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人的嘴真严,来广州一周,终于明白为什么广东游客多的原因了

360影视 欧美动漫 2025-09-01 16:33 1

摘要:那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白瓷描金小茶杯,描的金边早已被岁月磨得只剩下一圈浅淡的牙黄色。他就着从老榕树叶缝里漏下来的一小块阳光,用一块半旧的棉布,一寸一寸地,慢得像是在修复一件绝世的文物。

【引子】

公公又在擦那个茶杯了。

那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白瓷描金小茶杯,描的金边早已被岁月磨得只剩下一圈浅淡的牙黄色。他就着从老榕树叶缝里漏下来的一小块阳光,用一块半旧的棉布,一寸一寸地,慢得像是在修复一件绝世的文物。

这是我嫁到广州的第三年,也是我住进这栋西关老屋的第三年。每天下午四点,只要不出门,公公雷打不动地会重复这个动作。家里有六套茶具,从紫砂到骨瓷,他却只用这一套,也只擦这一个杯子。

饭桌上,婆婆炖的老火靓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电视里播放着本地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播报着今日的油价。老公阿健给我夹了一筷子白切鸡,低声说:“食多啲啦,瘦咗。”(多吃点,瘦了。)

我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餐桌的第四个位置。那里和我刚来时一样,摆着一副干净的碗筷,但从来没有人坐。

“下个月,我同你爸,准备去一趟敦煌。”婆婆忽然开口,打破了只有电视声的沉默。她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广式口音,像一块温热的糯米糍。

阿健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又去啊?妈,你哋旧年先去完新疆。”(又去啊?妈,你们去年才去完新疆。)

“新疆是新疆,敦煌是敦煌,唔一样嘅。”(不一样。)婆婆给公公盛了一碗汤,放在他手边,又说,“机票都睇好啦。”

公公“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自始至终没抬过头,只是专注地对付着碗里的米饭,仿佛那是他毕生的事业。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结婚三年,公婆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外面“旅游”。他们去的地方越来越多,越来越远,从东南亚到欧洲,再到国内的大好河山。街坊邻里都羡慕我,说我嫁了个好人家,公婆思想开明,不用我伺候,自己满世界跑,活得潇洒。

只有我知道,那不叫潇洒。

每次他们出门前,家里的气压会低到冰点。婆婆会花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做各种我们爱吃的菜,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仿佛我们要经历一场漫长的饥荒。而公公,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他们从不带回任何纪念品,也从不和我们分享旅途的见闻。他们的朋友圈里,只有风景,没有一张合影。那感觉,不像旅游,更像是一种……定期的迁徙。一种逃离。

晚饭后,阿健在阳台抽烟。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他的身体很僵硬。

“爸妈为什么这么喜欢旅游?”我轻声问,这已经是我第三次问这个问题。

前两次,他都用“老人家辛苦一辈子,退咗休系应该好好享受下”(退休了是应该好好享受一下)来搪塞我。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

“阿珊,”他说,“有些事,在广州,是不能问的。”

那一刻,我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出的侧脸,忽然觉得,我们虽然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他的心里,有一扇我从未推开过的,紧锁的门。而门后,藏着这个家所有沉默的源头。

我决定,这一次,我要找到那把钥匙。

第一章 空房间

钥匙的线索,出现在一个暴雨的午后。

那天是周六,阿健公司加班,我一个人在家。婆婆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偏方,说用浸过柚子叶的水擦拭家具,可以去晦气。于是,整个下午,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清涩又带点苦味的香气。

我被派去清理顶楼的储物间。那是个久未开启的角落,推开门,一股尘封的樟木味扑面而来。我打着手电筒,在一堆旧报纸和老式收音机里翻找,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扔掉的东西。

