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军校报到,太阳毒得像铁,门口一辆黑色越野停着,车上下来的人画着红嘴唇,踩着细高跟。
那天军校报到,太阳毒得像铁,门口一辆黑色越野停着,车上下来的人画着红嘴唇,踩着细高跟。
所有人都看她,笑声像蚊子,但扎心。
我站在对面树荫里,手里攥着退学手续,汗顺着手背往下滴,冰凉。
她说自己叫杜鹃,是我们团长的人,要走“绿色通道”。
门岗笑了,笑得跟没笑一样。
“先把美甲卸了。”他说。
她不动,翻了个白眼。
“我说了,我进的是军官群。”
她把“群”说得像是名片。
我转身,慢慢往车站走。
背后一阵哄笑,像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又像一地碎玻璃碎得清脆。
我知道,故事才刚开始。
父亲的手,在那天晚上,抖得连烟都点不着。
他把火机在裤子上蹭了两下,抖着靠近烟头,火苗也跟着抖。
母亲盯着火苗看,眼眶红了。
“算了。”父亲说了一句,说完这两个字,他咳了两下,很轻。
我趴在饭桌上,盯着碗里的炒黄瓜,油亮亮的,漂着两瓣蒜。
我说,我不算。
父亲不说话,手捏着烟,烟灰长得吓人。
母亲拿了一个白瓷茶杯,给父亲倒水,杯身有掉了釉的地方,摸起来粗糙。
我们家在镇子西头,靠河,屋后有一棵老槐树。
夏天到了,槐花一串一串,蜜蜂在上面吵,有时候飞进屋里,撞在纱窗上,嗡嗡的。
我高考那年,镇子上出了两个重点一个军校名额。
重点没难住我,军校我也想过,但想到父亲,想到他床头那本塑封的退伍证,我心就热。
父亲年轻时候当过兵,没上过大学,常说一辈子都遗憾。
他说,部队是个好地方,规矩立得住。
我喜欢规矩。
从小到大,我靠规矩活,靠着每天六点起床、背单词、跑操、吃馒头泡咸菜的规矩,熬过那些夏天冬天。
县武装部来学校宣讲,政治处的老周,是个脸上总带笑的老同志,声音不大,却透着劲。
他说,军校培养的是军官,是骨干,是将来要带兵的人。
他说到带兵两个字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报名,体检,政审,一条条走。
那是一个个清晨,天还没亮,河边起着白雾,我跟着一群男孩子在操场上跑,鞋底被泥浆糊住,拔起来又落下。
我跑到第一,汗湿透了背心。
夏天结束前,名单出了初审,我的名字在第一栏,后面备注是“综合成绩第一”。
父亲拿着榜单看了又看,字都快被他手指头蹭花了。
母亲背后擦眼泪,嘴里唠叨着“老天开眼”。
我们乡里的人喜欢说“老天开眼”,但开眼的时候不多,闭眼的时候倒是经常。
这次,他们觉得老天睁开了一条缝。
镇里开了个小会,镇长拍着我的肩,说这孩子争气。
人来人往,话多得像摊上了摊煎饼,谁都想摊一勺。
父亲沉着,也没多说,就是把我的衣服拿去晒了又晒,晒得硬邦邦。
他说,穿净了,见人好看。
见谁呢,要去县武装部见人,要去团里见人。
那天去团里,是正午,太阳直照,营门口值勤的战士站得笔直,汗顺着脸流,他们眼珠不动,看着远处。
政委老周接我们,进了团部的楼,楼梯扶手油漆掉了一块块,露出深灰的铁骨。
走廊里有烟味,混着消毒水味。
老周说,林团正在开会,等会儿。
我喝了口水,杯子是搪瓷的,有个小缺口,喝到嘴边有点硌。
我看见墙上的“八一”照,年轻的士兵举着枪,眼睛亮,笑得纯。
父亲也看了,看着看着眼睛就慢慢湿了,他偷偷往后看了我一眼,像看自己年轻时候。
门开了,一个人出来,个子不高,肩膀宽,走路一路风,站在门口就笑,“这就是小王吧?”
我站起来,喊了声“团长好”。
“孩子,坐。”他大大咧咧,拍了拍我的肩。
他的手掌厚,拍在肩上有点疼。
他看着我,笑,“你这条件不错,能吃苦?”
我说能。
他点头,“好。我们需要这样的种子。”
他说“种子”两个字的时候,声音重了一下。
父亲在旁边坐着,手把搪瓷杯攥得很紧,都听见“咯吱”的声音。
那天走的时候,老周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别骄傲,政审还在走程序,老老实实,按规矩来。”
我点头。
规矩,我从来不怕。
一个星期后,老周给我电话,说有些材料要补。
我跑去县里,拿了一摞东西,包括父亲的退伍证、母亲的村民代表证明、我家的房产证明,还有一张祖父去世的证明。
我挨个找人,办盖章,盖章的章有人按得重,有人按得轻,有的边缘糊了,有的盖岔开了。
我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河边有三两个人钓鱼,水面上漂着一层细细的浮萍。
母亲在灶台前烧火,火光照着她的脸,人像是被熏暖了。
她问,“怎么这么晚?”
