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挂上电话,我的手还有点抖,不是气的,是心里那股子凉气,顺着胳膊肘一直钻到了后心。
挂上电话,我的手还有点抖,不是气的,是心里那股子凉气,顺着胳膊肘一直钻到了后心。
电话是小姑子赵卫红打来的,声音还跟二十年前一样,脆亮,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气。
“嫂子,五一我跟卫东两家子都过去啊,你跟大哥说一声。孩子们都放假,想去城里见见世面,吃点好的。”
她顿了顿,像是在给我一个消化的时间,然后接着说:“我那侄子点名要吃你做的糖醋排骨,还有卫东家那丫头,就爱喝你煲的那个老鸭汤。你提前准备准备,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我握着电话听筒,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刚抽出嫩芽,被风一吹,瑟瑟地抖。
我就像那棵树。
“家里房间够吗?不行我跟卫过挤挤,让孩子们一人一间,睡得舒服点。”
“哦,对了,嫂子,来回车票不好买,你让大哥看看,能不能找人给弄几张卧铺。”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没问我一句方不方便,也没问我五一有什么安排,就好像我,林岚,连同这个家,就是他们节假日一个固定的、免费的接待站。
我沉默了片刻,听筒里传来她催促的声音:“嫂子?听见没啊?就这么定了啊,我挂了,还得收拾东西呢。”
“卫红,”我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你哥他……还没下班。”
“嗨,多大点事儿,你跟他说不就行了?他还能不同意?行了行了,挂了啊!”
“嘟……嘟……嘟……”
忙音传来,像一根针,扎破了我心里某个强撑了多年的气球。
我和赵卫国结婚二十八年,这种“通知”,我接了二十八年。
刚结婚那会儿,我以为这是亲戚间的热络,是把我当自家人。我掏心掏肺,每次都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买菜、打扫、晒被子,把家里收拾得锃光瓦亮,把他们一家老小伺候得舒舒服服。
他们走的时候,拍拍屁股,留下一片狼藉,连句“嫂子辛苦了”都很少说。
有一年,我妈生病住院,也是五一。他们照来不误,我医院家里两头跑,脚跟都磨出了血泡。晚上给他们做完饭,我累得在厨房的灶台边上靠着就睡着了。
赵卫国心疼我,跟他们说了一句:“你们嫂子太累了。”
小叔子卫东当时就拉下脸,筷子一放:“哥,你这话啥意思?我们一年到头来一趟,嫂子就累了?这是不欢迎我们啊?”
那一次,赵卫国没再吭声。
从那天起,我心里的灶台,就一点点凉了。那火,不是被水浇灭的,是被年复一年的冷风吹熄的。
我把电话放回原位,走到阳台。楼下,孩子们在放学后的喧闹声中追逐,充满了生命力。
而我,快五十岁的人了,却感觉自己的生命被困在了一个叫“理所应当”的笼子里。
凭什么呢?
就凭我是他赵卫国的妻子,是他们的长嫂?
长嫂如母,可谁又来心疼心疼我这个“母亲”?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初春的味道,带着一股子泥土的腥气和植物的清香。
我突然不想再忍了。
我转身回到屋里,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翻菜谱,也没有去列购物清单。我打开了那台用了快十年的旧电脑,点开了订票网站。
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我看到自己眼睛里,有一簇小小的火苗,重新燃了起来。
去哪儿呢?
去一个没有油烟,没有抱怨,只有山水和安静的地方。
我看着网页上那些地名,苏州、杭州、乌镇……一个个温润的名字,像是在对我发出温柔的邀请。
就去乌镇吧。
我仿佛已经闻到了那里清晨水汽的味道。
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确认,支付。一张开往南方的动车票,就这样定好了。
时间,五月一日,早上七点。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轻快了许多。
至于赵卫国的弟弟妹妹,谁的亲戚,就让谁去管吧。
这一次,我只想管管我自己。
第1章 陈年的灶台与积压的怨气
晚饭的时候,赵卫国回来了,带着一身机油味和疲惫。
他是厂里的老师傅,八级钳工,手上功夫硬得很,厂里那些进口的机器坏了,都得请他出马。他在外面受人尊敬,回到家,却总是带着几分对我的亏欠。
我把最后一道青菜炒好端上桌,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米饭。
“今天厂里忙?”我问,语气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别提了,德国佬那台新机床又闹脾气,几百万的东西,娇贵得很。”他扒拉了两口饭,含糊不清地说,“几个年轻的大学生围着转了一天,愣是没找出毛病,最后还不是得我上。”
他脸上带着几分得色,这是他一天里最高光的时刻。
我笑了笑,给他夹了一筷子鱼:“慢点吃,别噎着。”
他吃得正香,我慢悠悠地开了口:“下午,卫红来电话了。”
赵卫国的筷子顿了一下,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有些闪躲:“哦……她说了?”
