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一个震耳欲聋又无比熟悉的数字。我哥林峰的眉心在新闻联播的片头曲里拧成一个疙瘩,但我爸浑然不觉。他就这样,用一个数字,轻易地将整个客厅变成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岛屿。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一个震耳欲聋又无比熟悉的数字。我哥林峰的眉心在新闻联播的片头曲里拧成一个疙瘩,但我爸浑然不觉。他就这样,用一个数字,轻易地将整个客厅变成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岛屿。
我妈走后,这台老旧的电视就成了我爸唯一的伴侣。音量从20,逐年攀升,像他日渐浑浊的听力,也像我们之间越来越深的隔阂。
我垂下眼,盯着面前茶几上那圈淡淡的水渍,那是我刚刚放下的水杯留下的。客厅里死气沉沉,只有电视里的声音在空旷地回响。抽屉的第二格,我知道,那里放着一本旧相册,里面有一张我们一家四口唯一的合影。照片上,我妈抱着我,我爸抱着哥,可不知是拍摄角度问题,还是岁月侵蚀,我的半边身子,恰好在相片的边缘,模糊不清。就像我在这个家里的位置。
“咳,咳咳。”
爸一连串干咳,打破了虚假的平静。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每当有大事要宣布,他总会这样清嗓子,仿佛要清掉所有不忍和犹豫。我哥和我嫂子王丽立刻坐直了身体,像两名等待宣判的士兵。
我没动,只是把手悄悄攥紧了。我知道,今晚的这顿饭,是“鸿门宴”。
“今天叫你们回来,是有件事要说。”爸终于开口了,他拿起遥控器,按了静音。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我年纪大了,有些事,也该交代了。”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三个人,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转向了我哥林峰,“咱家这套老房子,还有我手上这点存款,以后,都留给林峰。”
客厅里一片死寂。
王丽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压平,装出一副庄重的模样。林峰则低下头,一副“愧不敢当”的孝子表情。
而我,像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
虽然心里早有预感,但当这句话从我爸嘴里一字一句蹦出来的时候,我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我不是贪图这点家产。我和我先生周明有自己的房子,有稳定的工作,我们不缺钱。我只是……不甘心。
凭什么?
就因为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看着爸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那张我从小看到大的脸,此刻却无比陌生。我想问他,爸,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是客人,还是家人?
可我什么都问不出来。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
爸似乎觉得有些尴尬,又补充了一句:“岚岚……你毕竟是嫁出去了,周明家条件也好,你……”
“我明白了。”我打断了他。
声音很轻,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说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
我站起身,拿起沙发上的包。多待一秒,我都觉得窒息。
“我公司还有点事,先走了。”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没人挽留我。
林峰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王丽则假惺惺地站起来:“哎呀,妹,这么晚了还忙啥呀,吃了水果再走呗。”
我没理她,径直走向门口。
手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我爸已经重新打开了电视,音量还是35,仿佛刚刚那场宣判,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广告插曲。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也好。
从此以后,这座房子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拉开门,正要迈步出去,身后传来我爸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等等。”
我的脚步顿住了,心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他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想说句软话?
我慢慢转过身,对上他的目光。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去收拾一下我的行李,从今天起,我跟你一起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愣在原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我哥林峰和王丽也惊得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爸,您说啥?”王丽的声音尖锐得像要划破人的耳膜,“您不去跟我们住?”
爸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去:“房子和钱都给你儿子了,我的养老送终,自然该我女儿负责。自古以来,不都是这个道理吗?”
我看着他,忽然很想笑。
儿子继承家业,女儿养老送终。
多么公平,多么理直气壮。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彻底冷了下去。我正要开口拒绝,就见他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一步一步,沉重地向我走来。那行李箱的轮子坏了一个,在木地板上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咯吱”声,像一声声无情的嘲讽。
他走到我面前,把行李箱的拉杆塞进我冰冷的手里,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走吧。”
第一章
车内的空气压抑得像要凝固。
我爸坐在副驾驶,眼睛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言不发。他带来的那个行李箱,此刻就躺在后座,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讽刺。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无数个“为什么”在冲撞、嘶吼。
为什么要把一切都给哥哥,却要我来承担养老的责任?
为什么能如此理所当然地剥夺我作为女儿的继承权,却又如此理所当然地要求我尽女儿的义务?
为什么,在他眼里,我永远都像那个被裁掉半边的照片,重要,但又不那么重要?
