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朋友圈里那张照片,是我用尽了在4A广告公司磨练出的所有构图技巧拍出来的。海是蓝的,教堂是白的,我、妈妈和女儿齐齐,三代人,穿着精心搭配的米色系亲子装,在画面里笑得恰到好处。配文是:“风和日丽,岁月静好。”
我是上海人,去了趟阿那亚,不吹不黑,阿那亚比网上评价的还要好。
朋友圈里那张照片,是我用尽了在4A广告公司磨练出的所有构图技巧拍出来的。海是蓝的,教堂是白的,我、妈妈和女儿齐齐,三代人,穿着精心搭配的米色系亲子装,在画面里笑得恰到好处。配文是:“风和日丽,岁月静好。”
一分钟之内,收获了八十多个赞。评论区里一片艳羡。
“言姐又带阿姨和宝贝出去玩啦?神仙生活!”
“哇,阿那亚!传说中的精神乌托邦!”
“齐齐长这么高了!基因真好。”
我回了一个笑脸,然后锁上了手机屏幕。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我一张疲惫的脸。风很大,吹得我眼睛有点酸。
岁月静好?我差点就信了。
照片里没有我老公林博文。他“出差”了,一个连目的地都说得含糊不清的差。这张看似完美的全家福,其实缺了最重要的一角。就像我的生活,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是个住着市中心三居室、出入陆家嘴的职场精英,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根撑着全家的顶梁柱,已经有了裂缝。
“拍好了伐?”妈妈王秀兰凑过来,带着她那一贯的小心翼翼和不确定,“给我看看,拍得好不好看?”
她看手机的姿势很别扭,脖子努力前倾,眼睛眯成一条缝。我知道她老花镜又忘了戴。我把手机递给她,她划拉了半天,终于点开那张照片,嘴唇翕动着,像是想夸奖,又怕夸得不到位。
“蛮好,蛮好。”她最后说,“就是……你好像没怎么笑。”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女儿齐齐在一旁,用脚尖踢着沙子,没说话。这孩子最近安静得反常。从前那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现在像个怀揣着心事的忧郁诗人。我知道这不正常,但我没有力气去深究。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候光是处理好自己的烂摊子,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心力。
这次来阿那亚,是我做的决定。在又一个失眠的夜晚,我刷着手机,看到了那座孤独教堂的照片。有人说,这里是全世界最孤独的图书馆和最孤独的教堂。孤独,这个词像一个钩子,一下子就抓住了我。
我想,或许我需要一个仪式感很强的地方,来安放我这无处诉说的孤独。于是我订了票,租了民宿,斩钉截铁地告诉妈妈和女儿:“我们去海边玩几天。”
没告诉林博文。我们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好好说过一句话了。上一次交流,还是在微信上。我问:“钱够不够?”他回:“够。”
一个字,像一堵墙。
所以,当同事朋友们羡慕我能有说走就走的旅行时,他们不知道,这更像是一场仓皇的逃离。逃离上海那间越来越压抑的公寓,逃离夫妻间令人窒息的沉默,逃离所有那些“我知道但我们都假装不知道”的秘密。
阿那亚的风,带着海盐的腥甜味,温柔地拂过脸颊。可我心里那股燥热,却丝毫没有被吹散。我看着远处那座矗立在沙滩尽头的教堂,它在蓝天碧海的映衬下,确实美得像一幅画。但我也看见了它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每个人都举着手机,寻找着最佳的拍摄角度。
我们都是来朝圣这份孤独的吗?还是,我们只是想让别人看看,我们来过这个看起来很孤独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站在这里,离上海四百多公里,可心里的那点事,一寸都没挪动过。
第一章 孤独教堂与第一道裂缝
去孤独教堂的路,比想象中要长。沙子很细,一脚踩下去,半个脚踝都陷了进去,走起来很费力。
“哎哟,这地方看着近,走起来噶吃力啊。”妈妈一边走一边喘,手里还拎着个丝巾,是她拍照的必备道具,“言言啊,侬讲阿拉跑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来,图啥啦?”