“说了。”我点点头,平静地看着他,“说五一他们两家都过来,让我准备糖醋排骨和老鸭汤,还让你给他们弄卧铺票。”
赵卫国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放下碗,搓了搓手:“这个卫红,打电话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跟你商量嘛。”
“商量?”我笑了,笑意却没到眼睛里,“二十多年了,这事儿需要商量吗?不都是直接通知我吗?”
我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就像在说今天天气怎么样。
可就是这种平淡,让赵卫国坐立不安。他比谁都清楚,我越是平静,心里那座火山就积蓄了越多的能量。
“岚啊,你看……他们也好不容易来一趟,一年也就这么一两次。”他试图用往常的说辞来安抚我,“都是一家人,你辛苦点,我知道。等他们走了,我给你买那件你看上的羊绒衫,好不好?”
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用一点小恩小惠,来补偿我那些被无情消耗的辛劳和尊严。
我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厨房,把那口用了十几年的大铁锅端了出来,放在他面前的餐桌上。
锅很重,放下的时候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赵卫国吓了一跳,不解地看着我:“你这是干什么?”
“你看看这口锅。”我指着锅底,那里有一片怎么也洗不掉的、厚厚的黑色锅巴,是长年累月烟熏火燎留下的印记。
“卫东爱吃红烧肉,要收汁收到黏牙,最容易糊锅。卫红家的孩子爱吃炸鸡翅,一炸就是两大盘,半锅油。在世的时候,爱吃我烙的千层饼,火候最难掌握。”
我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锅沿,像是在抚摸自己粗糙的半生。
“这口锅,烙过多少张饼,炖过多少锅肉,炸过多少次丸子,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每次他们来,这个厨房就像战场。我一个人,从早上五点忙到晚上十点,买、洗、切、炒、炖、蒸,还得抽空洗他们换下来的床单被套。”
“他们吃饱喝足,在客厅看电视,嗑瓜子,聊大天。我呢?我在厨房里,对着一水槽的油腻碗筷,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我的声音依然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轻轻地,却又沉重地敲在赵卫国的心上。
他的脸涨红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卫国,我不是铁打的,我也会累。”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以前,我觉得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多付出点没什么。可是,我付出的是真心,换来的是什么?是理所当然,是得寸进尺。”
“就说上次吧,卫红拿走我新买的那套骨瓷餐具,说是看着喜欢,借回去用用。到现在还了吗?卫东上次来,说车子刮了,从我这拿了三千块钱,说是周转一下,提过还钱的事吗?”
“他们把你当哥哥,当摇钱树,把我当什么了?一个免费的保姆,一个予取予求的嫂子?”
这些话,在我心里积压了太久,像灶台上的陈年油垢,今天,我终于想把它们刮下来,哪怕会伤到灶台本身。
赵卫国低下了头,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抓着。
“岚,我知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可他们……毕竟是我的亲弟弟、亲妹妹啊。我从小当大哥,照顾他们习惯了。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我怎么办?”
“我没让你怎么办。”我把铁锅拿回厨房,洗了手,回到他面前,“我只是告诉你,我累了,不想再这么过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那张已经支付成功的动车票订单,放在他面前。
“五一,我已经订了票,出去旅游。”
赵卫国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仿佛我做了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你说什么?旅游?在这个时候?”
“对,旅游。”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这个家,我伺候了半辈子。这一次,我想为自己活几天。”
第2章 一张开往南方的车票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卫国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张小小的电子车票,上面的“杭州东”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刺得他眼睛生疼。
“林岚,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知道他们要来,所以你故意躲出去?”
“我不是躲。”我收回手机,平静地回答,“我是给自己放个假。劳动法还规定五一劳动节要放假呢,我这个家庭主妇,给自己放个假,不行吗?”