红灯。
我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我爸的身子因为惯性往前冲了一下,他扶住前面的储物格,终于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开车稳当点。”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前面红色的尾灯,感觉眼睛酸涩得厉害。
“你哥他们……也不容易。”他像是想解释什么,声音干巴巴的,“王丽那个人,厉害。我不把东西都给林峰,她能闹翻天。”
“所以,就把我推出来,让我来承受这一切?”我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情绪越激烈,句子越短。
“这是为你好。”他说。
“为我好?”我笑了,笑声比哭还难听,“把家产给哥,是为我好。让你搬来我家,给我添麻烦,也是为我好?”
“我这都是为你们好。”他固执地重复着,这是他的口头禅。以前我觉得这句话里藏着深沉的父爱,现在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别过脸去,不再看我,标志性地用手指轻轻敲击着车窗,一声,一声,敲得我心烦意乱。
绿灯亮了。我一脚油门踩下去,把那些堵在喉咙里的话,连同车子一起,狠狠地甩了出去。
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
周明还没睡,客厅里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他穿着睡衣,戴着眼镜,正在看一份文件。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看到我身后的我爸和那个行李箱时,愣住了。
“爸?您怎么……”
“周明啊,”我爸倒是毫不客气,自顾自地换了鞋走进来,打量着我们的家,“我以后就住这了。岚岚没跟你说?”
周明看向我,眼神里全是询问。
我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爸年纪大了,一个人住不方便。”
这是一个多么苍白无力的理由。
我爸像个主人一样,在客厅里巡视了一圈,最后指着客房说:“我就住那间吧,朝南,光线好。”
说完,不等我们回答,就自己拖着箱子进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周明。
他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疲惫地问:“怎么回事?”
我把今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每说一句,周明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当我说到我爸那句“儿子继承家业,女儿养老送终”时,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冲进客房,把我爸赶出去。
“有些亲情,就是用一碗水端不平的委屈,熬成的慢性毒药。”他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宣判。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开了,我们五岁的儿子童童揉着眼睛跑了出来,奶声奶气地喊:“妈妈,你回来啦!”
他看到我,开心地扑进我怀里。然后,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好奇地问:“外公什么时候来呀?我想听他讲故事。”
童童很喜欢我爸,因为我爸会给他讲很多过去的老故事。孩子天真的话语,此刻却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我抱着儿子温软的小身体,鼻子一酸,视线瞬间模糊。
我用力吞咽了一下,把眼泪逼回去,摸着童童的头说:“外公已经来了,在房间里睡觉呢。童童乖,快回去睡觉。”
打发走儿子,我才发现周明一直盯着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心疼,有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失望。
“他把你当成什么了?林岚,”他压低声音,但怒火却清晰可闻,“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保姆?一个可以随意丢弃,却又要在需要时捡回来的工具?”
“你别这么说……”
“我别这么说?”他提高了音量,“他把房子和钱都给了你哥,转头就带着行李住进我们家!这是人干的事吗?他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有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林岚,你到底是太善良,还是太懦弱?”
“懦弱”两个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我的脸上。
是啊,我就是懦弱。
我不敢当面质问我爸的偏心,不敢拒绝他无理的要求,甚至不敢在丈夫面前为自己辩解。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我那个被忽视了几十年的小女孩,依然在渴望着父亲的一点点认可。哪怕这份认可是以如此不堪的方式给予的。
那晚,我和周明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争吵的最后,他摔门进了书房。
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客厅里,直到天色泛白。
第二天,我爸的生活正式入侵我们的家。
他早上五点半准时起床,在客厅里打太极,把收音机开得老大。他看不惯我用洗碗机,非要手洗,结果打碎了两个我们结婚时买的纪念盘。他嫌周明买的菜不新鲜,非要自己去几公里外的菜市场,结果在小区里迷了路,最后还是保安打电话让我去领回来的。
家里被他搞得鸡飞烟飞。
更让我窒息的,是他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仿佛我们为他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为了缓和关系,也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孝顺女儿”,我给他买了一部新的智能手机,想教他用微信,这样他就可以和老家的朋友视频聊天。
我坐在他身边,耐心地指着屏幕:“爸,您看,点这个绿色的小图标,就进去了。然后点这里,就可以找人……”
他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我眼睛都花了,看不清。”
“我给您调成大字体模式了。”
