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国二十七年春,陇海铁路像条负伤的黑龙,喘着粗气爬进宝鸡城。十七岁的张栓娃蹲在黄土坡上,看火车头喷出的白烟融进秦岭的云雾里。他爹吧嗒着旱烟说:“这铁家伙是冲着打仗来的。”
宝鸡的抗战故事:艾黎对宝鸡商会的人说:“宝鸡每多造个零件前线就少流一滴血。”
一
民国二十七年春,陇海铁路像条负伤的黑龙,喘着粗气爬进宝鸡城。十七岁的张栓娃蹲在黄土坡上,看火车头喷出的白烟融进秦岭的云雾里。他爹吧嗒着旱烟说:“这铁家伙是冲着打仗来的。”
谁曾想,这话竟成了谶语。不出半年,宝鸡火车站就挤满了穿长衫的先生、剪短发的女学生、抬着机器的壮工。从东边逃难来的人裹着黄尘,像蝗虫般扑进这座渭河畔的小城——日本人打过黄河了。
二
栓娃爹在县衙当文书,这夜带回个戴眼镜的斯文人。那人在油灯下摊开地图:“宝鸡乃陇蜀咽喉,今后就是抗战的输血管道。”他指着秦岭划了条线,“我们要在悬崖上凿出条公路来。”
第二年开春,栓娃和三百多乡亲扛着镢头进了山。修川陕公路的日夜里,山崖上总回荡着号子声。某日雷雨过后,半面山体塌下来,栓娃亲眼见邻村的二牛被泥石吞没,最后只扒出个铁饭盒。
工程局的工程师红着眼圈说:“每里路躺着一个弟兄。”众人沉默着抡起铁锤,锤声震得嘉陵江发颤。
三
二十九年秋,栓娃在火车站扛包时撞见奇景:十几个洋人正在卸机器,领头的红头发汉子操着生硬中国话问:“工合协会在哪?”后来才知,那竟是美国记者艾黎。他在宝鸡城东建起了铁器合作社,栓娃被爹送去做学徒。
合作社的锻铁炉日夜通红,打的不是锄头而是军镐、钢盔。有回赶制一批前线急用的扳手,栓娃连续抡了十八小时大锤,最后栽进煤堆里。迷糊中听见艾黎对商会的人说:“宝鸡每多造个零件,前线就少流一滴血。”
四
最让栓娃开眼的是申新纱厂的内迁。四年间竟有上百家工厂迁来宝鸡,荒滩上竖起烟囱。纱厂女工们唱着“纺车转得快,前线子弹飞得疾”,一人一天纺十二两纱——这是栓娃在工会墙报上瞧见的数字。
他相好的女子杏花也在纱厂做工,有月夜溜出来约会,却见姑娘手指缠满胶布。“细纱勒的,”她藏着手笑,“每断一根线,我心里揪揪一下——前线的兵哥哥还等着衣裳穿呢。”
五
三十一年鬼子炸西安,宝鸡也跟着乱。栓娃爹被征去搞人口统计,回来说道:“怪哉!三年前城里才万把人,眼下竟过十万了。”更奇的是街上能听见天南地北的方言,江浙人开理发店,天津人卖煎饼,东北军官教导团的操练声震落槐树花。
某日栓娃撞见场争吵:北平来的教授嫌羊肉泡馍腥气,本地老汉骂“娇气”。最后两人却对着报纸上长沙大捷的消息共饮了西凤酒。教授醉醺醺吟诗:“秦川莽莽皆兵甲,不教胡马渡陈仓。”
六
转折在三十三年夏天。栓娃跟着运输队往汉中送军棉,车队过秦岭时遭遇暴雨。眼瞅着悬崖下的卡车排成长龙,忽然山那边转出支奇怪队伍——百十个学生娃,浑身泥浆喊着号子拉纤似的拖油桶。
带队的教员眼镜腿缠着胶布:“中学生的课外作业是拖运航空汽油,一桶油能送轰炸机到汉口。”那夜满山火把蜿蜒如龙,栓娃想起艾黎说过的话:“中国没有后方,处处都是前线。”
七
胜利消息传来时,栓娃正在给前线赶制铁锹。爆竹声从火车站一路炸到渭河滩,他抛下锤子往纱厂跑。杏花和女工们正抱着棉纱哭哭笑笑,忽然广播里响起蒋介石声音,说“感谢民众忍受艰难”。
杏花抹着泪问:“往后能给孩子讲这些苦楚么?”栓娃望见墙上贴的《宝鸡报》,头版登着“本市捐献飞机十八架”的新闻,忽然挺直腰板:“要讲!讲清楚咱们怎么用铁锤纺车打赢这场仗!”
......
八十载春秋转过,如今九十七岁的张老爷子仍爱在宝鸡火车站遛弯。有回重孙子举着手机问:“太爷爷,书上说抗战时宝鸡是交通枢纽,到底多重要?”
老人眯眼望向秦岭:“这么说吧——当年十个援华物资里,有三个经宝鸡转运;全国每百斤军粮,有十二斤是关中百姓勒紧裤腰带省的。”他跺跺脚下的水泥地,“这儿过去全是坟场,后来填平了建货场。夜里卸货怕招鬼子飞机,万把人摸黑搬运,全靠咳嗽声打招呼。”
暮色镀亮铁路线,恍惚间又见无数身影在暮色中扛着麻包、推着炮车、抬着纱锭。有次作家贾平凹来采风,听老人讲完往事久久不语,最后在笔记本上写:“抗战时的宝鸡,是中国咬紧的牙关,崩碎了也要咬住日本侵略者的咽喉。”
晚风拂过月台,仿佛还带着当年的铁锈味、汗腥味、火药味,混成一种叫作历史的浑厚气息。站台上响起广播,高铁列车即将进站——那声音穿越八十载烽烟,与老宝鸡人记忆里的火车汽笛,在渭河两岸的晚风里轰然相撞。
来源:文史一言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