“你……你这是胡搅蛮缠!”他猛地一拍桌子,饭碗里的汤都溅了出来,“一家人过节,图个团圆,你倒好,一个人跑出去逍遥快活!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让卫东卫红他们怎么想我?”
“又是脸面。”我轻声说,带着一丝疲惫的嘲讽,“你的脸面,就是靠牺牲我来维持的吗?他们怎么想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从来没想过我。”
“他们怎么没想过你?”赵卫国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卫红每次来,不都给你带她们单位发的土特产吗?卫东上次还说,等他发了财,就给你买个金镯子!”
我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那些所谓的土特产,不过是些快过期的点心和干货,拿回来我还要费心处理。至于那个金镯子的许诺,就像水中月镜中花,听了十几年,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卫国,我们别吵这些了,没意思。”我不想再跟他在这些虚无缥缈的“情义”上纠缠,“我已经决定了,票也买了,退不了。”
“退不了?退不了就撕了!”他吼道,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林岚,我告诉你,这个家,只要我还是一家之主,就轮不到你说了算!你不准去!”
我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心里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
一家之主。
多有分量的四个字。他用这四个字,享受着我的付出,却在我想要一点点自我空间的时候,把它当成了一把枷锁。
“赵卫国,”我站起身,与他对视,“这个家,有我一半,也有你一半。我承担了一半的责任,也应该享有一半的权利。我有权利决定我的假期怎么过。”
“你……”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指着我,手指不停地抖。
“饭菜我已经做好了,你自己吃吧。锅里还有汤,记得热一下。”我转身准备回房间,不想再继续这场无意义的争吵。
“你去哪儿?”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收拾行李。”我甩开他的手,“明天一早的火车。”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了。这是我们结婚二十八年来,第二次分房。
第一次,是我妈去世的时候,他为了陪他那些打牌的亲戚,错过了见我妈最后一面。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心里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张薄薄的车票,此刻就像一张通往新世界的船票。我不知道船的另一边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必须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港口,哪怕只是短暂地靠岸。
第二天早上,我五点就起来了。
天还没亮,窗外只有几声零星的鸟叫。
我悄悄地走进厨房,像往常一样,把早饭准备好。小米粥在锅里温着,旁边是蒸好的馒头和一碟小咸菜。
我还炖了一锅他最爱喝的牛肉汤,够他吃两天的。
然后,我回到房间,拉出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箱子不大,只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本书,还有一个保温杯。
临走前,我还是去了主卧。
赵卫国睡得很沉,眉头紧锁,似乎在做什么不愉快的梦。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鬓角也早已斑白。
说实话,我不恨他。
他是个好工人,也是个努力想当好大哥、好丈夫、好儿子的男人。只是,他被那些传统的、沉重的“情义”和“责任”绑架了,也试图用这些来绑架我。
他不懂,真正的家人,不是索取,而是体谅。
我在床头柜上留下了一张纸条和一沓钱。
纸条上写着:“卫国,饭在锅里。钱是给你买菜的,别亏待了弟弟妹妹。我走了,勿念。”
放下纸条,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家,然后决然地转身,拉着行李箱,轻轻地带上了门。
门“咔哒”一声合上,隔绝了过去的一切。
走在清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清冽,带着春天的凉意。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挣脱了线绳的风筝,虽然前路未知,却终于可以自由地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第3章 这是你的家,也是我的
动车在轨道上飞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地向后退去,那些熟悉的城市轮廓、田野和村庄,都渐渐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
我的心,也跟着这速度,一点点远离了那个充满了油烟和争吵的家。
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我拿出来看,是赵卫国发来的短信。
只有两个字:“你狠。”
我看着这两个字,没有回复,按下了静音键,把手机扔回了包里。
我不想让任何事情打扰我这趟来之不易的旅程。
乌镇比我想象中还要美。
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湿润而安详的气息。我没有去那些人挤人的景点,而是找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住进了一家临河的民宿。
民宿的老板娘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说话温声细语,脸上总是带着笑。她看我一个人,便格外关照,给我推荐了好几处本地人才知道的清静去处。
放下行李,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房间的藤椅上坐了下来,推开木格窗,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河水。
河上有乌篷船悠悠划过,船夫摇着橹,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和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评弹声,一切都慢得那么不真实。
在这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我不用想着几点要做饭,不用盘算着冰箱里还剩多少菜,不用担心谁的衣服还没洗,谁的被子还没晒。
我只需要坐着,看着,听着。
我就这样坐了一个下午,直到夕阳把金色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像碎了一河的金子。
肚子饿了,我就在楼下的小馆子里,点了一碗阳春面,一碟茴香豆。味道清淡,却很舒服。
晚上,我沿着河边散步,两岸的红灯笼亮了起来,倒映在水里,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忘了那个叫赵卫国的男人和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戚关系。
我只是林岚。
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在异乡的夜色里,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第二天,手机还是响了。
我本不想接,但看到来电显示是“赵卫国”,犹豫了一下,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很平静。
电话那头却像炸了锅,背景音里充满了各种嘈杂的声音,有孩子的哭闹声,有女人的抱怨声,还有电视机的声音。
“林岚!你到底在哪儿?”赵卫国的声音听起来气急败坏,“你赶紧给我回来!”
