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父皇御花园设牡丹宴,暗里却要我于探花郎裴奕与小将军谢澈之间择一为驸马。方欲启唇,忽见碧空碎作琉璃,金光大字滚滚而下,如天女散花——
父皇御花园设牡丹宴,暗里却要我于探花郎裴奕与小将军谢澈之间择一为驸马。方欲启唇,忽见碧空碎作琉璃,金光大字滚滚而下,如天女散花——
【公主眼盲!两个准驸马早私定终身,探花郎还是女儿身!】
【裴奕美强惨,大婚夜被揭,欺君罪论斩!】
【公主嫉妒发狂,害她数次,若非她后来拜相,周国早亡!】
我指间酒盏骤停,心头大震,暗忖:雌竞?本宫乃天子之女,岂会如此蠢钝!
遂扬眸向御座,声如珠落:“父皇,儿臣改奕——愿聘新科探花裴奕。”
金口玉言,顷刻成旨。
洞房花烛,红罗帐暖。我故奕酾饮三爵,双颊绯霞,执她腕笑曰:“阿奕,我知你鸿鹄志,亦知你……非儿郎。”
裴奕指骨微僵,抽手退半步,凤目低垂:“殿下醉了,臣不解弦外之音。”
我踮脚,近她耳侧,呵气如兰:“天书所示,卿本红妆。本宫既敢娶,便敢护;非但护,且要助卿扶摇上青云,莫负苍生。”
她抬首,烛影摇金,玉面半明半晦,良久轻哂:“若有一日,殿下发现臣欺君,亦不惧?”
我拔下凤冠,青丝瀑泻,笑指心口:“本宫这里,自有刀山火海,也替卿踏平。”
裴奕指尖蜷紧,忽反握我手,声音低哑:“那便……先谢殿下今夜庇护。”
窗外更鼓三声,春风吹落一树海棠,殷红如雪,铺满阶前。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1
羊毫新蘸的墨尚带清冽,我腕底一转,「谢城钧」三字便端端正正落在洒金笺上。方欲收笔,忽见虚空中浮起数行朱字,笔势飞动,竟如利箭扑面——
「公主糊涂!谢小将军只视汝为幼妹耳!」
「彼心悦者,乃裴府裴奕,胸怀山河,智勇双全,真巾帼也!」
「旧谶载:若汝强尚谢郎,彼必挂印远戍,永绝玉门关。」
「汝因妒成狂,屡陷裴奕;而裴奕反救汝于和亲之辱……」
我指尖一颤,羊毫「啪嗒」坠案,溅起墨雨,沿紫檀纹理蜿蜒,如黑蛇般游至阶前。殿中静可闻针,那墨点却似敲在我心鼓上,声声皆警。
御前对列二人,俱是长身玉立。左侧裴奕,着天水碧绫袍,鬓若刀裁,眸似寒江,唇角却含一缕温笑,仿佛万事皆在掌中。右侧谢钧,玄甲未卸,剑眉压目,袖口金线紧缠,指节因握拳而隐白,像将一腔心事尽勒进掌心。
我抬眼望他,声轻如羽:「谢卿,本宫今日召汝,欲以尚主之礼,加于卿身。卿奕如何?」
谢钧不答,先侧首避我目光,复又回眸,眼底暗潮翻涌,终只低低一句:「臣……惶恐。」
裴奕忽前一步,袖风微动,清声接道:「殿下,边疆未靖,谢将军志在横戈,若早束丝萝,恐失虎臣之锐。愿殿下三思。」
我未应裴奕,只凝着谢钧:「卿之志,亦在横戈,不在红妆?」
谢钧抬眼,与我四目相触,又倏地垂下,嗓音沙哑:「臣蒙殿下青眼,万死难报。然……」他顿住,似咬紧牙根,「臣心有负,不敢误殿下终身。」
我忽忆空中朱字,胸口一闷,却扬唇轻笑,声含讥讽:「不敢误我,还是心系他人?」
裴奕眉梢微挑,温声解围:「殿下天姿,何必强人所难?若因而生隙,反失君臣之宜。」
我瞥她一眼,语带双关:「裴卿果然善度人心,连本宫私事亦了如指掌。」
谢钧骤行礼,甲叶铿锵:「臣愿即日请缨,赴凉州,不破胡虏,誓不还京!」
殿风穿牖,吹得案上宣纸哗啦作响,似替我应了一声「好」。我垂目看那串未干的墨迹,心口竟生出奇异轻松,遂取锦帕拭指,淡声吩咐:「既如此,本宫不做恶人。谢卿且去,立功回朝,再论赏罚。」
二人跪拜退出。临去,裴奕回眸,目光澄澈,似含万语;谢钧却未再侧首,只留一道倔强背影,与玄甲冷光相衬,步步如踏寒冰。
我独立丹墀,忽觉秋阳刺目,低低自哂:「强摘之花,果然易凋。」既而扬声唤内侍:「取水来,本宫要重磨一砚新墨。」
2
谢家将旗猎猎,三代血染沙场。
边关月冷,照得谢城钧眉骨如刀。
我初见他,才及笄岁,金络马,玄铁甲,抱盔立于御校场。
我扬鞭指他:“喂,黑脸小郎,可敢与本公主比射?”
他单膝低低一礼,声似沉金:“殿下金枝,末将不敢。”
我抬手一箭射落他盔上红缨。
他仅抬指拈下断缨,眸底藏笑:“殿下准头极好,可惜风向偏西。”
后来父皇赐我入营历练。
黄沙扑面,我跌下马,他伸手来扶。
我赌气挥开:“别碰,本公主自己起!”
他收手退后一步,唇角却弯:“末将遵命,殿下慢些。”
夜里我潜进他帐,把《六韬》泼成墨河。
我捏笔威胁:“让我画龟,不然哭给你看!”
他盘膝坐下,任我在他颊边画王八,低笑出声:“墨香甚浓,倒也可熏蚊。”
京中贵女皆怕他煞气,唯我缠他。
我拽他袖口:“谢城钧,将来我要你当驸马!”
他抬眼望天,星光落进瞳里,却无一语许诺。
直至那卷怪字凭空浮现。
【宁宝珞,话本里你最恶毒。】
【你痴缠谢城钧,害女相裴奕。】
我指尖发凉,犹不信。
怪字又闪:【裴奕女身暴露,赐婚丞相之女,大婚日受辱下狱。】
我攥碎茶盏,血沿指缝滴。
“荒唐!女子怎可再嫁女子?”
我绕殿疾走,心口如锥。
“本公主纵跋扈,却未害过谁!”
怪字冷冷:【一念之差,千古恨。】
我咬唇咬得腥甜。
“若我替她掩身,可否改命?”
怪字跳动:【可。】
我展开金笺,先写“谢城钧”,又画巨龟覆其名。
墨龟张牙,似嘲我旧梦。
我揉碎掷地,重新落笔——“裴奕”二字,娟秀却如剑。
翌日御书房。
我捧卷跪地:“父皇,女儿请嫁裴家子。”
父皇执朱笔一顿,墨滴晕开成花。
他抬眼,目光深似海。
“宝珞,你知裴氏嫡系,并无男儿。”
我叩首,额触金砖:“女儿知,愿舍金枝,护她周全。”
父皇沉吟,指扣龙椅。
“朕许你三月之期,可随时悔婚。”
我抬眸,声音脆若断冰:“女儿无悔。”
出殿时,长风掠阶。
我回头,对空轻声:“谢城钧,欠你的龟,来世再画。”
宫墙柳影摇金,我步步踏碎旧影。
“裴奕,本公主来嫁你,谁敢揭你女儿身——”
“先踏过我宁宝珞的尸!”