我没做声,默默地牵着齐齐。齐齐的手心有点凉,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人家都讲这里好,文艺得不得了。我看也就这样嘛,一个教堂造在海边上,风吹日晒的,以后肯定要坏脱的。”妈妈的抱怨还在继续,这是她的习惯,对任何未知的新事物,总要先挑剔一番,仿佛这样才能获得某种安全感。
“妈,您少说两句,保存点体力吧。”我的语气有点不耐烦。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她年纪大了,跟着我折腾,我不该对她发脾气。可我控制不住。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任何一点小小的振动,都可能让它断掉。
妈妈立刻噤声了,但从她抿紧的嘴唇和微微下撇的嘴角,我知道她不高兴了。我们三个人,就这样沉默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教堂走。周围是欢声笑语的游客,他们的快乐衬得我们这一小撮人更加格格不入。
终于到了教堂脚下。它比照片上看起来更雄伟,也更沧桑。白色的墙壁在海风的侵蚀下,已经有些斑驳。人们排着队,在教堂门口的“最佳机位”拍照。
“来来来,囡囡,外婆给你拍。”妈妈来了精神,拿出她的丝巾,“把这个披上,风吹起来,仙女一样。”
那是一条大红色的丝巾,在我这一身精心搭配的米色系里,显得无比突兀。
“妈,我不戴。”我拒绝了。
“为啥啦?多好看!照片里就缺个亮色。”妈妈坚持着,把丝巾往我身上比划。
“说了不戴了。”我的声音冷了下来,“您要拍您自己拍。”
“你这孩子……”妈妈的脸涨红了,“我不是为你好嘛?拍出来好看,你发朋友圈人家都羡慕你。”
又是“为你好”。这三个字,像一句魔咒,从小听到大。为我好,所以给我报了不喜欢的钢琴班;为我好,所以干涉我选的大学专业;为我好,所以当初一个劲地撮合我和林博文,说他老实、稳重,是过日子的人。
可日子过成现在这样,谁来负责呢?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但我还是忍住了。我看到齐齐在旁边看着我们,眼神里是怯生生的惊恐。我不能在孩子面前和妈妈吵架。
我深吸一口气,从妈妈手里拿过手机,语气放缓了些:“妈,我来给您和齐齐拍吧,您站过去。”
妈妈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料到我态度的转变。她有些不情不愿地走到教堂门口,把那条红丝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又递给齐齐一角,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我举起手机,看着取景框里的妈妈和女儿。妈妈的笑容很僵硬,齐齐更是低着头,完全不看镜头。海风吹起那条红色的丝巾,像一道尴尬的血痕,划破了这片蓝白相间的宁静。
“齐齐,看镜头!笑一个!”妈妈催促着。
齐齐还是不抬头。
“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天。我们一家三口去崇明岛。林博文也是这样,举着相机,想给我们拍一张合影。那时候我们因为一件小事在冷战,好像是为了新家墙纸的颜色。我喜欢灰色,他坚持用米白。他说灰色太压抑,我说米白太普通。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装出来的墙纸,是一半灰色,一半米白,像个精神分裂的怪物。
拍照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笑一个啊,难得出来玩。”
我当时是怎么做的?我好像也是这样,僵着一张脸,怎么都笑不出来。最后他放下了相机,叹了口气,说:“算了,不拍了。”
那一整天,我们再没说过话。
婚姻里的沉默,比争吵更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慢慢地割着你的血肉,你甚至感觉不到疼,直到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已经失血过多,快要死了。
“妈妈?”齐齐轻轻地叫了我一声,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看见她正仰着小脸看我,眼睛里水汪汪的。
“妈妈,你是不是不开心?”她小声问。
我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努力地扯出一个微笑:“没有啊,妈妈没有不开心。就是风太大了,眼睛有点迷。”
“爸爸说,妈妈一个人拍照也很好看。”她突然说。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爸爸什么时候说的?”
“上次……上次你睡着了,爸爸看着你的照片说的。”齐齐的声音更低了,像在说一个秘密,“他还说,他不是一个好爸爸。”
眼前的教堂和大海,忽然就模糊了。我赶紧转过身,假装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原来,他都知道。他知道我所有的伪装,知道我那些没有笑意的照片,知道这看似平静的生活下,是怎样的波涛汹涌。他也知道,他自己正在这场风暴的中心。
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
我转回头,重新举起手机,对着还在那里摆姿势的妈妈说:“妈,笑一笑。我们拍张好看的。”
这一次,镜头里的妈妈,笑容舒展了一些。齐齐也抬起头,虽然没笑,但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惊恐。我按下了快门。
照片里,红色的丝巾依旧刺眼。但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它好像也没那么难看了。
第二章 食堂里的烟火气与金钱的重量
阿那亚的第二食堂很有名,据说是社区居民和游客共同的饭堂。我们去的时候,正是午饭高峰,里面人声鼎沸,充满了食物的香气和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这种充满烟火气的环境,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我喜欢这种感觉,它真实,热闹,不像那座孤独的教堂,美则美矣,却总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清冷。
“哇,这么多人啊。菜看上去还不错嘛。”妈妈的眼睛亮了,她踮着脚,越过人群,看着打菜窗口里那些琳琅满目的菜品,“有红烧肉,有带鱼,还有那个是什么?炒青菜?”