“调了也看不清!哎呀,算了算了,我不用这个。”他把手机往旁边一推,一脸嫌弃。
我的耐心在这一刻耗尽了。我强忍着怒气说:“爸,您总得学啊,现在社会都用这个。”
“我学那个干什么?我又不跟你们年轻人一样,天天抱着个手机傻笑。”他瞥了我一眼,嘟囔道,“有那时间,不如多关心关心我。”
我彻底无语了。
我们之间的鸿沟,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王丽打来的。
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喂,岚岚啊。爸在你那儿还习惯吧?我们这边刚把房子重新粉刷了一下,乱七-八糟的,等弄好了,我们就接爸回来住几天。”
我握着手机,听着她虚伪的客套,心里一阵冷笑。
“不用了,”我淡淡地说,“爸在我这儿,挺好的。”
挂了电话,我看着我爸的背影,他正固执地用遥控器一个一个地换台,电视音量依然是35。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王丽这通电话,绝不是简单的问候。
第二章
王丽的电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我爸依旧我行我素,周明则进入了“冷战”模式,他早出晚归,回家后就一头扎进书房,把家当成了旅馆。我们之间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没有多余的话。
我知道,他在用沉默向我抗议。
而我,夹在父亲和丈夫之间,像一个被两边拉扯的皮筋,随时都可能断裂。
成年人的崩溃,是从发现自己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开始的。我既没有资格质问父亲的偏心,也没有资格要求丈夫的理解。
这天晚上,我给童童讲完故事,回到卧室,周明已经躺下了,背对着我。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光线昏暗,将他的背影勾勒得格外孤单。
我躺下来,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委屈、愤怒、疲惫,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忽然翻了个身,面对着我。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你哥……给你打钱了吗?”他冷不丁地问。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
“呵。”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充满了嘲讽,“房子存款都拿了,连他爹的生活费都不愿意出。真是孝顺儿子。”
我的心被刺了一下,辩解道:“可能……他最近忙,忘了吧。”
“忘?”周明的声音冷了下来,“林岚,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他们这就是把你当冤大头!把你爸这个‘包袱’甩给你,他们自己落得清净!”
“他是我爸,不是包袱!”我激动地反驳。
“是,他是你爸!”周明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一个在你结婚时,只给了你两床被子当嫁妆的爸!一个把所有财产都留给儿子,却要你来养老的爸!你告诉我,这样的爸,和包袱有什么区别?”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我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是啊,我结婚时,我爸说周明家条件好,不差这点彩礼,最后只给了我两床崭新的棉被。而我哥结婚时,他却几乎掏空了家底,给他买了房,办了风光的婚礼。
我一直告诉自己,爸是爱我的,只是他表达爱的方式比较传统。
可现在,这个谎言被周明无情地戳穿了。
“你别说了……”我别过脸去,不想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为什么不说?因为我说的是事实!”他步步紧逼。
“够了!”我猛地坐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周明,你到底想怎么样?把他赶出去吗?”
车内争吵的场景再次上演,只是这一次,是在我们不足十平米的卧室里。
他也坐了起来,我们对峙着,像两只受伤的困兽。
“我不想怎么样,”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我只是心疼你,林岚。我不想看到你受了委屈,还要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说完,他重新躺下,又一次背对着我。
我知道,这场争吵,没有赢家。
第二天一早,我爸又在客厅里看电视,音量还是那个熟悉的35。新闻里正在播报一条关于老年人谨防电信诈骗的新闻。
我爸看得津津有味,还发表评论:“这些骗子,就该抓起来枪毙!专骗我们老年人的钱。”
我默默地盛了一碗粥放在他面前,说:“爸,吃饭了。”
他“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视。他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突然“噗”地一下全吐了出来。
“怎么这么烫!”他生气地瞪着我。
我愣住了,粥是我刚刚盛出来的,已经晾了一会儿,只是温热而已。
“不烫啊。”我下意识地反驳。
“我说烫就烫!”他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粥洒了出来,溅了我一手,“你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
我看着他蛮不讲理的样子,所有的委屈和怒火在这一刻集体爆发。
“对!我就是嫌你烦了!”我控制不住地吼了出来,用上了家乡的方言,“你到底要我哪能样?我快要被你逼疯了,你知不知道!”
我爸被我的反应吓住了。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那双总是显得很威严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慌乱和无措。
我吼完就后悔了。我怎么能对自己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话?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客厅里一片狼藉,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这时,童童从房间里跑出来,他看到地上的粥,好奇地问:“妈妈,外公,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呀?”