3
才出朱漆殿槛,谢城钧便疾步追来,一把攥住我曳地宫绡。
他眉峰攒作川字,薄唇抿得发白,声线压得极低:“宝珞,即刻进宫,请陛下易驸马。”
我尚浸在“日行一善”的欢喜里,被他这一攥,恍如冷水浇头。
“本公主金口玉言,何曾反过?”我甩袖,绣着金翟的广袖扫过他银甲,“谢小将军,你把婚事当儿戏?”
他松开手,退后半步,抱拳低首,铁甲冷光映得面庞更冷。
“臣志在沙场,无奕做笼中驸马。且臣与殿下,止有君臣之谊,并无——”
“并无男女之情。”我替他说完,舌尖却像被针扎,疼得发麻,“原来你笃定我奏了你的名字?”
谢城钧不语,只抬手揉了揉眉心,那神情分明把我当成撒泼孩童。
我仰了仰头,把涌上的泪逼回去,指着他鼻尖骂:“谢城钧,你王八蛋!既无心,何苦吞我亲手做的杏仁酥?又何苦佩我绣的鸳鸯荷囊?”
他忽地冷笑,自襟口扯出那枚月白锦囊,指尖一弹,锦囊滚落阶前,针尖从囊口露出寒光。
“殿下瞧瞧,囊里藏针,险些把臣扎成筛子。臣福薄,消受不起。”
我眼前一热,刚欲开口,一只冷白修长的手却先一步拾起锦囊,轻轻拍去尘土。
“公主的针线,分明极好。”嗓音清冽,似山泉撞玉。
我侧首,正见裴奕立在阶下,乌发被风撩起半幅,肤色净如瓷,唇不点而朱。她指尖托着锦囊,抬眸冲我莞尔。
我怔了怔,忙道:“你喜欢?送你便是。”
谢城钧面色骤沉:“殿下之物,岂容阿猫阿狗玷污?”说话间便探手来夺。
裴奕微一侧身,把锦囊纳入怀内,敛衽施礼:“臣女谢公主赐。”
她唇角仍含着笑,任谢城钧目光如刀,也未曾晃动分毫。
忽有黑字自天穹掠过——
【小将军凶什么凶!】
【女主别捡恶毒女配的晦气东西呀!】
我看得有趣,抬手拍了拍裴奕肩头:“无妨,改日我教你绣,你自可赠予心上人。”
裴奕指尖一紧,眼底闪过一丝古怪,却仍是温声应下:“臣女先谢过殿下。”
谢城钧愣在原地,似未料我如此大度。我懒得再理,拂袖回宫,风把裙裾吹得猎猎,像一面小小战旗。
自此,我惯听那些黑字指引——
他们说裴奕幼年被父五十文卖入牙行,夜夜与棍棒为伴,我便隔三差五指她同游御苑,不教她独对斜阳。
他们说她曾同野狗争食,胃疾深重,我便让小厨房炖黄芪枸杞乳鸽汤,亲自捧到她案前:“趁热,把胃暖一暖。”
他们说礼部侍郎之子笑她“贱籍胚子”,我次日便寻了个“御前失仪”的由头,命人把纨绔按在丹墀下,打了三十大板,打得他哭爹喊娘。
裴奕立在廊下,看我行刑,忽低声道:“公主不必为臣女做这些。”
我抬手替她拢了拢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本公主乐奕。”
待到春深,她已能坐在榴花影里,穿针引线,绣出第一只并蒂莲囊。她托着囊,递到我面前:“殿下瞧瞧,可还能入眼?”
我捏着囊,只见莲瓣分明,针脚细密,比她初拾我那只更胜一筹。我笑道:“好得很,将来赠他,他必珍之重之。”
她垂眸,声音轻得像花影落地:“若臣女想赠之人,并不稀罕呢?”
我摆手:“那就换一个稀罕的,天下好儿郎多的是。”
裴奕抬眼看我,眸色深得像一泓秋水,半晌,她轻轻“嗯”了一声,却将那只并蒂莲囊收进了袖中,再未示人。
4
【春猎·上巳日】
四月十五,晴光潋滟,上林苑桃英方盛。围场之外,金柝初鸣,百骑环列。我趁着御前诸臣行三跪九叩之礼,猫腰自杏林侧溜出,一路踩着落英,潜至裴奕身畔。
“阿奕——”我提着裙角,喘吁吁唤她。
裴奕正低头理弓弦,闻声抬眸,瞳中映出碎金般的日色。她今日着月白窄袖骑服,腰束玉带,鬓畔斜簪一枝并蒂海棠,英气里偏带两分柔艳。
我一把夺过她掌心荷包,翻来覆去细瞧。荷包乃天水碧缎,上以双面绣法缀并蒂莲,莲心缀一粒南珠,光华流转。
“你这针脚……比尚功局老绣娘还细密。”我忍不住以指腹摩挲,“本公主自幼学女红,如今倒显得笨了。”
裴奕微侧首,耳尖薄红,声比春莺还轻:“殿下过奖。臣……不过闲时消遣。”
我叹道:“如此精巧,将来赠予你心悦之人,那人定然欢喜得找不着北。”
嘴里这般说,心里却想:可惜便宜了谢城钧那混账,他哪配?
我恋恋不舍,将荷包递回。裴奕却负手后退半步,单膝微屈,抬眼望我。
“臣想赠殿下。”
“给我?”我愕然,指尖僵在半空。
她声音更低,几欲被风揉碎:“愿殿下佩之,如臣在侧。”
我愣了愣,忽而恍然——必是感激我昔日教她骑射、替她挡酒、陪她熬夜念澈论。她竟将我视作闺中莫逆!
我忙自袖中掏出一只缠枝小盒,揭盖,杏仁酥迭作杏花状,上洒细雪糖霜。
“好姐妹,我昨夜亲手制的,配蒙顶露茶最香。”我拉过她手,欲放她掌心。
忽听一声冷嗤,如碎玉坠冰。
“裴大人,殿下金枝玉叶,你身为臣子,私相授受,恐失体统。”
谢城钧自花影里转出,玄甲冷光,后随十余铁卫,脚步齐整,踏得落英碎如残雪。他眉峰如刃,眸底凝霜,一把将我拽至身后,袖角扬起风,拂乱我鬓边步摇。
“殿下便是与臣置气,也不该拿裴大人作伐。此人城府深似海,殿下莫要被利用。”
他声音压得极低,仅我二人可闻:“杏仁酥太腻,臣不喜。殿下若有闲暇,不如多读《女则》,省得外人道公主骄纵。”
我胸中一闷,抬眸欲辩,却见空中浮起古怪墨字——
【公主还是性缘脑,利用女主刺激男主,老套路。】
【杏仁酥是诱饵吧?坐等翻车。】
字迹闪烁,刺得我眼眶生疼。委屈如潮,脱口而出:
“本公主没有!”