“妈,您想吃什么,我去买。”我说着,就想去排队。
“别别别,你带着齐齐找位子,我去。”妈妈一把拉住我,“你哪里晓得什么菜实惠?我去看。”
我知道她的“实惠”标准。无非是哪个菜量大,哪个菜便宜,哪个菜是“硬菜”,能顶饱。在她的观念里,出来吃饭,性价比是第一位的。
我拗不过她,只好带着齐齐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齐齐还是没什么精神,拿着一双筷子在手里无意识地转来转去。
“齐齐,想吃什么?妈妈等会儿去给你买个冰淇淋好不好?”我试图逗她开心。
她摇了摇头:“不想吃。”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无力。孩子的敏感,有时候像一面镜子,照出大人世界里所有的不堪。她一定感觉到了家里的低气压,只是她还太小,不知道如何表达。
不一会儿,妈妈端着一个大托盘回来了,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
“你看,我买了三个菜一个汤,才八十块钱。那个红烧肉,我让师傅多给了我两块,带鱼也要了中段。实惠伐?”她把菜一一摆在桌上,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红烧肉油汪汪的,带鱼煎得金黄,还有一个番茄炒蛋,一碗紫菜汤。都是些最家常的菜。
“嗯,挺好的,妈,您真厉害。”我由衷地夸了一句。
妈妈很受用,拿起筷子给齐齐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乖孙女,多吃点,长身体。”
齐齐看着碗里的肉,皱了皱眉,没动。
“怎么不吃啦?外面饭店的红烧肉,可香了。”妈妈催促道。
“太油了。”齐齐小声说。
妈妈的脸沉了下来:“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油不油的。肉就是要油才好吃。快吃!”
“我不想吃……”齐齐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你这孩子!”
“妈!”我赶紧打断她,“她不想吃就算了,别逼她。我给她买了别的。”说着,我起身想去窗口看看有没有什么清淡的。
“侬坐下!”妈妈厉声说,一把按住我,“买什么买?又要花钱!这一桌子菜还不够你吃啊?天天就知道乱花钱,你当家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啊?”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尖锐,周围几桌的人都朝我们看了过来。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
“妈,您小点声。”我压低声音说。
“我小声?我说错了吗?”妈妈也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火药味更浓了,“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博文最近是不是手头紧?他那份工作,是不是出问题了?”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她知道了。她怎么会知道的?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有责备,还有一种“我早就料到了”的了然。
“谁跟您说的?”我的声音干涩。
“谁跟我说?还要谁跟我说?我眼睛不瞎!”她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你们两个,最近几个月,一句话都没有。博文以前,每个礼拜都带齐齐去科技馆,现在呢?人影都见不到。你呢,天天回来就唉声叹气,半夜三更还不睡觉。当我老糊涂了,什么都看不出来啊?”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来,那些我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情绪,那些我用“加班”、“出差”来搪塞的借口,在她这个过来人眼里,根本就是欲盖弥彰。
“我问你,他是不是失业了?”妈妈逼近一步,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避开了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海是灰色的,天也是灰色的,和我的心情一样。
“没有。”我撒了谎。我不能承认。承认了,就等于把我们最后一块遮羞布也扯了下来。我那个骄傲的、名校毕业、一路顺风顺水的丈夫,怎么能失业呢?我们这个在外人看来幸福美满的中产家庭,怎么能和“失业”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呢?
“还嘴硬!”妈妈显然不信,“言言啊,侬告诉妈,到底是什么情况?家里是不是没钱了?要是没钱了,妈这里还有点积蓄,你先拿去用。”
她说着,就要去掏口袋里的钱包。
“够了!”我猛地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都说了没有!您能不能别管那么多了?我们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
说完,我抓起包,转身就走。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齐齐的表情。
我像个逃兵一样,冲出了那个热气腾腾的食堂。外面的冷风吹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我的脸颊,我的耳朵,我的整个身体,都在燃烧。
是羞耻,是愤怒,也是无助。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林博文倒下的时候,我能撑起来。我可以更努力地工作,我可以削减开支,我可以假装一切都好。我可以。
可妈妈那句“妈这里还有点积蓄”,像一记重锤,砸碎了我所有的骄傲和伪装。
我,陈言,三十五岁,上海某知名广告公司客户总监,竟然要靠退休的母亲来接济。
还有比这更失败的人生吗?