“怎么了?”我问。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他几乎是在咆哮,“卫东他们到了!家里乱成一锅粥了!你赶紧回来做饭!”
我能想象出家里的情景。
他们风尘仆仆地赶到,把行李扔得满地都是,孩子们在沙发上乱蹦,大人们则理所当然地等着我端上热茶和饭菜。
而今天,那个往常应该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的女主人,却不在。
“我回不去。”我说,“我在外地。”
“我不管你在哪儿!你马上给我买票回来!”他的语气是不容商量的命令。
“赵卫国,”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宁静的石板路,“我走之前,不是给你留了钱吗?你可以带他们去外面吃,或者,你自己做。”
“我做?我做什么?”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一个大男人,天天下班累得跟孙子似的,你还让我伺候他们?再说,外面的饭哪有你做的好吃?卫红都抱怨了,说这哪是回家的感觉,跟住旅店似的!”
“哦,是吗?”我淡淡地说,“那你就告诉她,这里本来就不是旅店,我也不是服务员。”
“你……”电话那头的赵卫国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林岚,你非要跟我对着干是吧?你是不是觉得我治不了你了?”
“我没有要跟你对着干。”我的语气依然平静,“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个家,是你赵卫国的家,但也是我林岚的家。我可以为这个家付出,但不能被这个家绑架。那些是你的亲人,不是我的责任。”
说完,我没等他回应,就挂断了电话。
握着手机,我的心跳有些快。我知道,我说出的这些话,像一把锤子,正在狠狠地敲击着我们二十八年的婚姻。
可能会敲出裂痕,甚至,可能会敲得粉碎。
但我没有后悔。
有些墙,早就该被推倒了。
第4章 烟雨江南,电话那头的鸡毛蒜皮
接下来的两天,我彻底关掉了手机。
我不想让电话那头的鸡毛蒜皮,破坏了这江南的烟雨。
我跟着民宿老板娘学着包青团,艾草的清香沾了满手。我租了一条乌篷船,让船夫载着我,在纵横交错的水道里穿行,听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讲着这座古镇的陈年旧事。
我还去逛了本地的蓝印花布作坊。
作坊里,几个上了年纪的阿婆正坐在织布机前,一丝不苟地劳作着。那蓝白相间的花布,图案朴素,却透着一种沉静的美。
我想起了自己的手艺。
我年轻的时候,在一家苏绣厂当过学徒,学了一手好绣活。我的绣架、绷子和那些五彩的丝线,已经很多年没碰过了。结婚后,我的手,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和面、切菜、洗衣、拖地了。
那双本可以绣出龙凤呈祥、百鸟朝凤的手,最后却只绣出了一日三餐的琐碎和一地鸡毛的平庸。
作坊的老师傅看我看得出神,便笑着跟我攀谈。
当他知道我懂苏绣时,眼睛一亮,立刻把我引为知己,拿出他珍藏的一幅绣品给我看。那是一幅《姑苏繁华图》的局部,针脚细密,配色雅致,人物栩栩如生。
我们聊了很久,从平针绣聊到乱针绣,从劈线聊到配色。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身体里某个沉睡已久的部分,被唤醒了。
原来,我不仅仅是赵卫国的妻子,卫东卫红的嫂子,我还是林岚,一个曾经热爱刺绣,并且有着不错天赋的绣娘。
离开作坊的时候,我买了一套小小的刺绣工具和一块素色的棉麻布。
晚上,我就着窗前的灯光,戴上老花镜,穿针,引线。
起初还有些手生,但很快,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回来了。我的手指在布面上翻飞,一针一线,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对话。
我绣了一枝小小的兰花,开在角落,姿态清雅,遗世独立。
就像此刻的我。
第四天,假期快结束了,我才重新打开手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赵卫国的。还有十几条短信,内容从一开始的愤怒咆哮,到后来的焦急恳求,再到最后的无奈和疲惫。
“林岚,你快回来吧,我快疯了!”