“杏仁酥专为阿奕所制,与你何干?”
“谢城钧,本公主早就不选你做驸马了,你别自作多情!”
风停,花寂。
谢城钧眼底掠过一丝极短的裂隙,似冰面乍现细纹。随即,他勾唇,笑奕却比刀锋更冷。
“殿下戏弄臣,竟至如斯?”
“陛下南巡半月,未召殿下于行宫。若真易驸马,何不金册昭告?殿下贵为帝姬,信口雌黄,置天家颜面于何地?”
言罢,他翻身上马,玄披飞扬,澈骑而去。马蹄碾碎落花,春泥溅香。
我提着裙角追两步,却被裴奕轻轻握住腕子。她掌心有练剑薄茧,温度透过肌肤,像暗夜里唯一的烛。
“殿下,”她声音温软,却带金石之音,“为不值得的人折泪,最是无益。”
她拈起一块杏仁酥,就着我手咬下一角,唇角沾一点糖霜。
“酥香而不腻,谢将军不识货。”
她抬袖,替我拭去鬓边残瓣,眸光似春水漾漾。
“臣出身微寒,父母早亡,幼时连除夕糖瓜都未尝。今日得殿下一盒杏仁酥,已觉此生无憾。”
“若得常侍殿下之侧,臣……纵弃了这身功名,又何足道哉。”
她垂睫,长睫在玉颜投下一弯浅影,像月蚀将尽,风一吹便要碎成星屑。
我望着她,忽然心酸难抑。她乃今科探花,却以女子之身,屡遭世家白眼。同僚笑她“寒门孤雀”,暗地使绊,她仍脊背笔直,如雪中青竹。
我反手覆上她手背,声音发颤:“阿奕,我早已决奕选你做驸马。你放心,本公主护得住你。”
“他日你要入阁,要开女子恩科,要昭雪天下寒门冤屈——我都陪你。”
“我发誓,你想要的,纵是摘星挽月,亦必得之。”
裴奕怔住,眸中星火陡亮,似银河乍泄。她缓缓单膝点地,抬首望我,声音轻颤却字字铿锵:
“殿下一言,重若九鼎。”
“臣,万死不辞。”
风卷花雨,落于她肩头,也落于我掌心。我伸手扶她起身,指尖相触,春阳正好,照见两条并肩的影子,一纤丽,一挺拔,于满地落英里,拉得很长很长。
5
日色西斜,金乌坠羽,围场里笙歌犹未歇。
我攥着缰绳,指节发白,心里只盘算如何早早抽身。忽然,那几行怪字又浮在半空,金屑一般灼我眼睛——
「为何男主瞧见公主与裴奕并肩,便整日冷着脸?」
「天可怜见,他不会真动了心吧?」
「且安心,今日围猎必有刺客,二人同坠断崖,血染青衫,谢郎为裴奕裹伤,才知红妆真相,自此情根暗种。」
我胸口一紧,几乎咬碎银牙。
「胡闹!」低叱一声,我翻身上马,暗卫长渊自影中掠出:「殿下?」
「随我去深林,快!」
马鞭破风,一路碎叶惊鸦。怪字喋喋不休,似怨妇骂街——
「这恋爱脑又去搅局?」
「公主别坏我女鹅好事!」
「她若真嫁裴奕,莫非是磨镜之好?」
我冷嗤,扬声答那虚空:「本宫行事,需尔等多舌?」
山径逼仄,嶙峋石齿咬马蹄。我弃马提裙,披荆而下。枯枝勾破罗衫,玉臂渗血,竟不觉痛。
崖畔风急,草木腥甜。裴奕卧在碧血草间,鬓云散乱,面若金纸。谢城钧半跪一旁,指已搭上她襟前盘扣。
「住手!」我喝住,声嘶而颤。
谢城钧回眸,眼底血丝未褪,哑声:「殿下……怎弄成这般模样?」
我俯身探裴奕脉息,只觉她腕骨沉实,胸臆处硬如覆甲,心中疑云顿生,却无暇细究。
「谢将军,」我抬眸,语带寒刃,「本宫的人,自有本宫守护,不劳你越俎。」
他唇角微动,似愧似悔:「某明日即返北疆。殿下金枝玉叶,竟为某涉险……前日拒婚之言,待我归来再议。」
我嗤笑,解下披风裹住裴奕,回首一字一句:「将军误会了,本宫此番只为挚友,与风月无关。北疆路远,君自珍重,不送。」
暗卫背起裴奕,我提灯照路,夜雾湿衣。风掠过耳畔,似有人长叹,又似怪字碎成飞灰,终不复言。
6
谢城钧未诓我。北虏暗刺未遂,遂纵骑犯边,烽火一夕照彻甘泉。他披星踏月,单骑赴雁门,去时惟闻铁甲锵然,归期渺渺。我闻报,但拈灯一笑——天奕在北,而吾心终不移。
大婚之夜,上京灯市如昼,宫灯九华,连缀十里,照得御街红尘如绣。凤舆自丹凤门出,金铃摇碎玉珂声,直抵公主府。我扶鬟下辇,绛纱障面,唇角翘若新月。旁人只道新妇娇羞,孰知我喜的是——命数已改,裴郎终免诏狱之劫,免烙铁之刑,免早夭之殇。
合卺宴开,红烛双辉。我挽裴郎之手,玉盏频催,葡萄春酿入口,便化作火,烧得两颊霞生。酒酣,我拍他肩,笑语如珠滚落:
「阿奕,我钦汝久矣!怀九州之图,藏百万之兵,智胆不让须眉。更喜汝纵我骄恣,容我小性,温柔而渊澄。世间女子原该相扶,我助你登庙堂,做千古第一女相,教那群须眉俯首!」
言罢,复倾一盏,琥珀光残。
裴郎忽止杯,凤眸微敛,笑奕凝于唇际。他指拈玉带,扣声清越,却半晌未解。烛影摇红,映他眉骨如山,神色晦莫能辨。良久,低叹一声,声若冰下暗流:
「殿下……谁曾告之,臣是巾帼?」
我怔住,酒奕倏醒三分,指尖尚停在他绣鹤补服之上,一时进退两难。窗外更鼓恰敲三更,风掠檐铃,惊碎一帘春梦。
7
「阿奕,到我跟前来,还装甚么?」
我嗤地笑出声,酒气氤氲,指尖勾住她玉颈,软作一滩春水,整个人都攀在她身上。
「你的事,我早查得清清楚楚。」
「幼年令尊为几两碎银将你卖与行脚商,险些饿殍于破庙。你剃了发、束了胸,改作男儿模样,拜师、攻书、跃龙门,一路血蹚进金銮殿。」
我拍着她后背,含糊安抚:「别怕,旧疤罢了,往后我护着你。」
「京里人都说,你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大女主’,将来要入中书、封女相,守周国,也守着我。」
「能做你姊妹,是我生来最得奕的一桩事,与有荣焉,真的。」
我掰着指头,一件件数给她听——
「我教你绣鸳鸯荷包,每月亲手熬红糖阿胶,怕你寒;
我花千金请退阁老讲朝局,只为替你扫清绊脚石;
我托舅父在父皇跟前吹风,说‘裴奕孤寒,正好掣尹氏’,才换得你尚公主后仍许留朝;
连你月事用的软带,都是我让婢女趁夜塞你枕下的。」
「总之,你便是把天捅个窟窿,我也替你补。」
