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我终于挂断那个来自舅舅王建军的电话时,窗外上海的黄昏正被无数霓虹灯点亮,而我的手心,却是一片冰凉的潮湿。电话那头,他那曾经对我而言如同圣旨般威严、如今却带着一丝卑微和讨好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他说:“阿远啊,我是舅舅……你表弟王浩……他……他出了点事
当我终于挂断那个来自舅舅王建军的电话时,窗外上海的黄昏正被无数霓虹灯点亮,而我的手心,却是一片冰凉的潮湿。电话那头,他那曾经对我而言如同圣旨般威严、如今却带着一丝卑微和讨好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他说:“阿远啊,我是舅舅……你表弟王浩……他……他出了点事,你看能不能……帮一把?”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听着,听着他艰难地组织着词汇,听着他声音里那份被岁月和现实磨损殆尽的傲慢。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或许是弓着背,躲在某个角落,生怕被家里的谁听见这份迟到了十五年的求助。在他说完之前,我用一句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我考虑一下”,便切断了这场漫长的独角戏。
放下手机,我并没有感到复仇的快感,那种想象了无数次的、将对方踩在脚下的扬眉吐气。恰恰相反,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为了这一天,为了能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接到这个电话,我究竟走了多远的路?十五年,足够一个少年长成一个男人,足够一座城市的面貌被彻底改写,也足够让我从一个在舅舅家门外瑟瑟发抖的穷小子,变成一个他需要仰望的存在。这十五年,是我人生中最湍急的一段河流,充满了礁石与漩涡。
那些在地下室里通宵达旦写代码的日子,泡面和咖啡因是我唯一的燃料,窗外永远是一片漆黑,分不清白天黑夜。那些为了一个几万块的天使投资,陪着笑脸,喝下一次又一次让我胃里翻江倒海的白酒,在KTV震耳欲聋的音乐里反复阐述我的商业模式,而对方只是用一种看小丑的眼神打量我。那些公司资金链即将断裂的夜晚,我和妻子陈雪背对背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因为我们都害怕从对方眼里看到绝望。我们抵押了房子,刷爆了所有信用卡,我母亲甚至拿出了她准备养老的最后一笔积蓄,那几张被她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存单,上面的数字少得可怜,却重如千钧。
我一直以为,支撑我走过这一切的,是对成功的渴望。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那渴望的内核,其实是一种更为原始、也更为执拗的情感——恨。不是那种要毁灭对方的恨,而是一种想要证明自己的、带着屈辱印记的恨。我恨的不是舅舅王建军这个人,我恨的是十五年前那个雪夜里,他家那扇紧闭的、雕着繁复花纹的黑色雕花铁门。那扇门,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为我的少年时代画上了一个冰冷而屈辱的句点。我用十五年的时间,绕了一个大圈,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新站在这扇门前,不是为了进去,而是为了有资格对门里的人说“不”。
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我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决绝。电话里舅舅声音的颤抖,像一颗小石子,在我看似坚硬如铁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复杂的涟漪。那涟漪的中心,是我母亲的脸。她是王建军的亲姐姐,那个年代里,为了全家的生计,她放弃了读书的机会,早早进了纺织厂,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供弟弟读书。后来,弟弟考上大学,留在省城,娶了城里干部家庭的女儿,一路青云直上,成了我们那个小县城里飞出去的“金凤凰”。而姐姐,却嫁给了我那个同样在工厂里做工、老实巴交的父亲,一辈子都留在了那片贫瘠的土地上。
所以,要读懂我此刻的犹豫,要理解这通电话背后横亘了半个世纪的亲情、恩怨与阶层沟壑,我们必须把时钟拨回到十五年前,回到那个同样飘着雪的冬日,回到我第一次满怀憧憬地站在那扇黑色雕花铁门前的那个下午。
第一章 紧闭的雕花铁门
那年我十六岁,正在县一中读高二。我们那个位于皖北的小县城,冬天总是格外漫长和寒冷。那年寒假,母亲破天荒地给了我三百块钱,让我去省城合肥的小姨家,也就是舅舅王建军家,住上几天,“开开眼界”。三百块,是父亲将近一个月的工资,母亲把它叠得整整齐齐,用一个塑料袋包好,塞进我棉衣最里面的口袋里,反复叮嘱我要贴身放好。去省城,对我而言,不亚于一次朝圣。在我们那个信息闭塞的小地方,舅舅王建军就是“成功”的代名词。他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进了国营单位,九十年代初又抓住了机遇下了海,做起了建材生意,成了我们家族里第一个拥有“万元户”头衔、并很快把这个头衔远远甩在身后的人。他的故事,是母亲在饭桌上、在邻里间、在我每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时,用来激励我(或者说敲打我)的范本。“你要是能有你舅舅一半的出息,妈就烧高香了。”这句话,我从小学听到高中,耳朵都快起了茧。
出发前,母亲准备了整整两大包礼物。一包是自家晒的红薯干,那是用院子里那块自留地里长出的最甜的红薯,切成片,在冬日的暖阳下反复晾晒,直到变得金黄透亮,嚼起来又香又韧。另一包是父亲托人从山里收来的干香菇和黑木耳,都是顶好的山货。母亲说:“你舅舅家什么都不缺,送的就是个心意,让他们知道咱们还惦记着。”她把两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缝得结结实实,生怕在路上挤坏了。我背着一个破旧的军绿色帆布书包,两只手各拎着一个沉重的蛇皮袋,坐上了开往省城的绿皮火车。火车“咣当咣当”地走了五个小时,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充满了对那个“大世界”的无限想象。我想象着舅舅家会是什么样子,电视里那种有两层楼、门口有花园的“别墅”?表弟王浩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喜欢打篮球?他会不会有很多我见都没见过的游戏机?