我漫无目的地在海边走着,海风把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我看到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摊位,一个年轻的母亲正在给她的孩子买一个彩色的风车。孩子拿着风车,在沙滩上快乐地奔跑,风车在他手里“呼啦啦”地转着,发出一片绚烂的光影。
曾几何时,我和林博文也带着齐齐,在世纪公园的草坪上放过风筝。那时候,天很高,云很淡,风很暖。林博文把齐齐扛在肩上,我在后面笑着追。我们以为,那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人到中年,故乡是回不去的地方,远方是治不好的伤。我跑到这个所谓的远方,却发现,心里的那道伤,不仅没有愈合,反而被撕扯得更大了。
手机响了,是妈妈发来的微信。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是齐齐。她坐在食堂的座位上,手里拿着那块她刚才嫌油腻的红烧肉,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地吃着。她的眼圈红红的,眼泪就挂在长长的睫毛上,要掉不掉。
我的心,瞬间就被揪成了一团。
第三章 海边图书馆与沉默的墙壁
我最终还是回去了。
当我推开民宿的门,妈妈正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缝着什么。齐齐已经睡着了,躺在床上,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回来了?”妈妈头也没抬,语气很平静,就像我只是下楼去便利店买了瓶水。
“嗯。”我换了鞋,走过去,才看清她在缝的是齐齐裙子上的一条小小的开线。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投下一片温柔的影子。
“食堂的菜,都凉了。我给你留了点,在微波炉里,自己去热一下吧。”她还是没看我。
我没动,就在她身边站着。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一阵一阵,很有节奏。
“妈,对不起。”我低声说,“我下午不该对您发脾气。”
妈妈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的镜片看着我。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心疼,有无奈,但没有责备。
“傻孩子。”她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跟妈说什么对不起。妈知道你心里苦。”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我蹲下身,把头埋在妈妈的膝盖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放声大哭。这些天,不,是这几个月来所有的委屈、压力、恐惧和伪装,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用她那双粗糙但温暖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哭了很久,直到我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水分都快被抽干了,才慢慢停了下来。
“好点了伐?”妈妈递给我一张纸巾。
我点点头,声音沙哑:“妈,博文他……他失业了。三个月了。”
我终于说出了这个秘密。当这几个字从我嘴里吐出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虽然身体被压得酸痛,但整个人都轻松了。
妈妈的眼神暗了一下,但并没有我预想中的震惊和慌乱。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您不怪我瞒着您?”
“怪你有啥用?”她反问,“日子不是还要过下去?你们不说,肯定有你们的难处。博我那孩子,自尊心强,我知道的。”
我看着妈妈平静的脸,忽然觉得很惭愧。我一直以为自己在独自承受,却忘了,她是我妈,她这一辈子,见过的风浪比我多得多。我这点所谓的“坎”,在她眼里,也许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像个迷路的孩子,向她寻求方向。
“什么怎么办?天又没塌下来。”妈妈的语气恢复了她一贯的镇定,“失业就失业了,再找呀。博文那么聪明,还能找不到工作?上海找不到,就去别的地方找。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她顿了顿,继续说:“钱的事情,你别操心。我跟你爸还有点养老金,我们俩也花不了多少,先撑过这段时间再说。侬就安安心心上你的班,照顾好齐齐。家里的事,有我呢。”
我握着妈妈的手,那上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却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聊我小时候,聊她年轻时,聊我和林博文刚认识的时候。那些被我遗忘的,或者说刻意忽略的温暖细节,又一点点地浮现在眼前。
我这才发现,我和妈妈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聊过天了。我们总是因为各种琐事争吵,她嫌我乱花钱,我嫌她太唠叨。我们都用自以为是的方式爱着对方,却忘了停下来,听听对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第二天,天气转晴了。我们去了那座著名的海边图书馆。
图书馆里很安静,所有人都面朝大海,捧着一本书,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和妈妈、齐齐,也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妈妈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手机刷短视频,而是从书架上拿了一本画册,戴上老花镜,看得津津有味。齐齐也不再无精打采,她选了一本安徒生童话,趴在桌子上,看得入了迷。
我什么书都没拿。我就那样坐着,看着窗外的大海。
海浪一遍遍地涌上来,又一遍遍地退下去,带走沙滩上的脚印和杂物。我想,生活中的烦恼,是不是也像这潮水一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只要你给它足够的时间,它总会过去的。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齐齐压抑的抽泣声。
我心里一惊,赶紧转过头。只见她趴在童话书上,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齐齐,怎么了?”我把她揽进怀里。
她抬起头,满脸是泪。“妈妈,书里说,卖火柴的小女孩最后被她的奶奶接到天上去了。那……那爸爸是不是也不要我们了?他是不是也被接到天上去了?”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大人的世界里那些所谓的“失业”、“压力”、“自尊心”,在孩子简单的认知里,被翻译成了最可怕的词——“抛弃”。
林博文用“出差”这个谎言来维持他脆弱的自尊,我用沉默和伪装来维护这个家的体面。我们都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却不知道,我们共同筑起的这堵沉默的墙,正在把我们最爱的女儿,推向恐惧的深渊。
“不是的,宝贝,不是的。”我紧紧地抱着她,感觉自己的心都在颤抖,“爸爸没有不要我们。他只是……他只是遇到了一点困难,他需要一点时间去解决。他很爱很爱我们。”
“真的吗?”齐齐在我怀里,仰着泪眼婆娑的小脸。
“真的。”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他会像以前一样,带你去科技馆,给你讲睡前故事。”
我不知道我这番话,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妈妈在一旁,也红了眼圈。她伸出手,轻轻地拍着齐齐的背,嘴里喃喃地说:“作孽啊,作孽啊……”
图书馆里依然很安静,人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个小小的角落里,正在上演着一场家庭的内心风暴。
阳光依旧温暖,大海依旧蔚蓝。可我心里那堵沉默的墙,已经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做点什么,在我女儿的心里被种下更深的阴影之前,在我和林博文的关系彻底无法挽回之前。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林博文的号码。我的手指在拨号键上悬停了很久,很久。