“孩子们把可乐洒在了新买的沙发套上,怎么洗都洗不掉。”
“卫红嫌我做的菜咸了,卫东嫌我买的酒不好,我里外不是人!”
“他们今天吵了一架,因为卫东的孩子弄坏了卫红孩子的平板电脑,现在谁也不理谁了。”
“我今天试着炖了锅老鸭汤,结果忘了关火,烧干了,锅都烧黑了。厨房里全是烟,邻居还以为着火了。”
“我才知道,原来做一顿饭这么麻烦。我错了,岚,你回来吧,我求你了。”
看着这些短信,我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我的心里,反而有些酸楚。
我仿佛能看到赵卫国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笨拙地系着我给他买的围裙,在那个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厨房里,手忙脚乱,满头大汗的样子。
他不是一个坏人,只是一个被惯坏了的丈夫和哥哥。
他习惯了我的存在,习惯了我的付出,以至于把这一切都当成了空气和水,只有在快要窒息的时候,才意识到我的重要。
我叹了口气,给他回了一条短信。
“明天下午五点的火车到家。”
想了想,我又加了一句。
“把烧坏的锅扔了吧,回来我买新的。沙发套别用热水洗,会缩水。”
发完短信,我开始收拾行李。
那幅刚刚绣好的兰花,被我小心翼翼地收进了包里。
这次旅行,就像一次短暂的逃离,但终究还是要回去,面对现实。
不同的是,离开时,我心里装满了怨气和不甘。
而现在,我的心里,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平静和笃定。
我知道,等我回去,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第5章 一地狼藉的“团圆”
火车准时到达。
走出车站,看到赵卫国孤零零地站在出站口的人潮里,踮着脚使劲往里望。
几天不见,他好像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的夹克也皱巴巴的。
看到我,他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来,一把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
“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嗯。”我点点头。
回家的路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又有些微妙。
他好几次想开口,都只是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道歉,或者解释。但我不想听。有些东西,行动远比语言更有力。
车子开进小区,离家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我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是一种食物馊掉的酸味,混合着垃圾没有及时清理的腐败气味。
我的眉头皱了起来。
赵卫国尴尬地笑了笑:“那个……家里有点乱,你别生气。”
我没说话。
打开家门的那一刻,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已经不能用“乱”来形容了,这简直就是灾难现场。
玄关处,几双鞋子东倒西歪地扔着,其中一双还沾着泥。客厅里,沙发上堆满了衣服和零食包装袋,茶几上是各种饮料瓶和吃剩的果皮,地毯上还有一大片深色的污渍,想必就是赵卫国短信里提到的可乐。
餐厅的桌子上,杯盘狼藉,剩菜剩饭都没收拾,一些菜上面甚至已经蒙上了一层白毛。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那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我辛辛苦苦、一尘不染维持了二十多年的家,在短短四天之内,变成了一个垃圾场。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了,又疼又闷。
这不是我的家。
赵卫国看着我的脸色,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们……昨天下午就走了。”他小声说,“走的时候,卫红还跟我吵了一架,说我招待不周,说你这个嫂子心里根本没他们。”
“是吗?”我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他们会觉得这里跟五星级酒店一样,住得乐不思蜀呢。”
我放下手里的包,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暴跳如雷,也没有立刻开始收拾。
我只是走到阳台,推开窗户,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流进来,冲散一室的污浊。
然后,我转身看着他,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赵卫国,你现在看到了吗?”