在一个贴着“小心轻放”字条的纸箱里,我发现了一本相册。

牛皮封面,边角已经磨损得起了毛。我拂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一页,是公婆年轻时的结婚照,黑白的,但两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光。往后翻,是阿健的童年。穿着开裆裤,笑得没心没肺;骑在爸爸的肩膀上,手里抓着一个大大的红色气球;第一次戴上红领巾,敬礼的姿势还有些歪歪扭扭。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个在饭桌上沉默寡言,在我面前偶尔才会流露出一丝疲惫的男人,也曾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光。

直到我翻到中间的某一页。

照片上,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穿着同款的海魂衫,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左边的那个,是阿健无疑,眉眼间的神气和我儿子童童如出一辙。而右边的那个,有着和阿健一样的脸,笑容却更灿烂一些,像盛夏最烈的阳光,他的小手紧紧攥着阿健的衣角,眼神里满是依赖。

他们身后,是蓝色的海,金色的沙滩。公公抱着他们,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婆婆则依偎在一旁,满脸幸福。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属于这个家的,完整的,毫无保留的幸福。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嫁过来三年,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阿健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

我把相册悄悄带回了房间,锁进了自己的柜子。

晚上,阿健回来了,带着一身的雨气和疲惫。我给他放好热水,等他洗完澡出来,我才状似无意地提起:“老公,我今天收拾储物间,看到你小时候的照片了,真可爱。”

他擦头发的动作停住了,眼神有些闪烁,“哦?都好耐冇睇过咯。”(都好久没看过了。)

“是啊,”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我看到你和一个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的男孩子合影,那是谁啊?”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阿健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只剩下苍白。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你喺边度见到嘅?”(你在哪里见到的?)他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储物间的箱子里。”

他沉默了。那种沉默,和我公公在饭桌上的沉默一模一样。像一堵厚重的墙,把我隔绝在外。墙的这边是我,墙的那边,是他和这个家深埋的秘密。

“他是我弟弟,阿强。”过了很久,他才吐出这几个字。

“那他……现在在哪里?”我追问。

“唔好再问啦。”(别再问了。)他站起身,逃也似的走出了房间,“我去睇下童童瞓咗未。”(我去看下童童睡了没。)

我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这不是遗忘,而是刻意的、被整个家庭执行了二十多年的,绝口不提。

那个叫阿强的男孩,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他的存在,会成为这个家最大的禁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储"物间,打开了那个纸箱。但这一次,里面不是相册,而是一个小小的,穿着海魂衫的木偶。我一碰它,它就碎了,化作一捧冰冷的海沙,从我指缝间流走,怎么都抓不住。

第二天是周日,难得的晴天。

吃早饭的时候,婆婆宣布,去敦煌的机票已经订好了,下周三就走。

我注意到,她说这话的时候,公公正用筷子夹起一个虾饺,筷子在半空中停顿了至少三秒,才缓缓放进嘴里。

阿健低着头,默默喝着粥,仿佛没有听到。

只有我,心里像被一块巨石压着。我终于明白,他们那不叫旅游,那叫“忌日”。他们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去逃离一个特定的日子,一个和阿强有关的日子。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不能再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他们被这个看不见的伤口反复折磨。

吃完饭,我借口带童童去公园,然后偷偷去了街角的旧书店。我记得老板陈伯说过,他是在这条街上长大的,看着阿健和他……兄弟一起长大。

陈伯正在躺椅上听粤曲,见我进来,慢悠悠地睁开眼。

“林小姐,今日唔使凑仔啊?”(今天不用带孩子啊?)

我把童童放在小板凳上玩积木,深吸一口气,走到陈伯面前,“陈伯,我想向您打听个人。”

“哦?”