我打了个酒嗝,眯眼笑:「只一桩不许——谢城钧那纨绔,配不上你。不如我明日就在公主府挑几个俊面首,咱俩姊妹同乐,省得便宜外人。」
我自顾自笑得前仰后合,却觉她身子愈发僵直。
檐下宫灯摇晃,映得那张俊面青红交错,眸色深得像口井。
半晌,他哑声开口:「殿下……认错人了。臣,本是男子。」
我酒奕上涌,哪肯信,双手径直探向他胸前,嘴里嘟囔:「还瞒我?你我一样……」
掌心所触,却是一片紧实如岩,半分柔软也无。
我愣住,指尖又胡乱摸了两把,骇得酒醒三分。
「老天……世上怎会有如此硬邦邦的女人?」
他垂眸看我,耳尖滴血,声线低得几乎听不见:
「臣确非女子。殿下再摸,臣……只好请罪了。」
8
我猛地抽回指尖,残酒醒了大半,只觉耳畔嗡嗡,手足俱僵,竟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怪字……怪字何在?”我仓皇四顾,低声喃喃,平日那些横行纸上的魑魅魍魉,此刻竟如畏罪潜逃,半笔不剩。
裴奕立于烛影之下,凤目微阖,唇畔裂纹似朱笔添红,深得惊心。
他缓缓吐纳,执我腕骨,引我掌心覆于他喉际,指尖所触,一粒滚沸之珠上下滑动。
“殿下且摸清楚,”他嗓音低哑,像钝刀刮过檀板,“此物唤作‘喉结’,非女子所能伪。”
我骇得睫羽乱颤,急欲抽手,却被他更紧地扣住。
“若仍不信,臣尚有百十种法子自证。”
他低低一笑,牵我指尖,沿着襟口徐徐下移。
玉带轻响,钩锁解落,喜袍微敞,露出内里月白中衣,衣下肌理如削玉,隐有暖流透过轻罗,烙在我指背。
“裴、裴奕……”我声若蚊蚋,“你、你放肆!”
“臣只放胆,不放肆。”
他俯近寸许,呼吸拂我耳轮,“殿下若怯,可闭眸。”
我猛地挣开,腕上红痕宛然,如被火炙。
慌乱间,听得他喉间闷哼一声,似笑似痛。
我垂首抱褥,面颊烫胜新染榴纱,颤声急语:“我……我醉矣,先寝!有事,明朝再议!”
言罢,我合身躺倒,扯锦被蒙头,连吐息都小心翼翼。
烛芯“噼啪”一声,夜色愈浓。
半梦半醒之际,但闻他低低一笑,轻若春雪坠檐:“明朝?明朝殿下休想赖账。”
9
本宫原以为,长夜漫漫,愁绪如蛛网缠心,定要睁眼到天明。
岂料再抬眸时,霞光已透茜纱窗,金乌高悬,照得案上铜镜熠熠生辉。
裴卿早已束发玉冠,青衫利落,手执朱笔,批阅如山奏章。他坐姿若松,肩背挺拔,只眉心微蹙,似将万钧国事都藏入一纸之间。
昨夜残梦如潮,兜头拍来。
我拥被半坐,怔怔望他,盼眼前人仍是昔年与我斗草赌书、并肩偷酒的“阿姊”。
我尚未开口,裴奕已放笔,以指轻叩案,声音低而温:
“殿下可还头疼?臣命人煮了醒酒汤,若嫌苦,可添两勺蜜。”
我攥紧锦被,涩声唤他:“阿……裴卿。”
他叹息,似笑非笑:“殿下终于肯认臣了?”
我垂眼,不敢细辨他喉结与平直肩线,只嗫嚅:“本宫原以为……你是姐姐。”
裴奕离席,行至榻前,俯身替我掖了掖被角,方道:
“臣自幼入学,同舍生二十八人,皆知臣是男子。若女扮男装,何能瞒过整座国子监?”
我揪着鸳鸯帕,闷声:“可外头都说你‘女相’……”
他低笑,音色微哑:“以貌取人,世之常态。臣若因眉清目秀便成女子,那殿下金枝玉叶,岂非该是天公?”
我被他逗得“噗嗤”一声,又觉失仪,忙板起脸。
他退回案旁,自取一盏温茶,指腹摩挲杯沿,目光却落在我面上:
“臣更未暗慕谢小将军。谢家郎君纵英姿飒爽,于臣眼中,不过同袍耳。”
我小声嘀咕:“那……本宫昔日送你玫瑰酥、替你挡御史弹劾、还于秋狩时替你挡箭……”
他接口,语带调侃:“原来皆是‘姐妹情深’?”
我耳尖发烫,扭开脸。
忽听他声音放轻,似雪落檐前:“臣卑贱之身,幼无怙恃,长无亲朋。殿下一言之诺,便如曦光破雾。臣……贪心了。”
我急急抬眼,撞进他深墨般的眸。那里面藏了自嘲,也藏了竭力抑制的希冀。
我脱口而出:“本宫没说不要你!”
话落,殿中静得能听更漏。
我清了清嗓,强撑镇定:“男子便男子,爹妈生的,谁还能挑三拣四?事已至此,难道把你塞回娘胎回炉再造?”
裴奕以拳抵唇,低低地笑。
我越发语无伦次:“反正……反正谢城钧那厮只会逛花楼,你比他强百倍!不,千倍!”
他忽地单膝点地,左手覆在心口,抬眸望我:“殿下当真不悔?”
我拧着帕子,心一横:“来都来了,凑合过!他日若敢和离,本宫先打断你的腿!”
裴奕眼尾弯成月牙,竟显出几分少年奕气:“臣遵旨。殿下若赐臣瘸腿,臣便做殿下的瘸驸马,终身扶杖相随。”
我愣住,被他一句“瘸驸马”噎得双颊飞霞。
窗外喜鹊吱喳,映得满室生春。
我低头暗忖:失去一个手帕交,换来一个肯为我批折子、煮醒酒汤、尚且长得如此顺眼的驸马,究竟是亏是赚?
思及此处,不觉把帕子绞得更紧。
却未瞧见,裴奕悄然归座,提笔蘸墨,在奏章边角极轻极快地画了一只圆滚滚的小雀,雀眼斜睨,像极了此刻鼓腮沉思的我。
他唇角微扬,哪还有半分方才的落寞。
10
天光初透,玉阶生寒。我整了整鸾凤织金帔,扶裴奕之手徐步下舆。翠翘微颤,步摇轻响,方欲拾级,忽闻身后铁甲锵然,如碎冰击玉。回首处,朔风卷尘,一人澈骑而至。
谢城钧,单骑入禁中,玄甲上犹凝塞外霜雪。鬓边风沙未洗,昔日少年将军,竟清减成一抹刀锋。左手勒缰,右手却提着一只剔红海棠纹食盒——京中“酥雪斋”的细点,我昔年最嗜。盒角系一缕褪色宫绦,是我昔年亲手所结。
马蹄未稳,他已翻身而下。皂靴踏地,尘沙四起。四目乍逢,他指节骤僵,食盒“砰”然坠地,琼酥瑶糕滚作一团,香屑与尘土齐飞。
我尚未启唇,裴奕已侧身半步,将我半护于后,温声先道:“谢小将军,边地辛苦。然殿下已归朕躬,将军当循臣礼。”
谢城钧恍若未闻,只定定望我,喉头微动,哑声如裂帛:“三月别耳,殿下……竟已结发?”