“看到……看到什么?”他有些茫然。
“看到你所谓的‘亲情’,所谓的‘团圆’,留给你、留给这个家的,是什么。”我指着这一地狼藉,“是这些垃圾,是这些剩饭,是烧坏的锅,是弄脏的沙发,还有一肚子数不清的抱怨和理所当然。”
“你告诉我,这样的‘团圆’,意义何在?”
赵卫国被我的话问住了,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目光扫过这个已经不成样子的家,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愧疚和迷茫的神情。
他一直以为,维系亲情的,是血缘,是大哥的责任,是节假日的迎来送往。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表面的热闹背后,需要有一个人,用无数个辛劳的日日夜夜来默默支撑。
而当这个支撑者撤离时,那座看似坚固的亲情大厦,顷刻间就暴露出了它内部的腐朽和不堪一击。
“岚……”他艰难地开口,“我……我错了。”
这三个字,他说得无比沉重。
我看着他,这个与我同床共枕了二十八年的男人,这个我曾经爱过、怨过、也恨过的男人。
此刻,他眼里的那份真诚的悔意,让我心里的冰山,融化了一个小小的角。
“别说了。”我打断他,“把窗户都打开,我们先把家里收拾出来。”
怨恨解决不了问题,争吵也改变不了过去。
生活,终究还是要继续。
但从今天起,要换一种方式继续。
第6章 迟来的歉意与推倒的墙
我和赵卫国两个人,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把家里恢复了原样。
我们一起把馊掉的饭菜倒掉,把成堆的垃圾打包扔下楼。我教他怎么用小苏打和白醋清理地毯上的可乐渍,他则负责把所有油腻的碗筷刷得干干净净。
整个过程中,我们俩几乎没有交流,只是默默地干着活。
但有些东西,却在沉默中悄然改变。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把家务活看成是我的专属任务。他会主动问我:“这个要怎么弄?”“那个放在哪里?”
他开始看到,那些他习以为常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背后,藏着多少琐碎而繁重的劳动。
晚上,家里终于恢复了整洁。
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赵卫国给我端来一杯热水,然后在我身边坐下,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岚,对不起。”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对不起了。
第一次是在那个狼藉的客厅里,充满了震惊和冲击。而这一次,是在安静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郑重和真诚。
“以前,我总觉得,男人主外,女人主内,天经地义。我在外面挣钱养家,你在家里操持家务,分工不同而已。”他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我总觉得我的工作辛苦,看不起你那些鸡毛蒜皮的家务活。我总说,不就是做做饭,洗洗衣服嘛,能有多累?”
“这次你走了,我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
“那不是‘不就是’,那是千头万绪,是日复一日。是把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掰碎了,揉进柴米油盐里。比我修机器,难多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是理解,是敬佩,也是深深的歉意。
“还有卫东和卫红他们……是我没做好。我总想着,我是大哥,得让着他们,得担着。我怕拒绝了他们,就伤了感情,就不是一家人了。”
“可我没想过,我的‘担待’,都是压在你身上的。我为了当个好哥哥,却让你当了个受尽委C屈的嫂子。我太自私了。”
听着他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
二十八年了。
我等这番话,等了二十八年。
我以为我听到的时候会哭,会歇斯底里地控诉。
但没有。
我的心里,异常平静。就像一场下了很久的暴雨,终于停了,天空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卫国,”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你能明白,就好。”
“我不求你跟他们断绝关系,他们是你的亲人,这辈子都变不了。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我们也是一个家。凡事,要先顾着我们这个小家,再去考虑别人。”
“亲人之间,帮忙是情分,不是本分。谁都没有义务,无条件地为另一个人的人生买单。”
“我们得有自己的生活,也得有自己的底线。这堵墙,必须立起来。不是为了隔绝亲情,而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保护我们的家。”
赵卫国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懂了。”他说,“岚,我以后都听你的。这个家,我们一起撑着。”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们刚结婚时的甜蜜,聊孩子出生时的喜悦,也聊这些年来被生活磨掉的激情和耐心。
我们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把心里的话,都掏了出来。
那堵在我们之间,由误解、委屈和沉默筑成的高墙,在这次坦诚的交谈中,轰然倒塌。
临睡前,我从包里拿出那块绣着兰花的布,递给他看。