第四章 夜晚的风与爆发的争吵
那天下午,天色说变就变。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聚拢了大片的乌云,黑压压地,像是要塌下来一样。海风也变得狂暴起来,卷着沙子,呼啸着,拍打在民宿的玻璃窗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我们被困在了房间里,哪儿也去不了。压抑的氛围,和外面的天气一样,让人喘不过气。
齐齐大概是哭累了,睡着了。妈妈坐在床边,给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转过头,看着我手里紧紧攥着的手机。
“怎么?还没打?”她问。
我摇了摇头。从图书馆回来,我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号码就在屏幕上,但我就是没有勇气按下去。我害怕。我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害怕他会说出什么我不想听的话,更害怕……他根本不接。
“你怕什么?”妈妈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夫妻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天大的事,说开了,总有解决的办法。你们这样憋着,算怎么回事?是想把这个家憋死吗?”
“妈,您不懂。”我烦躁地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不是一件小事。他是什么样的人,您不是不知道。他那么要强,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变成了这样……我怎么去开口?我去问他‘你是不是没钱了’?‘你是不是找不到工作了’?这跟在他伤口上撒盐有什么区别?”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在外面烂掉吗?”妈妈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你是他老婆!他最难的时候,你不拉他一把,谁拉他?等他自己熬过来了,你觉得他心里会怎么想?他会觉得,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
“我怎么不在了?我拼命工作赚钱,我维持着这个家,我照顾着孩子,我还要怎么样?”我的情绪也失控了,积压已久的委得像洪水一样找到了出口,“您以为我容易吗?公司里那些勾心斗角,客户的各种无理要求,我每天像个孙子一样陪着笑脸!我回来还要面对一个冷冰冰的家,一个什么都不肯说的丈夫,一个越来越沉默的女儿!我快要疯了,您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死要面子活受罪!”妈妈也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以为你这样是为他好?你这是在把他往外推!你觉得你一个人能扛,你厉害,你了不起!可你想过没有,他是个男人!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比他更能干的老婆,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在他落魄的时候,跟他说一句‘没关系,我陪你’的女人!”
“侬到底想哪能!”我被她的话刺得浑身发抖,一句上海话脱口而出,“是!我就是死要面子!我不想让别人看我们家的笑话!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在学校里被同学指指点点!我不想您和我爸为我们操心!我错了吗?”
“你没错!你什么都对!就我们都是错的!”妈妈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都红了,“陈言啊陈言,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犟脾气的女儿!你跟你爸一模一样!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英雄!结果呢?把自己憋出一身内伤,还连累身边的人跟着担心!”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巨雷,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劈开。
齐齐被惊醒了,在床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和妈妈的争吵戛然而止。我们都愣住了,看着床上那个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小身体。
“我不是不想说,我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对着妈妈,几乎是吼了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家连说一句真话都这么难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变成了指责,爱变成了负担?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说完,我再也无法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我抓起门边的雨伞,拉开门,冲了出去。
“言言!外面下大雨啊!你回来!”妈妈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着。
我没有回头。
大雨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瞬间就打湿了我的衣服和头发。我撑开伞,但狂风几乎要把它从我手里夺走。我索性收了伞,任由豆大的雨点砸在我的脸上,身上。
我沿着海边空无一人的木栈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咸的,苦的,凉的。
妈妈的话,像一把把刀子,句句都戳在我的心窝上。
死要面子活受罪。
把他往外推。
你不在。
是啊,我真的在吗?当他一个人面对失业的打击,面对未来的迷茫时,我在哪里?我在忙着计算家里的开销,我在忙着在朋友圈营造岁月静好的假象,我在忙着告诉所有人“我们很好”。
我用我的方式,在维护这个家。但我却忘了,家,不是一栋房子,不是一堆存款,不是别人眼里的光鲜。家是人,是心。心不在一起了,家就散了。
我一直以为,沉默是保护他自尊的最好方式。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保护,是隔绝。我用沉默,亲手在他和我之间,筑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墙的这边是我,墙的那边是他。我们都以为自己在为对方着想,却都成了最孤独的人。
风雨中,那座白色的教堂,像一个沉默的巨人,静静地矗立在远处。它看起来那么孤独,又那么坚定。
我走到它面前,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流进我的嘴里。
我终于明白了。我来阿那亚,不是为了寻找孤独,我是为了面对孤独。不是为了逃避问题,是为了找到解决问题的勇气。
我停下脚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我却感觉,心里那块被乌云笼罩了几个月的天空,被这场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拿出手机。它已经被雨水浸湿了,但屏幕还亮着。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那个我曾经以为,会和我走一辈子的人。
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拨号键。
第五章 雨后的寂静与一碗姜茶
电话通了。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我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因为紧张而冒汗,和雨水混在一起。
我甚至想好了开场白。我要先道歉,为我的不告而别,为我的自作主张。然后,我要告诉他,我都知道了,但没关系,天塌不下来,我们一起扛。
然而,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他不会接,准备挂断的时候,电话被接通了。
但里面传来的,不是林博文的声音,而是一个冷冰冰的系统女声:“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通话中?这么晚了,他会跟谁打电话?