下了火车,一股比县城更加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我按照母亲写在纸条上的地址,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叫“琥珀山庄”的高档小区。光是小区门口那两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和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就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局促。我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旧棉衣,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衣是我爸传给我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我低着头,几乎是溜着墙边,走进了这个仿佛不属于我的世界。小区里很安静,一栋栋漂亮的洋房掩映在冬青树后面。我找到了纸条上写的“C栋11号”,那是一栋三层高的独立别墅,米黄色的外墙,红色的屋顶,门前有一个小花园,虽然是冬天,但草坪依然修剪得整整齐齐。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扇气派的、雕着复杂卷草纹的黑色雕花铁门。
我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因长途跋涉和紧张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我放下手里的蛇皮袋,腾出手,在自己满是灰尘的裤子上使劲擦了擦,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按下了门铃。门铃发出悦耳的“叮咚”声,与我们家那个需要用手敲的木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等了大概半分钟,门没有开,倒是旁边一个小窗户里探出了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女人的脸。她应该就是我的小姨王莉了。我见过她的照片,比照片上显得更富态一些,烫着时髦的卷发,脸上没什么表情。“你找谁?”她的声音隔着玻璃,有些模糊,但那份疏离感却异常清晰。我赶紧堆起笑脸,大声说:“小姨,我是林远啊,我妈让我来的。”
她“哦”了一声,脸上并没有出现我预想中的惊喜或热情。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在我洗得发白的棉衣、沾着泥点的裤脚,以及脚边那两个硕大的蛇皮袋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不像是看一个许久未见的亲外甥,更像是在审视一个不请自来的推销员。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没有开门,而是隔着玻璃说:“你舅舅他……他今天有个很重要的会,现在不在家。家里也不太方便,要不……你先在外面找个地方住下?等你舅舅回来了我再联系你。”她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背诵一段早已准备好的台词。外面又开始飘起了雪花,不大,但夹着风,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我拎着两个沉重的袋子,在火车上站了五个小时,早已是又冷又饿。我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问:“小姨,我……我妈让我把这些东西带给你们。”我指了指脚下的蛇皮袋。
“知道了知道了,你先放那儿吧。”她显得有些不耐烦,说完就把小窗户“啪”地一声关上了,窗帘也随之拉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我一个人站在那扇冰冷的铁门外,手里还保持着指着蛇皮袋的姿势,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样。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融化,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我能听到门里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和笑声,那笑声里,我似乎分辨出了表弟王浩的声音。原来,家里是“方便”的,只是不方便接待我而已。那一刻,巨大的屈辱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不是傻子,我明白那句“舅舅不在家”和“家里不方便”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我,以及我背后的那个贫穷的家庭,是不受欢迎的。我们带来的那些自以为充满“心意”的土特产,在他们眼里,或许只是两袋碍事的垃圾。
我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直到手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我没有再按一次门铃,也没有哭。我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没有去拿那两个被遗弃在门口的蛇pye袋,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个名叫“琥珀山庄”的小区。走出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栋漂亮的米黄色别墅,在风雪中显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我在心里对自己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不是以一个需要被施舍、被同情的可怜亲戚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让他们无法忽视、甚至需要仰视的姿态。那个下午,十六岁的我,第一次尝到了尊严被碾碎的滋味。我在省城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坐上了最早一班回县城的火车。回到家,面对母亲关切的询问,我撒了谎。我说舅舅和小姨非常热情,表弟也很好,只是舅舅公司临时有急事,需要出差,所以我提前回来了。我把剩下的二百多块钱还给母亲,说这是舅舅给我的压岁钱。母亲信以为真,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看着她的笑,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在母亲面前提过舅舅家的事,而那个紧闭的雕花铁门,则成了我心中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一个驱动我拼命向上的黑暗引擎。