我把材料放在桌上,一张张摊开。
父亲坐过来,看了看,说,“齐了。”
我们看着那一桌子的纸,觉得它们有重量。
再过了两天,镇里传出一个小道消息,说名额悬了,团里可能要换人。
我问谁说的。
她是学校里的语文老师,姓韩,跟我有点熟,她说,“你别怪老师多嘴,最近团里换了领导,林团长那边情况有变。”她压低了声音,“说是有人要去走文工那边,和军校一起协调……”
我不懂,说,“什么文工?”
她摆摆手,“你别问了,总之,你注意下。”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名额不是石头,是豆腐,可以捏成各种样子。
第二天,我去武装部,老周不在,办公室里坐着另一个人,年轻,戴眼镜,眼镜片上有指纹印。
我说找老周。
他抬头,淡淡地说,“老周出差。”
我把材料放在桌上,他没有看,只是说,“我收到通知,名单需要调整,你回去等通知。”
我问,“为什么?”
他抬眼看我,“组织考虑。”
这四个字像个皮球,踢过来,把我弹到墙上。
我把手攥紧,手心有汗。
“那我可以看看我的分数和其他人的排名吗?”我问。
他愣了一下,“这是内部资料。”
“我需要看到依据。”我盯着他。
他笑了一下,像是笑给摄像头看,“小同志,讲究方式方法。”
我带着材料回家,背上背着整个世界的重量,有点发酸。
到家门口,邻居老刘坐在门前的石墩上,靠着门框抽烟,喊我,“小王,回来啦?”
我嗯了一声。
他又说,“听说名额调了?”
他笑着说的,我看不出他是好奇,还是幸灾乐祸。
母亲坐在屋里,拿着一块抹布擦桌子,擦了又擦,桌面都亮了。
我说,“他们说要调整,理由是组织考虑。”
母亲停了两秒,手也停了,随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父亲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拿着那本退伍证。
他把退伍证放回抽屉,坐下来,掏出烟,但没点。
他看我,“这事,不要自己去硬碰。”
我摇头,“爸,我不硬碰。”
我笑,我说,“我讲规矩。”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天刚有一点亮,庄稼地里鸣叫的虫子还没散。
我拿着小本,列了一张清单。
- 我的综合成绩单复印件。
- 体检合格表复印件。
- 政审材料清单。
- 早前初审公示截图。
- 法律、政策条款打印件:比如《征兵工作条例》《军队院校招生章程》《信息公开条例》相关条款。
- 一份陈述书。
我把最后一项写得有点抖,我把手按在桌面上,压住纸,写稳。
写完,我把这些装进一个牛皮纸袋。
中午,我去团部。
这次老周在,他见我,眼神有点躲。
“老周,您忙吗?”我问。
他点头,“你有事,说。”
我把纸袋递给他,“我希望能看到我的成绩和评审依据,如果名单调整,请按照章程进行公示,说明理由,接受监督。”
我的声音不大,语气尽量平。
他接过去,按住纸袋,手有一点用力。
“你别把事情想复杂了。”他看我,“组织会考虑现实情况、综合情况,不能只看分数,你懂吧?”
我笑,“我懂,但我更懂公开和公正。”
他看着我几秒,眼神变了一下,像从门缝里看到光。
“别着急,”他还是那么说,“给点时间。”
时间给了,他们动得更快。
第三天,名单正式公示,新的名字上了去。
不是我。
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名字,杜鹃。
旁边写的,是“文化特长生,统筹考虑,破格录取。”
整个小镇轰动了。
谁都在传,说这是林团长外面的女人。
有人说,她是县城一家网红舞蹈队的领舞,跳得妖。
有人说,她年轻,十九岁,离过婚。
有人说,她是个苦命人,认识了贵人。
言语像鸡毛,飘得到处都是,但扎人。
父亲拿着那张公示,看了一会儿,把纸折成了四方块,折得极整齐,放进了抽屉。
母亲拿出拖把,把屋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她擦地的时候,眼泪掉在地上,混着水,擦干了,就没有了。
她低头擦,头发乱了两缕,贴在脸上。
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脚尖抵着两块砖的缝隙。
邻居们不敢当面说,背地里说得起劲。
小卖部的角落里,有人笑,说,“哎呀,林团长能力大,人家一张嘴,风就顺着吹。”
另一个人接,“顺风顺水嘛,谁叫他是团长。”
我去县城找老周。
他见到我,叹口气,叫我坐。
“孩子,”他开口,“这事,到这一步,改变不了太多。”
我问,“改变不了,是改不了?”