一瞬间,无数个可怕的念头涌上我的心头。那些电视剧里演的、小说里写的狗血情节,像电影片段一样在我脑海里飞速闪过。
他是不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挂了电话,站在狂风暴雨里,感觉比刚才还要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绝望的寒意。
原来,我以为的“我们一起扛”,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或许,已经找到了新的“我们”。
我不知道自己在雨里站了多久,直到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都在打颤。我才意识到,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了齐齐,为了妈妈,我也不能倒下。
我拖着像灌了铅一样的双腿,慢慢地往回走。
来时的路,感觉那么长,充满了愤怒和委屈。回去的路,却好像更长,每一步都踩在碎玻璃上,扎得我生疼。
当我浑身湿透、像个落汤鸡一样推开民宿的门时,我以为会迎来妈妈的又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
然而,没有。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妈妈坐在沙发上,没有看电视,也没有玩手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齐齐睡得很沉,脸上还挂着泪痕。
看到我进来,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默默地从卫生间里拿了一条干毛巾,递给我。
“快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她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我接过毛巾,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也垮了。我什么都没说,走进浴室,打开花洒。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我冰冷的身体,我靠在墙上,任由水从头顶淋下。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很累,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洗完澡出来,妈妈已经不在客厅了。桌子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东西,旁边还有一套干净的睡衣。
我走过去,端起杯子,是一杯姜茶。浓浓的姜味里,还带着一丝甜。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辛辣的暖流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意。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开了。妈妈端着一个小碗走出来,里面是几块切好的水果。
她把碗放在我面前,然后在我身边坐下。
我们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窗外的雨声也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他……没接?”过了很久,妈妈才轻声问。
我点了点头,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妈妈伸出手,握住了我冰凉的手。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言言,”她说,“别胡思乱想。也许他只是在忙。”
“忙?”我苦笑了一下,“这么晚了,他能忙什么?”
“你别不信。”妈妈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爸当年从厂里下岗的时候,你才上初中。那段时间,他也是这样,天天早出晚归,问他去哪儿了,就说是找朋友。我当时也跟你一样,心里七上八下的,以为他在外面有了人。”
我惊讶地看着妈妈。这些事,我从来都不知道。在我记忆里,爸爸一直是个温和寡言的木匠,家里那些漂亮的家具,都是他亲手做的。我从没想过,他也曾有过那样一段失意的时光。
“有一天,我也跟他大吵了一架。我骂他没用,骂他没担当。他一句话都没说,就坐在那里抽烟,一根接一根。后来,我才知道,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劳务市场等活,什么脏活累活都干。给人扛水泥,通下水道……晚上回来,怕我看见他一身的伤和泥,就先在外面公共厕所洗干净了才回家。他不是不跟我说,他是怕我担心,也拉不下那个脸。”
妈妈的眼睛里泛着泪光,“男人啊,有时候就像个孩子,越是落魄,越是要面子。他不是不爱你,他是太爱你了,所以不想让你看到他最狼狈的样子。”
我听着妈妈的话,想起了林博文。想起他每次加班回来,不管多晚,都会先去冲个澡,怕把外面的灰尘带到床上。想起他每次出差,都会给我和齐齐带礼物,哪怕只是机场买的一块巧克力。想起齐齐说,他看着我的照片,说我一个人也很好看。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被这些温暖的细节填满了。
“妈……”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傻孩子。”妈妈拍了拍我的手,“夫妻嘛,就是一辈子的事。哪有一辈子不起风浪的?浪来了,躲是躲不掉的,得一起扛过去。”
就在这时,床上的齐齐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妈妈……”
我赶紧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她的小手在被子里摸索着,我把我的手递过去,她立刻紧紧地抓住了。
“妈妈,我梦到爸爸了。”她闭着眼睛,喃喃地说,“他给我买了一个好大好大的棉花糖。”
我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嗯,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给你买一个比梦里还大的棉花糖。”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怀疑、怨恨和不安,都烟消云散了。