我爸像是找到了台阶,立刻对童童招招手,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没……没玩游戏。外公不小心,把碗打翻了。”
我默默地拿起抹布,蹲下身,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地上的污渍。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就在我擦地的时候,我爸房间的门突然被风吹开了。我无意中瞥了一眼,看到他放在床头柜上的外套,口袋里似乎露出了一个纸角。
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有点像化验单的纸。
我心里咯噔一下。
等我爸带着童童去小区花园散步后,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很简单,东西不多,但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那件外套就随意地搭在椅子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纸。
展开一看,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那是一份医院的诊断报告。
上面的诊断结果,清清楚楚地写着几个字:阿尔茨海默病(早期)。
第三章
那张薄薄的诊断报告,在我手里却重如千斤。
阿尔茨海-默病。
老年痴呆。
这几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我的脑海里轰然炸开,将我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都炸得粉碎,只留下一片空白和无尽的恐慌。
我瘫坐在我爸的床边,反复看着那张报告。上面的日期,是在他宣布分家产的前一个星期。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不是偏心,不是蛮不讲理。
他是……病了。
我突然想起了很多被我忽略的细节。他越来越大的电视音量,可能不只是因为耳背,更是因为他需要用巨大的声响来确认这个世界的存在。他对我盛的粥大发雷霆,可能不是因为挑剔,而是他的感知系统出现了问题。他固执地要去很远的菜市场,结果迷路,那不是添乱,而是他记忆力衰退的开始。
而我,我都做了什么?
我对他大吼大叫,我觉得他不可理喻,我甚至在心里怨恨他。
巨大的愧疚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家产都给哥哥,却执意要搬来和我住了。
他知道自己病了。他知道自己以后会成为一个“麻烦”。他把房子和钱都给了林峰,或许是在他尚且清醒的时候,为儿子做的最后一点安排。而他选择了我,或许是因为在他潜意识里,只有我,这个他亏欠了半辈子的女儿,才会在他失去尊严和记忆的时候,不离不弃。
婚姻里最冷的不是争吵,而是我在你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我自己了。而此刻,我在我爸那些反常的行为里,看到了一个父亲最深沉的恐惧和最卑微的筹谋。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周明的电话打过来。
“喂,你在哪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在家。”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今晚要加班,可能晚点回来。你……和爸还好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周明,”我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快回来,出事了。”
周明赶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诊断报告。
他看到我红肿的眼睛,脸色一变,快步走过来:“怎么了?爸出什么事了?”
我把手里的报告递给他。
他看完,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拿着那张纸,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一种沉重的、复杂的沉默。
他没有像我一样情绪崩溃,只是默默地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所以……是这样。”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愤怒和嘲讽,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我们相对无言。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将这个小小的客厅映照得忽明忽暗。
我爸带着童童回来了。
童童手里举着一个风车,开心地跑进来:“妈妈,看!外公给我买的!”
我爸跟在后面,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笑容,看起来和一个普通慈祥的外公没什么两样。
他看到我和周明都坐在沙发上,表情严肃,愣了一下:“你们俩……怎么了?”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难道要我直接问他:爸,你是不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周明站了起来,他把那张诊断报告不动声色地收进口袋,然后对我爸说:“爸,没什么。公司里有点事,我和岚岚在商量。”
他表现得如此自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爸“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是他的标志性动作又出现了——手指在身侧的裤缝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他在不安。
晚饭的时候,气氛格外压抑。
我爸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吃饭的时候一直很沉默。
吃完饭,他照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音量依旧是35。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轻声说:“爸,电视声音太大了,对耳朵不好。我帮您调小一点吧?”
换做以前,他肯定会说“我听着正好,你管我”。
但今天,他只是愣愣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说:“好。”
我拿起遥-控器,将音量从35,调到了20。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我看着电视屏幕上跳跃的光影,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王丽。
我心里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我走到阳台,按下了接听键。
“岚岚啊,告诉你个好消息!”王丽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兴奋,“我和你哥商量好了,下个月就接爸去我们那儿住!我们家新装修好了,正好让他老人家享享福!”
我握着手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林峰家。
王丽挂了电话,得意地对林峰说:“搞定!我就说嘛,林岚那脾气,让她伺候爸一个星期,她就得疯。现在我们提出来接爸,她还不得感恩戴德?”
林峰皱着眉,有些不安:“这么做……不太好吧?爸的病……”
“有什么不好的?”王丽白了他一眼,“爸的病历我看过了,是早期!医生说保持好心情,发展很慢的。再说了,我们把他接过来,不就是为了让他高兴吗?等过段时间,咱们就跟他说,找了个特别好的疗养院,让他去‘疗养’,他肯定乐意。”
“可是……”
“别可是了!”王丽打断他,“那套房子加上爸的存款,小三百万呢!难道你真想让林岚占便宜?我告诉你林峰,爸的病,就是个无底洞。我们把财产拿到手,再把他送到疗养院,每个月给点钱,仁至义尽了。不然,这钱都得砸医院里!”