他不回答,倒了一杯水给我。
“喝水,别冲动。”
我没有动那杯水。
“老周,我不是冲动,我只是想要一个答复。为什么破格,破了哪一条,依据是什么?破格应该是协议明确的吧?”
他看着我,眼神微微闪了一下,“你很懂。”
“是您教的。”我说。
他笑了一下,又叹气,“孩子,别咬着不放,有时候,退一步,是海阔天空。”
我点头,“我会退,但不是退两步。”
我拿出第二份材料,递给他。
是我的陈述,以及依据条款。
我说,“我会向军分区纪检反映,也会向教育部门递交信息公开申请。我知道程序可能会久,但我认。”
我笑,“我不怕久。”
他没有接我的材料,他只是看着我的眼睛。
他眼睛里有一个老兵的疲惫。
“我不劝你了。”他最后说,“你自己注意安全,注意方式。”
我起身,拿着材料走出来。
走廊里二楼的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吹散了烟味。
楼下的院子里,有新兵在训练,喊子整齐,汗滴落在尘土里,洇开了一个一个黑点。
我看着他们,喉咙里有点堵,眼睛有一点涩。
那天晚上,父亲对我说,“算了吧。”
他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像是跟我谈判。
“爸,你年轻时,是不是也这么算了?”
我问,他愣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起身去拿了那本退伍证,封皮磨得发白,里面的纸有点发黄,盖的八一红章还清晰。
他把证件递给我,“我年轻时,没闹明白的事太多。我不懂规矩,我只懂‘听话’。我以为听话就是规矩。”
他舔了一下嘴唇,眼睛里有光在闪,“后来我才知道,不是那回事。”
他吸了一口气,“但你妈……她怕。”
我看向母亲,她坐在床沿上,手里攥着围裙角,不敢看我。
“妈。”我叫她。
她抬头看我,眼眶红,“你是我的命。”
她说,声音很轻,“不要去撞墙。”
我笑,“我不撞墙,我绕墙走。”
他们听不懂我,也许他们懂了,只是装不懂。
第二天,我去了学校,办了退学。
老师惊了,“你疯了?”
我说,“我不疯,我只是把事做干净。”
“你这个孩子……”她摇头,想说什么,最后只签了字,“你自己选的路。”
拿到退学证明的时候,我心里空了一块,又像添了一块铁,压得我稳。
我退学这事,很快传开了。
有人说我倔,有人说我傻,有人说我敢。
无论他们怎么说,我每天还是六点起床,七点去河边跑步,八点回来吃饭。
我在家翻政策,写材料,整理证据。
我把每次对话都记下来,日期、地点、人物、说过话的原话,以及我当时的心情。
我准备得像是准备一场考试。
这天中午,手机响,陌生号。
我接起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像细铁丝戳耳朵。
“你就是那个‘王某’吧?”她居高临下,“你知道你惹了谁吗?”
我沉默了一秒,她急了,“我告诉你,识相点,把东西撤了,别拿你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我笑,“你是杜鹃?”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瞬,“你管我是谁,你最好……”
我打断她,“你化妆的时候,记得卸了再去报到,不然会被当笑话。”
她骂了我一句脏话,挂了。
我盯着黑了的屏幕,心里一点一点冷静下来。
父亲问,“谁的电话?”
我说,“一个跳舞的。”
父亲皱眉,“别惹。”
我笑,“她惹我。”
我们家的厨房里,永远干净,母亲喜欢把碗盘一摞摞堆整齐,青花边朝一个方向,盖上纱布。
她叠衣服也利索,打开柜子,衣服像白豆腐一块块码好。
她叠衣服时嘴里有时候念叨,念的是我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我还小,跑在屋里,脚步轻快,笑得没有阴影。
“小时候你摔了膝盖。”母亲笑,“你爸拿着红药水追你,你一看到红药水就跑。”
父亲也笑了,笑出了声音。
那笑声里的东西,叫“过”。
我们到底能不能过现在这个坎呢?