是啊,不管他在跟谁打电话,不管他遇到了多大的困难,他都是我的丈夫,是齐齐的爸爸。这个家,需要他,也需要我。我们需要一起,把这个坎迈过去。
我重新拿起手机,这一次,我没有再打电话,而是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博文,我和妈,还有齐齐,在阿那亚。风很大,但风景很好。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再来一次。家里有我,你别怕。”
第六章 清晨的日出与坦诚的对话
我一夜没睡。
后半夜,雨停了。我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墨蓝色的天空一点点泛白。
手机一直很安静,林博文没有回复我的微信。我不知道他是没看到,还是看到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但我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天快亮的时候,我叫醒了妈妈和齐齐。
“妈,齐齐,我们去看日出吧。”
“啊?现在?”妈妈还有些迷糊。
“嗯,现在。”
我们穿好衣服,走出了民宿。清晨的空气,带着雨后的清新和海水的咸湿,吸一口到肺里,感觉整个人都清爽了。
沙滩上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和我们一样早起看日出的人。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静静地等待着。
天边,先是出现了一抹淡淡的鱼肚白,然后慢慢地,变成了橘红色,像一块被火烧过的烙铁。云层被染上了金边,海面也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哇,好美啊……”齐齐靠在我的怀里,发出一声感叹。
就在这时,一轮红日,从海平面上,一点一点地,挣扎着,跳了出来。万丈金光,瞬间洒满了整个海面,也洒在了我们三个人的身上。
世界豁然开朗。
我看着那轮朝气蓬勃的太阳,感觉一股新的力量,正在我的身体里慢慢升起。
“言言,”妈妈忽然开口了,“你爸以前常说,人这一辈子,总有几个坎要自己过。但家人,就是那个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过坎的人。”
我转头看着她,晨光中,她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
“妈,我知道了。”我微笑着说。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日出,谁也没有再说话。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看完日出,我们去食堂吃了早饭。热腾腾的豆浆,刚出锅的油条,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齐齐的胃口也好了很多,自己吃了一整个茶叶蛋。
吃完饭,我们回到民宿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就在我把最后一个箱子合上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喂,您好。”
“请问,是陈言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有些疲惫的男人声音。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林博文的朋友,我叫李浩。博文他……他昨晚出了点事,现在在医院。”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手里的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医……医院?他怎么了?哪个医院?”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您别急,他没有生命危险。就是……他昨晚跟客户喝酒,胃出血,现在在市第一医院。”李浩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对不起,嫂子。博文他不让我告诉您,怕您担心。但我看他一个人在医院实在太可怜了,就自作主张,用他的手机,找到了您的联系方式。”
原来,昨晚的“通话中”,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原来,他不是在和别人卿卿我我,他是在为了一个渺茫的机会,在酒桌上拼命。
原来,他不是不回复我的微信,他是根本没有机会看到。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们马上就回去。”我挂了电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妈妈看我脸色不对,赶紧过来扶住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妈,博文……他住院了。”
回程的路,无比漫长。
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五味杂陈。有心疼,有自责,还有一丝……庆幸。
庆幸我还来得及。庆幸我们之间,还没有走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
到了医院,在李浩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了病房。
推开门,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林博文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的手上打着点滴,整个人看起来消瘦憔او,憔悴不堪。
这还是我那个意气风发的丈夫吗?
我慢慢地走到床边,看着他熟睡(或者说昏睡)的脸。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好像在做什么噩梦。
我伸出手,想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齐齐跟在我身后,看到床上的爸爸,小声地问:“妈妈,爸爸是不是生病了?”