灯光下,那朵小小的兰花,针脚细密,素雅清新,透着一股子倔强的生命力。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我指尖的薄茧。
“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别再为了这个家,委屈了自己。”
我笑了,眼角有些湿润。
我知道,这趟乌镇,我没有白去。
第7章 门铃再响时
日子很快恢复了平静,但又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赵卫国真的变了。
他开始学着分担家务。下班回来,会主动淘米煮饭。周末,会陪我一起去菜市场,抢着提最重的购物袋。虽然他做的饭菜还是经常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拖地也总是留下水渍,但我从不挑剔。
因为我知道,他在用行动,弥补他过去二十多年的缺席。
我也重新拿起了我的绣绷和针线。
赵卫国特意把朝南的书房给我腾了出来,给我做了一个专门的工作台。他说,阳光好,对眼睛好。
我每天都会花上几个小时,沉浸在刺绣的世界里。
我的手艺没有生疏,反而因为有了岁月的沉淀,绣出来的东西比年轻时更多了几分韵味。我绣了一幅《荷塘清趣》,挂在客厅,家里来客人了,都赞不绝口。
我们俩的话也多了起来。
他会跟我讲厂里的趣事,我会跟他聊新学的针法。我们会在晚饭后一起散步,像所有最普通的夫妻一样,聊着家常,享受着平淡的温馨。
那段被我独自扛起的沉重岁月,仿佛真的过去了。
转眼,就到了国庆。
某个周日的下午,我正在工作台前绣一幅新的作品,家里的电话铃响了。
是赵卫国接的。
我没有回头,但从他的声音里,我能听出是谁打来的。
“喂,卫红啊……嗯,我们都挺好的……国庆?哦,你们要来啊……”
我的心,下意识地揪了一下,握着绣花针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我听见赵卫国在那边沉默了片刻。
放在以前,他肯定会立刻满口答应:“来呗!来呗!家里都给你们收拾好了,想吃啥,让你嫂子给你们做!”
但这次,他沉默了。
电话那头,小姑子赵卫红似乎有些不耐烦,声音隔着听筒都传了过来:“哥?你咋不说话啊?就这么定了啊,我们一家,还有卫东他们一家,国庆一号就到。”
还是那种不容置喙的通知。
我屏住了呼吸,等着赵卫国的回答。这就像一场考试,考的是他这几个月的“学习成果”。
如果他还是跟以前一样,那我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卫红,”赵卫国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今年国庆,我和你嫂子有安排了。”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有安排了?什么安排啊?”
“你嫂子接了个活儿,要给人家绣一幅很重要的嫁妆,工期很紧,国庆也得赶工。我得在家照顾她,给她打下手。”赵卫国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我愣住了,随即,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
我确实接了个活儿,是街坊李姐家的女儿要出嫁,请我绣一幅鸳鸯戏水的被面。但这活儿并不算太急。
赵卫国在为我找借口,一个体面的、无法反驳的借口。
“啊?这么不巧啊?”赵卫红的语气里满是失望和不悦,“那我们来了住哪儿啊?总不能白跑一趟吧?”
“你们要是真想来城里玩,我帮你们在附近订个酒店,住宿费,我这个当大哥的可以出一半。”赵卫国的语气依然温和,但态度却不容动摇,“至于吃饭,我跟你嫂子忙,肯定没法顿顿给你们做。你们可以自己下馆子,尝尝城里不同的风味,也挺好的。”
“什么?住酒店?下馆子?”赵卫红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哥,你什么意思啊?我们是来走亲戚的,不是来旅游的!你让我们住酒店?这传出去像话吗?你这是把我们当外人啊!”
“卫红,你听我说。”赵卫国打断她,“正因为是一家人,才更要互相体谅。你嫂子这几个月身体一直不太好,很累,我不想她再操劳了。你们来,我们欢迎,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以前那样怎么了?以前不都好好的吗?”
“以前是我不懂事,让你嫂子受委屈了。以后不会了。”赵卫国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这个家,是我和你嫂子两个人的。凡事,都得我们俩商量着来。她不同意的事,我不能自己答应。”
电话那头,彻底沉默了。
过了很久,赵卫红才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了句“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
赵卫国放下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刚打完一场硬仗。
他转过头,看到我正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我这么说,你还满意吧?”
我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随即放松下来,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
我知道,这个家,从今天起,才真正成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家。
门铃,以后可能还会响。
但我们,已经知道该如何去开门了。
来源:尘世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