一个下午,有人敲门,敲得很急。
我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男人,一个穿衬衫,戴腕表,另一个像司机。
戴表的人递过来一个红色信封。
“意思意思。”他说,“别让你父母跟着受累。”
我看着那个信封,封口压得平整,封边里能看到一点厚度。
我没有接。
“把你们的主任叫出来吧。”我说。
他笑,露出一个整齐的牙套,“小兄弟,我代表谁不重要,你要的是个结果,我们愿意坐下来谈。”
他往屋子里看了一眼,侧过头,半压着声音,“我们再给你安排一个更好的学校,或者一个编制,总之,比现在强。”
我靠在门框上,闻到槐花香。
我说,“我只要一个东西。”
他挑眉,“你说。”
“公开、公正、公示。”我说,“你们拿出文件和依据,放在桌面上,推翻我也能服。”
他笑容慢慢收了,“我劝你别太执拗。”
“这是我的底线。”我说。
他盯了我几秒,“好。”
他把信封收回,把名片递给我。
我接过名片,名片上印着“综合保障处 李某”。
“考虑一下。”他说,转身走了。
父亲站在屋里,不敢出声。
他们走后,父亲把门关上,长出一口气。
“儿子,到底你把这事弄到哪儿去了?”他问,小心翼翼。
我掏出那张名片给他看。
他看了一眼,把名片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按了按,“这人,不像是小角色。”
“所以更要规矩。”我说。
我去邮局寄了一封挂号信,写给军分区纪检。
我站在窗口,填写地址,手稳。
窗口的女孩看了看信封,又看我,眼神里有一点好奇。
她说,“寄吧。”
我说,“谢谢。”
回家的路上,我遇见了韩老师。
她远远朝我挥手,“你这孩子,哎。”
她叹气,“你想好了?”
我点头。
她看着我几秒,忽然说,“如果你哪天写一本书,记得把这一段写进去。”
我笑,“我更想把这一段过过去。”
她拍拍我的肩,“你这样的孩子,少。”
我没觉得自己特殊,我只是觉得我如果不做这个,余生会后悔。
报到的日子很快到了。
那天一早,天比往常更蓝,云像洗干净的白帆。
我没有去报到,但我去了省城,因为纪检那边说,今天会有人从军区下来,做了解。
我到了军区大门口,看到了那辆黑色的越野,车上的女人戴着大墨镜。
她下来,踩着高跟,走路时腰扭出一个弧度,身后跟着两个人,像是帮她拿东西的。
她拉着一个旋转箱,箱子上贴着一个“LV”的贴纸,闪。
门岗站在那,眼睛看着前方。
她走近,用手掀了一下墨镜,露出眼睛。
她笑出一个角度,亮晶晶的,点头,“我来报到,杜鹃。”
门岗伸手,“证件。”
她拿出一叠东西,递过去。
门岗一张张看,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最后把证件递回去,指着指甲,“先去把指甲处理一下,再把头发按要求弄好,化妆卸了,剃掉头发过长的部分。”
她翻白眼,“你知道我是谁吗?”
门岗的眼珠子这时转了一下,看她,目光平,“知道与不知道,一样。”
她噎了一下,红了脸。
旁边的人群里发出几声忍不住的笑。
她回头瞪了一圈,“笑什么笑?”
这时,一个戴帽子的军官出来,停在她面前,目光冷。
他看了看她的材料,问,“你担保人是谁?”
她抬起下巴,“林团。”
他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林团?”
他回头,“把材料送政工。”
他转身,往回走,边走边说,“按照程序。”
她跟在后面,小声嘟囔,“什么破程序。”
我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幕,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畅快,只是像看一个戏。
戏台上有人在唱,唱词我大概听懂,但真正的戏味,只有戏子自己知道。
他们进了旁边的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门口讥笑的声音越来越多。
一个穿训练服的小伙子小声对身边人说,“真是,报到还带大浓妆,这来走时装秀吗?”
另一个回答,“这口红颜色,战术伪装吗?”
人群里有人轻轻地呵呵笑。
小伙子笑完,又收住,低头系鞋带。
我往大门另一侧走。
那边有棵银杏树,树干上有一道长长的疤,像被雷劈过,又像被车蹭过。
树下有一张旧木凳,边角都磨圆了,坐上去有一股木头味。
我坐着,等。
十点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
一个男声,冷,“你就是王某?”
我说,“是。”
“我们在南门。”他说。
我去了南门,那里人少,风大一点。
一个穿白衬衫的人站在树荫下,身旁有个背着公文包的人。
他伸手,“你好。”
我们握手,他的手凉。
他自报家门,是军分区纪检的一个工作人员。
他单刀直入,“你反映的情况,我们收到了。今天我们来,了解一下。”
我把那些整理好的材料拿出来,递给他。
他一页页翻,翻得很认真,不时抬头问我一些细节。
我尽力回答出一条条。
他说,“我们上面会有程序,你知道。”
我说,“我不催,我只等。”
他点头,“你还年轻,能这样,坚持不易。”
我笑,“我也是为了以后能睡得安稳。”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点赞许。
谈完他走的时候,我看见远处那栋楼的窗帘被掀了一下,有人看我。
我不在意,我只在意我手里那份回执。
中午的时候,门口涌出一群人,应该是办完手续的。
每个人拿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书本、生活用品,还有一本厚厚的“条令条例”。
他们穿着统一的短袖,头发都剪得短,脸上都笑。
他们没笑她,但她自己成了笑话。
她站在门口,脸色铁青,手里拎着箱子,失魂落魄,她脚上的高跟鞋在青石地面上敲得“哒哒”响,像打在空房间里的回声。
她的美甲指头无处安放,捏着箱把,指甲在阳光下闪,刺眼。
走到她身边的一个小姑娘,目光在她手上停了停,脸上的表情是一瞬而过的好奇,随即平静,从她身边过去。
她开放的那点光彩,突然就像灯泡被拧了出来,刺不痛人,只剩尴尬。
有人在她身后低声讨论,“政审不过,搞什么。”
另一个说,“资料对不上,光凭谁谁谁,也是没有用的。”
她转身,眼睛里有火,瞪了一圈,没人接她的火。
这火,把她自己烫到了。
下午,镇上的群里炸了锅。
有人发了照片,说:“报到现场,某女浓妆艳抹,被请去小黑屋。”
有人发笑哭的表情包,有人发“呵呵”。
也有人说,“算了,人家也不容易。”
再有人说,“不容易?那有人容易吗?”