第二章 一袋红薯干的重量
回到县城后,我像变了一个人。以前的我,虽然成绩不错,但多少有些贪玩和散漫。而从那个冬天开始,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学习中。我不再去街边的录像厅,不再和同学凑钱去网吧打游戏,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考出去,离开这个小县城,去一个更大的世界,一个能让我凭自己的能力站稳脚跟的世界。我的成绩突飞猛进,从年级前五十,一路冲到了前三。班主任找我谈话,以为我早恋了或者家里出了什么事,才会性情大变。我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有些秘密,注定只能烂在自己心里。
高考,我以全县理科状元的身份,考上了上海的一所顶尖大学,学的正是当时最热门的计算机科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们家成了整个家属院的焦点。父亲买了一挂最长的鞭炮,在楼下放了足足十分钟。母亲则激动得一边笑一边抹眼泪,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家里的电话,颤抖着拨通了省城那个熟悉的号码。我站在一旁,心情复杂。电话接通了,母亲用一种近乎炫耀的语气,大声地对电话那头的小姨说:“莉莉啊,阿远考上啦!上海的大学!还是咱们县的状元呢!”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我听到小姨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是吗?那挺好,恭喜啊。上海消费高,让他去了之后省着点花。”没有过多的激动,也没有说要来看看或者给点奖励,就像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邻里八卦。
母亲挂了电话,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片刻,但很快又恢复了过来。她对我说:“你小姨就是那个性子,不爱表达,心里肯定是为你高兴的。”我没说话,只是在心里冷笑。我太了解那种客套背后的冷漠了。果然,在整个暑假,直到我开学,舅舅家没有再来过一个电话,更不用说像其他亲戚一样,上门来送点贺礼或者红包。他们用沉默再次表明了他们的态度。倒是父亲的一些工友,母亲的一些小姐妹,凑钱给我买了一个新的行李箱,送了一百两百的红包,虽然不多,但那份情谊却显得格外真挚。
去上海报到的前一晚,母亲又在为我准备行囊。她翻箱倒柜,找出了家里最好的一床棉被,用新的被套套好,然后用一个巨大的编织袋装起来。她还给我准备了各种吃的,其中,又有一大包她亲手晒的红薯干。“上海那地方,什么都贵,这些吃的你带上,能省点是点。这红薯干,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学习累了就嚼几片。”我看着那包熟悉的红薯干,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想起了两年前那个雪天,被我遗弃在舅舅家门口的那两袋土特产,其中也有一包这样的红薯干。在母亲这里,这是她能给我的最好的东西,是沉甸甸的母爱;而在舅舅家那里,它却成了不值一提、甚至令人嫌弃的负担。一袋红薯干的重量,在不同的天平上,竟有如此天壤之别。
我伸手拦住了母亲:“妈,不用带了。学校都有卖的,而且行李太多,路上不方便。”母亲愣了一下,有些失落地说:“城里的东西,哪有自家做的好吃又干净。”我坚持着,最终,那包红薯干被留在了家里。我不是嫌弃它,我是害怕再次看到它被轻视的样子。我宁愿让这份爱,完整地留在家里,也不愿让它在另一个世界里蒙尘。
大学四年,我活得像一个苦行僧。我申请了最高额度的助学贷款,包揽了几乎所有能拿到的奖学金。我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生活费。课余时间,我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去做家教、发传单、在快餐店打工的路上。我很少参加同学聚会,也很少买新衣服。同寝室的兄弟们都说我活得太“卷”了,像个机器人。他们不知道,驱动我这个机器人的,是那个深埋心底的、关于一扇铁门的记忆。我必须拼命地奔跑,因为我身后空无一人,我停下来,就会坠入深渊。
这四年里,我和家里的联系,也仅限于每周一次的电话。母亲总是在电话里问我钱够不够花,要不要给我寄点。有一次,她小心翼翼地问我:“阿远,你舅舅家就在合肥,离上海也不算太远,放假了……要不要去看看他们?毕竟是亲戚,总不走动也不好。”我的心猛地一抽,沉默了很久,才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妈,我放假要打工,没时间。”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她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或许只是不想再给我增加负担。我们母子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那个敏感的话题。
毕业后,我顺利进入了一家国内顶尖的互联网公司。我依然保持着大学时的拼命三郎状态,加班是家常便饭,别人做一个项目,我同时做三个。我的能力和努力很快得到了认可,职位和薪水一路攀升。工作第三年,我用自己攒下的钱,加上跟朋友借的一部分,在上海的郊区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拿到房产证的那天,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在上海有自己的家了。电话那头,母亲哭了。我知道,她哭的不仅仅是为我高兴,更是为我这些年所受的苦。那一年春节,我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我把父母接到了上海,在我那间小小的、但却完全属于我自己的房子里。除夕夜,我们一家三口围着一张小小的餐桌吃年夜饭,看着电视里重播的春晚。父亲喝了点酒,红着脸说:“我儿子,有出息了。”母亲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那一刻,我觉得过去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第三章 不眠的城市与不灭的灯
在上海站稳脚跟后,我遇到了陈雪。她是我公司的同事,一个来自南方的姑娘,聪明、独立,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和我一样,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从一个小地方来到这座大城市打拼。相似的经历让我们很快走到了一起。她不像我这么“苦大仇深”,她身上有一种阳光开朗的气质,像一束温暖的光,照亮了我那有些阴暗的内心世界。她知道我的过去,包括那个关于舅舅家的故事。我第一次告诉她时,是在一个雨夜,我们挤在一把小小的雨伞下。我讲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讲完后,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义愤填膺地咒骂我的舅舅,只是握紧了我的手,轻声说:“都过去了。以后,有我陪着你。”