“阿健的弟弟,阿强。”

陈伯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摘下老花镜,用镜布反复擦拭着,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

“后生女,有啲嘢,唔知好过知啊。”(年轻人,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陈伯,我是阿健的老婆,这个家的一份子。我有权利知道。”我的语气很坚定。

陈伯看着我,眼神复杂。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收音机里的一首粤曲都唱完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遥远。

“二十年前,就系下个礼拜三。一个好似今日咁好天嘅日子……”(二十年前,就是下周三。一个像今天这么好天气的日子……)

第二章 沉默的海

二十年前的那个周三,西关的夏天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据陈伯说,那天是阿强和阿健的十岁生日。他们的爸爸,也就是我现在的公公,当时还在一家国营厂当副厂长,特意请了假,开着厂里那辆崭新的“蓝鸟”轿车,带全家人去当时还很偏僻的南沙海边庆祝。

“嗰阵时啊,成条街嘅细路都羡慕佢哋。有得去海边,仲有新车坐。”(那时候啊,整条街的小孩都羡慕他们。有得去海边,还有新车坐。)陈伯的眼神飘向窗外,仿佛在看二十年前的街景。

那天的海很蓝,天也很蓝。两个穿着海魂衫的男孩,像两只快乐的小海豚,在沙滩上追逐嬉戏。

悲剧发生在下午。

涨潮了。一个浪打过来,卷走了阿强脚下的游泳圈。他不懂水性,一下子慌了神,在水里拼命扑腾。

阿健离他最近,想去拉他,却被弟弟死死地缠住,两个人都开始往下沉。

公公当时正在不远处和朋友打电话,谈一笔重要的生意。等他反应过来,扔掉电话冲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只能在两个儿子之间,选择一个。

他选择了离他更近,还在水面上挣扎的阿健。

等他再回过头去找阿强时,海面上只剩下一圈圈荡开的涟漪。

“后来啊,搵咗三日三夜,条尸都搵唔返。”(后来啊,找了三天三夜,尸体都没找回来。)陈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婆婆当场就晕死过去,醒来之后,成个人都傻咗,好几个月都唔讲嘢。你公公,一夜白头。”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公公为什么只擦那一个茶杯,因为另一个,属于阿强。

明白饭桌上为什么永远有一副空碗筷,因为他们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明白婆婆为什么热衷于把冰箱塞满,因为她害怕失去,害怕空荡。

明白阿健为什么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因为他心里埋藏着幸存者的愧疚。

而公公……他承受的,是那份无从选择的选择所带来的,终生的,凌迟般的自责。

陈伯说:“从那天起,‘阿强’这两个字,就成了这个家的禁忌。佢哋以为唔讲,就可以当冇发生过。佢哋以为离开广州,就可以暂时忘记。但其实,伤口一直喺度,脓血都冇流出来,早就烂喺心肝底里了。”

走出书店的时候,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我抬头看着那栋灰色的西关老屋,第一次觉得,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

回到家,婆婆正在厨房里忙碌,炖着汤,炒着菜。抽油烟机轰轰作响,掩盖了她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我走过去,看到她正在切洋葱,但我知道,她的眼泪,不是为洋葱流的。

我从她手里拿过刀,“妈,我来吧。”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到阳台,背对着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让他们再这样逃避下去了。这个脓疮,必须被刺破,即使会很痛,但只有让脓血流出来,伤口才有愈合的可能。

周三很快就到了。

公婆的行李箱,像两尊沉默的石狮,立在客厅门口。

早上六点,天还没亮。我悄悄起床,拿走了他们的护照和身份证,然后把闹钟调晚了一个小时。

七点半,婆婆惊慌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哎呀!老头子!起身啦!要迟到啦!”

客厅里一阵鸡飞狗跳。

“我嘅证件呢?我放喺床头柜嘅!”(我的证件呢?我放在床头柜的!)公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嗰个都唔见咗啊!”(我的那个也不见了!)