手机屏幕一条条跳,我看了,又关。
我不再盯她,我也不想拿她当笑料。
我还要回去,我还有父母要照顾,还有地里头的豆角要收。
回到家时,母亲在灶台前切豆角,菜刀碰到菜板发出“嗒嗒”的声,节奏稳。
她抬头看我,眼里有一丝紧张,“人家怎么说?”
我把回执拿给她看。
她看不懂,但她看见了那抹红的公章,心便定了一半。
“这就好。”她说,像对自己说。
晚上,父亲拿着那本退伍证,看着电视里播的老电影。
电影里有人在雪地里冲锋,喊声震耳。
他忽然说,“那些年,我也跑过雪地。”
他说完,自己笑了一下,笑得像是在笑一个远方的影子。
第二天,老周给我打电话。
他的声音比之前低,“你别出门,这段时间。”
我愣,“怎么了?”
他沉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注意。”
我笑,“谢谢。”
挂电话不久,村里来了两个人,要找我谈。
他们在大榆树下等,风吹过,树下掉了几片叶,夏天没过,叶子就老了。
他们说的仍然是那些话,什么未来,什么调剂,什么面子。
我坐在石墩上,脚一前一后,双手抱膝,听。
他们说完,我又说了一遍那个词,“公开。”
他们倦了,站起身,说,“你这孩子,挺倔。”
我笑,“我爸说我像他。”
他们走了的时候,太阳落到河那边,水面被照成一片金,水鸟拍着翅膀,飞低低。
我去河边跑步,跑到桥下,又跑回来,汗从前额滴下来,滴进眼睛,辣。
我想起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人抢了我的橡皮,我没吭声,回家跟母亲说。
母亲没教我打回去,她教我记住那人的名字,记住他怎样看你,怎样笑你。
她说,“等你有力气的时候,再把你的东西拿回来。”
我现在有力气吗?
我不确定,但我知道我有耐心。
第三天,群里又传出消息,说林团长被谈话了。
消息真假,不知道。
有人说,他看起来没事,照样在团部里走来走去。
有人说,他脸色不好,烟抽得多。
另外有一条消息,是一个短视频。
视频里,是报到那天的门口。
镜头对准了她,也对准了那些出来的人。
视频不清楚,晃动,但能看出一个方向的风。
评论底下,有人写,“规矩是用来遵守的,不是用来绕的。”
有人反问,“那你遵守了,得到什么?”
再有人回,“起码,心里一直是亮的。”
我没有在下面留言。
有时候,沉默比话更有力。
晚上,父亲忽然问我,“你后悔吗?”
我想了一会儿。
我说,“我怕,只怕以后想起现在,会后悔没有站直。”
他嗯了一声,“站直。”
他又说,“站直,不是硬扛,是立住。”
我听懂了。
立住是个很难的词,它比“硬扛”更难。
它要你不倒,也要你不偏。
那几天里,我看见母亲晚上睡觉也紧紧握着双手,像她年轻的时候抱住我。
她梦话里喊了我的名字,我就坐到床边,握了握她的手。
她醒了,笑,“妈做梦,梦到你穿军装。”
我笑,“你总能梦到我穿军装。”
她说,“你大概就是那样的孩子。”
她说完,眼泪就掉了。
我用手把她眼角的泪擦掉,手指轻轻碰到她的皱纹,像划过田里的沟坎。
一周后,军分区打来电话。
“我们受理了,会走程序。”
“时间多久?”
“一个月内给你答复。”
我说,“好。”
这一周里,镇上人很收敛,他们见到我不再指指点点,有人打招呼,有人点头。
这是一个小地方,风一吹,草就动,风停了,草又很快归于平静。
你很难说这平静是真的妥协了,还是只是一种活法。
一天早上,我在河边跑步,跑到桥头,碰见了韩老师。
她穿着运动装,戴着帽子,脸晒成了健康的颜色。
她跑到我旁边,“还在跑?”