她的理解和温柔,让我那颗紧绷了多年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我们结婚了,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最亲近的几个朋友。我把父母也接了过来。婚礼上,母亲拉着陈雪的手,不停地抹眼泪,嘴里念叨着:“我们阿远,总算成家了。小雪,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他了。”我知道,母亲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陈雪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她会把我们那个小小的家布置得温馨又别致,会在周末拉着我去看电影、逛公园,让我渐渐学会了放慢脚步,享受生活。
然而,安稳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在互联网行业工作了七年后,我已经做到了部门总监的位置,年薪不菲,在我们老家的亲戚朋友看来,已经是“功成名就”了。但我内心深处的那股不甘,却像一头蛰伏的野兽,始终没有沉睡。我看到了移动互联网的浪潮即将到来,我不想再做一个高级打工仔,我想创造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决定辞职创业。这个决定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父母觉得我疯了,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要,要去冒那么大的风险。朋友们也劝我三思。只有陈雪,在听完我那长达三个小时、充满了各种专业术语和宏大构想的PPT后,平静地对我说:“我支持你。但是你要想清楚,我们可能会失去现在所有的一切,包括这套房子。”
我看着她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于是,我们卖掉了那套已经升值了不少的房子,搬进了一个租来的、更加偏僻狭小的公寓。我用卖房的钱,加上我们所有的积蓄,注册了公司,租了一个小小的办公室,招了几个和我一样怀揣梦想的年轻人,开始了我的创业之路。那段日子,比我大学时打工、比我刚工作时加班,要苦上一百倍。我们做的是一款针对小微商户的移动管理软件,市场竞争激烈,技术迭代飞快。为了拿到第一笔融资,我几乎跑断了腿,见了上百个投资人,收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拒绝。最艰难的时候,公司账上只剩下几千块钱,连下个月的工资都发不出来。
那个晚上,最后一个员工也下班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陈雪。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第一次感到了绝望。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的决定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我毁了我们安稳的生活,还可能连累那些信任我的兄弟。我把脸埋在手心里,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陈雪从背后轻轻抱住了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说:“没关系,林远。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你忘了?我们本来就一无所有。最差的结果,不过是回到原点而已。”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股强大的暖流,瞬间注入我冰冷的心。是啊,我们本来就一无所有。我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片不眠的灯火,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动摇过。
柳暗花明,就在我们山穷水尽之际,之前拒绝过我的一个投资人,突然又回过头来找到了我。原来,我们看中的一个竞争对手因为资金链断裂倒闭了,而我们的产品在小范围测试中,数据表现异常出色。他决定给我们投一笔钱。虽然不多,但足以让我们活下去。有了这笔救命钱,我们迅速优化了产品,加大了推广力度。产品上线后,凭借着优异的用户体验和精准的市场定位,用户量开始爆发式增长。公司走上了正轨,A轮、B轮、C轮融资接踵而至,我们的团队越来越大,办公室也从那个小小的格子间,搬进了陆家嘴的顶级写字楼。
五年时间,弹指一挥间。我的公司成功在纳斯达克上市。敲钟的那一天,我穿着定制的西装,站在聚光灯下,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绿色数字,心中却异常平静。我没有想象中的狂喜,脑海里浮现的,反而是十五年前那个雪夜,那个站在雕花铁门外的、孤单瘦弱的少年。我转过头,看到站在身边的陈雪,她正微笑着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我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说:“我们做到了。”她回握住我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那一刻,全世界的喧嚣都离我远去,我只听得到我们俩共同的心跳声。
第四章 风口的猪与地上的泥
上市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成了媒体口中的“行业新贵”、“80后创业领袖”,我的照片登上了各种财经杂志的封面。我们搬进了黄浦江边的一套大平层,从落地窗望出去,就是整个外滩的璀璨夜景。我给父母在老家省城最好的地段买了一套大房子,让他们告别了那个住了几十年的、狭窄阴暗的家属楼。我给陈雪买了一辆她喜欢了很久的跑车,但她却很少开,依然喜欢坐地铁上下班,她说那样更接地气。
财富和地位的急剧提升,也带来了人际关系的重构。许多多年不联系的亲戚、同学,都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我。有借钱的,有找工作的,有拉投资的,一时间,我的手机成了热线电话。对于这些,我大多是让助理去处理。能帮的就帮一把,但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深知,他们追逐的不是我林远这个人,而是我头上的光环。