林峰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精于算计的妻子,心里第一次升起一丝寒意。
(切换回第一人称视角)
“喂?岚岚?你在听吗?”手机里传来王丽催促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
“嫂子,你们……是怎么知道爸生病的?”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
第四章
王丽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
他们知道我爸病了,知道这是一个沉重的、需要耗费大量金钱和精力的“包袱”,所以他们导演了那场分家产的闹剧。他们拿走了所有的财产,然后心安理得地把生病的父亲推给了我。
现在,他们又打电话来说要接我爸回去,不过是又一场虚伪的表演。或许是为了在亲戚朋友面前博一个“孝顺”的好名声,或许是另有图谋。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嫂子,你怎么不说话了?”我冷冷地问。
电话那头的王丽终于反应过来,她干笑了两声:“哎呀,看我这记性。是你哥,对,你哥前段时间陪爸去医院,医生说的。我们也是怕你担心,才没告诉你。”
多么拙劣的谎言。
“是吗?”我没有拆穿她,“那就不劳你们费心了。爸在我这儿住得挺好,暂时就不回去了。”
“哎,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们也是一片好心……”
“我的好嫂子,”我打断她,一字一句地说,“爸的病,我会负责到底。但有些账,我们早晚要算清楚。”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回到客厅,我爸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在放着,声音不大不小。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嘴里还时不时地嘟囔着什么。
我走过去,轻轻地关掉了电视。
周明从书房走出来,递给我一杯温水。
“都……知道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把刚才和王丽的通话内容告诉了他。
他听完,气得脸色铁青:“混账!这简直是!”
他气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最后停在我面前,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心疼:“对不起,岚岚。前几天……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
我摇了摇头,眼泪掉了下来。
“不怪你,”我哽咽着说,“你说的都是对的。是我……太傻了。”
他走过来,将我轻轻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迟来了太久,却依旧温暖。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拍着我的背,轻声说,“我们得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是啊,接下来怎么办?
我爸的病,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心上。
“明天,我请个假,我们带爸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周明果断地说,“找最好的专家,看看后续怎么治疗。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我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无比庆幸,我的身边还有他。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周明的生活重心,完全转移到了我爸身上。
我们带他去了最好的脑科医院,专家给出的治疗方案是药物控制,延缓病情发展,同时建议家人多陪伴,进行一些记忆力训练。
周明负责了所有的医药费,还托关系给我爸买到了进口的特效药。
而我,则辞掉了那份清闲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照顾我爸的生活中。
我每天陪他散步,给他读报纸,和他一起看他喜欢的战争片。我买了各种健脑的玩具,像教小孩子一样,耐心地教他玩。
一开始,他很不配合,觉得我是在把他当傻子。
“我没病!我好得很!”他会固执地把拼图推开,生气地对我喊。
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他独自一人拿到诊断报告时的无助和恐惧。我压下心里的难过,笑着对他说:“爸,这不是给病人玩的,这是高智商游戏。你看,这个我都拼不起来,你肯定行。”
在他的认知里,儿子林峰才是最聪明的。我用这种方式,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他将信将疑地拿起拼图,慢慢地摸索。当他成功拼好第一块时,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为了更好地照顾他,我开始学习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知识。我知道,这个病最可怕的,不是遗忘,而是在遗忘的过程中,病人会变得多疑、暴躁、甚至有攻击性。
果然,他的症状开始出现了。
他会突然指着周明,问我:“这人是谁?为什么在我们家?”
他会把刚吃过的饭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吵着说我们不给他饭吃。
有一次,他甚至把我错认成了我过世的母亲,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地说:“阿秀,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岚岚……”
那一刻,我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
原来,不被爱的人,连生气的权利都是奢侈品。而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是不爱我,只是那份爱,被他用一种笨拙而偏执的方式,深深地藏了起来。
周明在这段时间里,表现出了超乎我想象的耐心和担当。
他会在下班后,主动陪我爸下棋,哪怕我爸悔棋耍赖,他也只是笑笑。
他会把我爸弄乱的书房,默默地收拾好。
他会耐心地一遍遍回答我爸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问题。
我们之间,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冷战”。我们不再争吵,甚至很少交流。但每天晚上,我冷了,他会给我盖被子。我口渴了,床头总有一杯温水。我因为照顾我爸而精疲力尽时,他会默默地帮我按摩肩膀。
我们像两只在寒冬里互相依偎取暖的刺猬,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尖刺,用最柔软的地方去贴近对方。
这天,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周明走进来,从身后抱住我。
“辛苦了。”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
我摇了摇头,关了火,转过身看着他。
“周明,”我认真地问,“你……后悔吗?娶了我,摊上这么一个家。”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后悔,”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后悔没有早点看清你的辛苦,后悔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还跟你吵架。”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们……会好起来的,对吗?”我问。
“会的。”他坚定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童童的哭声。
我们赶紧跑出去,只见童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我爸则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手里还拿着童童最喜欢的那个奥特曼玩具,只是奥特曼的头,已经掉在了地上。
“外公……外公把我的奥特曼弄坏了……”童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爸慌了,他急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看看……它怎么会发光……”
我走过去,抱起童童,轻声安慰他。
周明则走到我爸身边,蹲下来,捡起地上的奥特曼头,对我爸笑了笑,说:“爸,没事。这个我能修好。您看,这里面有个小灯泡,一按就亮,我教您。”
我看着周明耐心地给我爸讲解着奥特曼的“发光原理”,看着我爸从慌乱到好奇,再到专注的表情,心里五味杂陈。
真相像一把钝刀,割开皮肤不疼,疼的是它在血肉里慢慢搅动的过程。而生活,就是用无数个这样琐碎而真实的瞬间,逼着你把这把钝刀,一点点地拔出来。
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了,我拿出我爸那个破旧的行李箱。
王丽说漏嘴的那半句话,一直在我心里是个疙瘩。
“你以为爸的存款都在?他花掉了一大半在……”
花在了什么上?