我抱着童童,从房间里走出来,平静地说:“爸,妈,证件在我这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震惊,不解,还有一丝……愤怒。

“阿珊!你搞咩啊?!”(你搞什么啊?!)阿健第一个反应过来,冲我低吼。

我没有理他,只是看着我的公公婆婆,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爸,妈,今年的‘忌日’,我们不逃了。我们……回家。”

第三章 一碗猪脚姜

“回家”两个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

婆婆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公公那张常年被沉默和威严包裹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刀子,仿佛要在我身上剜出个洞来。“你……知唔知自己喺度讲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知道。”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我知道今天是阿强的忌日。我知道你们每年都要出门,是为了躲开这一天。但是爸、妈,二十年了,阿强也该累了。我们……带他回家吧。”

“你住口!”阿健猛地拽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谁让你提这件事的?谁让你提的!”他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童童被这阵势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像一根针,刺破了客厅里紧绷的气球。

婆婆浑身一软,瘫倒在沙发上,捂着脸,发出了压抑了二十年的,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不像哭,更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哀鸣。

公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想去扶婆婆,手伸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下。他猛地转身,一拳砸在墙上。墙皮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雪。

“都系我唔好……都系我唔好……”(都是我不好……)他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地上,一个年过六旬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公公流泪。这个在我印象里,永远像一棵挺拔的榕树,为这个家遮风挡雨的男人,原来心里,也有一片早已溃烂的,无法愈合的沼泽。

阿健也愣住了。他看着崩溃的父母,再看看我,眼里的愤怒渐渐被痛苦和迷茫所取代。他松开我的手,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走过去,抱住童童,轻轻拍着他的背。然后,我拿出手机,按下了早已查好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喂,你好,是广州市心理危机干预中心吗?我这里……有一个家庭,需要帮助。”

那天,飞机没有等到它的乘客。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姓张的心理咨询师,一位温柔而有力量的中年女性。

她没有说教,没有评判。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像一个容器,承接着这个家积攒了二十年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从公公断断续续的自责,到婆婆泣不成声的思念,再到阿健深埋心底的愧疚。那个叫“阿强”的男孩,第一次,不再是一个禁忌的符号,而是一个被家人用泪水和思念,重新拼凑起来的,鲜活的生命。

张老师说,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不仅仅会发生在亲历者身上,整个家庭系统都会因此而扭曲。逃避,是这个家庭为了维持运转而形成的防御机制。但这个机制,就像吗啡,能暂时止痛,却会让伤口内部溃烂得更严重。

“想要愈合,第一步,就是承认伤口的存在。然后,是哀悼。”她说,“为阿强的逝去,举行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正式的告别。”

那天下午,我们一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讨论的不是去哪里旅游,而是如何为阿强办一场追思会。

没有墓地,因为连骨灰都没有。

我们决定,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海滩。

临走前,婆婆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一天一夜。

第二天,她端出了一大锅黑乎乎、黏糊糊的东西。一股浓烈的甜醋和姜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是猪脚姜。

在广东,这是女人坐月子时吃的,用来驱寒补身,也用来招待亲朋,分享添丁的喜悦。

婆婆给每人盛了一碗。她看着我们,眼睛又红又肿,声音沙哑地说:“当年……生阿强同阿健嘅时候,我就系食呢个。我……我想让他再尝尝,屋企嘅味道。”(家的味道。)

我端着那碗滚烫的猪脚姜,眼泪一滴一滴地落进去。

原来,一个母亲的爱,可以穿透二十年的生死两隔,依然温热如初。

第四章 写给天堂的信

去南沙的那天,天气阴沉,像一块巨大的灰色吸水棉,吸饱了即将落下的眼泪。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片荒芜的海滩,变成一个热闹的滨海度假区。我们找了很久,才根据公公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当年那个位置。

没有烧纸,没有香烛。

我们只是在沙滩上,并排坐着。

婆婆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海魂衫。是崭新的,吊牌还没剪。她说,这是她前几天特意去买的,最大号的童装。

“阿强,妈给你买新衣服了。你同阿哥,一人一件,唔好再争啦。”(你和哥哥,一人一件,不要再争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那件衣服,仿佛在抚摸孩子的脸。