我点头。
她笑,“你跑得比以前更稳。”
“体重重了。”我开玩笑。
她笑出声。
她停在桥头,问我,“如果最终结果还是那样呢?”
我看着远处的水面,水面平。
“那我就再来一次。”我说,“我继续考试,继续等。”
她眼神里闪了一下什么东西,说了声“傻孩子”,但语气里没有责怪。
那天下午,我骑车去了县城。
路上风很大,风刮得人眼睛疼。
我去买了父亲喜欢的苏打水,母亲喜欢的白糖饼,我想给他们一个好消息,但我没有。
我知道好消息不是一天就出来的。
回家的路上,路边玉米地里有人在割草,手里的镰刀一下一下,草倒下去,又有人收拾成堆。
他们没有抬头看我,他们的夏天是重的,是一个一个太阳下的午后,是一桶一桶汗水,是一饭一菜的日子,不会一阵风就散。
我把车靠在墙下,拿白糖饼进了屋子。
父亲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我说,“路上风大。”
他嗯了一声,接过苏打水,扭开,喝了一口,打了个嗝,笑,“这玩意儿,喝着顶胃。”
我们一家人沉默地吃了白糖饼,嚼得慢。
我看了看窗外,槐花掉了很多,树下白,像下了小雪。
一天晚上,村里有人喝醉了,在我们门口嚷,嚷着嚷着,拍门。
母亲吓了一跳,我去开门。
门外是老刘,他喝多了,脸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
他抓住我的胳膊,“小王,你厉害。”
他口水喷出来,喷到我的脸上。
我笑,“回家睡觉。”
他摇头,眼睛里蒙着水,“你知道吗?我们这些人,见过太多事,想也想不起规矩是什么了。你让我看到了……”
他找词,找了半天,找不到,他就伸出大拇指,笨拙地竖起。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放下。
他走的时候,脚步踉跄,静静的街上只剩他一人的步子。
第二天早上,镇里的喇叭响,广播里,你要买车床、你要买化肥,有人打了招呼,穿插着“生产安全重于泰山”的提醒。
生活带着它的粗糙与温暖,照样滚滚向前。
我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一页一页翻书。
我找回去年的数学试卷,做了几道题。
手感生疏了,但不到两道题,手就热了。
母亲端了一碗绿豆汤出来,吹了吹,递给我。
她说,“天热,降火。”
她不说别的,她不问我什么时候有结果,她只给我一碗凉透的甜。
下午,我接到一个陌生的微信消息。
对方说,“你方便吗?我想见你。”
头像是一张军装照,泛白。
他自称是林团长的战友。
“战友?”我问,“怎么证明?”
他发了几张老照片,时间久远,衣服皱皱巴巴,脸笑得年轻。
我约在县城的老茶馆见面。
茶馆是那种木桌木椅,墙上挂着毛笔字,空调吹出来的风带着茶香。
他来得早,坐在窗边,不紧不慢地喝茶。
我坐下,他递过来一个装着纸的袋子。
“这是你想要的一部分东西。”他说。
我打开袋子,是一些会议纪录复印件,还有一份流程的签字记录。
上面的字迹不完整,盖章模糊,但能看出一些特别的地方。
比如,杜鹃的“破格推荐”的签字,几个名字下都有括号,写着“电话同意”。
他笑,“电话同意。”
他顿了一下,“你知道这是规矩外面的东西。”
我抬头看他,“你为什么给我?”
他看向窗外,沉默了一下,“因为我不想替他做这个见证。”
他的眼睛里有一些东西,复杂。
他又说,“你当我泄密也好,当我什么也好,我是老兵。我知道很多事,都不应该这样。”
我点头,“谢谢。”
他说,“不必。”
他喝了一口茶,站起来,“保重。”
他走的时候,背影很直,像很多年之前站岗的人。
我拿着那些复印件,心里多了一部分笃定。
夜里我睡得沉,睡到半夜忽然醒。
外面有风,槐树的叶子像下雨,沙沙。
我躺着听,听到母亲也翻身。
我轻声说,“妈。”
她说,“嗯。”
我问,“你害怕吗?”
她说,“害怕。”
她停了一秒,“但我信你。”
我笑,暗里笑。
那是我这段时间第一次笑出声来。
又过了几天,两件事一起发生了。
第一件,县里的公告栏贴出了一张公示,关于军校录取的名额处理,说明了“取消破格推荐,恢复原程序”的决定,但没有明确新的名额安排。
第二件,团里传出人事变动的消息,有人被“组织处理”,转岗。
消息真假的部分我们无从分辨,小地方的消息,从耳朵传到耳朵,会天生瘦一点或者胖一点。
但那张公告是真实的,白纸黑字,红章明亮。
有人把公告拍了照,发到群里,配了一句,“天终于睁眼。”
有人发哭笑的表情。
有人发“呵呵”。
我没有回消息。
我拿着父亲的退伍证,站在槐树下,抬头看了一眼那棵树。
树上有一只喜鹊,不知何时筑了巢。
我背了背条文,又做了一道数学题,知道自己不会放弃。
夜晚来临的时候,电话响了。
是那个军分区纪检的人。
他声音很平,“你明天能过来一趟吗?”