我打开行李箱,里面除了几件旧衣服,还有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这个盒子我很眼熟,是我妈的遗物。
我找遍了整个行李箱,都没有找到钥匙。
我坐在地板上,看着那个木盒子,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第五章
我最终还是没有打开那个木盒子。
我没有去找钥匙,也没有用暴力砸开。我只是把它放回了原处。
我告诉自己,无论里面是什么,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陪我爸走好接下来的路。
但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埋下了。
生活还在继续。
我爸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候他会很清醒,能和我聊起我小时候的趣事,甚至能记得我最喜欢吃的菜。但更多的时候,他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混乱而固执。
林峰和王丽那边,自从上次被我挂了电话,就再也没有了消息。没有电话,没有问候,更没有钱。仿佛我爸这个人,从他们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我没有主动联系他们,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倾泻而出,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我爸和维系这个小家上。
我开始记录我爸的生活点滴。我买了一个很厚的笔记本,每天都写日记。
“十月三日,晴。今天带爸去公园,他指着一棵桂花树,说是我妈最喜欢的。我告诉他,妈最喜欢的是玉兰花。他愣了很久,说,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十月十五日,阴。爸今天把酱油当成了醋,倒了半瓶在菜里。童童吃了一口,吐着舌头说,妈妈,今天的菜好奇怪。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天都没怎么说话。”
“十一月二日,晴。周明给爸买了一个新的收音机,可以存电台的那种。爸很高兴,摆弄了一下午。晚上,他悄悄把我拉到一边,问我,那个小伙子是谁啊?人还怪好的。”
……
日记本越来越厚,我的心,却越来越平静。
我开始理解,照顾他,不仅仅是责任,更是一种修行。我在这个过程中,学会了耐心,学会了宽容,也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正在慢慢“消失”的亲人。
周明成了我最坚实的后盾。
他承担了家里几乎所有的开销,还主动包揽了晚饭后洗碗的活。他说,你白天照顾爸已经很累了,晚上就让我来。
我们的关系,在共同面对这场家庭危机的过程中,变得前所未有的牢固。
这天,是我的生日。
我本已忘了,是周明下班回来,手里捧着一束花和一个蛋糕。
“生日快乐。”他笑着对我说。
童童也跑过来,抱着我的腿,大声说:“妈妈生日快乐!”