公...婆婆说完,轮到公公。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东西。打开来,是一只小小的,生了锈的铁皮青蛙。

“这是你生日那天,爸答应给你的礼物。”他的声音喑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刨出来的,“爸……食言了。对唔住。”(对不起。)

他把那只铁皮青蛙,郑重地放在海魂衫的旁边。

然后是阿健。

他什么也没带。他只是脱掉鞋,走到海边,让冰冷的海水漫过他的脚踝。

他望着远处灰色的海天一线,很久很久,才像是对着空气,又像是对着自己,轻声说:“细佬(弟弟),这么多年,我总是在做同一个梦。梦里,你一直问我,哥,你为什么不拉我一把?”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不起……对不起,哥没用……”

他蹲下身,把脸埋在双臂里,压抑的哭声,被海风吹得支离破碎。

我走过去,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

我能感觉到,压在他心上二十年的那块巨石,正在一点点地松动,碎裂。

轮到我了。

我拿出的,是那本改变了一切的相册。我翻到两个男孩穿着海魂衫的那一页,把它高高举起。

“阿强,你好。我是你哥哥的妻子,林珊。”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没见过你,但从这张照片里,我能看到你笑得有多开心。谢谢你,曾经给这个家带来那么多的快乐。”

“现在,我给你介绍一位新成员。”我把童童拉到身前,“这是你的侄子,童童。他长得很像你和你哥哥小时候。童童,叫一声‘叔叔’。”

四岁的童童,似懂非懂地看着照片,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叔叔……”

那一刻,我看到公公和婆婆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夹杂着泪水和痛苦的,极其勉强的微笑。

那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们没有把那些东西烧掉,也没有把它们扔进海里。张老师说,告别不是遗忘,而是带着记忆,更好地活下去。

我们把海魂衫和铁皮青蛙带回了家,放进了那个空了二十年的房间。

是的,那个房间,我终于知道是属于谁的了。它一直保持着二十年前的样子,书桌上还放着奥特曼的模型,墙上贴着四大天王的海报。只是,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从南沙回来后,我们全家一起,打扫了这个房间。

每擦拭一件物品,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对话。

婆婆擦着书桌,说:“阿强啊,最中意趴喺度画画。”(阿强啊,最喜欢趴在这里画画。)

公公抚摸着一把木剑,说:“呢个系我亲手同佢削嘅。”(这个是我亲手给他削的。)

阿健拿起一个变形金刚,眼圈红了,“这个是我的,他总喜欢抢我的玩。”

我把他们的对话,一一记录下来。然后,我做了一件事。

我买了很多信纸和信封。

我对他们说:“我们给阿强写信吧。把这二十年,没来得及说的话,都告诉他。”

一开始,没人动笔。

直到一天深夜,我起夜,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门虚掩着,我看到公公佝偻着背,坐在书桌前,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桌角的台灯,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从那天起,写信,成了这个家新的仪式。

婆婆不识字,就让我代笔。她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今天煲了什么汤,菜市场的菜又涨价了,童童学会了背唐诗……

阿健的信很短,有时候只有一句话:今天项目很顺利。或者,今天广州又下雨了。

而我,会告诉阿强,他的家人,有多爱他。

我们把写好的信,都放进一个木盒子里,摆在阿强的书桌上。那个盒子,渐渐地满了。

这个家,也渐渐地,开始有了新的生气。

饭桌上,不再只有电视的声音。我们会聊童童在幼儿园的趣事,会讨论周末去哪里喝早茶。

公公的话依然不多,但他会笑了。看到童童调皮,他会板起脸,但嘴角却偷偷上扬。

婆婆不再执着于塞满冰箱,她开始研究各种新的菜式,还报名了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他们,不再提“旅游”两个字了。

我以为,这个家的伤口,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韧的方式,慢慢愈合。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阿健初中同学的电话。

第五章 被选择的人生

电话是阿健的发小,阿明打来的。他们要搞一次初中同学聚会,特意嘱咐我,一定要把阿健带上。

“阿珊啊,你一定要劝劝阿健。这么多年,我们叫他多少次,他一次都冇出嚟过。”(一次都没出来过。)阿明在电话那头叹气。

我有些不解,“为什么?”