我说,“能。”
他停了一下,“我们要补充一点材料,另外,有个人,你可能要见。”
我问,“谁?”
他没有说,只是低低地笑了一下,“你来了就知道。”
我挂断电话,站在窗边看着河面,河面上有几只萤火虫飞。
它们亮亮灭灭,像有人在远处给我打暗号。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说要跟我去。
他说,“这趟,我陪你。”
母亲从厨房出来,给我们递了两个烧饼,包了红糖。
她把烧饼塞到我衣服口袋里,“饿了就吃。”
我们骑着车,去城里。
路边的玉米已经抽穗,风一吹,就哗哗响,像潮水。
军分区的楼里还是那个味,烟草与消毒水。
我们在走廊里等了十分钟,那个纪检的人出来,带着一个人。
来人个子不高,脸色灰,眼角有几条皱纹,嘴紧。
父亲愣了一下,认出来,“林团。”
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目光滑过,又落在地上。
纪检的人说,“大家坐。”
我们在会议室落座,空气安静,墙上的钟嘀嗒。
纪检的人开口,“关于这次的情况,我们进行了初步调查,确认了程序上的问题。至于责任,后续会由相应部门处理。”
他看我,“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想了一下,想说很多话,喉咙里憋着的,胸腔里滚烫的。
最后我只说了一句,“按规矩来。”
他点头,“我们会的。”
我转头看林团,他低着头,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也在抖,抖得比父亲那天还厉害。
他开了口,声音低,“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从他牙缝里挤出来。
我不知道他是对谁说的,对我们,对组织,还是对自己。
父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压在胸口的石头落了点,又没有完全落。
会散了,我们走出来,太阳正好,光照在楼道上,亮。
我和父亲下楼,楼梯扶手还是那个掉了漆的铁条,摸起来凉。
走到楼门口,父亲忽然停住。
他转身,又朝楼上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嘿嘿笑了两声。
那笑,很像很多年前他从雪地里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说“冷硬,但能站住”的时候。
我们走到门口,外面热得厉害,蝉叫得像炸开。
我拿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二十。
惊虫鸣叫里,有一点竖着的寂静。
一条消息跳出来,是韩老师发来的,“怎么样?”
我回,“有方向了。”
她回了一个笑脸,“看吧,规矩不是石头,但也不是豆腐。”
我笑了,收起手机。
父亲拍了拍我的背,“走,回家。”
我们骑车往家走,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像两根杆子,一起走。
路过槐树的时候,树上那只喜鹊飞了两圈,落回巢里。
风走过来,田野一片起伏。
回到家,母亲把我们迎进去,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盖子跳。
她掀开盖子,往锅里下了手擀面。
她的手起起落落,面一条一条下,汤一滚,香气就起来。
我们围在桌边坐下,谁都不说话。
吃到一半,母亲抬眼,看我。
她说,“你累了吧?”
我点头。
她说,“睡一觉。”
我说,“嗯。”
那天下午,我睡了一觉,睡得沉。
醒来时,太阳已经偏西,窗外的天空从白变成了淡金。
我起身,去了院子,槐树下有一个摇椅,是父亲用旧木板钉的,坐上去会发出吱呀声。
我坐上去,轻轻摇。
天边有飞鸟,动作慢,投在地上的影子是半透明的黑。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那位纪检发来的消息,“还有一个流程,需要你的签字。以及,你准备一下,如果恢复原录取,你是否愿意按时入学。”
我握着手机,手心有点汗。
我仰起头,天空很高,深蓝,像一口井。
我想起报到那天门口她的样子,想起父亲手的颤,母亲叠衣服的节奏,想起小镇上所有人一声声的“算了”与“按规矩”。
我给他回了一句,“我愿意。”
我刚发出去,另一个消息跟了进来,是一个陌生号码。
“你还满意吗?”短短的五个字。
我看在手心上笑了一下,笑完,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东西。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起身去厨房,帮母亲择菜。
她把豆角递给我,笑,“你这会儿手终于有空了。”
我一边择,一边听她说今天谁家的鸡又跑进谁家的地里了,谁家小孩又学会了一个新字,谁家的媳妇儿回娘家待了三天。
这些琐碎,在今天,不再是噪音。
它们像一条河,缓缓地淌过来,把时间冲得干干净净。
晚上,邻居老刘又来了。
他没有喝酒,手里提着一个瓜。
他把瓜放桌上,“小王,吃瓜。”
他笑,笑得傻乎乎,“我家种的,不甜不收钱。”
父亲拿刀,咔嚓咔嚓切瓜,瓜瓤子透红。
我们三个人坐在院子里,吃瓜,瓜汁淌到手上,黏黏的。
老刘说,“我今天去镇里看了,公告板上有你们家的名字。”
我愣了一下。
他笑,“不,是你们家的姓。”
他故意卖关子。
我一口气噎住,咳了两下。
他爽朗地笑起来,笑得靠在椅背上,拍腿。
父亲看我,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
我低头,又咬了一口瓜。
这瓜,真的甜,甜得我舌头发麻。
我喝了一口水,压了压那股甜,心里明亮了一点,又不太敢全亮。
夜深了,风静。
我躺在床上,睡意没来,脑子很清醒。
我想起那条短信,“你还满意吗?”
