悔了?”
“你想让我同情你,可怜你,然后,跟你重归于好,再陪你东山再起?”
“谢砚辞,你是不是觉得,我沈念,天生就是这么贱?”
我的话,字字诛心。
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门框上,才勉强站稳。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痛苦地摇头,“我只是……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我只是……控制不住地想你。”
他说着,眼泪就那么落了下来。
一个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如果是在从前,我一定会心疼得无以复加。
但现在,我只觉得,无比的讽刺和可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看也看过了,对不起也说过了。”我走到柜台后,拿起算盘,开始算账,不再看他。
“客官,要是没什么事,就请回吧。我这里,还要做生意。”
我下了逐客令。
他却不动。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固执地看着我。
“阿念,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我不求你原-谅。”
“我只求你,让我……让我留下来。”
“我可以给你当伙计,不要工钱。只要……只要能每天看到你,就好。”
我手里的算盘,停住了。
我抬起头,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他。
“谢砚辞,你是不是病了?”
“是,我病了。”他惨然一笑,“从你离开的那天起,我就病了。药石无医。”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我不想再跟他废话。
我走到门口,打开门,指着外面。
“滚。”
我用尽了我最后的耐心,说出了这个字。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绝望。
但他还是没有走。
他竟然,就那么在我的布庄门口,跪了下来。
街上的人,瞬间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谢砚辞!你给我起来!”我气急败坏地低吼。
他这是要干什么?
用这种方式,来逼我吗?
他以为,我还会像以前一样,心软吗?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他看着我,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执拗。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
“这不是前阵子京城里来的那个谢公子吗?”
“是啊,听说以前是状元郎呢,怎么跪在这里了?”
“沈掌柜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攥紧了拳头,恨不得一盆水泼到他脸上去。
我知道,我不能再任由他胡闹下去。
我转身回了店里,从柜台里,拿出了我防身用的剪刀。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谢砚辞,我再说最后一遍,给我滚。”
“否则,别怪我这把剪刀,不长眼睛。”
我的眼神,冰冷而疯狂。
他看着我手里的剪刀,看着我眼中的决绝,身体,终于颤抖了一下。
他知道,我是说真的。
他慢慢地,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的脸上,满是泪痕和绝望。
“阿念……”他最后叫了我一声。
我没有理他。
他看了我许久,终于,惨笑着,转过身。
一步一步,失魂落魄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手中的剪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的腿一软,靠在门框上,才没有倒下去。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了。
伙计担忧地看着我:“掌柜的,您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全都是我和他,在“竹林轩”里的日子。
他挑灯夜读,我红袖添香。
他写字,我磨墨。
他看着我笑,叫我“阿念”。
醒来的时候,我的枕头上,湿了一片。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是泪水。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我以为,我早就恨透他了。
可原来,那些曾经的美好,像毒药一样,早就刻进了我的骨血里。
要剜掉,太难,也太痛。
但是,沈念。
我对自己说。
路,是自己选的。
回不去了。
也绝不能,再回头了。
几天后,我听说,谢砚辞走了。
他没有回京城,而是去了更南边的地方,据说,是去当一个偏远县城的教书先生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没有任何感觉。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拿出那个我从京城带来的,上了锁的木匣子。
里面,已经没有了账本和借据。
只有一张,被我珍藏了许久的,他画的画。
画上,是一个穿着素色裙衫的姑娘,坐在窗边,低头刺绣。
窗外,是几竿翠竹。
阳光透过竹叶,洒在姑娘的身上,温柔而静谧。
画的角落里,题着四个字。
“吾心安处。”
我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点燃了烛火。
将那幅画,连同我所有的过去,一起,扔进了火盆里。
火光跳跃,映着我的脸。
我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风吹过,灰烬散去。
什么,都没有剩下。
从此,世上再无沈念和谢砚辞。
只有念安布庄的沈掌柜。
和她,一念安然的,余生。
来源:在影院工作的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