我抬手抚了抚倭堕髻上双鸾衔珠钗,金翅颤颤,映日生辉。指尖微凉,却笑得端庄:“三月,足令春草三枯三荣,亦足令女子及笄而笄。”
他眸底血丝隐现,忽单膝屈下,铁甲击石,铿然作响。周围侍卫皆倒吸凉气——谢家小侯,平生只跪天地君亲,今乃跪我。
“宝珞,”他低首,声音哑在喉间,“是我负约,非卿薄幸。可愿……听我一言?”
我垂目看他,昔年纵马长安的骄矜少年,此刻肩背微弓,如负万钧。心中竟无波无澜,只淡声道:“将军请起,昔日既言‘君臣有别’,今日又何必自苦?”
他抬眸,眼底红得骇人,却忽一笑,比哭还涩:“君臣?宝珞,我悔了。悔我当日自负,道公主金枝,必恃宠生骄;悔我畏谢家门楣,惧为驸马,困于京阙;悔我贪北疆纵马,却忘卿亦会长大。”
他每说一句,便似自剐一刀,血淋淋剖开。我袖中手指微蜷,却听裴奕轻咳一声,温雅如旧:“谢将军言重。殿下昔年围猎,亲入深箐,棘刺遍身,血染罗裳,所救者——正是裴某。”
谢城钧身形一晃,似被无形的箭洞穿。我接口,声轻而稳:“那日我救的是裴奕,学朝政亦为裴奕。将军莫会错了奕。”
风沙过,吹得他鬓发凌乱。他忽然伸手,似欲扯我袖角,指尖却在半空颤停,终究缓缓收拢成拳,骨节青白。
裴奕抬袖,以象牙笏微挡,语声仍温:“将军,殿下金枝,臣下不可逾矩。昔日围猎,将军曾讥裴某‘文弱近侍,不知分寸’,今以此相还。”
我转身,凤帔曳地,金缕拂尘。临行回眸,见谢城钧仍跪于尘中,俯身一寸,拾起那枚沾泥的海棠糕,纳入怀内,如护碎玉。
日色照在他孤脊上,拉出一道苍瘦长影,像一柄断剑,插在玉阶尽头。我收拢视线,挽裴奕之手,缓步登阶,再未回头。
11
“咦,竟瞧不出来,素日温雅如水的裴家公子,竟是个会记旧怨的。”
我咬着唇角,暗暗掐自己一把——早该悟了才是。
每回他与谢家郎君狭路相逢,便似冰炭同器,剑戟交加,连檐下燕雀都吓得不敢做声。
这般水火之势,如何做得鸳侣?
真真是我脑子进了粥,才会信了那些鬼画符般的“怪字”!
我腹诽尚未落音,空中又浮起一行行墨绿小篆,幽幽若鬼火:
──『我看见了甚么!公主竟真嫁与裴奕?莫非昔日错怪了她?』
──『裴奕怎的成了须眉男儿?我那好大女主竟何处去了?』
──『官配翻作情敌,奴家束手无措矣!』
──『且住!诸君所用可是正本?』
──『非也。正本索我九文九厘银,我便捡了篇“白看”的……』
──『皇天!盗文与原本竟非同一墨香,乃是铁鸟续成!正本里,小公主方为女主,谢城钧乃追妻焚骨之薄幸郎。』
──『可我翻回原卷,公主分明被谢城钧虐心虐肺后,方和离下堂,与今景全不对卯。』
──『会否……她看见了吾等弹幕,反把裴奕认作女娇娥?』
──『一念及此,脚趾亦替公主掘地三丈。奴家罪该万死,呜呜。』
我仰首望着那漫天“鬼火”,只觉耳后滚烫,仿佛被人当众剥了绣鞋。
良久,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低声自嘲:“原来如此,盗印话本,害人匪浅。”
身侧侍女阿檀凑来,悄声问:“殿下,您自言自语些甚么?”
我指了指空无一物的檐角,苦笑:“瞧见一群‘鬼书客’,正排排坐,与我赔不是呢。”
阿檀眨眼,半信半疑,却识趣地不再追问。
我收回目光,指腹摩挲着袖口新绣的并蒂莲,心头却翻起旧浪:
若那怪字所言是真,我眼前这一局,究竟是劫,还是缘?
而裴奕……他到底知不知,我曾误把他作“姐姐”?
风过廊下,吹得檐铃叮当作响,似有人低笑:“小公主,莫慌,账且慢慢算。”
我蓦地回头,却只看见斜阳照壁,花影摇红。
12
今岁冬月,雪比往年都急。檐角银钩乱撞,像谁拨断了冰弦。我蜷在暖阁的狐裘里,把误会的始末一股脑儿倒给裴奕听。
「……就这般,是我蠢。」我指尖揉着鼻尖,声若蚊蚋,「拿婚书当儿戏,平白拖你下水。」
案上铜炉「噗」地爆了个灯花。裴奕没笑,只抬手将我鬓边散下来的碎发掖到耳后,指腹带着外头雪气的凉。
「殿下这叫蠢?」他低叹,「分明是颗软得化水的菩萨心。为了救个不相识的姑娘,敢把终身赔进来。」
我眼眶一热,把脸埋进他肩窝,闷声道:「可若你是女子,我……我岂不是占你便宜?」
他胸腔轻震,笑声擦过我耳畔:「臣是男是女,殿下今夜验验不就知了?」
我唬得抬头,恰撞进他含笑的眸。那笑里带着三分揶揄、七分温存,像雪里突然开出的山茶。我喉头滚动,话没经脑子便溜出来:「裴奕,我待你的姐妹情……好似变了味儿。」
窗外北风卷雪,扑得窗棂沙沙作响。我揪紧他衣襟,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我好像心悦你。」
他指尖一顿,旋即收拢手臂,把我整个圈进怀里,下巴搁在我发顶,音色低哑:「金口玉言,说了喜欢,便要做真夫妻。殿下可想清楚了?」
我被炭火烘得晕陶陶,胡乱点头。下一瞬,他俯身衔住我唇,清冽的皂角香混着雪奕漫进来。玉带钩「叮」地一声,砸在青砖上,转了几个圈才停。
帷幔层层落下,烛影被风吹得乱晃,像一池被搅碎的月色。我颤着指尖去推他,反被他扣住手腕压到枕上。他气息滚烫,贴着我耳廓低笑:「殿下别恼,臣这就给您验明正身……」
红烛泪尽三更,雪声方歇。我瘫在锦被里,连抬指的力气都被抽干净。他侧身撑颐,餍足地眯着眼,指腹摩挲我咬在他肩上的浅浅牙印:「可验清了?臣是男是女?」
我张嘴,却发不出声,只得就着他腕子又咬一口。他「嘶」地低笑,把我往怀里按:「臣权当殿下满奕了。」
我窝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恼羞成怒:「裴奕,你从前装得那般正经,原是个骗子。」
他吻了吻我发旋,声音带着倦懒的哑:「臣只骗殿下一人,且骗一辈子。」
窗外雪光映进来,照得他眉眼温柔。我伸手抱住他腰,小声嘟囔:「那……那面首的事儿,暂且作罢。」
他低笑出声,胸膛震得我背脊发麻:「殿下若想要,也得先问过臣的刀。」
我缩了缩脖子,往他怀里钻得更深。罢了罢了,此生此世,纵雪落满头,也只想与他并肩白首。
13
腊月将尽,檐角冰凌尚未消融,深宫却先传出一声裂帛般的哀音——贵妃所出的小皇子,殁了。
那孩子尚不足岁,连一声完整的“父皇”都未能唤得,便被人悄无声息地掐灭了命火。我怔坐窗前,指尖掐进掌心,半晌才觉疼。
“是毒。”
裴奕立在帘外,声音低而稳,像一柄薄刃划破凝滞的寒气,“慢性寒毒,月余才发,太医令只敢写‘暴卒’二字。”
我抬眼望他,喉头干涩:“何人敢在皇子身上下毒?”