这问话里藏着很多,满足,报复,正义,规矩,命运。
我把那五个字在心里翻了一遍又一遍,翻到最后,变成了一个逗号。
不是句号。
我知道,我的故事没有结束。
月底的时候,军分区把最终答复出具了。
一纸公文,几行字,几个章。
“取消破格录取,恢复王某某录取资格。涉事相关人员,按规定处理。”
父亲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这一次,他想点烟,没有点着。
他笑,笑得像哭,眼里亮。
母亲坐在床边,双手捂脸,肩膀起伏,哭得没有声音。
我站在窗前,阳光照在我的手上,亮。
我把那张纸拿到槐树下,树影斑驳地落在纸上,字也跟着跳。
我轻轻吹了一口气,吹不动字,吹动了我的心。
报到通知书是随后的事,邮差穿着蓝色衣服,骑着三轮车,停在我们家门口,喊了一声,我跑出去签字。
他看着我,笑,“恭喜,王同学。”
我把信拿回来,母亲不敢碰,手在围裙上擦来擦去。
我把信封拆开,抽出那张红色的录取通知。
我们三个人围着那张纸,看。
我们谁也没说话,静静看了很久。
最后还是父亲发了声,声音哑,“走吧。”
他的“走吧”,不是要我走,而是要我们一起走。
那一天晚上,月亮很亮,院子里清清的。
我躺在摇椅上,看月亮,想着要开始的日子,扑面而来。
我又想起那天,门口笑声一片的影像。
那个人后来怎样,我不知道。
她在这个故事里,走到了门口,被挡住,退回去,留下了一地尴尬。
她变成了“笑话”,但我也知道,她是一个人,有她自己的过往与选择。
我不想让我的正义,建立在她成为笑柄的欢乐上。
我回到我的心,我抱住我的规矩。
规矩没有脸,它只是立在那里,不看你,也不看他。
你看它,它不回应你。
但你靠近它,你心里会平。
晚上十点,手机又亮了一次。
那是纪检的人发来最后一句话,“后续的事,可能还有风。你安。”
我回,“我安。”
我按灭了床头的灯,黑里有一个小亮点,像远处营门口的灯,静静地亮着。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母亲叠完每一件衣服,都拍一下,拍平。
她说,“到了那边,就按他们的规矩。”
我说,“我习惯。”
父亲把那本退伍证拿出来,递给我。
我说,“爸,这个,我不拿。”
他硬塞给我,“拿着,我这辈子就这本,你那边也有一本。”
我接过,放在箱底。
箱子盖上,扣好,确实。
我提起箱子,重,稳。
门外传来喇叭声,是班车到镇上的时候了。
我要走了。
我回头看他们,他们站在门口,脸上有光,眼睛里有水。
我笑,笑得像小时候拿了奖状回家那天。
我迈步,走出门槛。
屋檐下那串晒干的红辣椒随风摇,发出一阵轻轻的碰撞声,像有人在院子里拍手。
槐树上的喜鹊叫了一声,又飞起来。
我把背挺直,脚下落地,声音是稳的。
我知道,门外的路长,风也大,尘土飞扬,鞋底会沾泥,汗会流进眼睛,辣。
我知道,会有好多场对峙,会有好多次弯弯绕绕,会有许多“方式方法”。
但我记得那天,我站在营门口,握着退学手续,抬头看着太阳,心里那一块冰凉。
我也记得后来的每一处热。
我把这两样重叠起来,藏在胸口。
车来了,停下,开门,阶梯晃。
父亲说,“走。”
我应了一声,“走。”
这个故事到了这里,像是一个段落,像是一本书翻过去的一页。
你以为翻过去,就完了。
可我知道,下一页,更多字,更厚的道理,更深的夜,更亮的灯。
而那盏灯,在我心里,已经点上了。
来源:青鸟殷勤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