在这片喧嚣中,有一个群体的缺席,显得格外突出——那就是舅舅王建军一家。自从我考上大学后那通不咸不淡的电话之后,十几年来,他们就像从我的世界里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联系。我偶尔从母亲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们的零散消息。据说,舅舅的建材生意在最初的辉煌之后,就遇到了瓶颈。随着房地产市场的调控和新兴材料的冲击,他那种传统的、依赖关系的商业模式越来越难以为继。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虽然还维持着表面的风光,但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而我的表弟王浩,那个我只在照片里见过的、被寄予厚望的“富二代”,据说也并不成器。他大学毕业后,没有像我一样去打拼,而是在舅舅的庇护下,拿着家里的钱,跟风做了几个项目,先是开过一阵子网红餐厅,后来又搞过P2P,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用母亲的话说,就是“被他爸给惯坏了,吃不了苦”。
我听着这些消息,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我早已不是那个需要靠他们的衰落来获得心理平衡的少年了。我的世界已经足够广阔,他们的起落,对我而言,不过是遥远地平线上的一点尘埃。我甚至觉得,我们两家,就会这样一直平行下去,直到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以为我已经彻底放下了,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扇黑色的雕花铁门,还是会偶尔出现在我的梦里。它像一个幽灵,提醒着我那段无法抹去的过去。
陈雪看出了我内心的纠结。有一次,我们谈起这件事,她问我:“如果有一天,你舅舅真的来找你了,你会怎么办?”我沉默了很久,说:“我不知道。或许,我会把他当年对我做的一切,原封不动地还给他。”陈雪摇了摇头,说:“林远,那不是你。你花了这么多年,爬出那个泥潭,不是为了再把自己变成当初你最讨厌的那种人。真正的强大,不是报复,是宽恕。当然,宽恕不等于原谅,它只是意味着,你终于可以放过你自己了。”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是啊,我拼命向上爬,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站在高处,把曾经俯视我的人踩在脚下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和当年的舅舅,又有什么区别?雷军说,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我赶上了移动互联网的风口,成了那只飞起来的“猪”。而舅舅,他错过了时代的列车,从曾经的“风口”,变回了地上的“泥”。风水轮流转,世事无常,仅此而已。我开始尝试着去理解,而不是仅仅去憎恨。我开始明白,当年的舅舅,或许并不是纯粹的恶。他只是一个被时代和环境塑造出来的、极度信奉“丛林法则”的商人。在他的世界里,人脉、资源、价值交换,是一切的核心。一个从穷亲戚家来的、穿着破旧棉衣的少年,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价值”,自然也就得不到他的“投资”。他的冷漠和势利,是他那个圈层的生存法则。我无法原谅他,但我似乎可以理解他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的心境已经修炼到足够平和的时候,那个电话,毫无征兆地打了进来。
第五章 迟到十五年的电话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二下午,我刚结束一个冗长的视频会议,正准备喝口水休息一下。手机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的、来自合肥的号码。我本想直接挂断,但鬼使神差地,我按下了接听键。“喂,你好。”我的声音平静而职业。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是……是林远吗?阿远?”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声音,虽然隔了十五年,虽然染上了岁月的沧桑和一丝不确定的怯懦,但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舅舅王建军。我的第一反应是挂掉电话。我所有的心理建设,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似乎都崩塌了。那个雪夜的寒冷,那种被拒之门外的屈辱,像电影快放一样,在我脑海里迅速闪过。我的手甚至微微发起抖来。但我最终没有挂断。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一种更加冰冷的声音回了两个字:“是我。”
“哎,哎,阿远,我是舅舅啊!”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声音里透着一丝急切和讨好,“你……你现在方便说话吗?”我没有回答他方不方便,只是反问了一句:“有事吗?”我的冷淡显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我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开口说道:“阿远啊,那个……舅舅知道,以前……以前是舅舅不对,对不住你和。这么多年,也没脸联系你。看你现在这么有出息,舅舅……舅舅是真为你高兴,真的。”
我靠在办公椅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arcs的冷笑。真是讽刺。十五年前,我站在他家门口,他“没空”见我。十五年后,他却有空隔着电话,跟我说这些迟到的、廉价的忏悔。如果我的公司没有上市,如果我不是今天这个身价,这个电话,恐怕永远也不会打来吧。“说重点。”我打断了他的抒情,我的耐心正在被迅速消耗。
我的直接和不客气,让他彻底放弃了迂回的打算。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颓唐和无助起来:“阿远……是你表弟王浩……他……他出了点事。”接下来的十几分钟,他用一种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叙述,拼凑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表弟王浩前两年看着别人搞直播带货赚钱,也投了一大笔钱进去,自己开了家MCN公司,签约了一批网红。起初确实赚了点钱,让他极度膨胀。但他根本不懂经营,花钱如流水,又在税务上动了歪脑筋,被人举报了。现在,税务部门查下来,他不仅要补缴巨额的税款,还要面临高额的罚款,甚至可能……有牢狱之災。舅舅的老本,早就被王浩这几年折腾得差不多了,这次窟窿太大,他卖了家里最后一套投资的房产,也还差着一个巨大的缺口。银行的贷款也还不上了,那栋我记忆中的、气派的米黄色别墅,也即将被法院查封拍卖。
“阿远,现在能救王浩的,只有你了。”舅舅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知道这个数字对你来说,可能不算什么。求求你,看在的面子上,拉你表弟一把吧!他还年轻,不能就这么毁了啊!只要你肯帮忙,我……我给你下跪都行!”