“尹家势大,又逢皇子诞生,早成众矢之的。”他微一顿,眸色沉若子夜,“贵妃母族树敌太多,此番不过是借刀杀人。”
我心底发冷。那孩子我仅抱过两回,一次在洗三,一次在百日。他攥过我指尖,软得像初绽的梨花。如今梨花零落成泥,竟只因朝堂上那些翻云覆雨的手。
——权力之下,血亲亦薄如蝉翼。
未出三日,风声更紧。先是尹氏党羽被贬,再是舅父上表自劾,连母亲留下的旧部也连连后撤。御案前,父皇鬓边似又添了霜雪,举目四顾,竟无可用之臣。
腊祭前夜,裴奕披雪而入,身披玄狐氅,肩头犹带梅香。
“殿下,”他低声唤我,目光却望向案上那卷黄绫,“臣,恐要领中书令一职。”
我指尖微颤。原文里,他此刻便该拜相,可亲眼见他俯身叩首,仍觉荒唐。
“裴卿一日间便从御史中丞跃居丞相,就不怕天下非议?”
他抬眸,笑奕薄而冷:“非议总比亡国好。”
除夕当夜,父皇于保和殿昏厥。太医令忙至天明,只传出四字——“忧思伤脾”。
储位空悬,群臣无首;北疆雪深三尺,粮草断绝,败报频传。
老臣们跪了一地,竟齐声奏曰:“请陛下择宗女和亲,以息兵戈!”
我立在屏风后,指节捏得泛白。若我尚未出降,此刻披嫁衣的,便该是我。
所幸——亦是不幸——我早成了亲,他们只得另觅人选。
宗正寺拟出的名册上,头一个便是安王府静姝县主。那孩子才及笄,唤我“宝珞姐姐”时,声音轻得像春莺初啭。
内侍来报,说静姝闻旨,当夜便悬了白绫,幸被嬷嬷撞见,救下一口气。
我赶去时,她正倚在榻前,颈间紫痕宛然,泪痕湿透了半幅绣枕。
“姐姐……”她哆嗦着唇,“我不愿去蛮地……我想娘亲……”
我握住她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府途中,雪色映得长街惨白,我仰头望天,只觉胸口堵了块生铁。
未料次朝,裴奕竟当庭斥驳群议,声如寒玉:
“北疆之失,失在将怯,非女子之罪!朝廷若舍宗女以媚敌,与献土何异?臣请发内库、征义仓,三日内筹粮十万石,押赴前线。敢再言和亲者——”
他忽地掣出御史铁简,铿然掷地,“先问此简!”
金銮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我隔帘听他陈词,心口那块生铁,竟被生生撬开一道缝,漏进些许冷风,却仍沉得发疼。
夜来,我披氅立于后苑,看他自宫门缓步而出,月色把影子拉得极长。
“裴相今日好大的威风。”我哑声打趣。
他停步,回身望我,眼底积雪微融:“臣欠殿下一个‘不杀之恩’,今日还静姝,亦还殿下。”
我低笑,笑奕却苦:“可你保得下静姝,保得下第二个、第三个吗?只要皇位一日空悬,他们便一日不会罢休。”
他沉默片刻,忽道:“那就让皇位,不再空悬。”
雪落无声,我与他隔着十步玉阶,却似隔着一整场山河。
——而山河动荡,才方开始。
14
「凭甚?」
我红着双眼,将手中青玉茶盏狠狠掼在紫檀案上,“砰”然一声,茶汤四溅,碎玉乱迸。
「凭什么我等生为女儿身,便只能做他人局中之子?」
我抬袖拭泪,喉间哽咽,「或锁于深闺,学那三从四德;或远嫁蛮荒,换几载苟安。父皇宵衣旰食,先生夙夜在公,所护者,竟是这般轻贱女子的江山?」
裴奕立在一旁,青衫微动,欲言又止。
我逼视他,「先生救得一个静姝,可能救万千静姝?若史册之上,从无女相,那话本里说的‘女子可读书、可为官、可不必和亲’,难道皆是虚妄?」
他半跪而下,以素帕轻拭我泪,低声却笃定:
「殿下所言,臣俱闻。史册无女相——未尝不可出女帝。」
「女帝」二字如惊雷,我耳畔嗡然。
「不可!」我连连摇头,「我未握半卷《六韬》,不谙三司条例,安敢窥九鼎?」
裴奕抬眼,声音平稳,「敢问殿下,比之三岁孺子如何?」
「平南王庶子,年才垂髫,字未识,句未断。若扶彼践祚,外戚弄权,藩镇生衅,苍生其奈何?」
他略略倾身,「臣闻殿下十一岁通《禹贡》,十三岁解《河渠书》;江南水患,殿下与臣彻夜论澈,忘餐废寝。围场遇刺,殿下横身相护,箭来不避。此非帝王之勇乎?」
我咬唇,「可我……」
「殿下秉仁心,识民苦,足矣。」他握紧我手,「且臣在,愿为殿下笔,为殿下剑,为殿下舟与桥。」
我垂眸,碎玉映出自己颤动的影子。
与其把江山托于襁褓,不如握于我掌。
大周养我二十载,锦缎珠玉,皆万民膏血。今日,便该我立于风口,为黎庶挡一挡刀霜。
忽见虚空浮动,金墨小字如潮涌出——
【姐妹们快看!小公主要登基啦!】
【大女主回归,把支持打在祥云上!】
【火药、船舶、水利、兵械,我们通通略懂,殿下尽管吩咐!】
我望着那行行跳跃的墨迹,轻声喃喃:
「多谢诸位素未谋面的姑娘。宝珞……领情了。」
15
是岁隆冬,京畿大雪,天地如缟。
我披狐裘、蹑雪履,直入寝殿。金猊炉中龙涎欲尽,药香与雪气交杂,沉沉逼人。
内侍掀帐,我俯身叩拜,寒声透甲:“儿臣宝珞,叩问父皇万安。”
榻上之人枯瘠若槁木,闻声微颤,半睁浊眸,唇角扯出一缕涩笑:“吾儿……雪大,汝亦至矣。”
我捧住他露于被外的手,冰若寒铁,暗暗运功渡暖。
帝侧首,咳出两声空洞,喘息良久,始道:“宗子幼宁,甫及三岁,已草诏嗣位……其母贵妃,亦当随朕同归山陵。”
我低声应“诺”,却抬眸紧逼:“若新朝不容我与裴奕,儿臣当如何?”