我爸也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看着我,眼神有些迷茫,但还是跟着说了一句:“快乐……快乐……”
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们点上蜡烛,唱了生日歌。
就在我准备许愿的时候,我爸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把小小的、已经有些生锈的钥匙。
“给……你的。”他口齿不清地说,“你妈……留给你的。”
我看着那把钥匙,又看了看他,心里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今天,是清醒的。
我接过钥匙,手在微微颤抖。
周明和童童都安静地看着我。
我对我爸说:“爸,您等我一下。”
我走进他的房间,拿出那个我一直没敢打开的木盒子。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首饰,也没有存折。
只有一沓厚厚的保险单,和一本红色的房产证。
所有的保险单,受益人都是我的名字:林岚。
而那本房产证上,赫然也写着我的名字。那是一套位于市中心的小户型公寓,购买日期,是在我结婚那年。
我愣住了。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那些保单,上面有医疗险,有意外险,还有一份数额不小的年金险,要到我五十岁才能开始领取。
我拿起那本房产证,手抖得厉害。我终于明白,我爸那“所剩无几”的存款,都花到哪里去了。
他没有偏心。
他只是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为我规划好了一切。
他知道林峰耳根子软,靠不住。他知道王丽精于算计,信不过。所以他把明面上的财产,那套老房子和剩下的存款,都给了哥哥,以此来堵住王丽的嘴,换取家庭的安宁。
而他,则用他大部分的积蓄,以我的名义,买了房,买了保险。他为我准备了一份谁也抢不走的、最坚实的保障。
他选择生病后搬来和我住,不是为了给我添麻烦,而是因为在他心里,只有我这里,才是他最安心的港湾。
原来,他那句“我这都是为你们好”,不是借口,不是托词。
他只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父亲,用一种近乎愚蠢的、自我牺牲的方式,笨拙地爱着他的两个孩子。
我拿着房产证,走出房间。
客厅里,周明和童童还在等我。
我爸坐在沙发上,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着我,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缓缓地跪了下来。
“爸……”我泣不成声,“对不起……”
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他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的、微微颤抖的手,想要摸摸我的头,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傻孩子……”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不怪你……是爸……没本事……”
家人,就是那个伤你最深,却也愿意用一生为你缝补的人。
那一刻,我原谅了所有。
第六章
那晚之后,家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周明知道了真相后,沉默了很久。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默默地把那本房产证和那些保单收好,放进了我们卧室的保险柜里。
第二天早上,他对我爸的态度,明显多了一丝发自内心的尊敬。他会主动问我爸想吃什么早餐,会扶着他在小区里散步,甚至开始研究起了我爸最爱听的戏曲。
而我,在解开了多年的心结后,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我不再纠结于父亲过去的“不公”,而是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让他安度晚年上。
我开始尝试着走进他的世界。
我从网上找来他年轻时喜欢的黑白电影,陪他一起看。当看到经典片段时,他会突然变得很兴奋,指着屏幕,含糊不清地给我讲当年的故事。虽然颠三倒四,但我都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地点头回应。
我还买了一个小黑板,在上面写上我们每个人的名字,贴上照片。每天早上,我都会指着黑板,一遍遍地告诉他:“爸,这是我,林岚,您的女儿。这是周明,您的女婿。这是童童,您的外孙。”
他会跟着我念,像个刚学语的孩童。有时候念对了,我会奖励他一颗他最爱吃的水果糖,他会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的病情并没有因为真相大白而奇迹般地好转,但他脸上的笑容,明显比以前多了。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暴躁易怒,也不再整日沉默不语。他开始主动和我们交流,尽管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童童成了他最好的“玩伴”。
一老一小,常常坐在地毯上,玩着积木,说着我们听不懂的“火星语”。童童会把他的奥特曼拿给我爸看,我爸会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一摸奥特曼的头。那个曾经被他弄坏的玩具,在周明用强力胶粘好后,成了他们之间友谊的桥梁。
阳光好的午后,我会推着轮椅,带他去公园。
我们会坐在长椅上,看孩子们放风筝,看情侣们依偎着散步,看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有一次,他指着不远处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突然对我说:“岚岚,你小时候……也这么胖。”
我愣住了,随即笑了起来。
“爸,您想起来了?”
他看着我,眼神清澈,点了点头:“想起来了。你小时候,不爱走路,总要我抱。”
“那您抱了吗?”我追问。
他沉默了,眼神又开始变得迷茫。他转过头,看着远方,轻轻地说:“你哥……你哥那时候身体不好,我得……背着他。”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但我没有再追问下去。
我知道,有些记忆,对他来说,既是珍宝,也是负担。
我只是握住他布满皱纹的手,轻声说:“爸,都过去了。现在有我,有周明,有童童。我们都在您身边。”
他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懂了。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很用力。
日子就这样,平静而温暖地过着。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林峰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憔-悴,甚至带着一丝哭腔:“姐……你快来医院一趟吧!王丽……王丽她……”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把爸托付给周明,立刻赶到了医院。
在病房里,我见到了王丽。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林峰坐在一旁,双眼通红,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
“怎么回事?”我问。
林峰哽咽着说:“她……她前几天查出来脑子里长了个瘤……今天做手术,医生说……说情况不太好……”
我看着病床上那个曾经让我恨得牙痒痒的女人,此刻心里却生不出一丝快意,只有一片茫然。
生命,在疾病面前,总是显得如此脆弱。
“爸……爸的那些存款,都……都花光了。”林峰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们把老房子也挂出去了,但是一时间也卖不掉……姐,我……”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乞求和羞愧。
“姐,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我看着他,这个我一母同胞的哥哥,这个抢走了我所有父爱、霸占了所有家产的男人,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向我低下了头。
我该怎么办?
是袖手旁观,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以报当日被弃之仇?
还是伸出援手,救那个曾经算计过我们一家的女人?