听着他的哭求,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反而是一种荒诞感。那个曾经在我面前高高在上、如同神祇一般的人物,如今却在电话里,为了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向我摇尾乞怜。我沉默了很久,久到舅舅在那头小心翼翼地喊了好几声“阿远,你还在听吗?”我才缓缓开口,说了那句:“我考虑一下。”然后,不给他任何再说话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远处林立的摩天大楼。这座城市,每天都在上演着无数的起落沉浮。十五年前,我是那个站在门外仰望的人。十五年后,我成了门里的人,而他们,却被关在了门外。命运的轮盘,转得如此精准,又如此讽刺。我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陈雪的话:“真正的强大,不是报复,是宽恕。”可是,我真的能做到吗?我掏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电话一接通,母亲就急切地问:“阿远,你舅舅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他先给我打的,我没敢答应他什么,就让他直接找你。阿远,你……你别怪妈。”
我叹了口气,说:“妈,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为难。”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然后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阿远,妈知道,他们以前对不起你。但是……他毕竟是妈的亲弟弟,王浩也是你唯一的表弟。血浓于水啊。要是……要是实在不行,就算了,妈不能让你为难。只是……只是我一想到你小姨,她那个人,心高气傲了一辈子,要是真看着儿子出事,家也没了,我怕她撑不住……”
母亲的话,像一把柔软的刀子,精准地刺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可以不在乎舅舅的卑躬屈膝,可以不在乎王浩的死活,但我不能不在乎我母亲的感受。她这一辈子,活得太不容易了。前半生为娘家付出,后半生为我操劳。到了晚年,我不想让她再因为娘家和婆家之间的这点恩怨,而日夜煎熬。挂了电话,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不会轻易地给钱,那不是帮忙,那是害了他们。我要用我的方式,来结束这场长达十五年的恩怨。我给舅舅回了一条短信,只有一句话:“周六上午十点,到我上海的公司,我一个人见你。”
第六章 八仙桌上的新主客
周六上午,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公司。空旷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的送风声。我没有在自己那间能俯瞰整个外滩的董事长办公室里等他,而是选择了一间最普通的、没有任何身份标识的会议室。会议室里只有一张长条桌和椅子,简单得近乎简陋。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静静地等待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我只是想剥离掉所有财富和地位的外衣,以最纯粹的、一个叫“林远”的男人的身份,来面对这场迟到了十五年的会面。
九点五十五分,前台打来电话,说有一位姓王的先生找我。我说:“让他上来吧。”几分钟后,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人,让我有片刻的失神。眼前的王建军,和我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声若洪钟的中年男人,判若两人。他老了太多,头发已经花白稀疏,曾经挺直的腰杆也佝偻了下去,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眼袋浮肿,眼神里满是疲惫和焦虑。他穿着一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色夹克,脚上是一双沾着些许灰尘的皮鞋,与这座光鲜亮丽的写字楼格格不入。他手里提着一个超市的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看到我,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立刻堆起了局促而讨好的笑容。“阿远……我……我来了。”他显得很紧张,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没有起身,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淡淡地说:“舅舅,坐。”这两个字,我说得有些生硬。这是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当面喊他“舅舅”。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坐下,身体只坐了半个椅面,一副随时准备起身的姿态。他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到桌上,往前推了推,小声说:“阿远,这是……这是你小姨让我带来的。她自己做的酱鸭,你小时候……好像挺喜欢吃的。”
我的目光落在那只塑料袋上。透过透明的袋子,我能看到里面用保鲜盒装着的、色泽酱红的鸭子。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我小时候,确实很喜欢吃小姨做的酱鸭。那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他们一家回过一次老家,小姨带来了她亲手做的酱鸭,那味道,我记了很多年。我没想到,她还记得。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比任何卑微的乞求,都让我感到更加无所适从。我没有去看那盒酱鸭,只是把目光重新投向他,开门见山地问:“王浩的事,具体怎么回事?”