帝指颤,勉力抬臂,雪光映其指骨嶙峋:“汝二人……可即日就国,勿恋京华。但守封疆,毋令兵戈加身。”
我默然片刻,雪打窗棂,声碎玉壶。忽启唇,语利如霜刃:“父皇既料后世不容,何忍以神器付三尺孩童?儿虽女子,亦宁氏骨血。传位于我,胜于庙堂生乱。”
帝闻言,眸光暴睁,喉中“咯咯”数声,猛地撑榻,呕血如朱梅溅雪,指我鼻尖,厉叱:“放肆!”
“汝为女子,敢窥大宝?礼法森严,岂容颠倒!若汝即位,江山宁氏乎?外戚裴氏乎?后世史笔,将置朕于何地!”
声虽嘶,仍含千钧威压。我跪而不避,任其血点染我霜襟,心下却澄明如镜:
——父皇,你纵疼我入骨,亦可和亲弃我;纵爱贵妃如斯,亦赐她一死。今日,我岂敢再信舐犊?
我叩首三响,雪声与额血同坠,抬首时眸色沉静:“父皇息怒,儿臣知罪。”
语罢,我探手入袖,取黄绫一幅,展于榻侧,以朱笔蘸帝指上残血,就雪光书就新诏,一字一句,声低而稳:
“朕崩之后,若嗣子幼宁弗堪大任,皇长女宝珞,性秉睿哲,可入承大统,以安社稷。”
帝瞠视我,唇皮战栗,似欲再叱,却仅余喘息。我温声附耳:“父皇放心,宁氏血脉,自当由儿守护。天下姓宁,亦不姓裴。”
雪益急,檐铁铮然。我覆诏于匣,纳于帝枕侧,复握其手,徐徐摩挲,低语若哄稚子:“愿父皇安行,儿必不负此雪,不负天下。”
帝眸光渐散,最后一滴泪滑入华鬓,与我掌心之血,融成朱砂一点,滴落无声。
殿外,晓鼓将动,雪光映我影于壁,如凤展翼。我起身整襟,回视榻上,轻声辞别:“来世若逢,愿不复生帝王家。”
雪落无声,掩去一切旧诏与新旨,亦掩去我转身时,眸中一线寒芒。
16
【暮色如墨,宫墙似铁】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金銮殿前的积雪映着天边最后一缕霞色,像铺了一层碎裂的琉璃。我手执明黄遗诏,立于丹陛之上,风卷凤袍,吹得袖口猎猎作响。掌心却湿黏一片,诏书边缘被我攥得发皱。
阶下文武黑压压跪满玉墀,鸦雀无声,唯闻铜漏滴寒,一声又一声,似敲在我心尖。
裴奕微侧半步,青衫玉冠,声音压得极低:“陛下,莫慌。臣在。”
我斜睨他一眼,唇瓣几不可闻地动了动:“朕若慌,也轮不到你瞧见。”
他低低一笑,袖下指尖轻碰我手腕,凉奕透骨,却莫名稳住了我颤动的脉搏。
内侍高福手捧诏书,嗓音尖细如冰丝,划破长空:
“——先帝遗命,皇九女明玉,性秉温恭,质承睿哲,即日践祚,告祀天地!”
尾音尚在檐梁回荡,忽闻宫门外铁蹄踏碎积雪,震得朱漆铜钉阵阵颤响。号角呜咽,似哭似啸。
“清——君——侧——!”
随着一声暴喝,平南王披玄甲、执马槊,率三千府兵破门而入。雪尘飞扬,枪尖映着夕照,寒芒如毒蛇吐信。他勒马于丹陛十丈外,槊尖直指我,声若洪钟:
“一介女流,受阉竖蒙蔽,伪造遗诏,觊觎神器,其罪当诛!”
“阉竖?”裴奕轻声重复,眼尾掠过一丝讥诮,抬袖替我挡住飞溅的雪沫,“臣竟不知,自己何时少了那要紧东西。”
我险些破功,只得借咳嗽掩住唇角笑奕,低声回他:“裴卿,慎言。”
话音未落,宫道尽头忽现一线银潮,如冷月破云。谢城钧玄甲红缨,横刀立马,背后定北军旌旗猎猎,上书“山河”二字,墨痕犹湿,显是冰河兼程,昼夜七百里赶至。
残阳坠在他甲胄之上,血光与雪光交辉,晃得人睁不开眼。谢城钧翻身下马,铁靴踏碎积雪,声如裂帛:
“先帝手书,盖有‘受命于天’之玺,日月可鉴!明玉公主乃正统所归,阻者——”
他“锵”然拔刀,刀锋指地,雪线立裂,“——即为叛臣,格杀勿论!”
平南王面色由白转青,唇上短髯颤了颤,却仍强撑:“谢小将军,你父帅当年亦受本王提携,你敢——”
谢城钧朗声截断:“家父教我忠君,未教附逆。王爷若念旧,便下马受缚,臣可保你全尸。”
我抬手,广袖滑落,露出腕上先帝所赐碧玉镯,声音不高,却字字坠玉:“皇叔,先帝宾天未久,你即刀指宗室,寒的不止是朕的心,更是列祖列宗的英灵。”
平南王握槊之手青筋暴起,犹疑之间,谢城钧已单膝跪地,铁甲撞冰,咚然一声。
“臣,定北军总管谢城钧——”
他抬首,目光穿过重重人影,直抵我眸底,似有星芒迸溅,“率三万铁骑,奉先帝密诏,回京护驾。自今日起,臣之刀、臣之血、臣之魂魄,皆归陛下驱使。”
身后上万将士齐刷刷跪倒,银甲起伏,如雪山崩浪。呼号声震碎檐角残冰:
“愿为陛下利剑,荡平四海,万死不辞!”
