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二奶奶,一个身高不到1.60米的小脚少妇,站在我家房山旁的高粱地头,冲着黑黢黢的后山坡,可嗓子(东北人管提高嗓门的喊叫可嗓子喊)唱歌儿似的一声声呼喊着,要我的太爷爷、太奶奶和三个爷爷、两个奶奶,还有几个姑姑,回家吃饭,同时宣告着一天劳作的结束。”
“-﹣歹饭了。
-﹣歹饭了。
-﹣歹饭了。
(注:在辽宁凤城一带,老百姓管吃饭叫歹饭。)
我的二奶奶,一个身高不到1.60米的小脚少妇,站在我家房山旁的高粱地头,冲着黑黢黢的后山坡,可嗓子(东北人管提高嗓门的喊叫可嗓子喊)唱歌儿似的一声声呼喊着,要我的太爷爷、太奶奶和三个爷爷、两个奶奶,还有几个姑姑,回家吃饭,同时宣告着一天劳作的结束。”
这是军旅作家张正隆在他写的《雪冷血热》中的开篇第一段话。
"歹饭"这个词在今天辽宁丹东一带的80岁以上老人口中,还是常说的话。
你看张学良的采访视频,他管"出生"仍然叫"下生"(这是辽宁话),到老都是一口乡音不改。
过去辽宁的乡村,农民住的都是茅草房,这种房子冬暖夏凉。
东北农村的茅草屋
这种房子中间是厨房,东西两头是南北大炕的卧室,两个灶坑里的余火是一条沟里唯一的光亮,大楂子、小豆饭和土豆炖倭瓜的香气,在夜色中弥漫着。比篮球场还大的院子,周围一圈碗口粗细的原木一劈两半,这就夹起了一人多高的障子,西侧矗着个比房子还高大的包米仓子,东侧靠大门处是猪圈,猪圈外面是小山一样的粪堆和比粪堆还大的柴火垛。就是这粪堆和柴火垛,在冥冥中主宰着农民家族的命运。
东北农村茅草房里的南北大炕
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归队》说的就是这样的东北人家和生活场景。
但由于编导们都太年轻了,可能小于60岁,因此编不出来地道的场景了。
张正隆写道(从下面这段描述中看,二、三十年代的东北山村非常闭塞,汽车都没见过,可想而知,东北人民支持抗联打鬼子,加上寒冷的气候条件,那是多么的艰难和不容易!):
“一天晚上,一辆汽车由远而近,驰来碾子沟。那巨大的轰鸣已使人胆战心惊,把一个小山村和半面山坡都晃照得雪亮的车灯光柱,则要把人唬得魂飞魄散了。还在油灯下忙着什么的人,睡梦中被惊醒的人,都以为是什么"妖物"来了,有的拔脚就跑,有的想跑却硬是拔不动脚。汽车进村了,车灯熄灭了,山野间复归静谧。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先是几个胆大的汉子,接着几乎所有的青壮年男人都跟了上去,手里都操着家什,还有几杆放蚕用来轰赶鸟兽的老洋炮。大家蹑手蹑脚的,大气儿不敢出,唯恐把这个"妖物"惊醒了。不知谁喊打烂它的眼睛,老洋炮"咚咣"一通响,人们拥上去,棍棒锄镢又抡起来一顿砸。
据我的爷爷讲,当时人们认定这是个"妖物",必须惩罚它,降伏它,起码也要让它晓得这方水土中人是不好惹的,使它不敢兴妖作怪,降灾弄祸。
燃着松明火把的夜色中涌动着一种庄稼人难得的悲壮与雄烈,更多的还是胜利后的激动、喜悦和轻松。
第二天早晨,这个"妖物"却轰隆隆一阵怪叫,又箭一样地跑了。
我的老天爷!山民们大眼瞪小眼: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眼睛瞎了还能跑,还不"掉道"(脱离路面掉进沟里)!
我的三个爷爷都说,是第二天早晨见到几个日本人的,是搞矿山探测的"矿山鬼"(管做生意的叫"买卖鬼",当警察的叫"警察鬼",开拓团种地的叫"庄稼鬼"-﹣以此类推)。我的祖辈最初称日本人为"琉球人",说他们是从琉球岛来的,一个个长得球球蛋蛋的,十有九个罗圈腿。据我所知,这种"矿山鬼"都是有武器的,跑到这辽东大山里,更是非有专门的武装保护不可的。可我祖辈的叙述中,却见物不见人,没一个"琉球人"影儿。那身心和视听,整个都被这个"眼睛瞎了还能跑,还不'掉道'"的"妖物"占据了。
末了,我的很会"讲古"(讲故事)的老爷爷,却也重重地来了句:那"小鼻子子"鬼精鬼灵的,那才歹毒呢,咱中国人可没少叫他们"踢蹬"(整死、杀死、完蛋的意思)呀。
当了十四年亡国奴的我的祖辈,称俄国人为"老毛子"、"大鼻子",叫日本人为"日本子"、"小日本子"、"小鬼子"、"小鼻子"。
几天后,我的祖辈听"村上人"(村干部)讲:"小鼻子"占了咱们的奉天(沈阳)城!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 .··…
且不说肥美的黑土地,怎么会孕育了这样一支悲怆的歌,娩出了"满洲国"这样一个怪胎。先让历史定格在关东军炮轰北大营的那一刻,看看我们能够看到、并该铭记些什么。
1931年的9月18日,为农历八月初七,是上弦月。这个季节的上弦月,应该在晚上8点左右逝去,大地随即漆黑一片。
当我的二奶奶唱歌儿似的喊着"歹饭了"的时候,正是日本关东军和守备队利用月逝夜黑,向北大营及各个目标运动之际。而随着柳条湖附近南满铁路的爆炸声,架设在南满车站(今沈阳车站)附近日本守备队院子里的24厘米口径重炮,开始轰击北大营的中国军队时,我的太爷爷以下三代20余口人,该是在油灯下吃罢晚饭,或是在那热乎乎的南北大炕上响起鼾声了。
至于见到那辆跑到辽东大山里,被山民视为"妖物"的汽车时,是不是整个东三省,乃至热河,都早已罩在太阳旗的阴影下了?
他们听不到日军攻打北大营的枪炮声,在睡梦中就当了亡国奴,而且当了那么久竟浑然不觉。他们苦巴苦业劳作一天,那热炕上的梦一定是非常香甜的。他们实实在在就是地地道道的乡野草民,世世代代原本就是过着这样的日子。
来源:水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