提到儿子,王建军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用一种近乎忏悔的语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详细地说了一遍。比电话里更清晰,也更让人触目惊心。王浩的公司,不仅仅是偷税漏税,还牵扯到大量的虚假交易和洗钱。窟窿比他之前说的还要大。如果不能在限期内补齐所有款项,等待王浩的,将是至少十年的刑期。他说着说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当着我的面,无声地流下了眼泪。他用粗糙的手背抹着眼睛,声音哽咽:“都是我……都是我把他惯坏了。我总觉得,我年轻时候吃了那么多苦,就想让他活得轻松一点,什么都给他最好的。没想到……把他害成了这样。阿远,我知道我没资格求你。当年……当年在琥珀山庄,是我混蛋,是我狗眼看人低。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你打我一顿,骂我一顿都行。我只求你,救救王浩。他要是进去了,你小姨……她也活不成了。”
他说完,竟然真的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要朝我跪下。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步跨过去,在他膝盖落地前,死死地扶住了他的胳膊。“别这样!”我低吼道。我的心乱成一团。我预想过无数种我们重逢的场景,我想过我会如何冷漠地羞辱他,如何享受他卑微的样子。但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我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快感。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被现实击垮的、为儿子心碎的父亲。他身上所有“成功人士”的光环都已褪去,剩下的,只是一个普通人的苍老与无助。
我把他重新扶回椅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会议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很多年前,我母亲也是这样,为了给他凑够上大学的路费,低声下气地去跟邻居借钱。历史,仿佛一个轮回。只不过,当年那个求人的,变成了如今这个被求的。我们就像一张八仙桌上的主客,只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主客的位置,悄然发生了对调。
许久,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但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钱,我不会给你。”王建军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里的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我没有理会他的绝望,继续说道:“给钱,是救不了他的。这次你把他捞出来,下次他会闯出更大的祸。你们这个家,也会被他彻底拖垮。”我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但不是给钱。”
第七章 一份工作的价值
听到还有转机,王建军猛地抬起头,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什么……什么机会?”他急切地问。我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然后缓缓说道:“我可以帮他把税务和罚款的部分处理掉,但这笔钱,不是白给的,算是我借给他的,需要他还。至于他公司欠下的其他债务,让他自己去面对,该申请破产就申请破产,他必须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
王建军愣住了,似乎没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我继续说:“还钱的方式,不是让他从你那里拿。我会让我的助理,在合肥给他找一份最普通的工作。可能是快递员,可能是外卖员,也可能是某个工地的搬运工。工资不会高,一个月可能就三四千块。他需要用这份工资,每个月固定还我一部分钱,直到还清为止。至于还不上的部分,就让他一辈子都欠着。什么时候还清了,他什么时候才算真正自由了。”
我的话说完,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王建军呆呆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错愕,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他可能以为我会开出什么羞辱性的条件,或者干脆拒绝。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会提出这样一个方案。让他那个从小娇生惯养、眼高于顶的儿子,去做一个出卖体力的底层劳动者?这比直接打他的脸,还要让他难堪。“阿远……这……这怎么行?”他结结巴巴地说,“王浩他……他从小没吃过这种苦,他做不来的。你让他去做这些……还不如让他去坐牢……”
“坐牢是法律对他的惩罚,而这份工作,是我给他的救赎。”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舅舅,你和我,都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我们都明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滋味。我们都知道,靠自己双手挣来的每一分钱,有多么踏实。但王浩不知道。他的人生太顺了,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他不知道一份工作的价值,更不知道一个普通人活着的艰辛。不让他把腰弯下去,不让他亲手去挣每一分钱,他永远也学不会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敬畏’。你今天把他捞出来,他明天依然是那个眼高手低的废物。你愿意看着他烂一辈子吗?”
我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下敲在王建军的心上。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悲哀和醒悟。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应酬而显得有些浮肿的手,又看了看我放在桌上的、骨节分明的手。他或许在这一刻才真正明白,我们之间最大的差距,早已不是财富的多寡,而是对于“人生”二字的理解。许久许久,他抬起头,眼神里不再有乞求,而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痛苦和释然的情绪。他用沙哑的声音问:“如果……如果他不愿意呢?”