我站在病房门口,看着里面的一切,心里乱成一团麻。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周明打来的。
“喂,怎么样了?”
“情况不太好。”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周明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我意想不到的话。
“你把卡号给他吧。”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说,把我们的卡号给他,让他需要多少,自己去取。”周-明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人命关天。以前的恩怨,以后再说。”
我握着手机,站在医院嘈杂的走廊里,突然就明白了。
有些选择,无关恩怨,只关乎良心。
第七章
我最终还是把钱借给了林峰。
我没有告诉他那套公寓和保险的事,只是以我和周明的名义,给了他一张存有二十万的银行卡。
林峰拿着那张卡,手抖得厉害。他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爸……”他反复说着。
我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说“我原谅你”。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先救人要紧。”
王丽的手术,最终还是成功了。虽然过程凶险,但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后续的康复治疗,还需要一大笔钱。林峰没有再向我开口,他把老房子降价急售,搬进了一间狭小的出租屋。
他开始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扛起了一个家。他白天在工地打工,晚上去做代驾,一个人打两份工,偿还着我们的钱和对这个家的亏欠。
他会定期来看我爸,每次来,都会带一些我爸爱吃的东西。
我爸大多数时候都不认识他了,会警惕地问我:“这人是谁?”
林峰也不恼,只是笑着说:“爸,我是林峰啊。我来看您了。”
然后,他会坐下来,笨拙地给我爸削苹果,给我爸讲他工地上发生的趣事。我爸听不懂,但会很安静地看着他。
或许,在血缘的深处,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亲近感。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
我爸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有时候,他会整天整天地睡觉。有时候,他又会突然在半夜里惊醒,大喊着我妈的名字。
我知道,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那个冬天,我们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度过的。
除夕夜,外面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绚烂的烟花。病房里,却安静得只能听到仪器“滴滴”的声音。
我和周明,还有童童,陪在他身边。
林峰和康复中的王丽也来了。王丽瘦了很多,也没了以前的盛气凌人。她坐在轮椅上,看着病床上的我爸,眼圈红红的。
“爸,对不起。”她轻声说。
我爸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只是看着我们,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和固执,只剩下一种孩童般的依赖。
我们一家人,以一种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式,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团聚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倒数着新年的钟声。
十,九,八……
我握着我爸冰冷的手,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
三,二,一!
窗外,无数的烟花同时升空,将整个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我爸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那绚烂的光,映在他浑浊的瞳孔里,像点亮了最后的星辰。
他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过去,只听到一个微弱的、含糊不清的音节。
像是在叫……“岚岚”。
又像是在说……“圆满”。
过完年,我爸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们为他办了葬礼。葬礼上,我没有哭。我只是觉得,他不是走了,而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和我妈团聚了。
处理完我爸的后事,林峰把卖掉老房子剩下的钱,连同之前借的,一并还给了我。
“姐,这钱你拿着。”他说,“以后,我每个月会给你打钱,当做爸的……抚养费。”
我看着他,他黑了,也瘦了,但眼神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我把卡推了回去。
“爸留给我的,已经够多了。”我说,“这钱你拿着,好好过日子,把嫂子照顾好。这才是爸最想看到的。”
林峰看着我,最终还是收回了卡。
他走的时候,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生活,终于回归了平静。
周明升了职,我们换了一套大一点的房子。童童上了小学,每天都很快乐。
我没有再出去工作,而是成了一名自由撰稿人,在家写一些关于家庭和情感的故事。
有时候,我会想起我爸。
我会想起他固执地把电视音量调到35的样子,想起他把酱油当成醋的窘迫,想起他拉着我的手,喊我“阿秀”时的眼泪。
那些曾经让我痛苦不堪的记忆,如今都变成了心底最温暖的怀念。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我正在阳台上写稿。
周明在厨房准备早餐,烤面包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童童坐在地毯上,正专心致志地拼着一幅复杂的乐高。
一切都那么安静,那么美好。
周明端着牛奶和三明治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正在玩耍的儿子,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他张开嘴,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
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将我轻轻揽入怀中。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不远处,童童终于拼好了他的乐高城堡。他举起城堡,开心地对我们喊:“爸爸,妈妈,快看!”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我爸,就坐在我对面,微笑着看着我们。
【互动引导】
这个故事,让我思考了很多。父亲的爱,有时候深沉得像海,却也笨拙得像山。你有没有过被父母“误解”的瞬间?又或者,在你的家庭里,是否也藏着这样一份“说不出口”的爱?欢迎在评论区分享你的故事,让我们一起聊聊那些关于亲情,关于理解,关于释怀的瞬间。
来源:善良百香果k2