风卷旗面,猎猎作响。我垂目看他,忽忆一月前那封密函——
【“明玉,若你愿登九重,我便踏破冰河,以血洗玉阶。”】
彼时我回他一句:“若君来迟,朕便自刎丹陛,不教贼子污我大周寸土。”
如今他果未失约。
我深吸一口寒气,伸手虚扶:“谢卿平身。朕之江山,与卿共守。”
裴奕侧身低语,声音里带着笑,却冷如霜刃:“陛下,叛贼尚立十丈外,臣请——”
我微一颔首,指尖轻弹袖角,凤眸斜睨:“那便,收网吧。”
17
大朱启祥元年,腊月二十八,长安雪霁。彤云未散,碎玉般的雪片犹自旋舞,却被御道两侧新燃的铜燎炉烘出一抹融融春奕。我着十二章纹绛纱帝服,广袖垂云,每踏一步,金线绣出的升龙便随玉阶寒光微微昂首长吟。
“陛下,玉阶雪滑,臣扶您。”裴奕同在阶下侧身,伸出手臂。她今日披一品紫袍,腰间金玺绾绶,低眉时仍带着昔年教我《盐铁论》的温雅。
我抬手止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相父,今日之后,朕自扶天下,不须再扶朕。”
裴奕微怔,随即展颜,退后半步,撩袍叩首:“臣,遵旨。”
百僚随之山呼,声震九门。我仰首,见丹陛尽头铜鹤吐烟,雪色与香烟交织,像一条缓缓流动的银河。忽有细碎的步子悄悄挨近,一个着青绫小袄的宫女在阶侧踮脚,压低嗓音唤:“阿昭,阿昭!”
我余光一瞥,是静姝。她俏生生藏在鎏金大鼎后,冻得鼻尖通红,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我佯怒,以袖掩唇:“放肆,敢呼朕的小字?”
她眨眨眼,把怀里暖好的鎏金小手炉递上来:“陛下若冻坏了,奴婢才真放肆。喏,先暖暖,再君临天下。”
指尖相触,她掌心滚烫,像塞外进贡的赤玉。我接过,顺手捏了捏她腕子,低声道:“今晚朕要喝你煮的雪霞羹,多放桂花。”
“已备下两瓮,候着陛下呢。”她抿唇一笑,又猫腰退回仪仗深处。
御阶之上,风忽紧。我抬袖挡雪,却见远处汉柱飞檐之间,有黑字自虚空浮现,一笔一画如墨龙盘空——
【小公主今日登基,可算得隐藏结局否?】
我睫羽颤了颤,未动声色,只在心里回它:结局?不,这是朕与自己的开局。
第二行字倏然浮现:【她这一年,昼夜不辍,读了《贞观政要》三遍,《盐铁论》五遍,《六韬》《三略》倒背如流……】
我暗暗失笑。背得流不流,唯有夜烛知晓。去年上元,我在裴奕府中读到“国以民为本”,提笔在旁注了小小一行:“若民寒,朕亦寒。”裴奕翌日瞧见,未语,只添了一件狐裘到我肩上。
第三行字再起:【她说崇慕女相胸中丘壑,如今也长成山河。】
我微抬下颌,广袖随风猎猎。山河在我脚下,亦在我胸中。我侧首,对空处轻声道:“山河尚远,朕自步步丈量。”
最后一行字缓缓晕散:【宝珞,你看见了吗?我们为你欢喜。】
宝珞——昔年母后唤我的小字,如今唯黑字敢呼。我阖眼,风雪掠过眉睫,像母后最后一次为我梳发时的指尖,凉而温柔。
“朕看见了。”我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音答它,“也替你们欢喜。”
再睁眼,我俯瞰丹陛之下。裴奕仍俯首,百官仍伏身,静姝在鼎后冲我合掌,无声地喊:“阿昭,别怕。”
雪光映得天地皆白,唯有御道正中,我所立之处,铺出一道金红交辉的长影。我吸一口寒冽空气,抬手,朗声:
“众卿——”
“平身。”
声落,春风忽回,檐角铜铃叮然作响,似万民同应。我垂眸,将手炉拢紧,抬步向九重宫阙深处走去。身后,雪片纷扬,却在半空化作细雨,润物无声。
18
【五年后·景明五年腊雪】
大周江山,如一幅缓缓铺陈的织锦——
河清海晏,市肆喧阗,连闺阁女儿亦敢执鞭走马。
我于紫宸殿披阅至酉时,雪色映窗,案上烛泪堆红。
内侍轻叩镏金扉:“陛下,皇夫在庑下候膳。”
我搁笔笑叹:“他倒准时。”
提裙步下丹陛,裴奕披一袭月白狐裘,立在赤柱旁,灯影将他的轮廓描得温润。
“臣恭迎陛下。”
“又闹虚礼。”我抬手替他拂去肩头薄雪,“外头冷,怎不进暖阁?”
“雪霁风软,想与陛下一同看玉尘初消。”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出弦外之音——
昔日丞相,如今惟愿与我并肩,看遍细水流年。
——
「明屋」之社,尚如苔枝微绿,未盈尺许,却已在冻土抽芽。
我与他并肩行过御廊,忽忆及北疆来信。
“谢城钧月前递折,言胡天八月即雪,铁衣凝冰。”
裴奕执伞的手微顿,雪色映在他眸底,清清冷冷。
“定北侯守得辛苦。”
“他孤家寡人,朕欲赐婚,却被婉拒。”
裴奕低笑,声线温软却带刃:“北地风硬,许是吹散了鸳鸯梦。”
我侧首睨他:“裴大人话里怎带酸?”
“臣不敢。”他俯首,唇贴我耳,“臣只识得眼前朱颜,旁处明月,照不进来。”
——
昔年我初践祚,百务纷沓。
裴奕以丞相之尊,于宣政殿当庭请辞。
“臣居枢要久,恐招外戚之讥,亦惧后世妄言,以臣影掩陛下天光。”
我握朱笔,良久无言,只问一句:“舍得么?”
他抬眸,眼底藏了秋水长天:“舍高位,不舍陛下。”
自此,他退居兰台,日日在长秋门等我下朝。
雪夜,我披氅而归,他捧一盏桂花酿,倚栏浅笑。
“陛下今日可累?”
“累。”
“那臣便为陛下揉肩,再温酒。”
我嗤道:“昔日裴相,竟沦为朕的私厨。”
“甘之如饴。”
——
腊八一过,谢城钧封定北侯,金印煌煌,却仍孤剑单骑。
我于御苑设宴赐功,酒过三巡,内侍来报:
“侯爷醉后诵诗——‘曾见明月高悬映宫墙……’”
我未语,裴奕已执壶替我斟酒,声音淡淡:“北疆月暗,难及京华。”
我忍笑,以袖掩唇:“皇夫醋海,几欲淹朕。”
他垂眸替我布菜,筷尖却轻敲我指尖:“若陛下再添新宠,臣便只好夜夜椒房,独饮陈酸。”
我佯怒:“越发没规矩。”
“规矩?”他微挑凤眸,“臣只识得陛下,不识规矩。”
——
是夜,雪落无声。
椒房炭火噼啪,锦被如云。
我与他拥炉对弈,局至中盘,我偷子被他捉个正着。
“陛下又赖。”
“朕是天子,赖亦何妨?”
他低笑,揽我入怀,指尖穿过我的发,声音沙哑:“那臣便只好‘赖’陛下一生。”
红烛高烧,窗外玉尘覆瓦;窗内,春信已早。
我枕在他臂弯,轻声道:“裴奕,若真有来世——”
“来世臣更早相逢,早一步为陛下执伞,免陛下孤雪满肩。”
我弯唇,倦意渐沉。
月明过檐,照我大周万里河山,也照这一室旖旎。
风雪中,有旧人隔千里,对月长叹;
锦帐内,有情人耳鬓厮磨,共此良宵。
——江山稳固,不过换得与你白首一局棋罢。
来源:安逸雪梨I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