“那我就当没打过那个电话,也没见过你这个人。”我平静地回答,“选择权在他,也在你。是选择一条艰难但却能重获新生的路,还是继续在泥潭里打滚,直到彻底沉没,你们自己决定。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给我答复。”说完,我站起身,不再看他,径直走出了会议室。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直到我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走出公司大楼,上海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压了十五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我没有报复,也没有廉价地施舍。我只是用我的方式,给了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也给了我自己一个解脱的出口。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陈雪。她听完后,沉默了很久,然后给了我一个深深的拥抱。“林远,”她说,“你长大了。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强大。”
第八章 门里门外
三天后,我没有等到王建军的电话。我心里很平静,这个结果,在我的预料之中。让一个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少爷”去当快递员,这无异于天方夜谭。或许,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比坐牢更大的羞辱。我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我们两家的世界,将再次回归平行。然而,一周后的一个晚上,我却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来电显示依然是合肥。我接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但却带着一丝胆怯的声音:“喂……是……是林远表哥吗?”
我愣了一下:“你是?”
“我是王浩。”那个声音说。
这是我第一次和我的表弟说话。他的声音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桀骜不驯,反而充满了不确定和迷茫。“我爸……把你的话都告诉我了。”他顿了顿,似乎在鼓起勇气,“我想问问……你说的……还算数吗?”
他的问题让我有些意外。我反问道:“你真的想清楚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能听到他压抑着的、似乎是哭泣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我想清楚了。我不想坐牢,我也不想再当一个废物了。表哥,我知道我以前很混蛋,我知道我们家对不起你。我……我愿意试试。只要能让我重新做人,什么苦我都能吃。”
听到“重新做人”这四个字,我的心被触动了。或许,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对于王浩来说,未必是件坏事。它击碎了他虚假的人生,也给了他一个看清自己的机会。“好。”我说,“明天,会有人联系你。”
挂了电话,我给助理发了一条信息,让他按照我之前的计划去安排。我没有给他安排什么特殊的“照顾”,只是委托了一个在合肥做物流的朋友,在他的一个配送站里,给王浩安排了一个最普通的快递员岗位。同工同酬,一样的考核标准,唯一的不同是,王浩每个月的工资,会由我助理代为领取,扣除需要归还的款项后,剩下的部分再打给他作为生活费。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有再关注王浩的事情。我只是偶尔会从助理那里收到一份简单的报告:王浩第一个月,因为不熟悉路线和操作,被投诉了三次,扣了五百块钱工资;第二个月,他送的包裹量在整个站点垫底,但没有再被投诉;第三个月,他开始能完成基本的任务量了;半年后,他成了他们片区里,跑得最勤快、也是好评率最高的快递员之一。助理还发来一张偷拍的照片。照片里,王浩穿着蓝色的工作服,皮肤晒得黝ม้黑,人也瘦了一圈,但眼神却比我从他旧照片里看到的,要明亮和踏实得多。他正坐在一辆装满包裹的三轮车上,一边大口地吃着手里的盒饭,一边和旁边的工友有说有笑。
那年春节,我带着陈雪和孩子,回了趟老家。大年三十,母亲一大早就开始在厨房里忙碌。中午的时候,门铃响了。母亲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舅舅王建军、小姨王莉,还有王浩。他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脸上带着局促而真诚的笑容。这是时隔近二十年后,我们两个家庭的第一次团聚。饭桌上,没有人提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舅舅的话不多,但一直在给我夹菜。小姨的眼睛总是红红的,看着我,又看看王浩,嘴里不停地说:“都好,都好就好。”
变化最大的是王浩。他不再是那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举手投足间,多了一份同龄人该有的沉稳和谦逊。他主动地给我和父亲倒酒,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充满敬意的语气喊我“表哥”。席间,他跟我聊起了他送快递的日常,聊那些有趣的客户,聊工作的辛苦和收获。他说,他现在每天虽然累得像条狗,但晚上躺在床上,却睡得特别踏实。他说,他打算一直干下去,直到把欠我的钱全部还清。他还说,他现在才知道,靠自己双手挣来的每一块钱,花得是多么心安理得。
看着他坦然的样子,我举起酒杯,对他说道:“王浩,欢迎你,靠自己的努力,重新站了起来。”他愣了一下,随即眼圈也红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吃完年夜饭,我们一起在客厅里看春晚。窗外,烟花在夜空中绚烂地绽放。母亲和小姨坐在一起,拉着家常,不时发出阵阵笑声。父亲和舅舅在阳台上,一人递上一根烟,聊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过往。王浩则在陪我的儿子玩着玩具。我看着这幅画面,心中一片宁静。我终于明白,陈雪说得对。真正的强大,不是为了站在高处去报复和鄙视,而是拥有了重新制定规则、并引领他人走出泥潭的能力。那扇紧闭的雕花铁门,曾经是我心中最大的梦魇;而如今,它只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路标,提醒着我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门里门外,早已不再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它们都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共同塑造了今天的我。而我,也终于可以坦然地,推开那扇心门,让阳光照进来了。
来源:人间故事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