我点点头:“嗯,爸爸太累了,需要休息。”
妈妈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带来的保温杯放在床头柜上。“我给他熬了点粥,等他醒了喝。”
李浩在一旁,有些局促不安。“嫂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没拦住他。”
我摇了摇头:“不怪你。他那脾气,决定的事,谁也拦不住。”
我们在病房里等了很久。期间,医生来查过一次房,说他情况稳定了,就是需要好好休养。
下午的时候,林博文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他的目光又落在我身后的妈妈和齐齐身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慌乱,还有……羞愧。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别动!”我赶紧按住他。
“你们……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们再不来,你是不是打算一个人死在这里?”妈妈没好气地说,但眼圈却红了。
林博文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看我们。
“爸爸!”齐齐扑到床边,抓住了他的手,“你是不是不舒服?齐齐给你吹吹。”
林博文看着女儿天真的脸,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伸出没打点滴的那只手,摸了摸齐齐的头,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把齐齐拉到一边,对妈妈说:“妈,您带齐齐先出去吃点东西吧。”
妈妈点点头,带着齐齐出去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沉默。又是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对不起。”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该瞒着你,带妈和齐齐出来。我也不该……对你不管不问。”
他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收到你的微信了。”我说,“在我给你打电话之前。”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那条……是我朋友发的。”
“我知道。”我说,“但我发的,是我自己写的。”
“林博文,”我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床边坐下,“我们好好谈谈,行吗?像两个成年人一样,不是像两个互相赌气的孩子。”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然后,他点了点头。
第七章 回家的路与新的开始
那是一个漫长的下午。
在医院那间洒满阳光的病房里,我和林博文,终于进行了一场迟到了三个月的对话。
他告诉我,他是如何在一夜之间,从一个年薪百万的部门主管,变成一个失业的中年男人。他告诉我,他是如何投出上百份简历,却都石沉大海。他告诉我,他是如何从最初的自信满满,到后来的自我怀疑,再到最后的彻底绝望。
“我不敢告诉你。”他看着窗外,声音低沉,“我怕你瞧不起我。我怕这个家会因为我而垮掉。我每天假装去上班,其实就是去图书馆,或者在公园里坐一天。我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就觉得,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个是被抛弃的。”
“昨晚那个客户,是我以前的一个下属介绍的。他说对方公司在招人,让我去试试。我去了,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面试,就是一个酒局。他们灌我酒,看我笑话……我当时就想,算了,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和齐齐,我认了。没想到……还是把自己搞进了医院。”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但我能想象,他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和屈辱。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
“博文,”我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租住在那个只有三十平米的老破小里。那时候,我们俩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一万块。但我们那时候,好像比现在开心。”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光亮。
“我记得。”他说,“那时候,你每天晚上都给我做饭。你说,外面的饭不干净。有一次我发高烧,你一个人,背着我,走了两条街,才打到车去医院。”
“那你也记得,”我说,“有一次我跟老板吵架,哭着跑回家。你什么都没问,就抱着我,说‘没事,大不了不干了,老公养你’。”
我们相视一笑,眼眶都湿了。
那些贫穷但快乐的日子,那些我们相互扶持、彼此温暖的岁月,我们都没有忘记。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被生活推着往前走,走得太快,以至于忘了回头看看,那个曾经和我们并肩作战的爱人,还在不在身边。
“对不起,言言。”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我错了。我不该一个人扛着,不该把你推开。”
“我也错了。”我说,“我不该用我的方式,去猜测你的想法。我以为沉默是体谅,其实是伤害。”
窗外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我们……回家吧。”我说。
“嗯,回家。”
一周后,林博文出院了。
回家的那天,上海的天气很好。我们开车行驶在高架上,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齐齐坐在后座,唱着幼儿园里刚教的歌。妈妈在旁边,微笑着,跟着她打拍子。
林博文在开车,他瘦了些,但眼神里,重新有了光。
我的手机响了,是李浩发来的微信。
“嫂子,博文哥的工作,我托朋友问了。有一家初创公司,正在找合伙人,我觉得很适合他。你们要不要试试?”
我把手机递给林博文。
他看了一眼,没有立刻回答。他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后座的妈妈和女儿,又转头看了看我。
然后,他微笑着说:“好啊,试试。”
车子驶下高架,拐进了我们熟悉的小区。我看到楼下那棵巨大的香樟树,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一切都和我们离开时一样,又好像,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晚上,我整理去阿那亚带回来的照片。
翻到第一张,那张在朋友圈里获得无数点赞的“完美合影”。照片里的三个人,笑得很得体,背景里的教堂,美得像个布景。现在看来,却觉得无比虚假。
我往后翻,翻到了那张在食堂里拍的,齐齐含着眼泪吃红烧肉的照片。翻到了那张暴雨过后,妈妈递给我姜茶时,被我不小心按到的快门,画面模糊,却透着温暖。
最后,我翻到了那张在海边看日出的照片。是我们离开的那个清晨,我用三脚架拍的。照片里,我们三个人,都素着颜,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妈妈靠着我,齐齐靠着妈妈。我们没有看镜头,而是都望着远处那轮刚刚升起的太阳。我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和希望。
我把这张照片,设置成了我的手机屏保。
然后,我发了一条新的朋友圈,只有一句话,配上了这张日出的照片。
“阿那亚确实比网上评价的要好。它治愈的,从来不是什么文艺青年的小确丧,而是一个差点走散的家。”
很快,林博文点了第一个赞。
来源:头号英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