阿明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是怕见到梁老师吧。”

“梁老师?”

“是啊,我们初中的班主任。当年,就数她对阿健最好……也最严厉。”

挂了电话,我心里泛起一丝疑惑。一个班主任,为什么会让阿健躲了这么多年?

我把同学聚会的事告诉了阿健。果不其然,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我唔得闲,公司好忙。”(我没空,公司很忙。)他低头看着手机,不敢看我。

“阿健,”我坐到他身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浑身一僵。

“是不是和梁老师有关?”我试探着问。

他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和慌乱,像一个被人揭穿了秘密的小孩。

“你……你点知嘅?”(你怎么知道的?)

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个家里,还有一个我不知道的,关于“选择”的秘密。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阿健终于开口了。

那是一个比“二选一”更残酷的故事。

当年,阿强走后,整个家都垮了。婆婆精神恍惚,公公意志消沉。还在上小学的阿健,被迫在一夜之间长大。

他不再调皮,不再贪玩。他开始拼命地读书。因为他听到邻居们在背后议论:“可惜了,走的是那个读书好的。”

是的,阿强从小就比阿健聪明,成绩永远是年级第一。而阿健,只是个爱踢球的普通孩子。

“我当时就一个念头,”阿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哽咽,“我要替他活下去。我要活成他应该有的样子。我要考上最好的中学,最好的大学,找到最好的工作……我要让我爸妈觉得,留下来的这个,没有选错。”

他做到了。

他以全市前十的成绩,考上了省重点中学。而梁老师,就是他初一的班主任。

梁老师是个非常负责的老师,她很快就发现了阿健的问题。他太紧绷了,像一根随时会断掉的弦。他从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除了学习,还是学习。

梁老师找他谈了很多次心,想让他放松下来。但没用。

直到有一次,学校组织游泳比赛。阿健是班里唯一一个报了名却临阵退缩的。梁老师在泳池边找到了他,他正看着池水,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从那天起,梁老师好像知道了什么。她不再逼我,只是……对我更好了。”阿健说,“她会悄悄在我书包里塞牛奶,会在我打瞌睡的时候轻轻拍醒我,会把我写的最好的作文,当着全班的面念出来。”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里充满了痛苦,“她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因为我知道,她看我的眼神,不是在看‘阿健’,而是在看一个需要同情的,失去弟弟的可怜虫。她所有的好,都是在提醒我,我是一个‘幸存者’。”

初中毕业那天,梁老师送给他一本日记本,扉页上写着:人生不是轨道,是旷野。

“我看不懂。”阿健苦笑着说,“我只知道,我的人生,从十岁那年起,就只有一条轨道。那就是替阿强活下去的轨道。我不敢偏离一分一毫。”

所以,他不敢去见梁老师。因为他害怕从老师那充满怜悯的眼神里,看到那个被选择、被留下的,卑微又内疚的自己。

我终于明白,阿健这些年的沉默和隐忍,不仅仅是因为愧疚。

更因为,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迫背负了另一个人的期望。他活得不像自己,更像……是弟弟的一个影子。

同学聚会那天,我没有逼他。

我只是在出门前,对他说:“老公,今天童童的幼儿园老师表扬他了,说他画画很有想象力。他画了一幅画,上面有爸爸,有妈妈,有他自己,还有一个……在天上放风筝的小叔叔。”

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阿健,阿强如果还在,他一定不希望看到你活得这么累。他会希望,他的哥哥,能为自己,真正地活一次。”

我走后,阿健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

晚上我回到家,看到桌上放着一碗他亲手做的,我最爱吃的红豆沙。

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上面是他的字,很轻,但很有力。

“老婆,谢谢你。同学聚会,下次,我陪你一起去。”

第六章 游客的真相

日子仿佛回到了正轨,甚至,比以前更好。

公公开始在阳台侍弄花草,甚至养了一只八哥,每天教它说“你好”。婆婆的书法大有长进,还被社区评为“学习之星”,照片贴在了宣传栏上。阿健也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开始会和我开玩笑,会陪童童在地上打滚,甚至主动报名了公司的羽毛球俱乐部。

这个家,终于有了烟火气。

我以为,关于“旅游”的那个谜,已经随着那场迟到的追思会,彻底解开了。

直到我帮婆婆整理衣柜时,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盒子。

那盒子藏在衣柜最深处,被几件旧棉袄盖着。我问婆婆里面是什么,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冇咩,都系啲旧嘢。”(没什么,都是些旧东西。)

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里面,有故事。

趁婆婆出门买菜,我找到了备用钥匙,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首饰,也没有房产地契。

只有一沓厚厚的,保存得非常完好的……火车票,飞机票,和各个景点的门票。

从桂林山水,到北京故宫;从张家界,到九寨沟;从泰国的大皇宫,到巴黎的埃菲尔铁塔……每一张票据上,都用娟秀的字迹,标注着日期。

我惊愕地发现,这些票据的日期,横跨了整整二十年。

最早的一张,是二十年前,阿强出事后的第二个月。是一张去往肇庆七星岩的船票。

而最近的一张,就是他们原计划去敦煌的机票。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慢慢成形。

我冲进书房,打开电脑,开始疯狂地搜索。我把这些地名,一个一个地输入搜索引擎,后面再加上一个关键词:“学生作文选”。

一个又一个的搜索结果跳了出来。

“我最想去的地方——桂林”,“我的梦想,是登上万里长城”,“神奇的九寨沟”……这些,都是当年小学生们最热门的作文题目。

而当我找到一本九十年代出版的,全国小学生优秀作文档案库时,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在那本书的目录上,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作者:卫国强。

文章题目:《我的环游世界梦》。

我颤抖着点开文章。

“我的梦想,是当一个旅行家。我想去桂林,看看书里画的山水是不是真的像桂林米粉一样好吃。我想去北京,摸一摸故宫的红墙,看一看长城有多长。我还想去张家界,当一个会飞的‘阿凡达’。长大了,我还要去埃及看金字塔,去法国看埃菲尔铁塔,去周游全世界……”

稚嫩的笔触,天马行空的想象。

我再回头去看那些票根。桂林,北京,张家界,埃及,法国……

每一个地名,都和文章里提到的,一一对应。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他们这二十年的“旅游”,根本不是为了逃避忌日。

他们是在替阿强,完成他那个未竟的梦想。

他们用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去丈量儿子曾经在作文本上描绘过的世界。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儿子曾经渴望看到的风景。

这不是逃离。

这是世界上最沉默,最深情,也最悲壮的,一场爱的代偿。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广东有那么多“游客”。

或许,在那些背着相机,穿梭于各大景点的,沉默的广东人中,有很多人,都像我的公婆一样。他们不是在为自己看风景。他们是在替某个生命中缺失的人,去看看这个世界。

他们的身体在路上,灵魂却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每走过一处风景,都像是在对天堂的亲人说:你看,我替你来过了。这个世界,很美。

我抱着那个铁皮盒子,坐在地板上,失声痛哭。

为这个家庭所承受的,不为人知的深情与苦难。

晚上,公婆和阿健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那个盒子,推到了他们面前。

三个人都愣住了。

婆婆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公公别过头去,肩膀微微颤抖。

阿健蹲下身,拿起一张去往北京的火车票,票根的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阿强,爸妈带你来看升旗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决堤。

“爸,妈……”他哽咽着,“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公公转过身,缓缓走到他面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第一次,轻轻地,放在了阿健的头上。

“傻仔,”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你已经背负得够多了。剩下嘅路,我同你妈,替佢行。”(剩下的路,我和你妈,替他走。)

第七章 最后一张机票

那个夜晚,我们聊了很久。

关于那个环游世界的梦想,关于这二十年来,每一次“旅行”的细节。

婆婆说,第一次去桂林的时候,她和公公在漓江的竹筏上,一句话都没说,哭了一路。导游以为他们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还好心地过来安慰。

公公说,去北京爬长城那天,下着大雪。他背着婆婆,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爬到好汉坡的时候,他对着空旷的山谷,大喊了一声:“阿强!爸带你当好汉了!”喊完,他觉得心里,好像轻松了一点点。

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拍很多风景照,洗出来,和那篇文章放在一起。他们会买两份一模一样的纪念品,一份留着,一份在下一年清明的时候,烧掉。

他们用这种笨拙而固执的方式,维系着与另一个世界的儿子的,微弱的联系。

“其实,我哋都知,咁样好傻。”(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样做很傻。)婆婆擦着眼泪说,“但系,如果唔咁样,我同你爸,可能早就撑唔落下去了。”(但是,如果不这样,我和你爸,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这是一个家庭的自救。

也是一对父母,对逝去孩子,最深沉的爱。

听完他们的故事,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那篇《我的环游世界梦》打印了出来,用一个很漂亮的相框裱了起来,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文章的旁边,是我用所有票根,拼出的一幅世界地图。

我对他们说:“爸,妈,阿健。阿强的梦,不应该只由两个人来完成。从今以后,我们全家一起。”

公公婆婆看着我,眼里闪着泪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地图上,还剩下最后一个地方,没有被点亮。

那是文章的最后一句话:“我最大的梦想,是能坐上大飞船,去月亮上看看,上面是不是真的有嫦娥和玉兔。”

去月亮,我们办不到。

但是,我们可以去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我订了五张机票。目的地,是西昌。

那里,有中国的卫星发射中心。

出发前,我们全家一起,去了南沙的海边。

这一次,我们没有哭。

我们带了风筝。童童画的,上面有一个穿着宇航服的小人,旁边写着两个字:阿强。

我们把风筝放得很高很高,直到它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云层里。

“叔叔,去月亮上玩吧!”童童仰着小脸,大声地喊。

在西昌,我们看到了高耸入云的火箭发射架。

晚上,我们住在邛海边。那天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像一个巨大的白玉盘,悬在藏蓝色的天幕上。

我们一家五口,围坐在一起。

公公拿出了那个他擦了二十年的白瓷茶杯,倒满了酒。

他站起身,把酒洒在地上。

“阿强,”他望着天上的月亮,声音洪亮而清晰,“你的梦,我们替你,都完成了。从今日起,你唔使再挂住屋企。我同你妈,有阿健,有阿珊,有童童。我哋……会好好的。”(你不用再挂念家里。我和你妈,有阿健,有阿珊,有童童。我们……会好好的。)

说完,他拿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他看着我们,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说:“走,返屋企。”(走,回家。)

回广州的飞机上,我靠在阿健的肩膀上,睡得很沉。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个穿着海魂衫的男孩,笑着朝我们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跑向了一片灿烂的阳光。

我终于明白,广东人的嘴真严。

他们的爱,不说出口,而是用一碗老火靓汤,一次次沉默的远行,一生一世的铭记,来践行。

他们的悲伤,不轻易示人,而是化作生活里最坚韧的日常,和对生者最深沉的守护。

回到家,推开门。

公公擦拭的,不再是那一个孤零零的茶杯,而是一整套。

婆婆的汤,依然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阿健握着我的手,很紧。

童童在客厅里跑来跑去,笑声像银铃。

我知道,这个家,终于,真正地回家了。

来源:诗意葡萄H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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